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平
图/奈儿
我妈妈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日光初起。
东方既白,黑夜已经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才出生的婴儿居然会有这样的“印象”——我看到四周都挂着白色的被单,它们在晨风中鼓荡着,飘扬着,如同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升起的一片片白帆。
这是新生的旗帜。
这是生命之舟的启航。
我完全不明白这样的印象是怎么得来的,但却是那样的清晰。那些白色的被单在我身边围成一个个单元,一个个隔断。后来,我无数次在梦中穿梭其中,海上那成片成林的白帆就像是迷宫,我就在这迷宫里摸索着走啊走啊,这里也走不出去,那里也看不到人影,只有熹微的晨光投射在白色的风帆上,因为染有早霞,所以白色里还泛着金红。
也许正因为这个印象,我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
我家当时住在20 世纪50 年代建成的工人新村里,那里没有高楼大厦,全是三层的楼房,青砖墙、木地板、黑色的三角屋顶。楼房与楼房之间很开阔,种着一些树。这样的地方,天很大、很高、很远。不过,小伙伴们却无法捉迷藏,因为无处可躲。于是,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就是跳绳子、踢毽子、放鹞子、跳房子……这都是敞开在天空下的。
其实,我们男孩子也喜欢玩“斗鸡”,可我家大人不让我玩,说那是野蛮小鬼玩的。说实话,我也不敢玩,我觉得自己长得又矮又小又弱,根本就不是那些又高大又壮实的男孩子的对手。
不过,我愿意做个“观战者”,而且还激情澎湃,总是在一边不断地大喊大叫,为挑战的双方加油。我一点立场也没有,不是任何一方的拥趸,我是见谁处于弱势就支持谁,因此,在整个观战过程中,我一会儿为这方鼓劲,一会儿又为那方呐喊。最有意思的是,我还自以为懂得“战术”,比如,对身材高大且体重较轻的一方,我会尖叫“挑啊挑啊”,让他采取往上“挑”的战术,将对手挑翻在地;对个子矮小、体重一般的一方,我会大喊“压啊压啊”,让他们采用“压”的战术,想方设法把对手的脚往下压。我看得起劲,吼得卖力,可是对最后的胜利却无所谓,谁胜了也得不到我特别的欢呼,因为他们都是我很要好的小伙伴。
再说,我是个看轻“胜利”的人,因为我觉得任何一场胜利都是暂时的,没有永远的胜利者。这个方面,要归功于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教育我,要有争当第一的精神,但不必每次考试都争当“第一名”。这使我始终比较放松、从容,什么事情都想着要做到最好,敢于面对各种挑战,有战胜困难争取胜利的勇气,但对“第一名”却十分淡然,因为确确实实没有永远的“第一名”。在我看来,一个人,要有在欢庆胜利时掉头而去的大气磅礴。
虽然各种游戏不少,但我还是希望能玩捉迷藏。
捉迷藏多好玩啊。
捉迷藏又叫摸瞎子,先选定一个范围,然后经过猜拳选定一个人,那个人得被布条蒙住眼睛,其他人则一边数数,一边找地方躲藏起来。数完数后,那个人开始去找其他人,最先被找到的就成为下一轮的寻找者。其实,捉迷藏有两种玩法,除了蒙住眼睛,还有一种是不蒙的,但我们都喜欢蒙住眼睛的这一种,因为蒙住眼睛后找人难度更大;另外,躲藏者为了加快游戏进度,得一面躲一面又发出声音,以诱导寻找者发现他,这也给自己增添了暴露的麻烦。
有的人不喜欢做寻找者,只想做躲藏者,而我两者都喜欢,各有各的乐趣。做寻找者时,蒙住眼睛的我,听觉显得特别灵敏,我像一个听风者那样,在拂过耳畔的声音中捕捉躲藏者的蛛丝马迹,然后,迅速地猛扑过去,即使摔倒也不畏惧,结果,躲藏者往往会身不由己地弄出许多的声响,甚至发出尖叫,这样我就胜券在握了。做躲藏者时,我则尽量让自己多多移动,而不是一动不动,我会故意拍个巴掌以引诱寻找者,在他向我扑来之际立刻逃之夭夭,这让人很有成就感。
事实上,由于我们总是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那块空地上玩,那儿除了树木,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躲藏,所以游戏并没多少难度,就是在几棵树木间穿来穿去。渐渐地,大家觉得玩腻了,便去玩别的游戏了。
我很失望。
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时,好多人家人口多,收入少,因此经济上都很困难。于是,居委会帮大家找来了一份工作,那就是给周边的工厂洗工作服,洗机器罩布,洗白被单。
我外婆第一时间就去报了名。
那些要洗的东西都是油腻腻的、脏脏的,而且好沉,得花很大的力气。我外婆还裹着小脚呢,但她是我们家里的“大力士”,因为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所以家里什么活她都一个人承包了。
大冬天的时候,洗那些东西可费劲了。她把要洗的东西先放在水里浸泡,然后打上被我们叫作“臭肥皂”的长条肥皂,接着用一把硬硬的竹刷子一遍遍地用力刷洗,有的地方太脏,还得用手搓。水是冰冷的,她的手冻得发紫,生出一个个冻疮,肿得像馒头。
外婆告诉我,那些白被单是厂属医院的。我问她,为什么医院里的被单都是白色的,她说,大概是因为显得干净吧,所以凡是讲究干净的地方都是要白颜色的,譬如大夫要穿白大褂,如果穿得花花绿绿的,别人就不当他是医生了。后来,由于每天都要打地铺睡觉,我和我妹妹也就每天都要擦地板,最后,把深色的地板活生生地擦成了白色。
我想,我对自己出生时的白帆印象或许也是被外婆加深的吧。
洗完东西后,就要拿出去晾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到楼房外的空地上,挂在两棵树之间绑起来的绳子上。别的东西太沉,树都要压弯了,只有挂白被单才合适。
空地突然间就被占满了,白色的被单围成一个个单元,一个个隔断。风起时,白被单随风翻飞,成了一望无垠涌动的海浪,成了大海上升起的一片片鼓荡的白帆。
我知道我们又可以玩捉迷藏了。
捉迷藏的难度陡然增高,小伙伴们兴致勃勃。
这回,我是做躲藏者。
我一躲进白被单里,犹如躲进了纱帐,不多会儿,便发现自己和所有人的身影都消遁了。
冬日淡淡的阳光洒下来,周遭安静极了。我把脸埋进被单里,嗅到了臭肥皂和自来水里的漂白粉的味道,感觉真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怎么可能会不干净、不清爽呢?外婆洗完每一件衣服、每一块罩布、每一条被单,都会用双手把它们高高地举起来,然后细细地查看是否还有污渍,她冻僵的红肿的手指此时是如此灵活,查看过的地方一寸寸地往后翻捋。我曾让外婆不用那么细致,随便洗洗得了,可外婆说不可以的,要对得起别人对你的信任。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回想外婆身上的味道,真的有许许多多,可最能概括她的是那种被太阳晒过之后的蓬松温暖而又干净清爽的淡香味。
想着想着,我忘记了自己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也忘记了自己是个躲藏者,我闭上眼睛,伸出双臂,在白被单里摸索着,仿佛在万千白帆中穿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白被单里探出脸看了一下,玩游戏的小伙伴们早已不见了人影——游戏已经结束,他们都回家去了。
这时,我听见外婆在呼喊:“赶紧回家!吃下午的点心啦!”
顽性忽起,我缩回脸来,继续躲进白被单里,深藏不露。
现在,我还不想吃饼干和糖水呢——那是外婆给我们几个孩子准备的每天下午吃的点心。
外婆还在呼唤我回家。
我不应答。
外婆的声音大了起来,而且就在附近。
原来,她下楼来找我了。
我看见外婆钻进一片片的白被单里,但我默不出声,悄悄地移步,在白色的风帆丛中穿进穿出。
我很开心,因为我是在跟外婆玩捉迷藏呢。
“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赶紧出来啊!”外婆大喊着。
我依然悄无声息地躲过来躲过去。
外婆也在白被单的海洋里踏着碎步钻进钻出,她用手一次次地撩开白被单的这只角、那只角。
我腾挪的脚步比外婆快多了,外婆根本就看不见我,更不要说抓住我了。
我兴奋地掩嘴而笑。
蓦然,我听到外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你不要吓我啊!你在里面吗?你赶紧出来啊!你要是丢了,我怎么活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根本没有想到,外婆会惊吓成这样。
我顿时不知所措。
外婆还在哭喊,那声音呼天抢地。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对外婆的意义,那是一个寄寓了无限希望的生命。
这是外婆对生命的呼唤啊!
我立刻冲出白色的纱帐,一下子扑到外婆的怀里。
外婆差点被我撞倒,她连忙用手去抓被单,那被单竟像秋千一样,兀自晃荡起来。
泪眼蒙眬中,我看见海水浩渺,白帆叠影。
技校毕业那年,我刚过完二十岁生日,便接到通知,被分配去了一家小小的房管所做木工。
我心里很惆怅,很茫然。
房管所真的很小,里面只有一条煤渣铺就的小路。小路的南边,有我们的木工房。我们每个木工都有自己的一条长凳,这长凳不是坐人的,而是搁需要刨得平平整整的长木头的,因为我们经常要修理木门。我力气小,视力也差,总是把长长的木头刨得歪歪扭扭。
师父告诫我,一个真正的木工,做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能用钉子,我们是传统的手艺人。不用钉子,就得凿卯榫,我用榔头一下一下地敲击凿子打榫头,不知怎么回事,那凿子竟然一歪,凿到了腿上,霎时冒出血来。师父见了,在长凳上抓起一大把木屑按住我的伤口。
我跑到门外,孤独而沮丧地悄悄抹泪。
这样,我就看到了小路对面一扇永不关上的大铁门。
大铁门里是另一个单位,一个洗衣场,而紧贴大铁门的就是洗衣场的锅炉房,是要一铲子一铲子不断加煤的。
很快,我就去洗衣场串门了。
穿过摆放着一只只大水缸的屋子,外面就是一块很宽阔的晾晒地。
我一下睁大了眼睛——我脑海里的“印象”刹那间展现在眼前。
洗净的一条条白色的被单成排成列地挂着,看上去就像白色的海洋,当风吹来时,白被单飘动起来,如同波浪一般依次滚过,依次退去。风又吹来了,这回的风很大,于是,白被单掀开了一只只角,往上吹起,立刻变成了一丛丛举起的白色风帆。
我望着鼓满了劲风的白帆,感受到生命和希望的强大力量。
我仔细地看了白被单,这才发现当中印有一个红色的圆圈,上面写着医院的名字,而这就是我出生的那家医院。
有一天,洗衣场的一位工友邀请我去放着大水缸的屋子,那里有二十来只用陶瓷做的大水缸,模样就跟腌菜用的大缸似的。没想到,这洗被单的大水缸将水放掉后,可以重新注入洁净的热水,然后,我们一人占了一只,脱了衣服,跳了进去。
我浸泡在热热的水中,感觉无比的惬意,先前的惆怅、沮丧消失殆尽。
忽然,白色的风帆像一杆杆高扬的旗帜朝我涌来。
那一刻,我回到了最初的时辰,成了一个刚刚新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