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依河[壮族]
为了解渴, 我到书中挖井找水。
在某个段落里, 在字与词的缝隙之间, 锋利的石头夹在泥沙里, 与我的铁锹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挖呀挖, 挖起来的土, 新鲜而陌生, 被我抛洒到井边, 掩埋掉一些草, 一些洼地, 掩埋掉一些陈旧的事物。
井越挖越深, 直到潮湿的泥土渗出水。 冰凉的水渐渐裹住我的脚。 我抬头向上望。 啊, 多么新奇的圆形的井口!
——为什么, 当初我要把它挖成圆形?
有人从井口抛下来一串软梯, 像一个过渡句, 我顺着它往上爬, 爬向另一个新鲜的段落……
我躺下, 像一脉山峦。
在夜晚, 我放下白昼里对事物的警惕, 所有的记忆在深深下陷的枕头上得以缓冲。
夜风拂过, 我听见窗帘轻摆, 又突然停下, 像陌生人到访,我不问, 他不答, 沉默而友好地对坐。 而一些莫名的声响, 像秘密, 轻微而谨慎。 我因此得不到完整的倾听——似乎, 我并不需要它们。
隐秘的群星被唤醒——
如果, 我所看到的这些不是虚幻, 它们看似杂乱无章的闪耀,一定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指引着什么。
每个昼夜, 都只是时间轴上的小时空。 我所关心的是, 当下的这个夜晚如何度过, 疲倦的灵魂, 如何才能被正确指引。
我隐约感到, 黑暗中有一种沉默的注视, 像那群星中的一颗,发出暗示, 它慢慢靠近, 想成为我友好的邻居。
星星在天光渐亮时完成隐匿, 而一块石头从黑夜中走出来,隐约显出兽形浮雕。 它隐迹于这个静谧之地, 静止下来。
这只覆满尘垢的石头里的兽, 形态凶恶, 却屈卷前膝, 向前方的什么事物下跪。
一定很少有人来这个地方, 丛生的兰科植物从浮雕旁的裂缝里长出错综的根, 像这只兽的发须, 带着时光的苔藓, 蔓延至前面的石阶。 似乎, 它们要模仿某个人的足迹, 到此访古, 让尘封已久的往事——被遗忘的, 重新被提及。
螺壳躺在书架上的虚空里, 久久未动。
柔软的肉体已不知所踪, 可能躲到了某本书的背面, 又或者,趴在哪个句子上, 凝滞成一个停顿的语气助词。 你无法理解, 它会以如此柔软的姿势, 远离不必要的人群。
那半透明的空壳, 用笔头敲击, 居然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像清脆的朗读, 把情感传递给聆听者——
你看, 残存在它体内的良知, 仿佛重获土壤, 长出对事物应有的悲悯。
你看, 灵魂并不来自肉体。
刚开始的一天, 从来不是晨昏的简单交替与重复。
新生的植物从泥土里旋开卷卷的耳朵, 上来听这世上的喧哗或安宁。
老树上, 枯枝发了新芽。
忏悔的人一直行走在修补生活的路上。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你真的相信了, 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一粒雪, 心中不能有暖, 不然, 融化了就见不到自己的洁白。
一粒雪, 掩埋了比她小的事物, 比如一个人惦念的南方。
一粒失眠的雪, 割开内心的冰雪, 抱紧自己, 像夜晚中的人头发花白。
一粒雪, 在生活的表面滑行, 那是一块折射的镜面。
一粒雪, 在雪中照见自己, 照见干净的理想和俗世的烟火。
雪对雪说, 生活便是如此, 你好自为之吧!
鸟鸣穿透晚春, 从冷暖交汇的潮湿中扶起南方深处的初光。
孩子们涌向校园, 他们是我们安置在春水田间的秧苗, 像儿歌中所唱的那样, 清晰可辨。
谷雨之晨, 那在风中坚持吐纳的, 是我在万物之中看到的,一棵植物发光的样子。 那些长出的新芽, 那么鲜嫩, 多像我所期待的未来, 一点点向我展开它们欢迎的手掌, 温暖的善意。
那崖壁, 像一张老脸。
从那里飞出一只鹰, 它有敏锐的黑褐色的姿势。 它在空中展翅、 盘旋。
我和地上的其他事物一样, 在它的视域之下, 辽阔地暴露着。一只鹰突然从我心底飞出去, 朝着天上的那一只发出尖锐地回应。
这孤悬于心的鹰, 简单的灵魂, 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 这令我惊讶——我一直错误地以为, 鹰的特质, 在我心中是缺席的。
我没到过天和水相接的高明境地。 都说那些地方很美, 我信了。 此刻, 我离那样的地方依然很远。
在这春天之晨, 蓝色的天空没转过身来, 像一面镜子, 把它阴沉的背面朝向人间。
我目送着孩子融进欢快的集体, 他们穿着朴素的校服, 和草木一样生长, 从老皮里, 从校园的围栏里探出新芽。
我想, 天上那镜子的正面, 应该是一座湖吧? 它明澈的水应该是孩子们成长所需要的神奇药液。
被吹皱的, 不只是树皮, 还有我的前额。
风不会折返, 时光也是。
我停靠在黑夜之中, 寒春把锋利的冷捅进我的身体。
外面的世界, 死亡在加速, 而新生也从未停止。
这是真的! 我祈祷着, 胸前的合掌像花蕾推迟开放。
我祈愿, 美好的事物下一刻降临。
他提笔甩墨, 像有风吹卷纸上的飘蓬。 那一丛丛大地上翻滚的荒草, 凝练而凄切。
砚台里的墨汁, 像一面寒光逼人的镜子, 倒映着世界的黑光。一支笔在其中几度辗转, 再度落到纸上时, 一阵风又从窗边吹过, 像一个人吁叹, 来自内心深处隐隐的呼喊。
很久没有回到老家了, 什么都已变得陌生, 仿佛我从未在此有过童年。
直到我举起酒杯, 才有了回归的感觉。 对面的人的醉话里,全是我们熟悉的往事。
村里剩下的老人还记得我。 已故的人, 和庄稼一样被种在地里, 我时不时又想起他们其中一二。
落叶在空中盘旋, 故乡在风中翻卷, 野草是大地与人世之间标明的界碑。 我给它们写诗, 写最深切的诗。
水珠是清晨的心脏, 我读得懂。
鸟鸣婉转, 清脆而潮湿, 我听不懂。
我听不懂的夜雨, 此刻已静止。 那些水珠不吭声, 悬而不落,在窗沿上修行。 等我埋头读完书, 它们仍在那里, 比我用功。
被迷雾裹住的人, 踏着积水赶路。 我就着一杯水漱服几粒药,自知人生冷暖。
寒冬未过, 终有与我棋逢对手之物。 我主动退让一步, 多穿了一件衣服出门。
在一个铜鼓生产厂, 我抚摸一面老铜鼓, 薄薄的青绿铜锈覆盖鼓身, 像被历史的薄雾笼罩, 神秘却亲切。 那隆起的冰凉的纹路——飞腾的龙、 起舞的羽人、 牛马鱼羊鸟, 围绕着圆形鼓面正中的太阳纹, 这个被反复敲打过的地方, 显露出锃亮的铜色, 像万丈光芒延伸出去, 照耀人间。
我仿佛看到一幅亘古图景, 人们听着鼓声, 劳作, 祭祀, 狩猎, 欢娱, 庆祝, 从未停止生息。
难以置信, 这样一面老铜鼓与众多新制作的铜鼓放置在一起,仿佛历史和现实的错空交融, 奇妙而合理。 我举起鼓槌, 敲下去, 那声音扩散开, 翻越我的心灵和群山, 在大地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