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林
1998 年的夏天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薄暮下,灰旧的老屋里,正在炒菜的竹子婶爬上木制楼梯,夕阳的余晖映射出她苍白的脸。楼板上的灰尘受到震动激荡开来,她继续往上爬,在一把斜放在墙边的旧楼梯上停了下来。她用力推了推楼梯,老旧的楼梯发出“嘎吱”的响声。重新摆正,固定好楼梯,她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几分钟后,她一蹬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子婶的死迅疾成为村里热议的话题。村口的那块空地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聚集的地方。竹子婶去世后,往日喧嚣的空地变得寂寥冷清,身披黑色丧服的乌鸦在一棵梧桐树上发出凄惨的叫声,一声紧接着一声。
围观的人群潮水般散去后,母亲一回到家就把所有竹子婶接触过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之后又抹上酒精。这一晚,母亲在床上辗转反侧,灯亮了一整夜。
次日醒来,一睁眼,我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我惊恐着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飞快跑到屋前的那块空地上。母亲和村里的几个妇女正议论着昨晚竹子婶上吊自杀的事。
村里有人把竹子婶的自杀归咎于屋子里的邪气,也有人认为是无法调和的婆媳关系把竹子婶逼上了绝路。
恐慌的气息笼罩在村庄上空。夜幕降临,踩着夜色归来的村里人每当经过竹子婶家那栋老屋,便觉脊背发凉,不由暗自加快了脚步。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总感觉后面有个模糊的人影跟着,匆匆回望一眼,便拔腿奔跑起来,直至跑到家门口,看到明亮的灯光,才停步。
村子里弥漫着的神秘恐慌气息,让我害怕又好奇。
几天后的傍晚,堂哥、堂姐、哥哥和我去奶奶家看动画片,我们被精彩的动画片吸引着,看得津津有味,等动画片结束时才发现屋外已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站在门口,不敢踏出半步。哥哥建议往反方向走,不经过竹子婶家。走了几步,不远处却忽然传来剧烈的犬吠声。五宝家的两条大黄狗很是凶猛,这段时间刚下崽。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竹子婶家的方向走。“怕什么。”比我们大三岁、正上初一的堂姐说道。堂姐大跨步往前走去,我们紧随其后,故作轻松,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我紧握木棍的手发虚,人感到发毛。即将靠近竹子婶那间老屋时,我们忽然沉默。夜风在身边游荡,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鸣叫着。走到竹子婶老屋的门口,我低着头,却见有一丝红光从眼前一掠而过。
“鬼来了!快跑!”堂哥突然恶作剧地一声尖叫。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胆颤不已。我拔腿就跑,直至跑到家门口才停歇下来。堂哥的恶作剧换来的是我们的拳打脚踢。一整夜,我在惊恐中度过。我睡觉的位置正对着敞开的窗户。我用被子蒙着眼睛,不时透过被子的缝隙偷偷朝窗口张望一眼,以此来减轻内心的恐惧。
次日清晨,我发烧了,眼神呆滞,不时抽搐。母亲焦急地把我带到小镇的医院。连续服药两天后,烧退了,也不再抽搐,但我眼神依旧呆滞。
夜墨汁般迅速染黑了静谧中的村庄,透过窗的缝隙,我隐约看见母亲站在稻田边喊着。
“林林,回来喽。”母亲喊着我的乳名,声调细长而尖锐,穿透夜空,在房屋上空回荡着。次日,我变得活蹦乱跳爱说爱笑。母亲见了,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竹子婶家的老屋自此成为恐惧的象征。此后晚上出去玩耍,我总会绕道而走。
彩贝金以会骂人而闻名于村,平常村里人都避而远之。十二岁的我曾饱受彩贝金的咒骂。
彩贝金家的菜园子紧邻我家。盛夏时节,她家菜园子里的三棵水黄李树结满果子,有些果子熟透了,颜色变成诱人的红色。午后,阵阵凉风袭来,水黄李树的叶子在风中震颤着。挂满枝头的水黄李如一块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的目光。水黄李近在咫尺,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不决。我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到原地。
正当我准备放弃时,哥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哥哥拿起水瓢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缓步走到门槛前,仰起脖子一咕噜喝完。枝头红黄相间的李子迅疾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喉结上下蠕动,咽下一口口水。
“林林,你看,桃子。”哥哥伸手指了指,朝我说。
哥哥很快分好了工,他放哨,我去偷。
“妈知道了怎么办?”我又犹豫不决起来。
“爸妈要是知道了,你就说是我偷的。”我哥信誓旦旦地说道。
在哥哥的怂恿下,我迈出了第一步,走了几步,靠近菜园子时,我心跳加速,双手颤抖。我回头望了一眼哥,得到鼓励的眼神。在哥哥的鼓励下,我迅速翻过菜园子,来到水黄李树下。
慌乱的情绪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连果带叶一起撸进袋中。正欲攀爬到树顶采摘时,站在门槛的哥哥忽然向我吹起了口哨。我一跃从树上跳到菜园里湿润的泥土上,地上干燥的树枝在我的小腿肚上刮出一道细长的划痕。忍着疼痛,我迅速翻出墙外,可我逃跑的身影还是被彩贝金看见了。
我和哥哥迅疾躲到池塘边废弃的庙宇里。哥哥抱着水黄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当我和哥哥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时,彩贝金响亮的咒骂声传到耳边。我们顿时吓呆了。正在午睡的父母被彩贝金难听的骂声吵醒过来。
“吃了要死啊,吃了爆肚啊,吃了死全家啊。”彩贝金跪在菜园子里朝我家的方向咒骂着。我们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哥哥脸色惨白。父亲迅速拨开人群,走到哥哥面前,掐着他的衣领,把他整个身子提了起来。父亲的举动把哥哥吓住了。父亲把半空中的哥哥狠狠地摔在一旁的空地上,哥哥顿时被摔得鼻青脸肿,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母亲被父亲的举动惊呆了,惊慌失措地扑到哥哥身上。我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着床脚,时刻担心父亲转身就会把我提起来,而后狠狠地摔在地上。父亲骂骂咧咧,他的怒火慢慢熄灭。在怒气和哭嚎声之间,父亲最终选择了让步。
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哥哥的哭声也跟着剧烈起来。哥哥比我大两岁,他明显是在用哭声向父亲反抗和示威。
“还哭?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忽然转身,手持木棍,往前走了几步,做出欲打状。
顿时,哥哥的哭声弱了下去。待父亲一转身,他的哭声又响亮起来。
“孩子想吃橘子,就去墟上买几斤,别舍不得那几个钱。”村里卖豆腐的王婶说道。
“自家的孩子下手这么狠,打坏了可怎么办。”与母亲私交甚好的回满婶面带惊慌地说道。
父亲在村人的议论声中偃旗息鼓,摁灭手中的烟屁股,进了屋。彩贝金的咒骂声变成了弱小的念叨声。村里铁匠他老婆玉华婶把彩贝金扶起来,搀扶着她往回走。
“是林林自己去偷的,我没参与。”哥哥突然的回答一下子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哥哥关键时刻的背叛让十岁的我感到悲伤和绝望。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搭理哥哥。许多次哥哥主动向我低头示好,我都以沉默的方式拒绝。
竹子婶死后,嘴硬的彩贝金仿佛换了个人。
一天清晨,我手捏着两块钱走在通往包子铺的路上,和彩贝金狭路相逢。彩贝金弓着背,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走到我身旁的那一刻,我恶狠狠地把早早准备好的一口痰啐在地上。
“呸!你个害人精,老不死的。”十岁的我指着彩贝金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彩贝金没有回应我,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喂,跟你说话呢,没耳朵吗?”十岁的我刚开始感受到的扬眉吐气感迅速被彩贝金的沉默淹没。
看着彩贝金渐行渐远的身影,十岁的我顿感无趣。
当村里人都深陷在无边的恐慌中时,彩贝金独自一人住进了竹子婶那栋灰旧的老屋里。
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砸入细小的溪流中,掀起阵阵波澜。彩贝金弓着背,提着被褥搬入竹子婶灰旧老屋的消息迅疾在村里弥散开来。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整个世界仿佛要燃烧起来。作为目睹彩贝金搬入老屋的第一人,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拔腿飞奔至家中。我停下脚步喘息着,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听到消息十分惊讶,拿着铲子的母亲怔怔站立了一会儿,父亲则张着嘴。但很快,父母亲就恢复了平静。
随着夜幕的降临,听闻消息的村里人不时从老屋门口经过,想要一探究竟。
夹在人群中的我听见划火柴的声音,紧接着,原本黑洞洞的屋子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路过的村里人透过微弱的灯光,隐约能看见彩贝金弓着身在房间里缓步移动着。众人心底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随着彩贝金的入住,笼罩于村庄上空多日的恐慌终于散去,她如一根定海神针,让一颗颗慌乱不安的心安定下来。村口的那块空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大人在空地上纳凉唠嗑,孩子们在一旁的沙地和草垛上你追我赶,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竹子婶的死在村庄这口深井里激荡起的阵阵涟漪渐渐散去。
几日后的傍晚,放学归来的我再次与彩贝金狭路相逢。她臂上挎着抓篮子,手执镰刀,正朝池塘边的那片水草走去。我远远地看见了她,放慢脚步,试图避免与她正面相对。但十岁的我控制步伐的节奏显然还不够娴熟,最后无可避免地还是与彩贝金四目相对了。彩贝金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嘴巴微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看什么看,你这个害人精,你以为住进去就很了不起吗?”我冲着眼前这个老人厉声喊着,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
落日的余晖照在脸上,有些刺眼。彩贝金没吭声,也没回头看我,彩贝金的沉默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它大大打击了我好不容易才积累起来的自信心。她的沉默明显是不把我这个十岁的小屁孩放在眼里。我迅速进屋,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正在看电视的哥哥。我与哥哥早已和解,作为补偿,他把他最喜欢的一支钢笔送给了我。
哥哥听后,用我难以跟上的速度跑到了正在池塘边割草的彩贝金身旁。我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弯着腰,看着站在彩贝金对岸的哥哥。哥哥接下来的表现一下子把我惊呆了。我看见他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正在埋头割草的彩贝金投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半空中飞行的石头。我无法改变一块石头的运行轨迹。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彩贝金的身旁,惊起的水花溅了彩贝金一脸。我看见埋头割草的彩贝金整个身子禁不住一颤,她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住了。站在对岸的哥哥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显然是为彩贝金的狼狈样子而感到洋洋得意。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哥哥的意料。受到惊吓的彩贝金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割草。哥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双手摸了摸裤脚,尴尬地朝我一笑。
“哥,你看是吧,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呢。”十岁的我对哥哥说道,我还在为适才自己的遭遇辩解。
哥哥看了我一眼,没吭声,他忽然疾步走到正弯腰割草的彩贝金身旁,狠狠地踢了她一脚。挨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彩贝金差点栽入水中,我看见她慌乱中抓住一根牛筋草,才迅速稳住自己踉跄的身子。
哥哥踢出一脚后,本能地跑到几米外的地方,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彩贝金的反应。彩贝金调整身姿,忽然朝我们笑了起来,掉光了牙的嘴空荡荡的,仿佛巨大的黑洞,要把我们吸进去。这鬼魅的笑阴森可怕。
“有鬼,鬼魂附身!林林,快跑!”哥哥朝我大喊了一声,拔腿就跑。我又看了彩贝金一眼,她笑着,张着嘴。脸上的笑在空荡荡的嘴的映衬下让人感到瘆得慌。
如果说我十岁那年所经历的恐惧是抽象模糊的,那么我十六岁那年的经历却是那么触手可及。
这一年,死亡所带来的恐慌再次笼罩了这个生满苔藓的老屋,只是这次恐慌没有迅疾扩散开来,而是一点点聚集在彩贝金年过五十的儿子金辉身上。
金辉身材魁梧,他粗壮的手臂鼓鼓的,几乎有我小腿肚那么粗。他饭量惊人,我亲眼看见他一连吃了三碗饭,外加一斤米酒。金辉津津有味咀嚼米饭的样子让挑食的我十分羡慕。
金辉刚开始只感到右下腹偶尔有点隐痛。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为了证明自己还浑身是力,他一抡胳膊把地上几十斤重的哑铃拎了起来,随手抛向空中,又一把接住。看着哑铃在半空中划出的优美曲线,金辉心满意足。当晚,他又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碗自酿的小烧。
两个月后,金辉端着一碗大米饭,却难以下咽。
“发什么呆,快吃完,吃完我还要洗碗。”年近八旬的彩贝金敲了敲桌子,对金辉说道。金辉重新调整好坐姿。他站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坐下。他端起碗,有点赌气,拼命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扫米饭。他嘴里瞬时塞满了米饭,腮帮子鼓鼓的。他认真地咀嚼了几口,忽然“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几只觅食无果的母鸡见状立刻啄食争抢起来。
一个月后,金辉瘦得颧骨突出,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形成一个深坑,仿佛命运的深渊。
“一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了?还不赶紧去医院看看。”金辉赤手空拳与疾病对抗一月有余后,终究摆脱不了要去医院的宿命。
在经过一夜的苦苦挣扎后,金辉终于在一个落雨的清晨简单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县城的中巴。天上下着绵绵细雨,路上人影寥落。
几个小时后,经历了多日食欲不振、浑身无力的金辉,最终在破旧脏乱的县人民医院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他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这么大一个男人,手怕得直发抖呢。”村里人薄暮时分聚集在村里的那块空地上,对此议论纷纷。他们有说有笑,仿佛金辉的病与他们毫无关系。金辉身患恶疾的消息无疑成了他们枯燥生活的调味剂。
这一年,我正在二十里外的隔壁小镇读高一。暑假来临,我背着书包行至竹子婶那栋灰旧的老屋,我与金辉四目相对。
以往每次我遇见金辉,他总会一把把我举起来。我成了金辉锻炼身体的活哑铃。金辉把我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我在身体升高的瞬间看到了屋檐上的阳光。每次金辉都会拿出一块喔喔奶糖给我作为奖励。如此一来,我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每次看见金辉,我就做好了他会把我举起来的准备。我嘴里分泌的唾液多起来,吃糖的渴望骤然变得无比强烈。
此刻,金辉端着一碗饭蹲在门槛前,他紧绷的肌肉已塌陷下去,皱巴巴的皮肤聚成一团。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低下了头,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陌生人。金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内心的恐慌弥漫开来。恶疾把他抛到时间的荒野里,而我正在激流中奋力前行。
这碗白米饭成了他烫手的山芋。他毫无食欲,一粒米饭就轻而易举地把他难住了。一粒粒米硌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进退两难。他体内的五脏六腑时刻在盼着援兵的到来,但米饭却半路抛锚,搁浅在他的嘴边。一粒米饭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对他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米饭在嘲笑他的无能。
我放慢了脚步。再次回头时,我看见他双手把碗筷搁在地上。
片刻后,满头白发的彩贝金从屋子里颤巍巍地走出来。她弓腰捡起地上的碗筷,一扬,沾着菜汁的米饭都落在地上,原本在草丛里觅食的几只母鸡迅疾围了过来,马不停蹄地啄食争抢着。母鸡们很快把地上的米饭一扫而光。看着这几只鸡吃得这么欢,彩贝金踢了鸡一脚。这时,我看见村里卖豆腐的王婶慢慢走了过来。
“金辉现在怎么样?吃得下饭吗?”王婶凑上前关切地问道。
“今天还不错,这么一大碗饭都吃光了。”我惊讶地看着彩贝金边说边把手中的碗扬了扬。她脸上挤出一丝笑。
“那就好,会慢慢好起来的。”王婶边说边缓步走开,嘴里不停叹息着。
王婶走远后,弓身站在门槛前的彩贝金又恢复了适才萎靡的神态。
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彩贝金眼底的不安与无助。彩贝金有四女一儿,儿子金辉如今深陷在疾病的泥淖里无法自拔,这意味着她即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一天正在到来的路上。她之所以给村里人制造出一种金辉的病慢慢好转的假象,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丝安慰。村里人可怜和同情的目光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几乎让她窒息。
六年过去,彩贝金彻底苍老下去,而我的生命正蓬勃生长着。我生命的火焰在风里肆意摇摆,而彩贝金生命的火焰正被一阵风围追堵截。
行刑的枪声即将响起。在金辉生命最后的日子,世界向他展示的风景如此狭小。他整天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他日夜被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折磨着,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死亡降临时,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场景。透过生锈的窗户望去,屋外夜色苍茫。以往全村的人都下地干活,就他一个人在屋子里酣睡着。现在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睡着,就他一人醒着。随着病情的加重,他经常痛得满头大汗,睡意全无。
如果说竹子婶的死所带来的痛苦与折磨是瞬间的,那么金辉内心的恐惧与痛苦却是如此漫长。可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慢慢降临的过程。竹子婶是在愤懑的驱使下主动靠近死亡,寻求解脱。而金辉是被动的,疾病剥夺了他吃饭的能力,他无法向颓败的身体提供能量,只能绝望地一步步向死亡的深渊滑去。屋外阳光灿烂,树叶在风中摇曳,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发出悦耳的鸣叫声。透过窗户,金辉看见几个孩子在远处的草坪上嬉戏追逐,薄暮下,一对情侣正手挽着手甜蜜地漫步。世界如此美好,他却要离去。无意中的对比,又让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禁不住地颤抖。他紧握着窗户的杆子,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控制住这种颤抖。
盛满饭菜的碗放在紧挨金辉的床头柜上,几只苍蝇在半空中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几架微型战斗机。疾病的战斗机已把金辉的肉身轰炸得伤痕累累。
金辉生命的火焰以极快的速度燃烧着,火势越来越大,彩贝金端着为儿子准备的一碗饭,看着熊熊大火燃烧着,束手无策。火焰随风窜过来灼伤了她的面孔。
十六岁,生命觉醒的风暴已向我袭来,我站在风暴的中心,时常被席卷到天际,不断上升的高度让我感到恐惧。金辉和彩贝金不知道,十六岁的我也正深陷在死亡的恐慌里。十六岁之前,我觉得生命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圈,十六岁那年的一个深夜,我猛然醒悟到,原来人是会死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走在了通往火葬场的路上。所有人都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往前走着。
我变得阴郁沉默起来。傍晚时分,同学们在操场上畅快淋漓地踢足球,我却独自坐在学校后山的山坡上,望着湛蓝而深邃的天空发呆。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坟墓时刻在向我昭示生命的终极归宿。
两个月的时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由全年级前十名掉到六十名。
生性敏感的我迅速捕捉到班主任眼里的失望。
就是在这样一种焦灼恐慌的状态下,我背着书包,顶着烈日回到了村子里,在那栋灰旧的老屋与深陷恶疾的金辉四目相对。
一阵冰凉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案上的烛火左右挣扎着。风大了些,烛火瞬间熄灭。金辉是在一个傍晚去世的,他躺在彩贝金瘦小的怀抱里,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金辉临死时的种种细节在村里传得愈来愈烈。他双眼圆睁,张着嘴巴,双手紧抠着墙壁,指甲缝里满是灰尘。有的人说他被右下腹的剧痛折磨得有气无力。
金辉等待死亡降临的痛苦过程让我感到恐慌。金辉强烈的求生欲,对生的渴望、对尘世的留恋和不舍让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毫无病痛地活一天于他而言是如此幸福,但这在常人眼中易如反掌的事情于他却成了奢望。
死亡并不遥远,它藏匿在暗处,很快就降临到了我母亲身上。2003年盛夏时节,非典疫情暴发,临近高考前,母亲被查出子宫内膜癌。
母亲在省城的医院顺利做完手术,出院那天,在医生寂静的办公室,穿着大白褂的主任医生神情凝重地对父亲说道,这个病术后的前五年最关键,前面五年挺过去了就意味着痊愈。医生的话一下子让父亲的心情陷入谷底。
“能活到五十岁看着你们结婚生子,我就知足了。”回到家,在昏黄的灯光下,劫后余生的母亲自言自语道,彼时母亲四十二岁。母亲降低了期望值,一向弱不禁风的她对死亡的态度令我感到吃惊。这句话隐藏着她对自己身体状况从极度担忧到慢慢接受的过程。母亲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前面这五年。术后的第八年,我和哥哥结婚生子后,那一晚,母亲忽然笑着对我们说道,我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其他一切就顺其自然了。母亲的语气流露出对死亡的淡然。
母亲的生死观让我深受触动。与金辉面临死亡时表现出来的极度恐惧相比,母亲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泰然处之。或许是长年经受病痛的折磨让母亲对死亡的降临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而一直健壮如牛的金辉面对突然降临的恶疾却顿时陷入绝望和恐慌中。
母亲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哲学课。
属于我的生命风暴早已来临,这些年对于死亡的思考与咀嚼,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
大一那年冬天,我正埋头苦读忙于考试,村子里传来了彩贝金病重的消息。年近九旬的彩贝金在深夜躺下,次日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年轻的孙媳妇推开门,轻摇着她的身体,发现身体已变得冰凉。
彩贝金寿终正寝。她这种悄无声息、毫无痛苦离开人世的方式令村里人羡慕不已。
放下电话,低头的瞬间,村里那些鲜活的生命离开人世的种种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每个人离开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有的惨烈不舍如金辉叔,有的悄无声息如彩贝金,有的以死来寻求解脱如竹子婶,有的淡然面对如我母亲。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开始把每个夜晚用来预演死亡,循环往复,直至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