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把刀(外二篇)

2023-09-01 05:08苏三皮
湛江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脸孔老邓军刀

◎ 苏三皮

李光明在闷头喝闷酒。这是极少有的事情。李光明不怎么喝酒,偶尔有一两回应酬,基于场面的需要也会喝一些,但都不喝多,点到即止。

李光明不仅闷头喝酒,还专门到合作街尾王二棍的小食店切了斤猪头肉。王二棍卤的猪头肉,就像是“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一样。看架势,李光明是咬定不醉不罢休了。

这不正常。

极其反常。

风从两座楼宇间的空隙里吹过来,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也夹杂着某些危险的气息。何彩婵嗅出了危险的气息。风是极其敏感的,它什么都知道,又会通风报信。

何彩婵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李光明,你没遇上什么糟心事吧?李光明没有应答,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何彩婵便噤若寒蝉。

喝完酒,李光明去了卧室,从卧室出来,又去了厨房。去卧室,李光明翻出了父亲留下的那把军刀,去厨房翻出一块磨刀石。而后,李光明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在落日的余晖里开始磨刀。

军刀是父亲留下的。父亲是名战斗英雄,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弹尽粮绝之际,父亲从一名越兵身上徒手夺下了这柄军刀,砍杀了足足十余名越兵。在这场战斗中,父亲身受重伤,以致后来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六十来岁就离开了人世。

刀是好刀。父亲曾经说过,这款刀是美国铸的最棒的军刀。

李光明不懂刀。父亲去世那会,李光明曾想过把这柄军刀和父亲的骨灰埋在一起,终究还是没有舍得。留下这柄军刀,也算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念想,对父亲的念想。

搁置了这么多年,军刀虽然没有锈,但缺少光泽。父亲在世时,时不时翻出来,用一小块牛皮擦拭军刀。父亲和李光明说,牛皮有油脂,用牛皮擦拭军刀就可以得到了滋养。李光明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养刀。

不大一会,刀就磨好了。在太阳的余晖里,刀口泛着血色的光。李光明将左手大拇指的指肚放在刀口上轻轻一试,拇指肚的皮肤像脆裂的西瓜破开,血丝就渗了出来。李光明稍微加了点力,血丝便成了血滴,沿着刀口一滴一滴地砸落下来。

何彩婵刚好走到阳台,冷不丁看到李光明血淋淋的左手,吓得全身一阵子哆嗦,几近跌坐在地上。

你这是要干什么?何彩婵急促的喘息声中夹带着疑惑、愤怒,又带着一丝丝胆怯。

李光明冷冷地应了一声,试刀,然后起身,从药箱里翻出一片创可贴封住了伤口,收好刀放回卧室,“嘭”地带上门,留给何彩婵一个模糊的背影。

晚上睡觉时,何彩婵躲到了客房,把门栓得牢牢,一夜没敢合眼,脑海里不停闪烁着李光明血淋淋的左手和那柄明晃晃的军刀。何彩婵知道,那柄军刀极其锋利,万一真划过脖子,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何彩婵竖起耳朵留意着李光明的一举一动。李光明仿佛没事一般,像往常一样六点钟起床,简单洗漱后换上运动服外出晨练,而后回家洗澡、上班,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日子在担惊受怕中一天天地过,何彩婵的睡眠越来越差,有时候整夜都无法入睡。她得时刻留意着李光明的一举一动,万一疏忽就人头落地。何彩婵心里装了一个气囊,随着日子在一天天地长大,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何彩婵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一样。

在这期间,何彩婵也曾想和李光明好好谈谈,好把气囊里面的气放出来。何彩婵甚至想好了托词,说那柄军刀毕竟杀过十几个人,放在家里不仅会影响一家人运势,也让她时常做噩梦,不如丢了或埋到李光明父亲的墓穴里等等,但何彩婵最终没有开口。

在何彩婵气囊即将爆炸的前夕,李光明住进了医院。医生嗔怪何彩婵,怎么拖到这么严重才过来住院?何彩婵怯怯地问医生,李光明得的是什么病?医生不可置信地瞥了何彩婵一眼说,肺癌晚期。听了,何彩婵心底五味杂陈,而气囊仿佛被戳了一个洞,里面的气一泄而尽。

弥留之际,李光明告诉何彩婵,单位体检时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那柄军刀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他要把刀磨好,好带过去给他父亲。

何彩婵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

杀妻者说

老邓组的局。就六个人,其中两人是老邓的老友,常聚,另外两个是生脸孔。老邓没有主动作介绍,看来应该不算熟稔。

老邓做东,自然坐主位。兄弟相聚,不论官职,但分主次,老邓也就惶惶然坐了。菜还没上,老邓就朝服务员嚷嚷开酒。把酒言欢嘛,气氛自然就活跃而热烈开来。不管熟稔不熟稔,知道不知道,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其中一个生脸孔,想必是老邓老友的朋友,讲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一个案子。案子是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案子其实不算复杂,但取证有难度。生脸孔说,那女的我认识,我看过她的牙科,挺精致的一个女人。大伙儿就打笑,难不成你看上了人家,造成了人家夫妻间的矛盾?生脸孔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说扯哪了呢?这哪跟哪?然后,继续喋喋不休。

案子我挺清楚。那天女主来报案,是我接的。女主和她母亲一起来报的案。女主在向我陈述案情时,她的母亲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多次插话说就得把男主抓起来,枪毙。我示意她不要做声,由女主讲述就是,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吃定我会偏袒男主一样。

大抵是五六年前,女主和男主结了婚。两人是同行,都是医生,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但不在同一个科。那生脸孔说的没错,女主是一名口腔科医生。女主说,是她倒追男主。男主长相挺清秀,白白净净的,侧脸看有点儿像金城武。女主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女主以交流学术为名加了男主的微信,每天早晚各给男主发一个早安、晚安的表情。除此之外,女主还会偶尔给男主带一杯奶茶或咖啡,男主竟也受之无愧的样子。两人就这样在一起了。

刚结婚时,两人的感情还算好,也曾莺歌燕舞。如果一定要找出感情破裂准确的时间节点,女主还真想不出来。没有激烈的争吵,哪怕拌嘴也是少有的事。大约是婚后半年的某个晚上,女主让男主帮忙冲了杯牛奶。具体时间女主记不清,但应该就是两人婚后半年那阵子的事情,出入不会很大。女主那天刚换了另一个牌子的奶粉。女主一直有睡前一杯牛奶的习惯。那杯牛奶的味道有点儿怪,但因为是新换的牌子,女主也就没有多想。后来,每天晚上男主都主动帮女主冲一杯睡前牛奶。没过多久,一向热爱运动且身体健康的女主,开始浑身不自在,没缘由地全身疼痛,手脚抽搐,脸部臃肿变形。症状不似感冒,但男主信誓旦旦说就是感冒。男主是急诊科医生。术业有专攻。女主也就信了。

男主给女主输了几天液。没有一点儿好转,反倒加重。女主开始视力模糊,看不清东西,手脚抽搐更加频繁,皮肤布满裂纹。我说让我看看。女主说现在皮肤已恢复正常了但有照片为证。女主拿出手机翻出了照片,那些裂纹就像一道道疤痕,让人心惊肉跳。那时的女主满月脸、水牛背,和眼前的女主判若两人。

女主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跑了很多家医院,省市最出名的医院都去了,还是没有办法查出病因。那些教授或专家,反复询问女主是否使用过激素类药物,陪同在女主身旁的男主总是坚决否认,说那几天除了输液用了一些地塞米松外,再也没有用过其他激素类药物。

女主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写了一份遗嘱。导火线就是那份遗嘱。女主把婚前登记在她名下的那套房子留给了女主的母亲。男主雷霆大发,骂女主,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完后向女主提出了离婚。女主还设身处地地替男主着想,离婚总比丧偶好听一些,也就同意离了。

男主搬走后,女主的母亲清理杂物房,想把和男主一切有关的东西清理出去。女主的母亲清出一个纸箱,里头装满了药品,都是激素类药物。女主几近昏厥。清醒后,高度怀疑被男主投毒,于是便来报案。

生脸孔言之凿凿地说女主给男主戴了绿帽子,才让男主动了杀心。生脸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给男主戴绿帽子的那个人也在同一家医院上班,是他朋友的朋友,他也认识。为了增加可信度,生脸孔又说,你看女主那屁股,就像两片蒜瓣似的,这种女人,天生就是一股骚劲。

扯犊子!我愤愤然,却被老邓按住。生脸孔不明所以,脸上有些挂不住。老邓给他使了个眼色,提议大伙儿走一个。那就走一个。我终究不能拂了老邓的面子。老邓知道这是我办的案子。老邓还知道,这个案子逻辑上是男主嗜赌成性,在外头欠了好大笔债,于是杀妻骗保。但案子还在侦查,可不能拿出来说。

老邓的好友恰到好处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事上,气氛瞬时就又活跃而热烈开来,你一句我一句,又你来我往地敬酒或互敬,酒瓶子很快见了底。

这酒喝得挺憋屈。可不是嘛?

猴子救兵

吴有德脱逃了。整整五天,音讯全无。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人世间消失了,仿佛一颗石块落入了西太平洋,除了溅起一圈浪花,就湮没在了滔天波浪中。

但李日光相信,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李日光胡子拉碴,那双熊猫眼更加突出了,里头没有半点儿光,身上的作训服连着穿了好几天,散发出一股馊味,远远就能闻得见。这几天来,李日光真的焦头烂额。这边刚被支队长训斥完,局领导又来了电话,限定李日光两日之内,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吴有德给挖出来。后面的话就有点难听了,要是找不出来,就自个儿进去吧……

犯罪嫌疑人脱逃,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儿。那天李日光着实大意了。他原本做了周密的安排,但那天和李日光搭档的是个新来的同志,并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押解。恰好李日光肚子不合时宜地痛起来,刻不容缓地要上厕所。李日光边解裤带边开车门,还不忘大声叮嘱那新来的同志要看牢看紧吴有德,话音没落就没有了影儿。待李日光舒服完从厕所出来,警车里空寥寥的,人影儿也没有一个。

李日光知道,坏事了。李日光巴掌都已经扬起来了,又控制住放了下来,嘴里狠狠地丢出一句,饭桶!真他妈的十足饭桶!李日光沿着新来的同志指向的方向追了半个来小时,直到跑不动了,累趴在地上像一条被甩在岸上的鱼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才气馁。

不得已,只好边喘着粗气边拿起电话断断续续地向大队长报告了犯罪嫌疑人脱逃的事。

支队长撂了狠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李日光相信,吴有德不可能死的。他舍不得死。要是舍得死,他就不会脱逃了。更何况,吴有德还有五只嗷嗷待哺的“化骨龙”。

吴有德不可能回家的。吴有德的家,当天就安排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值守了。但想到吴有德那五只“化骨龙”,李日光又不自觉地去了吴有德的家。那天李日光带着身边几个兄弟破门而入,着实吓坏了孩子。孩子不明所以,也没见过这么大阵势,吓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了一团。

路过母婴店,李日光顺带捎了两罐奶粉和两袋尿不湿。李日光听值守的中队长说,吴有德的妻子在电话里和小姨子哭诉,说家里没有奶粉了,孩子饿得呱呱叫,尿不湿也用完了等等。除了这些,李日光还听说,当时孩子真的被吓着了,一连几天都不敢回学校去。这可要不得。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大人犯的罪,罪不及孩子。一码事归一码事。孩子得回学校去。这么想,李日光顺带叫上了学校的老师。

从吴有德家出来,李日光又马不停蹄地回所里查看监控。查看监控是他们公安干警的惯常做法,大多数案件的侦破,天眼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李日光想着,把那个时段的所有视频监控查看完,也许不经意间就发现吴有德的身影了。

凌晨时分,值守中队长打来电话,说听到吴有德家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呻吟但又不完全像。李日光顿了顿,喊来新来的同志,披上作训服,就又出了门……

事后,医生说,幸好送来得及时,要是再晚半个小时,病人的阑尾就会穿孔,就会大出血,那后果真不敢想象。说完,医生又强调了一下,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也就那么凑巧。据吴有德说,那天晚上他的左眼皮一直跳,跳得可厉害了,一直跳个不停。他料想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实在忍不住了,他才给妻子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妻子告诉吴有德孩子病了,病得很重,但给抢救回来了。妻子又说,多亏了李所长。妻子劝吴有德自首。妻子和吴有德说,孩子的命是李所长给的,你就回来自首吧,别再为难人家了。

吴有德归案后,李日光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晚上应该是正月十五的前夜,李日光清楚地记得当时星稀月明,照得地面亮堂堂的。年还没过完的缘故,鞭炮声此起彼伏,偶尔跃起几朵璀璨的烟花,稍纵即逝。李日光和新来的同志去吴有德家时,甚至不用打手电筒。虽然那时候他的眼睛几乎快睁不开了,但他还是坚定地要去吴有德家看一看。万一再发生点什么事,那就不好交代了。他内心单纯地这么想。李日光也有点后怕,幸好当时就去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呐!

李日光又想起把孩子抱上警车时,孩子问李日光,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李日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是猴子派来的救兵。

李日光记得,孩子的脸,异常白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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