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外二章)

2023-09-01 09:17廖静仁
散文诗 2023年11期
关键词:江河湖海暗礁船夫

◎廖静仁

廖静仁 1957 年出生。湖南安化人。1980 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蔚蓝色的祝福》,散文集《纤痕》《境界》《人生是一幅图画》《大山诲语》《风翻动大地的书页》《穿越村庄》等多部。 散文《红帆》译有英、法文版本。 曾获湖南省劳动模范称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疲倦得不能呻吟、 甚至不能喘息了, 你被阴险的暗礁浅住,成了囚徒。

然而, 你却还实实在在存在着。 你以你的存在无声地宣告:

我不屈!

你曾被十二级台风暴戾地追逐。 那台风以它的威力召集起雷的怒吼, 电的光鞭, 旋起漫天铅云, 卷起万顷浪涛, 企图埋葬你的形体, 毁掉你的灵魂……

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你从来就没有屈服过!

桅杆斜倾着, 你的信念却是垂直的。 即使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要你的躯体还在, 你的灵魂还在, 你的信念就还是存在着的!存在着的啊!

斜倾的桅杆上桅灯还亮着——那布满着血丝的眼睛, 依然红红地亮着呵! 那是在竭力辨认着真的善的美的, 也是在甄别着假的丑的恶的, 更是在企盼着再一次远航呵, 去开辟祖先没有开辟过的航线! 即使你已经不止一次际遇过台风暗礁恶浪漩涡……

最后, 你还会失败, 但你从来就没有屈服过!

坚实的船底破裂了, 那一根根船钉也早已锈迹斑斑, 那不就是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利齿么? 哦, 面对着风暴暗礁恶浪漩涡, 原来你也是那般凶狠, 甚至凶狠到残忍的程度啊!

最后又会失败的。 但你毕竟没有屈服过!

来吧! 暴戾的台风, 你施展所有威力, 召集起全部雷的怒吼电的长鞭, 旋起漫天铅云, 卷起万顷波涛……

——你就是把我毁掉, 把我埋葬, 我也会是不被毁掉, 不被埋葬的不屈者!

船夫号子

长久地, 有一种声音, 在江河湖海中回荡, 深沉、 凝重, 含着哀怨, 含着追求, 含着喘息, 含着自豪……渐渐地, 就在这种声音中, 你被皱纹密密地缠裹住了。 然而, 你却豪爽地解下了腰间的酒壶, 咕噜咕噜一阵狂饮后, 便庄严地向着苍苍茫茫的海天宣告:

我还站着! 我还站着!

是的, 你还站着, 站在桅杆的后面, 站在舵柄的前方, 站在所有江河湖海的浪涛之上。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哦, 那是船夫号子, 那声音便是——船夫号子。

船夫号子, 渗入了你的肌体, 你的肌体在膨胀; 船夫号子,渗入了你的骨骼, 你的骨骼在坚硬。 你一手扳着舵柄, 一手反撑着竹篙, 双脚便紧紧地堵住了中舱的横梁……那是最惬意的一仰啊! 仰起头颅和胸脯, 把自身的健美和力量, 向着蓝茵茵的苍穹展览, 向着红润润的太阳展览……你那黑黝黝的五短身材便是粗豪奔放的力在舞蹈, 便是春情春意在舒张……

——咿哟哟——嗬! ——咿哟哟—一嗬!

深沉、 凝重的船夫号子, 原来就是从你的口中迸涌出来的,就是从你那唱惯了江水河水湖水的口中迸涌出来的。 你的嗓音嘶哑了, 但号子很响亮: 带着极强的冲击力、 穿透力、 扩展力……那不就是历史行进的节奏么?

兑着铁矛的竹篙, 在你那粗手的抵压下, “咝” 地被撑得佝偻了。 竹篙在颤抖, 江河湖海在颤抖, 而你的身子却如一座巍巍大山, 仰着往下压、 往下压……

你那古铜色的脊背也被岁月撑得佝偻了啊!

千遍万遍, 你重复着这支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在这金色的大吼中, 你把宣言写在自己的脸膛上。 那是被骄阳、 滩声、 雨暴烤灼与捶击过的脸膛啊——直面风雨无涯的海天,我无所畏惧——包括激流, 包括险滩, 包括漩涡, 包括暗礁……不是每一场沉没都象征死亡, 不是每一场风暴都制造深渊——你说: “我的存在便是佐证!”

船夫号子, 是一支痛苦的号子, 是一支艰辛的号子。 船夫们就是用这支痛苦而艰辛的号子, 坚强懦弱者的灵魂, 嘲笑浪妖风魔, 给沮丧者新的骁勇和荣光。

奇迹, 便是在船夫号子声中产生的啊!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船夫号子, 呐喊着一个永恒的主题: 彼岸! 彼岸!

哦, 彼岸在长久地逗引着你; 希望在你的眼里, 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执著地, 你在江河湖海循环, 你要拥有这世界的三分之二的天地啊!

无论如何, 你也是一个拓荒者。

你用你的勇气和力量, 不断开辟连祖先都陌生得吃惊的领域,虽然, 你同样也借助于祖先借助过的长风, 但是, 你并未轻信谗言, 将忽左忽右的风向作为自己航行的指针。

你的舵叶“咔嚓” 一声被暗礁扭断了, 狂风巨浪的喧嚣中,你却丝毫没有惊慌, 而是腾跃下去, 把自己的身子插入水中; 异常清醒地, 你用主体的自己定向拨航。 你的皮肉被凶残的浪齿啃咬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你的骨骼被咸涩的海水浸泡得发酸了……然而, 你却豪爽地呼起了船夫号子: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啊, 船夫号子, 何等深刻而丰富!

赤色的天光, 从你裸露着的胸脯上辐射开去, 给四起的波状的回声镀一层炽热的沉雄。 你的身影, 随着肱二头肌的运动缩短与拉长。 你一手扳着舵柄, 一手反撑着竹篙, 双脚紧紧地堵住中舱的横梁……太阳如火球, 灼烫地压了下来, 压在你的头颅上,压在你仰着的胸脯上……

噢, 太阳是在为你输送鲜活的血液呀!

太阳自己却因为输血过多而成了月亮。

——咿哟哟——嗬! ——咿哟哟——嗬!

似是在梦里, 却不是在梦里, 你只觉得一阵猛烈地颠簸, 头晕目眩中, 一艘巨大的壳船擦着你的船舷而过了, 擦着你的身边而过了。

你的船被甩在一个死水港湾。

你无疑便成了历史长河中一个标点。

在九泉之下, 你却含笑告诉祖先:

一支崭新而又年轻的船夫号子诞生了!

杏花巷

资水东流, 日里夜里永不停息。

杏花巷, 便是匍匐于资水北岸的一条小巷。 在安化境内。

何其幽深! 杏花巷, 转了一个弯, 又转一个弯。 如一首小令或元曲。 古典味, 很深, 很浓。

巷首那栋用青条石砌筑成的古宅, 如醒目的标题, 使其小巷,也显得很有些分量。 这分量, 无论如何也来自古宅所圈住的花园、 假山、 莲池……来自花园、 假山、 莲池内所有过的叹息, 有过的怨艾无期……

那些日子, 当然已随资水汤汤远去。

如今, 那许多穿牛仔裤的男子和女子, 怎样地一路闲逛, 一路吹着口哨, 一路跳起迪斯科来。

杏花巷, 是不再觉得忸怩了。 杏花巷的老者们, 也并不觉得大惊抑或小怪的。 就连古宅门前那对石狮也陡然间慈善了眉目,怔怔地欣赏好久好久。 它俩的心中, 是否萌生过某种不能超凡脱俗的邪念?

今日杏花巷, 风风流流。

这风风流流的杏花巷, 有一位男子。 就是那位很小时大家都喂过茶饭、 喂过油粑与糯米饭团的没有了父亲母亲的男子。

前几年, 他离开杏花巷, 到了省城, 据说是去那里一家大国营酒厂学酿酒专业了哩。 离开时, 杏花巷全巷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 晃晃, 两年多时间过去, 他却不再给曾卖了不少家产供他学习的那位女子的家里写信了。

那女子, 天天低着头淌眼泪; 那女子的父母, 天天阴着脸叹气; 终于, 小巷里的人陡然发起怒来, 拳头举成一片森林, 都说要联名写信控告那男子。 但是, 那位淌完了眼泪的弱女子, 却挨家挨户地恳求, 把整个杏花巷都走遍了。 她恳求大家千万别为难那男子, 并且, 硬说是她自己要与那男子断了联系的。

杏花巷人全都流下了眼泪。

今日杏花巷, 人情味依旧很浓很浓。

后来不久, 那女子竟然奇迹般地收到了来自省城的一封很厚的信, 还收到了一大撂书籍。

带着歉意, 含着羞愧, 女子迅速地把信展开……杏花巷, 也是偷偷地看过信了的, 里面有两句打了着重点的诗, 很有意思。

酿酒学成何处去, 杏花巷内是我家。

小巷里果真有酒香浮动, 好醇, 好悠长……

那酒香, 自那女子家中浮出。 摘三枝两枝花, 插在发髻上,那女子, 日里夜里, 读那男子寄来的书籍, 还慎重其事地织了一面酒旗, 上书端端正正五个大字:

酒家杏花村。

是清明雨, 细细且斜斜。

一个长长且亮亮的日子里, 杏花巷响起急急如鼓点的足音,那足音, 熟悉又陌生, 激动了杏花巷里所有的人家。 只有那女子却反而显得极是悠闲, 她轻轻哼着一支歌儿, 站在红砖楼房前那一面任微风轻抚的牙边酒旗下……

原来, 是那位去省城学习酿酒的男子回来了。

杏花巷沸腾起来了, 不知是谁, 还点燃了一挂千子鞭,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出好远好远。

杏花巷的酒香, 也一样地传出好远好远……

清明雨, 仍然在下, 下了千年。

杏花, 也开了千年, 只有杏花酒家, 却才刚开业不久。

不过, 来日方长。 这杏花巷的杏花酒, 会年复一年醇下去的,且越酿, 名气也就越响。

杏花巷, 沐浴在清清明明的春雨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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