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晖
自巴尔扎克开创《人间喜剧》的百科全书式写作,批评家们便开始在雨果、福楼拜、左拉、普鲁斯特的文本中辨读哲学、历史或社会学要义。安妮·埃尔诺在《悠悠岁月》等作品中也开展了文学批评与哲学、历史和社会学的对话,宣告自己的写作题材和手法深受皮埃尔·布尔迪厄社会学理论的影响。作家公布其理论来源,迫使批评者思考作家与社会学家的专业技艺、文学与社会学在认识论和形式化方面的异同。笔者尝试辨析埃尔诺作品与布尔迪厄的反思社会学之间的亲缘与分殊,阐明埃尔诺如何将社会学家的专业技艺化为己有,开创“社会学”写作。
2003年,埃尔诺在访谈录《写作像一把刀子》中,把自己的作品分为成品和日记两类,意在表明公共与私人、文学与生活、整体与未完成之间的对立。第一类成品中的《空衣橱》《他们说的或乌有》《冷冻的女人》是半自传性的小说;《位置》《一个女人》《耻辱》以及《事件》是“社会自传”;《单纯的激情》和《占领》则是以非个人方式对个人激情的分析。第二类是未发表的私人日记即她的私人生活速记,但《外部日记》和《外部生活》不包括在内,它们实际上是记录日常的、城市的、集体的生活的影像。2008年《悠悠岁月》出版,旨在描述长时段的个人外部经验,堪称“集体自传”。总的来看,作家以矛盾修辞法强调其作品内在的和外在的、个人的和集体的自传特征。那么,埃尔诺如何定义自传?
1975年法国自传研究的创立者菲利普·勒热纳发表《自传契约》,提出自传的两个基本条件,“自传契约(即作者以明确或隐含的方式声明他所写的是自传而非小说)的存在以及作者和人物在名字上的同一关系”。法国作家兼文学批评家杜勃罗夫斯基两年后提出“自撰”(“自我虚构”),采纳了勒热纳提出的自传的硬性标准,但指出:传统自传是大人物晚年用过去时写的讲述一生的美文,自撰则是普通人以“小说”或虚构形式对当下的书写,即精神分析和解构主义背景下的“自传的一种后现代变体”。
埃尔诺明确她的作品属于自传而非自我虚构。她的自传像杜勃罗夫斯基的自撰一样写普通人,但不同于后者有意制造多元性和不确定性的“虚构”,她的自传符合勒热纳的自传真实契约,只不过偏离传统的自传模式,表现为非个人自传。她几乎不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是经验的、社会的、历史的、性别的、语言的决定性的总和,她的“我”不断地与过去和现在的世界对话,形成个人的主观性。她要利用主观性,重新发现、揭示更普遍的集体机制或现象。我们会看到,埃尔诺的自传与布尔迪厄的自我分析相当契合。布尔迪厄在《自我分析纲要》中意图“把最客观的分析用来为最主观的东西服务”。他认为个人历史是群体或阶级的集体历史的某种特殊化,主张以“轨迹”取代传记,“轨迹”是同一个行动者(或群体)在一个不断变化的社会空间中连续占据的一系列位置。理解一个主体的轨迹,意味着构建包含这一轨迹存在的场(champ)的不同阶段,以及他与场中其他主体的全部客观关系。布尔迪厄把这个主体(“我”)叫作“习性”(habitus)。习性是一个由受到客观条件制约的个人内在化了的配置系统,这个系统作为多半无意识的行动、认识和思考原则(模式)发挥作用,产生个人或群体的实践和对实践的意识。个人将社会空间纳入身体和头脑中,习性是外在的内在化与内在的外在化。早期习性是童年时代在家庭中形成的,后来的习性中最重要的是学校教育习性。若习性的生产条件与其运用条件不符,习性可能分裂、可能自相矛盾,产生滞后效应。
布尔迪厄在《自我分析纲要》中以客观化工具进行自我反思,阐述他的社会位置和轨迹如何造就了其社会学家技艺(习性)。他从低等阶层走上法兰西学院的讲坛,将个人化为研究主题:“我不断地把自己当作对象,但不是在一种自恋的意义上,而是作为一个等级的代表。”
埃尔诺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父母经营咖啡馆-杂货店。她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中说:“我要为我的族类复仇而写作。”1979年,布尔迪厄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出版,她正在写以父亲经历为素材的《位置》。她说在作者有意不动声色的话语中,读到了不断跃动又被压抑的痛苦和反抗的火焰,“作者从未说‘我’,因为关系到的一直是‘我们’”。作者的“我”就是“阶级习性”,为埃尔诺写“我”提供了理论依据,“写我的父亲,写他从农民变成小商人的轨迹,他的生活方式”。埃尔诺试图像卢梭在《忏悔录》中那样“提供全貌”、突破禁区,仿效布尔迪厄的“非个人自白”对自己实行彻底的客观化。“我”在《悠悠岁月》中变成了第三人称“她”,个人轨迹变成集体历史的征象,充分体现了布尔迪厄的生成结构思想,即在时间变化中通过别人定义“我”并通过“我”定义别人,“她从中看到一种可能的认识工具,不仅是为她自己,而且以普遍的几乎是科学的方式来认识她不知道的东西”。
对布尔迪厄而言,科学分析就是“重建无意识形式的历史性”,即参与的客观化,通过对客观条件的分析和观察重建他人的经验和存在的逻辑,将他者变成另一个自我。埃尔诺将参与的客观化针对自身,重建言说的“我”的符号性(无意识空间)和象征性(意义领域),表明她的自我呈现不是虚构、杜撰自我的产物,也不是民众主义或阶级或女权意识的客观表达。
2004年5月,埃尔诺在东京的法国公学演讲,阐述了《区分》对她的思想启蒙。埃尔诺总结了《区分》中冒犯法定信仰的四个方面。第一,纯粹趣味与感官趣味的对立是知识统治阶级的观点。关注作品形式而非功能的纯粹趣味(或审美配置),与经济自由有关。它是社会空间中特权位置的区分表现。第二,观看文化产品的目光与获得文化的手段和资历有关。第三,表面最无关利害的对艺术和文化作品的爱,依据这些作品的稀缺性提供不同的区分利益。第四,统治阶级的审美配置同时表现在艺术和生活选择(饮食、衣着、装饰等)上。布尔迪厄的亵渎神圣体现在打破了一般消费与高雅文化消费的界限,揭示出所有财产和所有消费在别人的注视下都是高雅符号或庸俗符号。
我们看到,埃尔诺确认了布尔迪厄判断力批判的唯物主义原理。《区分》的革命性在于通过习性形成的社会条件,揭露统治阶级的审美趣味以统治阶级暗中垄断的社会条件为前提。对贫困阶级而言,谈不上纯粹审美趣味,他们的趣味更多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必然选择上,只能归入感官趣味或理智趣味。小资产阶级则拼命积累经济和文化资本,在学校教育上投入巨大,他们的习性大多表现为社会保守主义、审美苦行主义、道德的刻板和语言的过分矫正。
埃尔诺通过家族叙事《位置》《一个女人》《耻辱》和《悠悠岁月》,不仅为《区分》提供了父母从农民-工人阶级上升为城镇小资产阶级的习性样本,还隐含着对他们的习性及其形成的社会条件的反思批判。在《位置》中,父亲的习性是滞后的,他保持着农民的必然趣味,不具备审美趣味要求的经济条件和闲暇。小资产阶级习性在母亲和女儿身上更明显。她们相信通过后天的学习可以获得文化修养和阶层上升。“我”在《耻辱》中描述自己12岁在教会学校被灌输宗教信仰和合法文化知识,将统治阶级的思想审查内化了。《悠悠岁月》中的“她”把学业视为逃避贫困的手段,逃避女性困境的斗争工具。习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为文化资本的语言。布尔迪厄指出,语言承载着社会无意识,“赋予语言一种权力、一种本体论地位等于让语言扮演了一个极端政治的角色”。《悠悠岁月》揭露了语言的阶级性,被统治者的语言传播信仰和规定,认可统治者的价值,表达卑微的欲望。埃尔诺利用自己作为文化既得利益者的语言优势,努力实现文学话语的述行功能。
作为一个内行读者,埃尔诺依据布尔迪厄《区分》中的社会学公式[(习性)(资本)]+场=实践,举例说明习性、资本和场的一体化。特定资本在特定场中发挥作用,在父亲的农民环境中谈论现代艺术,抽象绘画的知识派不上用场。当她这个出身工人阶级的女大学生偶然地被邀请参加一个资产阶级晚会时,场与习性分裂,她就表现出混乱和不安。可以说埃尔诺的文本是布尔迪厄理论的文学鉴证,但不是社会学理论的文学表达。埃尔诺从未在“自传”作品中提及习性、资本和场等概念。《位置》中父亲去世后,“我”在他的钱包里发现他当工人的照片和“我”以第二名考入鲁昂女子初级师范学校的剪报。作者事后才进行理论反思,说自己通过一个非理性的“身体证据”验证了习性概念的真理,亲身感受到了《区分》的动员效应。
从《位置》开始,埃尔诺从更“文学”的平易写作风格转向了“临床”写作、“白色”写作、“平淡”写作。埃尔诺写作的诗学蜕变如何发生的?
作为现代文学教师,埃尔诺无疑对萨特的介入文学与结构主义和新小说之争烂熟于心。萨特强调作家“介入”不是无意识地被卷入到社会世界中,而是有意识地干预。罗兰·巴特认为写作不是对一切意图性的艺术符号进行机械安排,提倡加缪、莫里斯·布朗肖或雷蒙·格诺的中性的、空白的、零度的写作,赞赏写作的无风格或口头风格,主张以非异化的清新语言表现一个美丽新世界。罗伯-格里耶也认为作家的介入不是政治性的,作家的谋划体现在说的方式上,形式谋划将最好地服务于自由的事业。
埃尔诺同意巴特的形式伦理,但她反对先锋派作家的绝对语言游戏,坚持像萨特一样意图通过写作实现自由,“永远是要说的事导致说的方式”,她“拒绝属于制作范畴而非血肉范畴的书”。布尔迪厄的《区分》启发她写“某种危险的东西”,而“危险从根本上在于写作方式”。她把直到那时“够不上文学”的东西当成写作材料,摆脱体裁分类,探索超越“文学”的文学形式。她引用福楼拜的一句话,“每部要写的作品本身都带着它的诗学,需要找到它”。这种诗学就是布尔迪厄找到的福楼拜的“无意识诗学”——“好好写平庸”。写作活动不是单纯执行一个计划,而是写作观念的形式化,“从形式中产生观念”。《区分》的社会正义论是通过形式化实现的。布尔迪厄以福楼拜的复调笔法描述民众阶级的生活方式,为民众阶级的“必然趣味”正名,使埃尔诺深刻地领会了人种学描述的客观化的同情目光。
通过《区分》,埃尔诺找到了一条介乎于个人与非个人之间的写作道路,以“疏离的写作”或“平淡写作”呈现“众声喧哗”,避免悲惨主义、民众主义或异域风情。《位置》中父母的咖啡馆-杂货店是无家庭隐私的公共生活空间,父亲和母亲努力工作,帮助穷人,显示了下层阶级的“社会团结”。《一个女人》意图通过体裁僭越解释母亲想要实现阶级跃迁的抱负,“这不是一部传记,自然也不是一部小说,也许是某种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的东西”。《耻辱》借助“人种志”描述、社会结构分析以及父亲与母亲争吵时试图杀死她、母亲穿脏睡衣给教会学校老师开门这两个标志性事件,揭示了“耻辱”是社会条件的必然。埃尔诺在写作过程中反思写作行为,以元文本方式显示出她对布尔迪厄理论的透彻理解和有意识运用:难以启齿的个人经验是社会统治结构的产物,写作使它变成可言说的集体经验并摆脱污名化。
埃尔诺的“人种学”描述与社会学家对摄影的运用和摄影理论存在着明显的互文关系。依埃尔诺的观察,《区分》中插入的照片呈现了不同阶级的趣味和习性。布尔迪厄在《一种中等艺术》中提出,照片是一个时代、一个阶级或一个艺术群体的象征,照片的生产和阅读基于习性。分析者不应沉溺于神秘的无意识,而应通过还原习性的生产和使用的社会条件对照片进行综合解读。埃尔诺在大部分作品中没有插入照片,而以新小说中常见的艺格敷辞(ekphrasis,语言对图像的描述和评论),描绘和解读家庭照片。她抛开对照片“本真性”的迷恋和审美判断,重构父母的阶级习性肖像,揭示变节者习性分裂的社会条件,提供民众阶级和中小资产阶级生活史的见证。
此外,摄影还是写作观念的根源。在布尔迪厄看来,“福楼拜通过类似摄影的随意取景和表面无序,制造瞬间的印象。他放弃了从一个固定的和中心的观点出发的统一视角,构建了一个由并列的片段组成的无特定观点的空间”,颠覆事物的法定秩序,提升微不足道的事物。埃尔诺借鉴“福楼拜化的布尔迪厄”,通过写作策略选择一种诗学政治。她推翻文学和社会等级,以相同方式处理被视为无文学资格的“对象”(超市、快速铁路、流产)和更“高贵的”对象(记忆机制,时间感觉),并将两者混合在一起。她通过空白写作扩大范围和空间,省去过渡和因果关系。这种片段化以两种方式实现:清单的方式(尤其是列举物体的清单)和描写照片的停顿方式。照片以影集的形式进入《悠悠岁月》,与碎片式的(纪实的、中断的、列举的)年鉴写作竞争,将集体时间和个人时间连接并分开,以未完成过去时传达年代的流逝。由此叙述者“她”对总体化的小说也对总体的生活本身提出质疑。
综上所述,埃尔诺将一个存在层面的“叛变”主题移植到一个形式层面,将文化、反文化、平行文化融为一体,突破了萨特介入文学的陈旧形式。但她又并未背叛萨特,而是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实现萨特理想中的自由和解放的文学,以词语的方式存在和制造存在,改变文学,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