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池
庵赵庄是个古怪的地名。
庵赵庄所在的里下河平原地貌平铺直叙,但因为河流的条分缕析,这块土地就涵养出一些深藏的秘密。庵多是尼姑庵,庙当是和尚庙。汪曾祺在《受戒》中写道:“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是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过去旧日子里平原上村落间庙庵多矣,且僧尼同在的也不奇怪,说到底这些在生活深处的地方,有梵音也是乡音—这里的人学做和尚,大多也是用香火奉养烟火的。彼时他们学念经是一种生计,与学手艺是一样的。除了念经放焰口,他们还要习得吹拉弹唱。和尚都要有一副好嗓子,还能捏着嗓音演女音,那是相当热闹的事情—所以旧时村庄的庵庙或者依旧住家的和尚以及他们的营生,是一件热闹的事情。
我还在自己的村庄南角墩生活时,就知道庵赵庄的名字。“庵”在里下河人方言里同“烟”音,庵赵庄的人大多都姓赵,附近还有个村庄叫三荡口,人们多姓周。我的母亲也是那里的赵姓,这些地方与我以及我的村庄颇有些渊源。几个村落那时候看起来遥远,其实不过都围绕着“三荡河”这条大河,只是过去脚力所限,人们会认为隔河千里远。村庄里的人们认定三荡河是一条大河,并且笃信它是通东海的—在这里人的心目中,所有的大河都通往没有见过的东海,甚至还通仙通天的。人们心里还有一种遥远,那是心理上的—他们其时少有人去过也才十数里之外的城市,村庄就是他们一辈子最大的城池。平原上的村庄看起来很稠密,但因为亲缘或行政的界隔,每一个村落都非常封闭。即便是相邻的人家,同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但到底有很多秘密阻隔着。比如邻家碗里味道咸淡,缸中米面多寡或者是床上睡意虚实,大多都是各自为安的秘境,这也让普通的村落有了自己的滋味。至于远处的其他就更隔膜了。
南角墩到庵赵庄水路不过半个小时。过去父亲撑着船带我去三荡口上坟。坐在船上看河岸那是别有意趣的事,好像一路所经过的是陌生的峡谷。我听见水流和虫鸟鸣叫的声音,还看见岸边酥土掉落在春天里的细节。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致,让我日后坚信所有的秘密和深刻都雪藏在日常里。三荡口是三条河交叉的地方,下游的南角墩人认为这是河口,其实他们不知道更远的地方还有他们没有见过的上河,那里才通往更遥远的光阴源头。到了三荡口这个地方,里下河人就改变了对土地的叫法,统称这片运河之滨的田野为“高田上”。三荡口也并不那么壮观浩渺,就像村庄里一个普通的节日,是时光的一个平常接口。庵赵庄、三荡口、南角墩,三个村落就像住在水边的本家兄弟,或者他们多少有些亲缘关系。虽然好多因姓而名的村落相对固执或封闭,但较之广阔的平原这部巨著,它们的秉性只不过是风格迥异的段落,出不了平原这个巨大的标题。我的母亲是“高田上”赵家的,她后来在南角墩生活了一辈子,但总还是被称为“高田上的姑娘”。而外迁南角墩的父亲在三荡口族亲很多,他曾带我去过很多次,见过很多表情古怪的老人。他们见到父亲和陌生的我,总是悠悠地说:“小牛当年就是这么大的光景,我们还摸过他裤裆里的‘小麻雀’。”小牛是父亲的小名,他属牛的。这小名只有三荡口人叫,父亲才不会红脸—这些细节都永远属于平原上的土地。
父亲曾和我提起过离三荡口一步之遥的庵赵庄。关于这个村落模糊不清的记忆,就是从他土气的读音“烟草庄”知道的。我那时候总幼稚地想:难道那里是长“烟草”的?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这个村子里赵姓的人家很多,如果也真有庵子,叫做赵家庵可以理解,却又偏偏叫作庵赵庄,这在语法上也很难说通。不过村庄里的人们并不是按语法组织生活的。村庄的生长和草木一样,有随心所欲的自在—或者说他们的生活有自己的规矩,有时“一直这么叫”正是规矩。
父亲说他有个姑妈家就在庵赵庄,她的丈夫是一个和尚叫赵久海。她大概很少离开庵赵庄,所以虽然只是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但我也未曾见过她。这就是村庄的封闭,这种顽固的封闭并不在于距离和光阴,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各自安好。因为日常艰辛的日子足够折腾了,他们不需要节外生枝地关心村庄以外的事情。他们如此固守着自己的角落也很好,这样秘密就不会走样或者丢失。
事实上,父亲年轻时也并不喊“赵久海”为“姑摆摆”—这是平原上一种很古怪的叫法。汪曾祺在散文《一个暑假》中写道:“我的三姑父—我们家乡对姑妈有一个奇怪的称呼叫‘摆摆’,姑父则叫‘姑摆摆’。”父亲对这位我未曾见过面的长辈直呼其名,我就猜测这样的亲戚定是所谓“远亲”,况且他还是个和尚。但父亲到了中年,就常请他上门来,其时家里长辈“老”了的事情就多起来,向来粗鲁的父亲也变得客气了一些。请和尚上门除了悲情的事情之外,也有一些气氛平和的场合,比如换受生经或者血盆经—这是过去乡间的旧风俗,人离开村庄之前要把一些事情交代好了。这样我才见到了这位听说了很久的长辈。其时他已经垂垂老矣,大腹便便,行动稍缓,可说话声音响亮,一双眼睛虽然浑浊,也还透出世俗的精明。虽然人们对于他“哼咍舞唱”的内容并不了解,但坚信中气十足才能够做大和尚,声音洪亮是俗世对好和尚的判断标准。
父亲请赵秋海来做事,也有他自己的精明算计。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精明,无非是熟人“客气”一点。念经的时候他唤我们晚辈来磕头烧纸,口中自顾念念有词,似乎又有些余光瞄我们一下。他那宽胖的身体立在首席,真有些威风凛凛的气度。那袈裟虽然单薄,但对我等凡人还是显出庄严的。亲戚们自然要聚众吃饭,但并不隆重,只比平时多两碗荤菜—萝卜烧肉和红烧鱼块几乎是定例。师父们与亲戚同桌,只赵久海一个人独坐佛事的案边,一碗米饭就青菜豆腐,是用素油烧的—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吃斋的,他的职业看来也是家传。这更让人觉得,他那一碗饭菜中吃下的,都是一个村庄未曾有过的庄严。
因为听说我读过几本书,饭后赵久海就和我攀谈起来。他含糊地说自己听闻有一本叫《梦故乡》的书。他虽然识文断字,但对于经文之外的文学书本还是很陌生,这和村里人几乎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他一个和尚为什么对这事有了兴趣。那是很久以前乡人为了纪念汪曾祺先生印行的一本书,但我实在想不出来与这个叫作“赵久海”的和尚有什么关系。我内心有些畏惧他提到这些当时我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事情。他说县里面有个大作家很有些名气,当年他全家是住过他们生产队的,不过那时候他还小,很多事也是后来听说的。我其时隐约想到他说的作家会不会是汪曾祺,因为我们县里算有名气的作家据我所知别无他人。但这个想法一出脑海我自己就先否定了,我不相信他的“听说”真能与汪曾祺的往事有关。或者说我当时不相信,一个如此重要的事实,会与一个平凡无奇的村落有任何牵连。
赵久海似乎还要讲他所住的慧园庵,他在自己所在的昌农大队买了废弃学校的旧产,既作住家又改建了庙宇,这我也是听说过的。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汪先生当年住的地方和小学校有什么关系。《受戒》里的寺庙叫作荸荠庵,又说是菩提庵的音讹。如果再加上文学的改造,这个地方的传说就未必可靠了—这毕竟已是八九十年前的事情,多少当年的孩童都作古了,记忆和传说还有什么可靠呢?还让我警惕的是,他说自己想去城里找找这人家,想求他们帮助修缮庙宇。这就让我赶紧结束了这次匆忙的谈话,我如此草率是怕现实伤害那些已经遥远的故事。
他也不再提及此事,但又央我找一本汪先生的书。看来他还是想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也是后来读了一些书,了解了一些事情,才知道我从小听说的“烟草庄”正是那庵赵庄。汪曾祺说的“庵赵庄”我们后来也都弄清楚了。他写的那个村庄里的小庵,成了文学里一处具有神性的地标。在《受戒》中,它是这样的: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
所有的表述几乎都是由名词、动词构成的,没有一点修饰甚至情绪,就像在细数自家院落的点滴。只不过隔了数十年光阴之后在纸上盘桓,历历在目的一切既真实又虚幻,时间成为空间的包浆,让一切充满慈悲和欢喜。
现在想来,《受戒》中最后淡淡一句“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其实是最深情的一句表白。这句深情的表白当然并非无凭无据,也不是小说家的假借,或可以说是一个人想到过往时的直抒胸臆。我也知道一些平常的村庄和院落的内部,深藏着令人震惊的故事。当年举家避难于乡野的汪曾祺,能遇见这个梦境一样的地方,是他人生中莫大的福气,而不是他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什么。如果庵赵庄没有遇见汪曾祺,她依然能够安然在田野里生长,和其他没有故事或者深藏秘密的村落一样。但汪曾祺遇见庵赵庄,留下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就像是他当年到此地随身带的两本书: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成为他一生中某个部分认知和情绪的隐秘开端。里下河每个村落都是这样一本普通而独特的书,而庵赵庄的门户有幸被这个孩子打开了。
比《受戒》面世更早的时候,彼时距汪曾祺离开庵赵庄只三年,他对于人事的记忆应该更准确和深切,在写于西南联大的小说《翠子》中,他记录了家里“小莲子”(平原上人叫女佣作“大莲子”或“小莲子”)翠子的种种情形,简直就是直接记录着实景和真情。文字里可以看出失去母爱的汪曾祺在盼望父亲归来时的深情,而此中对于翠子的依恋更是清楚无疑的。因为见她去见薛大娘的种种情形,又听说她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他这样和“父亲”说道:
“嗳,爹,你说翠子为甚么老呆呆的,望着天,天上有甚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什么,天门里就有什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翠子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过了时!翠子一发呆,便不爱说话,不跟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白果树,开白花,南面来了个小亲家’了,也不爱跟我来‘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开开’了。我想哭,又怕她笑我。爹,你说说她,要她同我玩玩,不许发呆。”
翠子起了离开的心思,是因为女大当嫁的情思。这一点小说中的“我”是明白的,而在现实之中,“翠子”不就是在庵赵庄中见过的大英子,也就是后来《受戒》中的小英子吗?现实里大英子后来是去过汪家给汪曾祺弟弟做保姆的,及至嫁到了北乡界首镇仍常回城看看,只是汪曾祺那时已远走他乡。庵赵庄对于汪曾祺而言,不只是在那避难的半年里读了几本对他后来很重要的书,更重要的是遇见了对他的文学生活极为重要的一个人,以至于他对这个村庄的细节一直刻骨铭心。在1941 年发表于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的小说《河上》中,开篇就写了这样一个村庄:
清晨真好,小小的风吹进鲜嫩的叶子里,在里面休息一下,又吹了出来,拂到人脸上,那么顽皮的,要想绷起脸,那简直是不可能,他把嘴唇这么舔了舔有点无可奈何的望着它们。
田埂上干干净净的,但两旁的草常常想伸头到另一边去看看,带了累累的露珠,脚一碰到,便纷纷的落下来,那么嫩,沾到鞋上不肯再离身,他的脚全湿了,但他毫不注意,还有意去撩拨撩拨。
小说里的这位“先生”对村庄的感受是:“在乡下住了这些日子,甚么都惯了。早先有些不便,就原谅这是乡下,将就着过去,住了些时,连这些不便都觉不到了,对于乡下的爱慕则未稍减一分,而且变得更固执,他不断在掘发一些更美丽的。”
这不就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汪曾祺吗?
1937 年暑假后,日军攻占了江阴。此时就读于江阴南菁中学高二年级的汪曾祺不得不终止学业,作别母校回到家乡躲避战火。不久,他又随着祖父和父亲到距离县城稍远一些的庵赵庄避难,一住就是半年多时间。但无论战争的铁蹄多么野蛮,乡间岁月也并非桃花源般美好,但在汪曾祺的记忆里这段时光却是独特的,他日后在《关于〈受戒〉》中记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乡下的小庵里住了几个月,就住在小说里所写的“一花一世界”那几间小屋里。庵名我已经忘记了,反正不叫菩提庵。菩提庵是我因为小门上有那样一副对联而给它起的。“一花一世界”,我并不大懂,只是朦朦胧胧地感到一种哲学的美。我那时也就是明海那样的年龄,十七八岁,能懂什么呢。
……
这个庄是叫庵赵庄。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写的那样。这一家,人特别的勤劳,房屋、用具特别的整齐干净,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姿态的优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和我在城里所见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的全身,都发散着一种青春的气息。
汪曾祺说暂避庵赵庄是出于“一次偶然”,这也是诚挚之言,原因只是姑妈所嫁的董家在此有田产,熟人熟事借住就更方便简省。如果不是战乱频仍,高门大户的汪家再也不会有这半年的乡居经历。但无论他彼时偶然去了哪一个村落,也许故事仍然会像庵赵庄一样开始和生长。汪曾祺阔别家乡四十二年后第一次回高邮,同大姐汪巧纹顺道去镇江看望堂姐汪壁、汪藻,她们谈《受戒》,也谈小和尚的“爱”。因为汪曾祺小时候有个法名叫海鳌,家人就问小和尚是不是写他自己。他就像十年后在首发于1981 年《北京文学》的《受戒》原文题目边写了四个字一样果断地回答:这不是我!大姐汪巧纹也吃不准,说他“作怪”得早,也许是单相思,至少有他“初恋”的影子。
汪曾祺后来在北京得知大英子去世的消息,不无悲伤地说了三个字:人老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赵久海。直到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姑奶奶病了。他决心带我去看看他们,于是总算有了一个并不痛快的理由,踏进了庵赵庄的土地。
对于这位没有见过的姑奶奶,我也有些模糊的印象。她是我爷爷的同辈,但父亲早先并没有和我说过她,更没有带我去过一步之遥的“烟草庄”,这也让人觉得奇怪。我的模糊印象完全是源于和母亲一次不经意的谈话。母亲在的时候与我提起赵久海家,竟与父亲的过往有些关系。父亲出生在三荡口,幼时曾过继到一户本家门下作孙辈传承香火。母亲说起这件事,是为了讲赵久海的老奶奶—里下河有一种很奇怪的叫法,一个老人的妻子并不叫老婆或夫人,只是用入声叫作老奶奶。母亲说这“老奶奶”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早年“抱”给三荡口的人家养,也就是领养过继。据说她本是要“谈”给父亲做新娘的,可最终未果。她嫁给庵赵庄的赵久海,竟然就变了辈分成了父亲的姑姑。后来父亲和家人迁到三荡河下游的南角墩生活,从此几公里的路程竟然也遥远起来了。讲这些旧事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母亲朴素的嫉妒情绪。后来母亲早早地离开了我们,这些事就被我默默地记着。我大概也能由此揣摩,父亲对“烟草庄”这户人家的微妙情绪。但他的岁数慢慢大了,很多事情也不再那么计较,好像对过去多了一点释怀和慎重。人就是这样子的—人老了,对很多事情的态度是会改变的,甚至会和过往迥然不同。
庵赵庄上门头额首有“慧园庵”三字的庵庙,屋舍格局与庄台上的民房并无二致。山门内设一神龛,背面朝北立文殊菩萨像,似一篇普通的文章但也合乎规矩。山门实际上是个穿堂,两侧是生活用房。东首是锅屋并一张吃饭的桌子,这在里下河的村落中也是再平常不过的陈设。西首则是赵久海老两口的卧房。穿过山门便是院落,一棵银杏树站在当中,脚下是落叶,树上有果子,无人关心成熟与否,微微腐烂的味道经过鼻息,就像有人低声言语,但终究是没人在意。除此之外便都是菜蔬,最多的是那种大白菜。这里农人说的大白菜实际上是大青菜,人们称真的大白菜为黄芽菜—这些和汪曾祺在文章里的记述是一样的。这些朴素的菜蔬是村庄的命脉,它们的恣意生长令人心安,就像那些生生不息的日子。
我们饭前到达,却错过了他们很早的饭点。她佝偻着腰,从大缸里舀出水来倒在锅里。锅堂里冒出了轻飘飘的烟气,她要给我们下一锅面条。她又打了几只鸡蛋,这种丰盛让人有些受之有愧。我并没有像平素在一些陌生亲戚家那般隔膜,埋头吃完了那一碗咸淡适宜的面条,就像是听完一段自己早就想了解的故事。
吃饭的时候,赵久海坐在一边望着我。那种目光是友好,是亲情,更有一种让人喜悦的慈和。最近他的身体有些病痛,走起路来甚为艰难,毕竟在这村里折腾了七八十年光阴。他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也许到底是读过一些经文,面目间多少有些静气和安然。就像是灶上的铁锅,哪怕是草尽火灭,但总有余温的底气,抵抗着这世界的速变。又像他口中盘桓周旋的经文,弥漫着古老而静穆的力量。
我从锅屋的后门再进庭院,这才注意到草木后还有一个砖砌的香台,心里又添了一种幽古的气息。这个初冬的日子变得更加具体和生动起来,一切可喜的生动往往可能正是那些虚无造就的。赵久海引我在他房间坐下。这里算不得禅室,就连书房也算不上。除了桌椅和他的法器用物之外,确实没有太多像样的物什,墙上还是过去小学校的黑板,连上面十多年前的课程表都没有擦去。他从凌乱的书中翻出一本来,那是他自己寻得的汪曾祺写高邮的《梦故乡》。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主动讲汪先生早年确实来庵赵庄的庵里住过,但并不是书上讲的菩提庵,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庵。
赵久海眼中突然充满了惊喜,笃定地说:“那就是慧园庵,他写的事情村里人都记得,他说的大英子嫁到了北乡……”现在法号智隆的赵久海说汪家来这里避难,应该住在庵子的西边佛堂兼作库房的屋子,那里平时是居士的活动场所。庵里有五个和尚:甲照、甲宏、长悟、龙海和永松,龙海便是后来小说里的明海。但我知道他的慧园庵原本是废弃的村小改建,至于汪曾祺所见的庙宇究竟是哪一座,或者说庵赵庄的“庵”究竟在哪里,的确难以一面之词确认—毕竟面前有水,院内有树有打谷场的屋舍,在里下河平原上是再平常不过了。而赵久海自己也清楚,原先的庵子当年为阻断日本军队汽油艇下乡扫荡,被拆掉推到河里筑坝了。
我并不想追问,汪曾祺小说中的人事,多少也是虚实相生,也无需去做科学考证,有时候不准确的事实反而会更恰当。当然,我也明白这个村庄确是当年汪家住过的地方,这些蛛丝马迹让过去的时光不至于无枝可依。至于细节较之于不变的日月和土地,就无需那么认真考究了。我大概又有些害怕赵久海追问,便回到院子打算离开这里。他又折回屋子里,从破旧的柜子里拿出一套木板夹着的旧书。封面已经旧得几乎发黑,书页的边缘也破败不堪,一摞子纸张用一根红绳子扎起来,好像随时要散乱的样子。木板黯淡的封面纸上有模糊的文字,能辨出“康熙字典”的字样。他几乎没有作任何犹豫就说:“这书你带着吧,我留着也没有任何用处。”我知道他不仅识字还写得一手好书法,并不是不懂旧书的价值,但仍旧像是过年时给晚辈塞压岁钱一样,充满着喜庆地“强迫”般交给了我。
后来很多年的许多时候,好些人都会因为汪曾祺提到庵赵庄和这座小庵。我也会说上一言半语,但从不说出与我的村落有关的细节。我也常听说赵久海到处化缘修缮这座小庵,并因为这处院落的归属和同样做和尚生计的儿子女婿闹了些俗世的不快。他的儿子和女婿我都见过,都是学了点经文讨生活的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也越发有些名气。他们长得并不像和尚,也并非长得不好看,而是不似赵久海那样“像个大和尚”,到底他们身上的烟火气还没有修炼去。我也会听父亲偶然间提及他们的家事,这是和寺庙有关的家事。据说儿子女婿都想继承赵久海的衣钵。可赵久海很是不满意他们的念头,并没有把这处庵庙留给他们的意思。
后来我仍能听到许多关于庵赵庄的消息,但再也没有去过那个遥远的村庄,而我依旧觉得那个名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