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命运共同体的影像书写

2023-08-31 08:11邹艺
美与时代·下 2023年7期
关键词:妈妈

摘  要:電影《妈妈!》以诗意的影像风格讲述了65岁的女儿患上阿尔兹海默症,85岁的母亲独自承担起照顾女儿的重担的故事。影片以“双女主”的设定,书写一对非典型的母女在对抗疾病过程中彰显出的女性命运共同体力量,并通过对衰老和死亡的思考来探讨生命哲学。

关键词:妈妈;女性命运共同体;影像书写

《妈妈!》是由杨荔钠自编自导,吴彦姝、奚美娟主演,文淇特别出演的现实主义电影。该影片讲述了85岁的母亲蒋玉芝(吴彦姝饰)与65岁的女儿冯济真(奚美娟饰)在父亲去世后相依为命、共同生活的故事。母亲知性活泼,女儿朴素刻板,热心于做公益,用善意和包容拯救了一位不良少女周夏(文淇饰)。当女儿不幸患上阿尔兹海默症母亲爆发出了惊人的母爱力量,开始独自一个人照顾一天天病重的女儿。影片导演杨荔钠是国内一位优秀的女性导演,代表作有纪录片《老头》《一起跳舞》《少女与马》《老安》、剧情片《春梦》《春潮》等。她的镜头一直聚焦于普通人的生活,直视人生的残酷和人性的不安,从2013年的《春梦》到2019年的《春潮》,再到这部上映于2022年的《妈妈!》(原名《春歌》),杨荔钠导演形成了她独特的电影序列“女性三部曲”,展现了女人在人生不同阶段遭遇的苦乐,让观众看到了女性立体的生命层次。《妈妈!》选择了从少有人涉足的中老年女性题材切入,不仅深刻展现了女性在命运共同体中迸发出的非凡力量,而且通过对衰老和死亡的思考探讨了生命哲学。

一、非典型母女关系的双重倒置

长期以来,关于母亲的叙事永远离不开奉献与牺牲,完美的“母性”被外化成贤惠慈爱、任劳任怨的女性形象,“母亲”成为集所有传统伦理美德于一身的“神化”符号,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母亲受到那么多尊敬的包围,人们赋予她各种美德,为她创造一种宗教,禁止回避它,否则就是渎圣、渎神。”[1]《妈妈!》这部影片的开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是一种非典型的母女关系,母女二人的身份性格被倒置过来:65岁的女儿冯济真沉稳内敛,有条不紊地为母亲和自己精确安排好一天的生活,刻板清苦得犹如清教徒,而85岁的母亲蒋玉芝却显得像一个“老顽童”,任性地打乱女儿为自己收拾的书桌,倔强地说“我的桌子,我就喜欢这样”;爬上高高的架子去找书,在女儿“爬高会摔死”的字条下抬杠地贴上“不爬高也会死”;在睡前举着酒杯倚靠在女儿的房门,顽皮地戏言“来一杯,胜过安眠药”;衣着整齐地在半夜装死吓唬女儿,把女儿气得直想扇她耳光……影片的前期,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之中,承担着付出者和安排者角色的似乎一直是女儿,直到女儿患上阿尔兹海默症,故事才出现了反转。母亲得知女儿的病情后,决心重新承担起照顾女儿的责任,她乐观地说:“生活不是按下了暂停键,说不定我们比以前沉闷的交流更有趣,就像我们又重新认识了一次。”亦暗示了二人接下来的第二重身份倒置:65岁的女儿从一丝不苟的照顾者退回到幼年时几岁的孩童状态,85岁的“老顽童”母亲重新当上二十来岁的新手妈妈,一步步去教女儿穿衣认字,重新做回那个精心护幼崽的“母狼”。

随着20世纪以来女性意识的崛起与性别议题的深入,“母性神话”开始被解构,母女关系的建构从传统到现代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荷兰女性心理学家伊基·弗洛伊德的《厄勒克特拉vs俄狄浦斯:母女关系的悲剧》一书中揭示了母女之间的“共生幻想”,许多电影导演开始聚焦于母女关系的对抗与冲突之中,包括杨荔钠导演自己的《春潮》、杨明明导演的《柔情史》、申瑜导演的《兔子暴力》等。但在《妈妈!》这一影片中,杨荔钠导演却出人意料地完全摒弃了《春潮》中的惨烈,而是难得地塑造了一对始终温情脉脉的母女,她自己亦坦言:“在中国我觉得母女关系处理得好的人少,大家已经习惯了母女之间复杂的关系,你要把它表达得简单温暖,大家都不适应。” 影片开场出现片名时,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触写出“妈妈!”二字,后面跟了一个醒目的感叹号,这让“妈妈”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名词,更像是患病后重新回到孩童状态的女儿的一句深情呼唤,自带丰富的情感和力量感。《妈妈!》中的母女关系就像是一首散文诗,节奏不急不缓,叙事缓缓推进,细腻而悠长。

二、女性命运共同体中的非凡力量

《妈妈!》是导演杨荔钠“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当然也继承了前两部中创作女性故事、聚焦女性视角的特点。《春梦》讲的是被压抑的家庭妇女的精神出轨,《春潮》讲的是祖孙三个的相爱相杀,《妈妈!》讲的是母女两人的相依为命。可以看到,在这三部电影里,男性角色都是缺位的。在《春梦》中有着感情淡漠的丈夫;而《春潮》中父亲一角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是如同幽灵鬼魅一般纠缠在母女俩的矛盾关系中;《妈妈!》中的父亲则是女儿冯济真需要用一生来救赎的心病,朱时茂饰演的医生角色也只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在电影结尾处,周夏抱着女儿归来,为这个即将走到尽头的家庭带来一抹亮色,但出现在她身边的并没有男性。无论孩子的父亲是存在还是消失隐匿,她都已经准备好为这个新生的生命负责,这正是能够体现女性独立的地方。影片中有一句台词说:“妈妈是海,我是一滴水,爸爸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鲸鱼。”父亲搁浅在岸上,影片结束时只有母亲推着女儿走向海里,海水最后成为这对母女的精神家园,亦是一个更大更包容的“母亲”。杨荔钠导演对她电影中“父亲的缺位”是这么解释的:“女性的生活中可以没有婚姻,影片在此表现的恰恰就是女性之间、姐妹之间、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相处方式,她们好像不需要男人,没有男人也能过得很好,在那一刻她们也是欢愉的。”[2]

在蒋玉芝、冯济真,以及被冯济真帮助过的小偷周夏这三个女性之间,组成了一个相互依存、相互救赎的女性命运共同体。电影以季节为意象,是时间流转的隐喻,也代表了女人一生的四个阶段。周夏的女儿代表春天,周夏代表夏天,冯济真代表秋天,而蒋玉芝则代表冬天。女儿成为妈妈,但女儿又一直是女儿。女性在中国传统家庭观念中,总是起着“纽带”的联结作用,“互助”和“利他”常常被视为女性在命运共同体中的共同属性。冯济真对周夏的帮助在救赎之外也有一层无私的“母爱”,她将周夏视为了精神上的女儿,当冯济真把周夏从警察局接出来并给了她一笔钱后,周夏转过头来说了一句话:“看起来是你帮助我,事实上是我成全你也说不定。”冯济真因为年少时对父亲犯下的不可弥补的错误,使她一生都被愧疚而折磨着,因而强迫自己不婚不育,每天做义工为自己“赎罪”,活成了克制清苦的样子。救赎周夏对于她自己来说亦是精神上的一种解脱,周夏这个角色在电影中也承担起了希望与未来。当周夏改邪归正并且也成为一个母亲之后,便正式实现了女性命运共同体代际间良善的传承关系。

在关于“女性命运共同体”的叙述中,可看到真正的女性力量。无独有偶,许鞍华导演的《天水围的日与夜》亦以温情的家庭生活影像呈现了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精神母女”之间的羁绊。作为救赎者的贵姐是一个具有女性意识的独立自主的个体,有责任感,有情有义。正如在儿子张家安的眼中,母亲是一个撑起一切的“树冠”,以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和积极淡然的生活态度成为情感慰藉的港湾,成为无私、坚强、宽容、乐观的化身。在影片的最后,贵姐母子与独居的阿婆一起过中秋,三人组成了一个颇具象征性的祖孙三代命运共同体,在冰冷功利的都市中延续下中国传统的伦理温情。在电影《妈妈!》中,女儿得病的噩耗降临后,母女二人都没有展现出作为女性柔弱无助的一面。女儿冷静地筹备着送母亲去养老院,将自己的财产转移到母亲名下,并在家里贴上纸条时刻提醒自己;而在母亲决心承担起照顾女儿的重担后,接下来的场景不是眼泪和自怨自艾,而是她一大早就起来精神抖擞地切菜、煎鸡蛋、平板支撑、举哑铃、翻阅书籍查询注意事项,迸发出名为“母爱”的强大力量。影片无意渲染突出苦难或是制造尖锐的矛盾冲突,而是意在以豁达坚韧的态度去观照人生,并且这些女性角色身上展现的自尊自强、乐天知命的力量恰恰赋予了她们一种女性独特的人格魅力。

三、对衰老和死亡主题的探索

影片指向了“阿尔兹海默症”这不能被忽视的社会话题。相关统计数据显示,国内60岁以上人群总数超过2.5亿,其中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在1500万以上,并且呈现逐年增长的发展趋势[3]。聚焦阿尔兹海默症的电影不少,2020年由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碎片式的叙事手法表现出阿尔兹海默症病人所面临的世界的混乱无序,还有2011年许鞍华导演的《桃姐》,2014年理查德·格雷泽导演的《依然爱丽丝》等,都以独特的视听语言试图关照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及其照护者的内心世界。对于病人来说,最痛苦的除了身体上的诸多折磨,还有精神上的崩溃与无助。正如安东尼·霍普金斯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里的台词:“我觉得好像我所有的叶子都要掉光了。”《妈妈!》这一影片正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延伸到了这一国人往往避而不谈的沉重主題——我们该如何体面地面对衰老和死亡?

影片中关于冯济真的疾病刻画有许多精准且令人动容的小细节,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有两处场景。一是她刚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时,她在湖的面前缓缓蹲下,双手抱头,此时背景里传来清晰的气泡声,仿佛人身临其境地被困在水底下艰难地呼吸。画面上湖水与暗蓝的天空各占了一半构图,枯枝从画外延伸进来,冯济真瘦小的身影被挤在中间一方小小的区域内,绝望感和压迫感扑面而来。二是在家门口,急于上厕所的冯济真如孩童般跺脚,年迈的母亲越着急越翻不到钥匙,最后只能拿起锤子敲碎玻璃窗,从窗口爬进了屋里打开大门。可是冯济真在一踏入家门的瞬间已经失禁了,母亲默默地跪在地上一路擦拭着地板上的尿渍,暗暗希望女儿没有发现,可是此刻清醒过来的冯济真失去了作为一个知识女性所有的自尊,彻底被击溃了心理防线的她和母亲抱头痛哭。杨荔钠导演从拍个人首部纪录片《老头》开始,便一直聚焦于那些被忽略的、失去了表达空间的普通人,《妈妈!》这一影片的结尾处也收录了一些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真实影像。在沉重的事实下,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关于病痛、衰老和死亡的话题避无可避,正如导演自己所说:“如果我们不知道死期什么时候来临,我们活着的时候该怎样活?死亡只有一个答案,但是我们面对死亡的态度却是千变万化的。”

对于苦难尺度的把握,影片总体上还是比较克制和温柔,没有大面积地去铺陈痛苦,而是在一个个生活细节和母女俩一句句看似平淡的话语中暗藏波涛汹涌。这来源于杨荔钠导演在拍纪录片时观察到的一类老人,他们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尊严永远是一套独立的体系,这使得他们在生病的时候也不想要去麻烦别人。她说:“他们的生活我觉得就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生,这种体面也是这一对母女关系里很重要的部分,我也希望用镜头成全这种体面。”在电影中,女儿平静地将诊断书和药给母亲看,淡然地诉说着自己的病,又转头隐隐含泪道:“其实我也没准备好。”母亲安慰道:“我退休二十年,本来觉得活够了,你又无意中挽救了我。”面对疾病和死亡,整部影片中都不曾出现这对母女一句怨天尤人的话,她们选择的是勇敢面对,坦然接受。观众从母女二人身上看到的是磅礴的生命力与勇气。衰老和死亡固然让人痛苦,但也让女儿冯济真放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枷锁,她开始吃红烧肉,忘掉在心中压抑了一生的对父亲的愧疚,脸上开始有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开始有淋水后的简单快乐,并且也让母女二人打开了心结,让彼此的关系真正变得亲密无间。

电影的最后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母亲穿上了心爱的紫色旗袍,也为女儿穿上了她买给女儿的漂亮黑裙子,二人在涨潮的海水中快乐嬉闹、深情相拥,海水仿佛在召唤着母女二人走向更深的归宿。《世上只有妈妈好》是许多人学会的第一首歌,“妈妈”也是人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这包含了人类最纯粹最真实的情感。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的结尾处加入了许多现实生活中真实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呼唤妈妈的镜头,即使他们有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但是妈妈这个词在他们心中依然有着很沉的重量,哪怕有一天记忆会消失,但是亲情与爱永远不会离开。影片升华了老年人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美,人生中有许多美好的情感可以战胜对于未知的死亡的恐惧,坦然面对花开花落,亦是一种最朴素的生命哲学。

参考文献:

[1]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42.

[2]杨荔钠,赛人.《妈妈!》:关于时间的重量——杨荔钠访谈[J].电影艺术,2022(6):81-88.

[3]李婷.直面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困境,电影《妈妈!》想做的不只是煽情[N].文汇报,2022-09-03(007).

作者简介:邹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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