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
廖静仁 1957 年出生。湖南安化人。1980 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蔚蓝色的祝福》,散文集《纤痕》《境界》《人生是一幅图画》《大山诲语》《风翻动大地的书页》《穿越村庄》等多部。 散文《红帆》译有英、法文版本。 曾获湖南省劳动模范称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疲倦得不能呻吟、 甚至不能喘息了, 你被阴险的暗礁浅住,成了囚徒。
然而, 你却还实实在在存在着。 你以你的存在无声地宣告:
我不屈!
你曾被十二级台风暴戾地追逐。 那台风以它的威力召集起雷的怒吼, 电的光鞭, 旋起漫天铅云, 卷起万顷浪涛, 企图埋葬你的形体, 毁掉你的灵魂……
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你从来就没有屈服过!
桅杆斜倾着, 你的信念却是垂直的。 即使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要你的躯体还在, 你的灵魂还在, 你的信念就还是存在着的!存在着的啊!
斜倾的桅杆上桅灯还亮着——那布满着血丝的眼睛, 依然红红地亮着呵! 那是在竭力辨认着真的善的美的, 也是在甄别着假的丑的恶的, 更是在企盼着再一次远航呵, 去开辟祖先没有开辟过的航线! 即使你已经不止一次际遇过台风暗礁恶浪漩涡……
最后, 你还会失败, 但你从来就没有屈服过!
坚实的船底破裂了, 那一根根船钉也早已锈迹斑斑, 那不就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利齿么? 哦, 面对着风暴暗礁恶浪漩涡, 原来你也是那般凶狠, 甚至凶狠到残忍的程度啊!
最后又会失败的。 但你毕竟没有屈服过!
来吧! 暴戾的台风, 你施展所有威力, 召集起全部雷的怒吼电的长鞭, 旋起漫天铅云, 卷起万顷波涛……
——你就是把我毁掉, 把我埋葬, 我也会是不被毁掉, 不被埋葬的不屈者!
长久地, 有一种声音, 在江河湖海中回荡, 深沉、 凝重, 含着哀怨, 含着追求, 含着喘息, 含着自豪……渐渐地, 就在这种声音中, 你被皱纹密密地缠裹住了。 然而, 你却豪爽地解下了腰间的酒壶, 咕噜咕噜一阵狂饮后, 便庄严地向着苍苍茫茫的海天宣告:
我还站着! 我还站着!
是的, 你还站着, 站在桅杆的后面, 站在舵柄的前方, 站在所有江河湖海的浪涛之上。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哦, 那是船夫号子, 那声音便是——船夫号子。
船夫号子, 渗入了你的肌体, 你的肌体在膨胀; 船夫号子,渗入了你的骨骼, 你的骨骼在坚硬。 你一手扳着舵柄, 一手反撑着竹篙, 双脚便紧紧地堵住了中舱的横梁……那是最惬意的一仰啊! 仰起头颅和胸脯, 把自身的健美和力量, 向着蓝茵茵的苍穹展览, 向着红润润的太阳展览……你那黑黝黝的五短身材便是粗豪奔放的力在舞蹈, 便是春情春意在舒张……
——咿哟哟——嗬! ——咿哟哟—一嗬!
深沉、 凝重的船夫号子, 原来就是从你的口中迸涌出来的,就是从你那唱惯了江水河水湖水的口中迸涌出来的。 你的嗓音嘶哑了, 但号子很响亮: 带着极强的冲击力、 穿透力、 扩展力……那不就是历史行进的节奏么?
兑着铁矛的竹篙, 在你那粗手的抵压下, “咝” 地被撑得佝偻了。 竹篙在颤抖, 江河湖海在颤抖, 而你的身子却如一座巍巍大山, 仰着往下压、 往下压……
你那古铜色的脊背也被岁月撑得佝偻了啊!
千遍万遍, 你重复着这支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在这金色的大吼中, 你把宣言写在自己的脸膛上。 那是被骄阳、 滩声、 雨暴烤灼与捶击过的脸膛啊——直面风雨无涯的海天,我无所畏惧——包括激流, 包括险滩, 包括漩涡, 包括暗礁……不是每一场沉没都象征死亡, 不是每一场风暴都制造深渊——你说: “我的存在便是佐证!”
船夫号子, 是一支痛苦的号子, 是一支艰辛的号子。 船夫们就是用这支痛苦而艰辛的号子, 坚强懦弱者的灵魂, 嘲笑浪妖风魔, 给沮丧者新的骁勇和荣光。
奇迹, 便是在船夫号子声中产生的啊!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船夫号子, 呐喊着一个永恒的主题: 彼岸! 彼岸!
哦, 彼岸在长久地逗引着你; 希望在你的眼里, 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执著地, 你在江河湖海循环, 你要拥有这世界的三分之二的天地啊!
无论如何, 你也是一个拓荒者。
你用你的勇气和力量, 不断开辟连祖先都陌生得吃惊的领域,虽然, 你同样也借助于祖先借助过的长风, 但是, 你并未轻信谗言, 将忽左忽右的风向作为自己航行的指针。
你的舵叶“咔嚓” 一声被暗礁扭断了, 狂风巨浪的喧嚣中,你却丝毫没有惊慌, 而是腾跃下去, 把自己的身子插入水中; 异常清醒地, 你用主体的自己定向拨航。 你的皮肉被凶残的浪齿啃咬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你的骨骼被咸涩的海水浸泡得发酸了……然而, 你却豪爽地呼起了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啊, 船夫号子, 何等深刻而丰富!
赤色的天光, 从你裸露着的胸脯上辐射开去, 给四起的波状的回声镀一层炽热的沉雄。 你的身影, 随着肱二头肌的运动缩短与拉长。 你一手扳着舵柄, 一手反撑着竹篙, 双脚紧紧地堵住中舱的横梁……太阳如火球, 灼烫地压了下来, 压在你的头颅上,压在你仰着的胸脯上……
噢, 太阳是在为你输送鲜活的血液呀!
太阳自己却因为输血过多而成了月亮。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似是在梦里, 却不是在梦里, 你只觉得一阵猛烈地颠簸, 头晕目眩中, 一艘巨大的壳船擦着你的船舷而过了, 擦着你的身边而过了。
你的船被甩在一个死水港湾。
你无疑便成了历史长河中一个标点。
在九泉之下, 你却含笑告诉祖先:
一支崭新而又年轻的船夫号子诞生了!
资水东流, 日里夜里永不停息。
杏花巷, 便是匍匐于资水北岸的一条小巷。 在安化境内。
何其幽深! 杏花巷, 转了一个弯, 又转一个弯。 如一首小令或元曲。 古典味, 很深, 很浓。
巷首那栋用青条石砌筑成的古宅, 如醒目的标题, 使其小巷,也显得很有些分量。 这分量, 无论如何也来自古宅所圈住的花园、 假山、 莲池……来自花园、 假山、 莲池内所有过的叹息, 有过的怨艾无期……
那些日子, 当然已随资水汤汤远去。
如今, 那许多穿牛仔裤的男子和女子, 怎样地一路闲逛, 一路吹着口哨, 一路跳起迪斯科来。
杏花巷, 是不再觉得忸怩了。 杏花巷的老者们, 也并不觉得大惊抑或小怪的。 就连古宅门前那对石狮也陡然间慈善了眉目,怔怔地欣赏好久好久。 它俩的心中, 是否萌生过某种不能超凡脱俗的邪念?
今日杏花巷, 风风流流。
这风风流流的杏花巷, 有一位男子。 就是那位很小时大家都喂过茶饭、 喂过油粑与糯米饭团的没有了父亲母亲的男子。
前几年, 他离开杏花巷, 到了省城, 据说是去那里一家大国营酒厂学酿酒专业了哩。 离开时, 杏花巷全巷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 晃晃, 两年多时间过去, 他却不再给曾卖了不少家产供他学习的那位女子的家里写信了。
那女子, 天天低着头淌眼泪; 那女子的父母, 天天阴着脸叹气; 终于, 小巷里的人陡然发起怒来, 拳头举成一片森林, 都说要联名写信控告那男子。 但是, 那位淌完了眼泪的弱女子, 却挨家挨户地恳求, 把整个杏花巷都走遍了。 她恳求大家千万别为难那男子, 并且, 硬说是她自己要与那男子断了联系的。
杏花巷人全都流下了眼泪。
今日杏花巷, 人情味依旧很浓很浓。
后来不久, 那女子竟然奇迹般地收到了来自省城的一封很厚的信, 还收到了一大撂书籍。
带着歉意, 含着羞愧, 女子迅速地把信展开……杏花巷, 也是偷偷地看过信了的, 里面有两句打了着重点的诗, 很有意思。
酿酒学成何处去, 杏花巷内是我家。
小巷里果真有酒香浮动, 好醇, 好悠长……
那酒香, 自那女子家中浮出。 摘三枝两枝花, 插在发髻上,那女子, 日里夜里, 读那男子寄来的书籍, 还慎重其事地织了一面酒旗, 上书端端正正五个大字:
酒家杏花村。
是清明雨, 细细且斜斜。
一个长长且亮亮的日子里, 杏花巷响起急急如鼓点的足音,那足音, 熟悉又陌生, 激动了杏花巷里所有的人家。 只有那女子却反而显得极是悠闲, 她轻轻哼着一支歌儿, 站在红砖楼房前那一面任微风轻抚的牙边酒旗下……
原来, 是那位去省城学习酿酒的男子回来了。
杏花巷沸腾起来了, 不知是谁, 还点燃了一挂千子鞭,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出好远好远。
杏花巷的酒香, 也一样地传出好远好远……
清明雨, 仍然在下, 下了千年。
杏花, 也开了千年, 只有杏花酒家, 却才刚开业不久。
不过, 来日方长。 这杏花巷的杏花酒, 会年复一年醇下去的,且越酿, 名气也就越响。
杏花巷, 沐浴在清清明明的春雨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