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霞
上篇
前不久,近水居高慈修老师联系我,他在为我们冯营写乡志,其中有戏曲这个板块,因为我父亲生前在当地小有名气,所以请我回忆一下父亲的情况。高老师的一番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于是,我仿佛看到瘦削的父亲,身背战鼓,手持簡板,从时间的尘埃里向我走来,一身清朗。
隔着30多年的光阴,父亲依然俊朗,尽管他出身贫寒,一生奔波。
我的父亲生于1927年9月,学名吕国俭,艺名吕明生,人们知道的都是他的艺名,包括我,也是刚刚知道他还有学名。父亲自幼丧母,家贫如洗,没有上过学,为了有口饭吃,爷爷让他学唱戏。师傅见他聪明伶俐,嗓子好,就教他几个段子,谁知他一学就会,没几天就唱得有模有样了。父亲从八九岁就开始挨家挨户唱门头,换些钱物补贴家用。他聪明好学,师傅说过的戏他听了几遍就能学会,于是,10多岁时他就开始唱起了大部头,一个人独自干生意。我记忆中他唱过《刘天顺撵船》《薛平贵征西》《杨宗英抹大炮》《刘云打母》《林海雪原》等。
父亲的嗓音不怎么高亢嘹亮,却格外清亮圆润,饱满柔和,婉转悠长,韵味十足,尤其是低吟浅唱时,一折三颤,余音袅袅。曾经听他说唱过《刘天顺撵船》,这是一出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故事跌宕起伏,缠绵悱恻,扣人心弦。每次听到关键处,父亲都会把拿简板的手臂高高举起,在空中划一个弧线,裹挟着呼风唤雨的气韵,高举的胳膊仿佛伸进了遥远的历史。就在观众仰着脖子、张大嘴巴等待下文时,父亲微微一笑,来一句悠长舒缓的慢白:
预知后事如何,诸位,且听,下回——分——解——
让人心里痒痒的,又急又气又无奈,抓耳挠腮,欲罢不能……
父亲的唱腔说白都很好,悦耳动听,吐字清晰,有板有眼。他曾作为沈丘县的代表,背着战鼓,步行到商丘(那时沈丘属于商丘地区)去比赛,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唱戏,或者是听他给徒弟说书,因此,有些片段至今还能记得。《刘天顺撵船》中,落难小姐李瑞莲第一次看到刘天顺时,唱腔是:
好一个姑娘李千斤
打量着少爷一个人
天庭饱满福业沉
双手过膝耳垂轮
好像那江米面捏出的银娃娃
又好像小红孩走出紫竹林
想必是
恁爹姓金,娘姓银
恁姥娘住在那银山根
生下来哎
金盆水里洗过脸
银盆水里净过身
我的亲娘哎——
嫁个女婿要照他
喝口凉水也称心
嫁个女婿不照他
枉来到阳世三间为个人……
《林海雪原》里女土匪花蝴蝶的外貌唱词是:
这女子年方二十八
模样长得实在差
长了一脸麻雀屎
两个颧骨高又大
洼塘鼻子盆叉嘴
长了一嘴猪屎牙
左眼长了一个滴泪雀
右眼长了一个糖梨花
满脸的麻子不分掰
大麻里边套小麻
脸搽哩像个大冬瓜
一打皱 噗嗒噗嗒掉粉渣
身高倒有七八尺,
好像个落了叶子的大葵花
黑不溜秋的母夜叉呀……
《刘云打母》中,刘云的母亲守寡熬儿,逃荒要饭把儿子拉扯大,年老生病想喝点羊肉汤,惹得刘云拿着棍棒要打母亲,刘云的妻子贤惠善良,装病劝夫,这段反衬刘云不孝的唱词是:
刘云一看吓掉了魂
一根大棍扔在地
一脚踏进绣房门
上前拉住桂贞的手
孩他娘啊 适方才咱夫妻又是说来又是笑
一霎时大病咋中了你的身
是不是你得了惊吓病
我给你捶捶前后心
再不然天热你中了暑
咱快请先生扎扎针
我可是不疼钱来光疼人
啥药能治好你的病
中国里没有我上外国寻
哪怕是
南京南哩灵芝草
北京北哩芍药根
西海西哩荷花叶
东海东哩莲蓬心
蝇子的肝化 蜻蜓的肺
蚂蚁的鲜血 土鳖的胃
老鸹窝里露水得半碗
晒干的雪花正一斤
大闺女的胡子六十根
……
这些妙趣横生、脍炙人口的唱白,不识字的父亲是如何记得的,我到现在也琢磨不透。在那个没有书,没有手机、电视,文艺娱乐几乎为零的年代,人们对说书人的依赖不亚于今天对手机的痴迷,年纪轻轻的父亲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因此父亲也收获了属于他的美好爱情。
母亲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外公置下百十亩地,家里常年有长工帮着种地收粮。可惜外公英年早逝,不知道是别人欺负母亲孤儿寡母,还是外婆太柔弱实在,媒婆给母亲提亲,说男方家境殷实,怎么怎么好。母亲聪慧能干,独立自强,偷偷托人打听下,才知道那人有点傻,母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正是这个时候,俊朗清秀的父亲说书到母亲的村庄,与母亲一见钟情。时至新中国成立,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于是我美丽大方的母亲跟随一贫如洗的父亲,从安徽临泉来到河南冯营,开始了一生颠沛流离的生活。父母美好的爱情故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将来要写下来。
靠着一副简板,一架战鼓,一辆小红木车(借邻居家的),走南闯北,常年奔波,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姐妹四个养大成人,让我们都上学读书。模糊的记忆里,父亲在集上干生意,听书的人黑压压围了一大圈。唱到最吸引人的时候,父亲会双手抱拳:“各位老少爷们儿,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我也是拖家带口讨碗饭吃,请多多关照!”母亲忙起身收钱,不愿出钱的赶紧往外走,慷慨的会递上一分二分,一毛两毛的。一圈下来,母亲的手里会有些分格毛票,她依旧不说话,眉头却微微舒展些——够一家人吃几顿的了。后来,父亲收了几个徒弟,有了要好的同行,母亲便不再出门,在家操劳,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不富裕,但很快乐。因为吃过太多的苦,父亲知道出门在外的难。父亲曾多次给我们姐妹讲过这样一件事:那时我和三姐还没有出生,眼看在家就会饿死,父亲就背起战鼓,和我母亲推着一辆小红车往东南方向去逃荒,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小红车吱吱扭扭地摇晃前行,大姐和二姐躺在上面,脸晒得黑亮黑亮的。有一次上坡的时候,母亲在前面拉的攀绳突然断掉,小红车一下倒退侧翻在地,二姐摔得哇哇大哭,父亲的腿也擦伤了一大块,血肉模糊。十几天后,他们来到一个有八九户人家的小村庄,天下起了雨,只得借住在一户人家的棚子里。雨越下越大,父亲没法出去唱戏,也不好意思向人家要吃的,二姐饿得大哭起来。就在这时,房屋主人端来一瓷盆红薯片子茶,还有两个红薯面馍,说:“也没啥好东西,你们吃点能挡饿。”母亲擦擦泪,连声谢过。正吃饭间,村里的其他人家,也几个红薯、几个杂面馍地拿来了。就这样,雨一连下了六七天,每天都有人送吃的。父亲和母亲又愁又急,村里总共才几户人,都不富裕,这样吃下去谁能受得了,可雨不停,泥巴路又走不了,父亲又不能唱戏回报他们。村里有一户富裕人家,没儿没女,看父母实在苦,就想把二姐要去当女儿,还许诺给些钱粮。父亲闷头想了一会儿说:“恁的好意俺心领了,闺女跟着我是受苦,可我们是一家人,死,也要死一块儿。”那家人不但不生气,还比以前拿的东西更多了。就这样终于熬到第九天傍晚,雨停了,父亲支好战鼓给村民们说书,一向坚强的父亲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咱村的老少爷们儿,恁们都是我家的恩人,这个情,我吕明生一辈子记着,今天这场戏我分文不收,我就想感谢大家!”可是当第二天父母要走的时候,小村里的人们,已经把早已收好的红薯片子装了一大布袋,还有一些豆子杂粮,七八个男壮劳力又帮着把小红车在泥地里推了二里地……每次说起这件事,父母都会流泪,总后悔自己没记住那个村里人的名字。他最常说的话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富汉子一斗,穷汉子一口。只要人家来到咱家,就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我母亲通情达理,热情宽厚,家里有东西就拿出来招待,没有了就去邻居家借一点,对客人都是和颜悦色,从不显出自己的为难。所以我家常年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客人不断。他们吃饭,聊天,吹拉弹唱,欢乐的笑声充满狭窄的茅草房。我那时年幼,不能体会父母的难处,小小的我,在父亲他们天南地北的闲聊里,在他们豪爽的哈哈大笑中,进进出出,沉浸在人情往来的质朴厚道里,快乐无比。
现在想来,特别感谢父亲,因为他的职业和为人,因为这种美好温馨的家庭氛围,使我的童年明朗而多彩。他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一个善良的人,如何靠自己的努力换来想要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虽然生活在底层,却获得了最珍贵的温暖。
下篇
说来难以置信,我家那三间坐东朝西的小屋,几乎成了当地说书人的落脚点。那些艺人自自然然地挤进来,似乎没有觉得别扭。母亲在靠南墙的锅后忙着做饭,二姐或三姐在烧火,屋中间北面紧靠秫秸箔的是一张窄木床,父亲他们坐在那里吸烟、喝茶、聊天,满屋子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也夹杂着饭菜的香味。
记得经常来我家的艺人有:显明南、荣传玉、卢明亮、戚明亮、余华堂、刘建武、谢明亮、薛明珠、王继法、黄成海、黄立顺、张志坤、方明贺、尹成龙、严文廷、徐志帮、高志帮、范法正、宋云创、王太平等人。他们之间是按辈数称呼的,与年龄无关,依次是元、明、志、立、中、韩、信。门派共分七门,分别是高、刘、谭、马、郝、王、孙,我父亲师从临泉艺人侯延只老先生,但属于刘门的。显明南、荣传玉两位老艺人出身名门,品德高尚,仪表堂堂,大鼓书唱得也好。郸城的尹成龙叔叔曾在我家住了20多天。王太平哥哥也是北乡人,来这里干生意,带着媳妇儿和女儿小丽在我家住了将近两个月。还有会拉弦子的严文廷,大人都喊他“严瞎子”,因为眼睛看不见,从河南豫剧三团下放到冯营刘尧,他说老婆也嫌弃他,他好几次差点被药毒死。父亲唱戏本来是不需要拉弦子的,为了能让严文廷有口饭吃,父亲唱戏的时候就让他在旁边拉弦子,他也经常住在我家。
父亲喜欢和艺高、人品好的人结交,他常说,不孝顺的人,不交;不仁义的人,不交。连收徒弟都是这样,父亲更看重的是他们的人品。父亲一生共有5个徒弟:大徒弟普志远,唱腔人品都好,很有志气,因为家贫,他不停地干活、唱戏,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每每提起就难过,说普志远是累死的。二徒弟周连柱忠厚老实,一头卷发,但口齿不太清晰。三徒弟朱鸿臣个头不高,能说会道。第五个徒弟是关门弟子少华,好像姓李,皮肤白白的,是槐店人,在我家学戏,住了20天左右,后来没有再见过,应该是没坚持学完。四徒弟张新强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拜师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表姐夫刘成章把一块一米見方的红布贴在墙上,用毛笔在红布上写道:天地尊亲师为尊,鸿钧老仙师,治立大鸿门,天门去领旨,下凡渡真人,渡来一百整,修成七个人,若问名和姓,高、刘、谭、马、郝、王孙。父亲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威严。新强恭敬地对着父亲行跪拜礼。新强来我家时,年龄小,他最怕父亲。父亲一教他说书,他就犯困。教了他一段,父亲就起身离开,让他自己温习。他身子坐得直直的,不一会儿,头却不听话地垂下去,又仰起来,不停地打瞌睡。但只要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他就一个激灵醒过来,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装出很用功的样子。我在旁边笑他,他并不扭头,只斜我一眼,继续装,我笑得更起劲。父亲冷着脸走过来,瞪我一眼,看向新强:“新强,把刚才那段说一遍!”新强一脸惶恐,腿哆嗦着站起来。我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跑到外面去了。父亲晚年的时候,说起徒弟,很是遗憾,大概是因为他的徒弟没有超越他的原因吧。但有两个人,不是父亲的徒弟,却又是真正意义上的徒弟,父亲和他们肝胆相照,亦师亦友,亲如父子。他们是刘成章和卢秉臣。
成章哥的母亲是地道的上海人,随丈夫刘建武下嫁到安徽临泉刘庄,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成章哥也算是上海知青,吃的是当时人人羡慕的商品粮。父亲和刘建武叔叔是好朋友,我们两家经常走动。成章哥个子不高,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有勇有谋,特别仗义,爱打抱不平,以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如果有人想找事打架,两分钟之内,决不让对方先出手!这一点,跟我父亲特别像。父亲也是个暴脾气,爱管闲事。有一次,父亲去地里看庄稼,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也不再唱戏,没事就到地里转悠一圈。恰巧遇到同村一个叫狗蛋的人,狗蛋和他媳妇儿两个人正撕打狗蛋娘,我父亲看到了,大喝一声:“狗蛋,你还是人吗?你老婆打她,你还帮着打,我看你敢再碰她一下!”狗蛋媳妇儿说父亲多事,说婆婆如何不好。父亲说:“不管你咋说,她不是你该打的人!今天让我遇上了,你就不能再碰她一个指头!这事,我管定了!”因为这件事,还把狗蛋媳妇儿得罪了,见了我父亲也不说话。反正我记得,每次父亲去集上干生意,到了饭点还没回来的话,母亲就会坐立不安,担心他在外边又管闲事,跟人起争执。
父亲特别喜欢刘成章,想教他说书,无奈成章哥的母亲坚决反对,怕说书人常年哈气,气大伤身。父亲就亲自做媒,让我舅舅的三女儿嫁给了他,刘成章就成了我的表姐夫。从此,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上海知青就成了我家的男劳力。只要到了我家,脏活重活都是他干,喂牲口,挑粪等,每逢庄稼季,他就不请自来,到我家帮忙。最难忘的是1975年发洪水,那年我10岁,父亲带我去临泉郭湖我姥娘家。一天傍晚,我和父亲正在刘瓦房我大表姐家,浩浩荡荡的洪水来了,没多久,平地里一片汪洋。害怕房屋倒塌,我们和表姐一家人都挤在用木头绑成的小筏子上,木筏停在学校的操场里。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坐在木筏上发呆想家,突然看见有个瘦小的人蹚着水过来了,手里是一个黑色的大轮胎。竟然是成章哥!全家人又惊又喜,父亲不停地抹眼泪。
原来,自从发洪水以来,家里人更担心我和父亲的安危,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恰巧我村有一个人说,发水那天,他好像在临泉河边看到了父亲。母亲就推测,我和父亲可能被淹死了。于是,母亲和姐姐们天天在家里哭。成章哥知道后,就带着一个大汽车轮胎出发了。临行前,他跟家人说:“我今天去,后天一定回来,如果后天回不来,就说明已经淹死了,洪水不退,你们千万不要去找我。”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几十里的大水,他是凭着记忆和感觉,看着路两旁的树往前摸索的,特别是过临泉那条大河时,茫茫一片,他是如何游过去的,我都不敢想。如果没有胆量和勇气,如果不是为了亲人,谁又敢拿命去拼?!这份情义,我会终身铭记。
自从大姐参加工作以后,我家的情况就好多了。这还跟沈丘县曲艺的发展有关。之前,曲艺是属于自生自灭无组织状态的民间艺术,艺人被称作“叫花子”。新中国成立后,曲艺成为文化部门扶持和引导的主要对象之一,建立了相应的组织机构,曲艺有了自身发展的组织依托。艺人的社会地位也得到了提高。1960年,沈丘县曲艺家协会正式成立。1973年,县文化馆召回老艺人,招收新学员,组织曲艺队,深入集镇乡村演出,活跃群众的文化生活。我父亲作为“沈丘鼓书三大家”之一(《沈丘曲艺》记载:吕明生、高国顺、柳俊超被称为“沈丘鼓书三大家”。吕明生演唱的《刘天顺赶船》,高国顺演唱的《白云龙征东》,柳俊超演唱的《张廷秀私访》,各有千秋,在沈丘及周边县市颇有名声),被召回县文化馆。我大姐作为新学员也进入县曲艺队。刚开始大姐唱河南坠子,双手打简板,后来唱样板戏《长阳沟》《沙家浜》等。由于我大姐嗓音清亮,扮相俊美,表演到位,在县里汇演时被冯营公社的书记发现,直接要回公社,工作安排在外贸。大姐特别顾家,每月的工资都交给家里。条件好了,家里的客人更多了,父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长期的用嗓,多年的奔波,积劳成疾,常年吃药,打针,住院。病重的时候,成章哥来看他,那时父亲已经很虚弱,他嘱咐成章哥不要离开。1990年5月14日中午,还是那张窄窄的木床上,父亲斜靠着墙,在家人大声的哭号中,静静地走了。成章哥伸出手,轻轻地为他合上了双眼。
那年,父亲63岁。
卢秉臣哥,他不是父亲的徒弟,却也是父亲真正意义上的徒弟。他是父亲用一巴掌、一布袋小麦换来的儿子。
秉臣哥的师傅是我父亲的师兄弟,顺理成章,他喊我父亲师傅。没见父亲时,他半信半疑,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父亲干生意的情景。他说第一次见父亲时,父亲那天正唱《天仙传》,激越高昂时,父亲打战鼓简板,亮嗓呐喊,气势非凡;轮到脆口时,父亲换了钢镰子,叮叮当,叮叮当,美妙的声音由低到高,犹如撕绫罗,打茶盅,清脆悦耳,与父亲生动的表情、轻柔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余音袅袅,入耳入心,这让他很佩服。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他对父亲充满了敬意。有一次,他和父亲到一个集上干生意。因为逢会,说书的艺人也多。他和父亲两个人一班子,另外两个和父亲年纪相仿人一班,两班子人对着唱。秉臣哥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声如洪钟,吐字清晰。他当时30多岁正当年。他的唱腔以沙哑浑厚的窝嗓为主,雄浑、高亢、激昂、有气势。他曾登上舞台演过戏,口、眼、身、法、步,样样了得。年轻气盛的秉臣哥一心想取胜,在心里说:师傅,今天看我的了!非把那边听书的人都薅过来,让他们灰溜溜走人不可!于是,他让严瞎子把弦子定到最高,亮起他那能听一里地的大嗓门唱起来,连表演的架式都用上了,嗷嗷几嗓子,那边听书的人呼啦啦都往这边来了,正当秉臣哥得意洋洋唱得起劲时,冷不防,我父亲劈头盖脸一个巴掌打过来,秉臣哥蒙了!他一米八五的大个儿,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当着众人的面被打,他又恼又羞又急,脸“刷”地一下红到耳后,但他强忍着没吭声,坚持唱完戏。等收了场子,秉臣哥就问父亲为什么打他,这时的父亲气也消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秉臣,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为他们想过没有?你年轻,嗓门大,唱得好,他那边的人本来就少,他哪儿是你的对手?咱得给人家留条路、留口饭,是不是?!”秉臣哥听后,点了点头,郑重地对父亲说:“师傅,你打得对,我明白了。”从此,他们师徒的关系更好了。
有一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秉臣哥来我家,吃饭时,母亲照例又拿出那个秉臣哥专用的大瓷碗,因为他的饭量大,回碗多了怕他难为情,所以母亲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个大号的瓷碗。秉臣哥眉头紧皱,不像平常那样开心,父亲和母亲心里明白,秉臣哥家四个小孩,人口多,粮食少,一定是断粮了。他面子薄,不好意思张口说。等到吃过饭,秉臣哥要回家的时候,父亲指着一长布袋麦子说:“我家的粮食吃不完,新麦快下来了,不吃会生虫,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吧。”秉臣哥的眼泪下来了,因为那个年代,别说是一布袋麦子,就是一瓢麦子都是金贵的,谁家会有吃不完的呢!他说:“师傅,我来就是想借点粮食,孩子们实在……等新麦下来了,我再还给您。”父亲拍了拍秉臣哥的肩膀说:“当我是你的师傅,就别提‘还’这个字,这是给孩子们的。”
多年之后,白发苍苍的秉臣哥每每提起这件事就流眼泪。他说当年的那一布袋小麦,就是他全家人的救命粮,是父亲对他的一布袋的恩情。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为了生计,秉臣哥带着孩子去山西太原做生意,等再回到老家看望父亲时,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那天秉臣哥去集上买了纸钱、鞭炮,割了刀头(猪肉),还有两瓶父亲生前爱喝的鹿邑大曲,在父亲的坟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长跪不起。这以后的每年,秉臣哥都会来看我母亲,每次来,70多岁的秉臣哥都会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师娘,您,就是我的亲娘,我,就是你的亲儿,有啥事,只要您老说一声,我随叫随到。”等我母亲去世的时候,秉臣哥真的像儿子一样,披麻戴孝,送我母亲最后一程。
因为父亲的几个亲传徒弟都不太出色,父亲怕他一身的本领失传了,就把目光锁定在他的4个女儿身上。我大姐结婚后,忙于工作,不再唱戏了。二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父亲觉得她不适合说书。三姐嗓子好,人漂亮,也喜欢说书,但她很调皮,像个假小子,父亲坚决不让她学。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嗓音不太好,但活泼乖巧,能牙利齿,嘴巴很甜。父親就希望我学唱大鼓书,像他一样在低音上下功夫,也可以像刘兰芳说评书那样主攻道白。我心里是喜欢唱大鼓书的,但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很多人看不起说书的,认为说书人属于下九流,跟剃头的、削脚的、摇拨浪鼓的等,都是不上台面的人,说是丢了祖宗的脸,死后也不能进祖坟。于是因为这小小的虚荣心,我毫不犹豫地以正在上学为由,拒绝了父亲。父亲当然希望他的女儿不像他一样吃苦,也就作罢。令我难过的是,阴差阳错,我与大学失之交臂。既没有让父亲看到我考上大学跃入龙门,也没有传承好父亲一身的绝技,实在是可惜、遗憾,这也是我心中多少年来对父亲深深的愧疚!
很多时候,当我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时,当夜深人静想念父亲时,我的眼前就会幻化成这样一个画面:我也身背战鼓,手执简板,张开手臂,亮嗓高歌,笑傲江湖……
当我写下此文的时候,父亲俊朗的面容又浮现我眼前,我想对父亲说:大,女儿想念您,这些年,我没有给您争光,但也没给您丢脸。您一生清贫劳碌,但却给人以欢乐、温暖和担当。您让我明白,这个世上,只要有了爱和善良,就没有低贱的工作,没有低贱的人。我为您而骄傲!父亲,谢谢您,您用一生的拼尽全力,言传身教,给了我最丰沛的生命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