汤养宗
年少时我在海边看到一天中五六次的日出
蛋剥开又是一颗蛋,天空剥开皮
里头还是一颗接一颗新鲜的太阳
惊讶于这样地多出来
很是不得要领,无法读懂天空与大海的秘笈
感到热血在被添注热血
好多命要加载于我命中
我自很小的时候就与魔幻的文字关系很纠缠
当在那个清早,看到了多次的日出
这只海螺为那些经典的耳朵跃出海面
它的金嗓子,在市面上
没有价格来谈论它的声音,挑出螺肉的人
知道什么叫内心的柔肠百转
对于海之声,螺守身成
最后的螺唇,它发出的语气波纹声线起伏
握住螺身的人,也握住了
大海的乳名,这海水间裹着一层壳的处子
海潮在自己的咳嗽间经常会咳出
一粒喉结,我们握着一只海螺吹成号声
我们用大海真正的声带说话
螺号响起处,人类找到了世界发音的声母
向大海,向那高地,视觉的坡度
地球的蓝血液在那里涌动
向辽阔而浩瀚的秩序
加入自己的名字,在飞溅的风浪间
与狮虎争夺地盘,与大鲸鲨鱼
计较作为原住民的名分
错开的族类,依然需要争辩谁是谁
深海中野性聚集的一切
都会呈现于自己的主场
去吧,去那喧腾中领取你的心跳
在海腥香里耕耘好你的波浪
一生爬坡才立命于这梦中高原
为的就是汇入伟大的蓝色
成为澎湃与荡漾开来的一部分
你已真正穿越沉浮,生死
经历大潮与小潮,并爱上自己的颠簸
世界指认,说这个人是蓝的
何谓到达?让大海认下就是到达
我指认森林上飞过的是这群鱼
与那群鸟,它们并没有
交换过羽毛,也没有用洋洋盈耳的啼啭
提醒人,飞过的与游过的身影
使用的是不必区分的风姿
而在都市的大街上或超市里,电梯中
或换衣室,游动的也是鳞光闪闪的鱼类
我认得他们身上的那些鱼纹,以及
散发出的鱼腥香,这种指认不会错
也不要总以为,我只是屈从于大海的势力
大海是地球最大的一张皮,皮肤下
是你我的时间,梦游的遗址,钟摆那样
大潮的起与落。它像一壶酒
一直躲在谁的身体里
醉汉是被你我设计出来的另一个人
有十八岁那般看不住的冲动
而这层皮以外,另一些潮汛
已经平息,世界又迎来
没有风声的一天
只有不安静的涌动还在波纹里
继续组成自己的形状
只有这张皮的下面,有人故意咳嗽一下
世界感到:谁在,谁已不在
关于波浪,最大的喧响
总是与你一次次在簇拥中荡漾开的
海水的幽香
我研究过大海的潮差,从阴历的十五
到初一,从大潮到小潮
从海上鱼群的聚集到各自散开
背后好像有个敲钟人在伺候着这一切
说时间到了,下一次涨潮
必须顺延推迟到一个小时后
在月亮与地球之间,在被锁定的
风生水起之际,许多码头
许多等待起锚的船只
都得遵守这些时差
出发,出港,出海
大主张中还有许多可以忽略不计的
小主张,都得服从月圆月缺
涨退间,谁的血压忽高忽低
一直摸不准人间的顺时针或逆时针
那天,海风卷着大潮四起
我躲在一艘老船喝酒
独自算计着这条老命与这个世界的时差
霞浦东吾洋的盐田湾,两只海豚
又呈现出爱嬉闹的本相
它们是兄弟、夫妻,抑或游离于群体的情侣
看来相互间的身体现在都很舒服
需要翻滚,拱出水面,发出人类
无法破译的海豚音
仿佛家里的油米都已备足,老小身心无恙
不撒开闹一闹,对不起自己
更对不起这片水域,那促成
欢快起来的道理,一定是个好道理
那就来吧,你先把身体展开
我再跟着打滚跳跃,海水就是
用来打滚与跳跃的,对应着身子里的节奏
贡献给水波里的弹性
继续啊,亲人。你一下,我也一下
我们欢叫,交颈缠绵,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
大地以外,另一块更大的牧场铺开
另一些花草摇曳在海天交界处
那里老虎和狮子止步,鱼群繁殖
我的歌谣开出波光上的梨花
潮水供养着无数的常青树
浪水鼓荡,绽放出一群群鲜亮的容颜
弯腰劳作的人,背脊上也长出了鱼鳍
渔业那么响亮,人站在浪尖
被大海一次次举起来,在东方之海
这是我的蓝土地,也是我的蓝故乡
网上已经找不到对贝壳线的注解
但仍然有男女不肯罢休地沿着
上一次潮汐的刻痕,捡起
已变成空壳的传说,要死要活的色彩
涉及大海使用大舌头
飞溅出来的一粒粒唾沫
嗅一嗅还带有口香
沿着这条贝壳线直往前走,会想到
有修为的身体,都会留下
哪一些舍利子,并记起
凡是路过必留痕迹这句话
比如,涌动与发散的蓝色
有血性,还有风生水起间的印迹
当我们问及这条贝类线的形成
边上便有少妇偷偷摸了摸自己腹部
那斑斓而迷人眼的妊娠纹
每一次海上落日,都让我感到是
什么终于兜底。谁的谣言,再次
不攻自破。
这团火,终于现身成修辞学中要归巢的小兽
变成还乡者,让人有点感伤
像那个袖口有点脏的孩子又趴在自家窗台前
我默默念着谁的名字和身世
相对于凌晨时的日光,它现在就是破绽
谣言那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