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长艳：玫瑰绽放在沙漠

王仲昀

任长艳在2023上海智慧女性读书讲坛现场。摄影/沈琳

“听完任长艳的故事，我觉得这母亲真可以啊，看到大儿子现在在新疆喀什，小儿子在云南怒江，两人都扎根西部偏远地区，他们会抱怨吗？”8月17日下午，“家·国——2023上海智慧女性读书讲坛”圆桌讨论中，主持人秦畅动情地提问当天演讲嘉宾之一——任长艳。

任长艳愣了一秒，笃定地说了两个字：“不会。”随后她又解释，可能是受家庭影响，两个儿子看到自己投身边疆，也积极主动参与这份事业。

任长艳是上海闽龙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也是“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在过去的13年里，她带领公司团队去往新疆喀什，从零开始在喀什的泽普县和莎车县建设现代化工厂，打造9条精深加工产线，打造贫困地区自己的品牌和特色产品，带动2万户增加经济收入，与20个挂牌督战贫困村结对扶贫。克服困难、战胜贫困的“奇迹”屡屡在喀什的乡村发生，如今她又把目光投向了被群峰环绕的云南怒江。在那里，她和她的儿子一道，为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继续努力。

“冷水倒进设备，冒出了热气”

从祖国东端上海，去往西北边陲喀什，两地相隔超过4000公里。距离意味着发展的不平衡，也造成了彼此的不熟悉。在很多南方人的脑海中，新疆喀什只是一个遥远而广袤的地理概念，是一片色彩单一的沙漠边缘。

但是有不少观众觉得，听完17日下午任长艳在女性读书讲坛的演讲，不过寥寥数语，从未到过喀什的他们却在那一瞬间拥有了关于戈壁滩上美丽乡村的直观感受。

这是现场演讲的魅力，更是任长艳十多年来参与建设边疆的根基所在。如果没有在当地多年的建设经验，断不能通过这朴实、简洁的语言就打动现场观众。动人的故事，向来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修饰。

这似乎也是任长艳最为人熟悉的“画风”。《新民周刊》记者曾在上海和喀什分别采访过她，印象中一方面任长艳总是很忙碌，活动安排很多，终日为公司事业奔劳，接受采访时话也不多；另一方面，当她主动开口讲述那些在喀什和怒江的乡村田野发生过的故事，一切又在刹那间鲜活起来。

“下了飞机，一路茫茫的戈壁滩、贫瘠干燥的沙漠、随时会刮起的沙尘暴、火辣辣的太阳、落后的产业、生活拮据的贫困户、不上学光着脚在泥路里跑的孩子……”这是任长艳对新疆喀什的第一印象。

2010年，第一次全国对口支援新疆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央确定了上海新一轮对口支援地区为喀什四县：泽普县、莎车县、巴楚县、叶城县。在当时，喀什是国家“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之一。

同年，上海市政府组织了一批企业家到当地开展产业投资考察，任长艳拿着001号登机牌，来到喀什只有一块牌子的“工业园”。“当地的农产品是那么丰富、优质，老百姓生活条件又是想象不到的艰苦。”这种鲜明的对比，带给任长艳一种朴素的念头，这是埋藏在她内心的家国情怀。从喀什回到上海，她作出人生中重要决策，决定全力参与产业援疆工作。一颗玫瑰的种子，由此埋在了沙漠中。

南疆喀什盛产红枣。于是在2011年，任长艳决定在喀什地区南端的泽普县打造国家级红枣种植示范基地。虽然此前在上海有着15年的农产品产销经验，但在这边土地上，收成全靠天，如何用现代化方式把红枣种好，再顺利卖出去，任长艳没有把握。

在沙漠化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有时一脚踩进去，直接没到膝盖。1200亩枣园从头趟到尾要半天，太阳升起来后没地方躲，任长艳的头皮也被晒伤过。沙漠生土地需要改良变熟地，任长艳和团队就种植大豆，把有机肥翻进沙土里。枣粒刚播种下去，防止风沙吹跑，人们就在每一粒种子旁边压上马甲袋装的沙石防风；枣苗需要灌溉，帕米尔高原的分配雪水也无法满足枣园的用水，只好申请打井。当地地下水资源珍贵，好不容易审批下来了，打打塌塌又是半年。

就这样历经3年时间，抱着誓将沙漠变绿洲的决心，他们迎来了国家质检总局验收小组验收，国家红枣种植示范基地顺利建成了。

援疆初期，在当地建设工厂异常困难。

当年在打造红枣种植示范基地的同时，任长艳还在喀什泽普县的戈壁滩上建一座现代化工厂。“当时建厂房发展产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任长艳说道。

设备因电力供应不足经常损坏，維修、买个零部件都很难。工厂优先录用贫困户，工人没有就业经验，手把手教。头两年有人没有岗位经验，领了一星期工资就不来了。办理生产许可证，因为这样的现代化产线在当地是首条，有关部门没有办理条件，也没有经验。桩桩件件事儿，厂房建设之初，建建停停。有时任长艳站在戈壁滩上，甚至有一种问天无路问地无门的感觉，茫茫戈壁显得人格外渺小又无助。

郑金龙和团队研发农产品。

2011年的秋天，泽普的红枣丰收了。农民知道身边有了工厂，盼着红枣卖了总算有些钱。可是厂房因为各种原因，连门窗和屋顶都还没见到。任长艳咬咬牙，把收来的大枣堆满了戈壁。12月，南疆气温直逼零下20摄氏度。如果走在室外，冷风打在人脸上，冻得生疼。在任长艳的记忆中，那一天冷水倒在设备里运转，里面冒出的是热气。她站在设备旁边，双腿早已麻木。就这样，整个南疆第一条红枣产线投产了。

终年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喀什从来不缺甜美的水果，但一直被保鲜难、储存难、运输时间长的问题困扰。“那里瓜果多，味道香甜，但到了销售旺季很多运不出去，造成大量损耗，这完全是一种资源浪费。如果能在原产地进行深加工，可以减少水果损耗，延长产业链，为当地实现创收。”

为此，任长艳找到了破解保存运输困局的途径——FD品冻干技术。经过这项技术处理，水果保质期可以达到一年以上，能够保留原本的口味，色泽不改变，营养不会流失。任长艳当机立断，任长艳投资1.2亿元成立了新疆闽龙达干果产业有限公司，引进了当时南疆地区唯一一条冻干生产线，填补了当地鲜果精深加工领域的产业空白。

这样一座工厂为当地百姓带去了肉眼可见的收益，重塑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了第一个工厂的成功经验，2018年，闽龙实业在上海浦东新区对口支援的喀什莎车县成立新疆小蜂农业创新发展有限公司，由任长艳大儿子郑金龙负责。莎车县是中国“巴旦木之乡”，小蜂农业在当地开设工厂，主要开展巴旦木、核桃油深加工。2020年，时值脱贫攻坚关键年，郑金龙克服了疫情带来的各种困难，在前指分指和当地政府关心推动下，用半年不到的时间完成了南疆首个藜麦精深加工产线的投产。藜麦能量棒、藜麦代餐粉深加工和休闲炒货等商品，由此走入了上海人民家门口的商超里。

2022年，随着农产品深加工经验愈发成熟，闽龙实业研发出更加符合消费者习惯的产品，一袋袋去衣、不用手剥的巴旦木被摆上了货架。苹果、鲜杏这样最易坏的水果，通过冻干处理，也能卖到万里之外。

变化不只于农产品，更映照在喀什当地人民的生活上。原本面朝黄土的农民不必再“靠天吃饭”，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从农田走进工厂，成为现代化产业链上的工人，收入稳定，生活方式随之改变。

变化不只于农产品，更映照在喀什当地人民的生活上。原本面朝黄土的农民不必再“靠天吃饭”，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从农田走进工厂，成为现代化产业链上的工人，收入稳定，生活方式随之改变。更有人在上海技术工人的指导下，一步步成长为当地的管理人才。

任长艳还注意到，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事业对这个曾经的深度贫困地区的改变是全方位的。2010年他们刚去建工厂，招工时高中生都不是标配，大学生更难寻；如今，不再会有当年“一人难求”的窘境。

在小蜂农业的工厂里，有一名车間组长，名叫热依汗古丽·牙森。热依汗原本是一名巴旦木种植户，是当地建档立卡贫困户。被工厂录用后，聪明、勤劳的她学习得非常快，没几个月就晋升成为车间组长，不仅每个月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人也更加开朗。像这样的女性在喀什乡间还有很多。十多年前，她们还很难有积蓄；如今，她们口袋里有钱花，也有经济能力培养孩子念大学，还有人空闲时去考驾照，开上了自己的小轿车。

2021年2月，任长艳荣获党中央、国务院授予的“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沙漠里种大枣，戈壁滩上建现代化工厂，这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也是难得的人生经历。每当她回想这段经历，她发现工厂设备里冷水冒出热气的画面是那么难忘。埋在沙漠的那颗种子，历经艰难，成为绽放在扶贫路上的玫瑰。

“坐在台阶上，抱着电脑办公”

1995年，趁着上海浦东开发开放的时代浪潮，任长艳和丈夫在浦东成立了上海闽龙实业有限公司，专注经营全国农副土特产品。当时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年幼，并不知晓父母投身的事业。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今，郑金龙与郑金洋先后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扶贫事业。郑金龙在大学暑假期间，他总是跟着母亲一道，远赴喀什，看到了那里正在进行的产业援疆。

最终，郑金龙作出了一个“奇葩的决定”——放弃浦东的富足安逸，紧随母亲的脚步。为了进一步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防止返贫，郑金龙现在已经扎根喀什。为了让高端市场都能看到新疆产品，往返沪喀两地成为他的常态。彻底改变人们对贫困地区产品的成见，这是郑金龙当下的梦想。

2022年，任长艳的小儿子郑金洋远赴云南怒江。经过对当地农副产品资源的考察，郑金洋带领团队，着手创办工厂。在那里，他遇到了和母亲当年一样的问题：怒江州曾是“看天一条缝，看地一道沟，出门靠溜索，种地像攀岩”的“极贫之地”，在这发展产业相对困难，难在怒江大峡谷资源相对零星分散，交通不便，用工基础薄弱。

刚到怒江时，厂房里没什么像样的办公桌。郑金洋常常抱着电脑，坐在工厂门口的石阶上办公。彼时受到新冠疫情影响，任长艳也没法去到怒江。但是让她眼前一亮的是，半年后一家集产品研发、加工生产、渠道销售为一体的现代化企业——云南全都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在怒江当地正式投产。“直到投产后，我才第一次去到那边，发现他已经在团队里形成了自己的凝聚力，独当一面。”看到郑金洋的成功，任长艳觉得年轻人有无限可能。

2023年3月底，上海第七届陆家嘴金融城国际咖啡文化节上，怒江咖啡引来不少咖啡爱好者关注。怒江群山起伏，海拔高，光照足，气候干热，具备咖啡豆种植的良好条件。如今，郑金洋负责的公司将目光聚焦于这一天然优势，打造出咖啡的全产业链。

任长艳觉得，可能在兄弟俩的儿时记忆里，家里人常年都是风风火火干事业，所以真的走到这一步，没有什么动员，也没有抱怨。幸福没有捷径，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曾经在戈壁滩上绽放的沙漠玫瑰，如今和家人一道，又在彩云之南写下了美丽乡村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