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航
父亲走后,母亲变得很沉默。
除却悲伤之外,她也不得不沉默。她只会手语,而父亲是家中唯一会这门语言的人。他不在了,母亲的声音自然也就消失了。
好在平日里,母亲也不太需要和人交流。她是绣娘,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除了分丝就是刺绣,半点儿工夫也轮不到“说话”上,即便是和我。
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我托了懂手语的人,问母亲是否要随我去广州同住。“房子虽然不大,但你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
母亲比画着婉言谢绝。“这多麻烦你,我不去。”
我几次三番地说,她终是不肯来,我也就只好作罢。
我和母亲算不上亲密。一来,我看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她也听不到我说什么,自然亲密不起来。二来,我从初中起就开始住校,和母亲相处的时间短,交道打得少,也就没什么机会亲密。
我不知道其他家的母子关系是怎样,但在我家,父亲就是我和母亲之间的那根纽带。许多话,都是经由父亲辗转告诉我。他不在了,我和母亲之间的交流几乎就断了。
如果是旁人,不理也就不理,没人会说什么。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没法不理她。而且因为说不了话,也听不到声音,母亲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网络发达,无论买菜做饭还是出游,只要会用手机和电脑,下个单,请个人,生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些操作的前提都是识字,可母亲不认字。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手语和刺绣都是拜的师傅。外公外婆想得实在,刺绣是门手艺,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能保障女儿一辈子吃穿不愁。母亲也确实是不愁吃穿,但没上过学,就意味着她少了一群可以互相交流、沟通的同学。母亲的生活圈子很窄,窄到一直以来,仰赖的都是青梅竹马的父亲。我还记得因为她不识字,过去绣花時,每每需要落个款、绣首诗,都是让父亲描好,她再绣上。父亲走了,这样要配字的刺绣活,母亲有时都没法接。
我回广州不到三个月,家中就连遭了两次贼,不止首饰被偷走了好些,连刺绣用的金丝都被卷走了。倘若不是族里长辈给我打电话,我定不会知道。到这个地步,我再没法心安理得地把母亲留在老家了。
我找了手语翻译再次和母亲谈,大概是因为遭了罪,她这次终于点头同意,决定跟我去广州。
搬家是件麻烦事,跨城搬家尤其是。
老家住得久,难免东西多。我需要不断和母亲沟通哪些东西可以扔,哪些东西不能扔。在这无声的交流中,我们的关系更坏了。
因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大到冰箱、洗衣机,小到家里的一针一线,母亲都不肯让我扔。更要命的是,她还想把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全搬到广州去,而这显然不可能。且不谈运费多少,我那间广州的小房子也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我请了手语翻译来,好说歹说,掰开来揉碎了一点点和她讲道理,可她油盐不进,干脆就装看不懂。
要不是后来父亲学校的人过来问能不能捐些书,母亲点头同意,给了我启发,恐怕我真得把它们全给运回广州。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剩了三大箱父亲的书籍、资料。
书房的事大体解决后,举一反三,我挨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让他们找母亲要些能用得上的东西。母亲面子薄,不好意思拒绝,全答应了,这就又帮我省下些功夫。
最后,我们还是足足折腾了快一周才打包好行李。这时,我项目组的组长已经催了我四五次。
回广州的路上,我就暗下决心,一定得给母亲找个保姆,最好是懂手语的。不然到了广州住在一起,就算她受得了我,我恐怕也受不了她。
只是找懂手语的保姆太难了。我本以为有钱就行,可在网络上发了好些帖子,都石沉大海。我还特地托人去特殊教育学校打听过,虽然是找到了些会手语的,可他们和母亲交流起来也不顺畅。那时我才知道,母亲的手语并不是学校教授的标准手语。它类似于手语中的方言,如果不是同乡的话,彼此之间也颇难沟通。
“各地有各地的手语,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都不一样,互相之间看起来就像是另一种语言,很难交流。”学校的手语老师告诉我,“如果没在学校接受过手语教育,就连电视上的手语也不一定看得懂。”
听了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没见过母亲看手语新闻。过去我虽然知道她是聋哑人,但也只是知道,什么都没做过。我有些后悔父亲在时,没有好好跟他学手语了。
说起来,我初中开始去外地住校,主要原因就是“不肯学手语”。
小的时候母亲常到学校给我和父亲送饭,每次她来,就有同学起哄,“陈嘉明,你那哑巴妈来了!”他们有恃无恐,敢当面这么喊,无非是清楚母亲听不到。起初我骂过他们,也打过他们,可都没有用,反倒被人孤立。因着母亲,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大好过。当然,我在家中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六年级时,父亲升了学年主任,工作忙,时不时就要去市里开会,一去大半天,有时候当天还赶不回来。出于担心母亲,父亲想教我手语,这样他不在时,我就可以照顾母亲。我很不情愿。我想都能想得到,假如我和母亲一样用手语了,其他人会怎么笑我。
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和父亲吵起来的。只记得气急之下,父亲打了我一顿,失望地冲我大吼,“你既然这么不喜欢你妈,那你走吧,找个外地学校去住校!我就权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去就去!”年少的我,立马就答应了,浑然忘了如果我去外地的话,那些我刻意维持下来的“友谊”也要断了。
“友谊”会断,血缘却不会。
懂得这个道理,花了我许多年。兜兜转转间,我和母亲还是生活到了一起。只是现在,没有父亲在旁教我了。
回到廣州,我很是花了一段时间找照顾母亲的保姆,心中首选当然是懂手语的。可实在是难找,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不懂手语的。本以为顶多是沟通不了,有些磕绊,熟悉之后就好了,花钱省麻烦。但没想到保姆请来后,麻烦事更多了。
大概是母亲和我运气不好,也大概是这年头人心太坏,欺软怕硬,先后请回来的三个保姆一发现我经常加班不在家,母亲又是聋哑人,听不到也说不出后,做事情就开始大打折扣,马虎起来。轻的,不按时按点做饭,不打扫屋子;重的,不仅敢瞒下买菜钱,偷拿母亲的绣品,还敢当面扯谎,说母亲冤枉她。要不是我偶然看了家中监控,恐怕母亲只能白受欺负。
请走最后一个保姆,我气得远程找了手语翻译,一字一句,告诉母亲下次被人欺负的话,绝不能这么软。
“你不会说话,你还不会打人吗?你要是不敢打人,你告诉我呀!或者告诉林姨也行。”我指着屏幕那头手语翻译的脸,示意母亲。多日联系,我与手语翻译已经成了朋友,喊她姨了。“你打视频电话找她,她就会告诉我,我们就可以帮你出气啊!”
只可惜我在这边说得唾沫横飞,林姨在那边比画得手不停歇,母亲却好似完全没懂,“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麻烦你。”
经过这些事,我着实是有些怕了请保姆。人心隔肚皮,我如何能知道人家是好人还是坏人。可让我亲自照顾母亲,也不太可能。一是我们不亲近;二是项目正忙,组长私下找过我好几次,让我不要分心。
“我妈这情况,你也知道。”我有些郁闷,“保姆真是难找,我都在想要不找个菲佣算了,反正谁也听不懂谁的。”
“要不你买个机器人吧?华美前几年出的那款家用的就很不错,代号小九,到现在都不算过时。”组长见我发愁,给我出主意,“照顾人方面,机器人肯定比不上活人懂心意,毕竟现在技术就这样。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会欺负你妈。机器人三定律,你晓得吧?一切以人为主。再说你还可以远程监控,万无一失。”
“机器人?”这倒是我没想过的角度,“可我妈又不会说话,又不认字,平常怎么操控呢?”市面上的机器人要么是语音控制,要么是App控制,母亲两样都没法用。
“你提前设置好程序,不就行了?”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全都提前设置好,定时定点做。你找个保姆,不也是干这些活吗?”
“也对。”我想了想,听了组长的建议,带回了那款机器人。
小九外形和人相似,全身布满仿真皮肤。如果不是胸前有个硕大的显示屏,几乎也就像一个人了。它内置家务程序,打扫做饭全都会,支持远程监控,提供开源接口,视频通话功能更不在话下。母亲只要点一下它屏幕上的通话键,就可以和老家的朋友见上面。对我来说,它除了贵,没别的缺点。但考虑到以后再也不用因为照顾母亲的事而烦恼,贵就贵吧。
小九到我家的前半个月,母亲很是抵触。
她不会说话,也不认字,几乎没法操控小九。小九的一应行为都是我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这让母亲只能被动地接受它的服务,即使不愿意,也没法拒绝。起初小九做的饭,她都不肯吃。但等母亲逐渐习惯、接受它后,就再没我什么事了。
毕竟相对于我,相对于过去请的那几个保姆,小九太靠谱了。设定好了是每天三顿饭,它就一顿不会少。到点打扫房间、倒垃圾,不会撒谎,更不会像先前保姆一样欺负母亲是个聋哑人。我远程抽查过几次,见它对母亲照顾得尽责,也就彻底放下心,投入了工作中。
我所在的游戏公司要赶在七夕前推出一款恋爱主题的角色扮演游戏《LOVE 99%》。前期两次测评的反响都不错,只是有些bug,要赶在节日前改完,为此我干脆住在了公司,白天黑夜地工作。
虽然做的是恋爱游戏,但说来好笑,我们组除了组长,其他全是单身。有时候不忙,组长还会以身作则劝我们,“你们有空就去谈个恋爱。谈恋爱好啊,有人关心。不然等年纪到了,家里时不时就打电话过来,催你们找对象,到时候可痛苦了。你们趁年轻,现在去找,怎么都要容易些。”
每到这时,我都只能尬笑,没法接话。父亲不在了,母亲又不会说话,我的手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接到父母的催婚电话。
想归这么想,七夕前的三天,项目最忙的时候,母亲却打来了电话。只是电话那头,说话的不是她。
“你好,是林玉真的家属吗?我是市交警大队的。”
“林玉珍?”以为母亲整天待在家的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我是她儿子。她怎么了?”
“她出了交通事故,在市三医院急诊科。伤基本处理好了,但我们这边没人能和她交流……”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我和组长说了一声,匆匆背上电脑就往外跑。本以为交警是怕我激动轻描淡写,母亲其实伤得很厉害,但等到了后才发现,母亲身上确实只有些擦伤。倒是她身旁的小九伤得很是惨烈,仿真皮肤划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露出了内部的线材,胸口的显示屏碎得稀烂。想来是因为这个,母亲才没能联系上林姨,再让林姨找我。
我无心探究母亲和小九为什么会在外面,直接打开电脑,连上小九身上的接口,看起了事故发生时的录像,看完之后我才发现,事情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本以为单纯是母亲和小九受了欺负,却没想到母亲竟也学会了反击。当时,马路上一辆处于自动行驶状态的车出了故障,司机没法转动方向盘,只能眼睁睁看着汽车撞向人群。路过的小九为保护母亲,推开她后,自己冲上去把车刹住了,浑身上下撞得不成人形。一旁的母亲醒过神来,见小九被撞了,就把司机拉住狠狠打了一顿。
“我车出了问题,真不是想撞人,也和交警说了我认罚,但你妈不能不管不顾直接上手打人啊。”司机有些委屈,“我也不是不赔钱。”
“没事,只要你按规矩赔钱就好了。我会和我妈解释清楚的。”听完前因后果的我,忍不住笑了,看来母亲总算把我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小九救了人,很是被记者围观了一阵。这年头,虽然家用机器人也不少了,但大多都不算聪明,能像小九这样,主人已经处于安全状态,没收到命令就自主去救人的很少见。记者很是说了些人工智能有希望突破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放我们走。华美的售后服务很好,得知这件事后,也打电话过来表示愿意帮我们换一台全新的。考虑到母亲的想法,我婉言谢绝了,“无功不受禄,这台修好了一样用。”
处理完這起交通事故回家,已近傍晚。霞光肆意铺满天际,给来往的行人都加上了一道金边。
我看着陪在母亲身旁被撞得破破烂烂却仍然勉力扶着她的小九,突发奇想,“妈,你说你这么喜欢小九,我帮你改装下吧?让你能直接和它说话。这样下次再有这种事,就不会出误会了。”
母亲听不到,自然不会说好,也不会说不好。但见我转头看她,就冲我笑了下。那笑容似乎是在默许,也似乎是在应允,一如多年前,她去学校为我送饭时的模样。
项目结束,市场反馈不错。组长一高兴,不仅没怪我临时请假,反而说要带组里的人去旅游团建。我对旅游没什么兴趣,就找了照顾母亲的借口拒绝了。
上次交通事故后,司机赔付了小九一笔维修费。我拿那笔钱买了些配件,打算抽空把它修好,顺便写个程序,给母亲一个惊喜。
当初组长推荐我买这款家用机器人的主要原因是它支持开源,接口多。程序员嘛,都爱折腾,多点儿功能总不是坏事。事实上,华美机器人公司的官方论坛上经常有用户分享一些自己编写的程序。我听人说,现在很受欢迎的架子鼓程序就是一个玩乐队的人自己编写上传的,这样就算乐队少一个打架子鼓的,他们也还是能够正常演奏。
我没那种音乐细胞,也不想出名。我只想编写一套简单的程序,一方面能让小九识别母亲的手语,并将它转换成文字;另一方面能将听到的语音转换成手语,比画给母亲看。至于文字和语音之间的转换,世上早有现成的代码,我就不劳心编写了,到时直接借用。
我本以为将手语转换成文字的程序早就存在且发展成熟了,没想到居然没有。这个思路很简单,不少前人都提过,甚至有人做出过初步的模型,只可惜程序都不够完善,数据库也不丰富,没法实际运用。
“从头开始吧!”我给自己鼓气。
老实说编一个这样的程序,最大的难点不在思路,而在数据库的收集整理上。文字的语库好办,但手语的语库就不那么好办了。母亲用的并不是标准手语,好些手势,翻书没法找到对应的翻译,除非挨个去问人。其次的难点在手势的识别上,小九内置的视觉识别系统对于人体的追踪并不能精确到手势的动作上。只是这个难点相较前者好解决得多,找到合适的摄像头,升级下分析芯片就可以了。
我开始一面收集手语资料,一面给小九找寻合适的硬件。
后者异常顺利,我只是在华美的论坛发了个帖,简单描述了下需求,很快就有人给我推荐了一套方案。
【紧急】机器人视觉识别系统求推荐!能识别手势动作者为佳。
发帖人:CJM1213 (1级)2055/7/16 21:43:27
我想升级下小九的视觉识别系统,让它能够识别人的手势,请问各位有什么推荐吗?
回帖人:CJM1213 (1级)2055/7/16 21:43:29 #1
(个_个)防抽楼
回帖人:白桃K (63级)2055/7/16 21:47:56 #2
试下MWK7549+耀明S36吧!
CJM1213回复白桃K:好,我去搜一下。
CJM1213回复白桃K:这一套好贵啊,有没有便宜点的推荐?
白桃K回复CJM1213:那没了,我觉得最好就这个组合。
回帖人:黄总工,十代目还出不出了? (29级)2055/7/16 21:50:17 #3
顶帖看评论
回帖人:一零 (75级)2055/7/16 21:53:39 #4
手势?什么样的手势?不同动作、不同频率,精度要求可不同。如果你要求不高的话,摄像头不变,只升级视觉分析部分的芯片就可以了。
CJM1213回复一零:是手语,我妈是聋哑人,想编个能翻译手语的程序给她,这样以后方便沟通。
一零回复CJM1213:这样的话,你要不试试昆泰D276?五千多就能拿到。摄像头还是用原生的。我之前这样搭配着拍过视频,能追踪到厨师炒菜的每个动作,手语识别应该也没问题。
CJM1213回复一零:多谢,我去搜一下。
CJM1213回复一零:这款芯片已经停产了……
一零回复CJM1213:那,你要不换MWK7328看看?比276差点儿,但也比7549便宜。
CJM1213回复一零:这款断货了,兄弟还有其他推荐吗?
一零回复CJM1213:hhhh不好意思,那真没了。不过我这有个旧的7549,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吧,不影响使用。
CJM1213回复一零:多谢!我发私信给你了。
联系上一零后,我才发现我俩在同一个园区,只隔一条街。只是他在华美,全球最大的机器人公司,我则在一家二流游戏公司,天差地别。约好第二天午休时在华美楼下当面验货,我就下线了。
本以为一零那么懂芯片,十有八九和我一样,是个资深宅男,没想到见了面才发现是个年轻姑娘,一看就才参加工作没多久。
“黄依瓴,”看着一零工牌上的名字,我有些想笑,“谐音梗是要扣钱的。你这真名和网名一个音啊!”
“你也好不了多少。”一零看着我的工牌,针锋相对,“CJM,陈嘉明,连生日都给暴露了。”
“一直用这个,懒得改了。”我笑笑,接过一零给的芯片,“多少钱?”
“不用。”一零摇头,很遗憾的样子,“我用不上了,送你。”
“那……”我很不好意思,“你吃饭没?我请你吃个饭吧。”
“真不用。”一零看起来更遗憾了,“我反正也用不上了,CJM你需要就拿着吧。不过,要是你的程序做好了,能给我看下吗?”
“肯定。”我点头答应。做完了给她看一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硬件备齐,我开始收集手语资料。本以为很简单,真正做起来才知道难。越做,我越能理解过去那些半途而废的项目了。我只是想整理出三千个常用手语词汇,并没想一网打尽,可还是觉得很痛苦,更不用说那些野心勃勃想一网打尽所有手语用语的项目了。
本来工作就忙,现在为了收集整理手语资料,我下班后的时间几乎全花在和手语翻译林姨的视频沟通上了,得一个词一个词地拍,录下她的每个手势,知晓要点,再转换成程序里需要捕捉的点位,登记到语料库里。这一套流程下来,平均一天我也就只能整理出五个词。
想起曾经看日本电影《编舟记》,男主和同事为了编写一本国语辞典,从早到晚辛勤工作,足足花了十五年才完成。当时我还对前女友嘲讽男主能力不行,每天只能编那么少的词,“要是让我来做,用技术收集资料,怎么可能要那么久?”前女友举出例子反驳,我也不大信。直到现在我亲自为母亲整理手语资料,才发现事实和电影里差不多,速度快不到哪里。以前的我,真是太过自以为是了。只是后悔无用,唯一能做的就是过好现在的日子。
就这么一个词一个词地整理,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在这期间,我天天加班,也只整理出一百多个词。考虑到以后或许没有这么多时间,要完成三千个词的目标,我恐怕得花上好几年。我有些想打退堂鼓了。反正母亲并没听到我当时说的话,即使放弃了,她也不知道吧。
可就在我想放弃时,一零忽然通过论坛给我发了条私信,询问项目的进展,并说可以介绍个人给我,帮忙完善视觉识别方案。“就是之前论坛里的白桃K!他可是视觉识别方面的专家,经验很多。”
这引得我既感激又愧疚。我真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打算半途而废,就先将目前的一百多个词导入数据库里,勉强把程序完成了。
我对这次见面不抱什么期望。之所以带上母亲和小九,只是想向一零和白桃K表明自己确实努力了,没有浪费他们的帮助。
可我没想到见面之后,母亲竟然仅凭小九内置的那一百多个手语词汇,就与大家谈天说地,聊得火热。我到那时才意识到,母亲并不喜欢沉默。恰恰相反,她很喜欢和人“说话”。
现场看过他们之间的互动,任谁也能明白这件事的意义。语料库里每多一个词,每多一个手势,母亲的声音就会大一分,能表达的意思就会多一些。
“像你妈妈这种情况,不会写字,只会地方手语,整理起资料来就和整理一门新的语言差不多。技术上不难,只是花时间花精力,也难为你这么用心。我看过你的程序,逻辑上没什么问题,只是数据还不够……”
“确实。”我苦笑了下。白桃K指出的问题,其实我都知道。很多东西没能做出来并不纯是技术上的原因,而是工作量的原因。很多时候,我们会期望生活像小说一样,灵感闪现,完美的成品就立刻冒出来。但事实上从灵感到成品,中间隔着漫长的距离。我和母亲能用的手语翻译程序间,隔的就是这样漫长的距离。在我之前,好些人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放弃了,只是我还不想放弃。
或许在母亲和小九对话前,或许在一零询问我项目进展前,也或许在来见白桃K之前,我还没有这么坚决,但见过母亲兴致勃勃与人说话的样子后,我确实不想放弃了。
我开始了新一轮的语料收集,先前的痛苦再次袭来。
受限于资金与时间,我的速度快不起来。而受限于母亲这种地方手语的小众,我也很难找到多少人帮我。不说别的,懂这门手语的翻译就很少。据林姨说,家乡那边除了她,最多也就不到十人。“懂的人不少,可又会说话又会写字又懂手语能做翻译的,就没几个了。”
一零仍是时不时会问我项目的进展,需不需要帮助。有时候我也奇怪,她一个刚上班没多久的新人,哪儿来的那些资源?不过想想華美公司与我就职的公司之间的差距,我也大概能明白原因。平台不同,资源确实天差地别。只是到了这个阶段,我需要的已经不是硬件上的提升,而是语料上的增长了。而这,只能靠自己。
每天下班回家后,我都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同样的流程:和林姨通视频电话,录下她的手势,整理编辑好新的语料,导入小九的语料库中。母亲睡得早,很少会撞见我在家做这件烦琐枯燥的事。她只是每天醒来会发现小九懂得比前一天又多一点,她能“说”的话也比前一天更多一点了。
就这样慢慢地,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我的身旁。
她开始会在我加班时,敲开书房的门,问我要不要吃个消夜;也会偶尔在我和一零视频聊天时,伸手过来打招呼;甚至她还带着小九去社区报名,做起了志愿者。能够与更多的人交流使得母亲活泼了起来。也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过去她知道对方“听”不到、“听”不懂她的话,所以选择了不“说”,而今明白对方“听”得懂,就“说”得多了起来。
因为母亲的这番变化,我和她也慢慢熟悉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算不上亲近,但能够沟通,就意味着有了互相理解的基础。说来,因为收集这些手语数据,我还意外得知了父亲生前做的一件事。
语料库词汇收集到三百个时,母亲有天问起我这个程序的原理:为什么我只是在电脑上打几个字,第二天小九就能多比画出些手势。我简单解释了一番,本以为她不会懂。可没想到,母亲很快就从父亲的遗物中翻出一台旧手机给我,问我能否派上用场。我点开相册,发现里面全是父亲在世时录的各式手语视频。哪个手势代表哪个词,挨个标得很详尽。看视频拍摄时间,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想来是父亲从前学习手语时,挨个儿录下的。
“你,爸爸,从前,录。”母亲羞涩地比画着,小九发出的合成音在她身后依次响起,“他,学,我,说话。”
“现在我也学。”我跟着小九的手势比画着,看见母亲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这天我和母亲聊了很多,从我出生前的事,一直聊到最近的工作、生活。这是我和母亲的第一次长谈,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她有多不了解。
过去我们虽然也有交流,但那些交流仅限于衣食住行。她会问我吃了吗、喝了吗、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会说吃了、喝了、今天忙晚点儿到家。有时候心血来潮,我还会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让我顺路带回来的。这些交流都很浅,浅到我为她订票来广州时,才知道从小到大我在试卷上假冒的签名都写错了,她是叫玉真,不是玉珍;浅到来广州后,我才知道她一直都看不懂电视里的手语新闻;浅到我至今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朋友有哪些,又都叫什么名字。对过去的我来说,母亲,连带着她那群说不出话的朋友,是异类,是累赘,是连累我被嘲笑被欺负的存在。可是这些天相处的感受时刻提醒我,她也是人,是如我一样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听不到也说不出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仔仔细细看完了手机中的全部视频。视频内容一多半是各式手语,一小半是父母相处的记录,其中还有小时候的我。全部加起来,足足有七百三十二个。从前我只知道父亲和母亲很恩爱,却不知道是这样恩爱。
我将旧手机中的视频导出来,重新整理、提取,收进了小九的语料库中。这些资料使得语料库一下子扩充到了九百多条。我那三千个手语词汇的目标忽然就变得可行起来。这次更新后,普通的日常用语,甚至简单的新闻书报,母亲都可以应付了。
我如约告诉了一零项目的进展,她激动得立马就赶了过来。一见到小九,她就拉着它去找母亲聊天。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一零的热情让我有些诧异。她似乎比我更在意这个手语项目,“我很少看到有人愿意和聋哑人聊天,哪怕是在沟通便利的情况下。”
“不会。”扑哧一声,一零笑了出来,“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知道吗?我先前在公司申报过一个这样的手语项目,不过被打了回来。那个项目叫‘心语者,至今想起来,我都好郁闷。白桃K他们也是我做‘心语者时认识的。后来在论坛看到你发的帖子,我真的超高兴!一直以来,我都想知道这样的项目做成了会是怎样。”
“为什么会被打回来?”我有些好奇,“华美做不了这方面的产品吗?你们可是市面上最大的机器人公司,技术上应该没问题吧?”
“技术当然没问题。不过商务组评估后,觉得这个项目没什么前景,嗯,换句话说,赚不到什么钱,没啥商业价值。”一零叹了口气,“而且这项目还是我妈不让批的,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可郁闷死我了。”
“你妈?”我愣了下,“她也在华美?”
“啊,对,她也在。”一零有些局促,“反正就没批下来。”
华美是家大公司,有将近五十年历史了,母女都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倒也没什么稀奇。“话说你当初怎么想到提交这样一个方案的?我是因为我妈不会说话,你是?”
“说来话长。”一零陷入回忆中,“我读书的时候,常去福利院。那里面没人认养的孤儿或多或少都有些残疾,好些是聋哑人。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送了台新款机器人过去,本以为人家会很感激,结果有个小姑娘比画着问我,‘姐姐,我该怎么用它呢?她和你妈一样,不会说话,也不认字。我当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我送了个人家根本没法用的东西过去,还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后来进了公司,我想着这件事,就做了‘心语者的提案。这是我在公司提的第一个项目。老实说,当时还是挺多人支持的,不过最后还是被打回来了。”
一零这么说,我就懂了。她帮我,或许也是想帮她自己。工作这么多年,谁没有想做却没能做成的项目?光我一个人手上,这样的项目都有一堆。
“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厉害的项目……”我努力找话安慰,一零却没回答。看着与母亲闲聊的小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问我,“嘉明哥,你知道中国有多少聋哑人吗?”
“三千万?”我大体查过资料,知道点数据。
“是啊!”一零感叹,“三千万人!百分之九十多都不认字。可公司还是觉得没前景,觉得让他们去学写字就好了,或者不学写字,就学自己的手语好了,没什么交流的必要。但真的没必要吗?你不觉得他们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吗?互相之间看得到,却理解不了,沟通不了……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和聋哑人之间的了解程度,甚至都比不上和外国人之间的了解程度。”
我想说就算亲人之间,了解程度也不一定有多高,可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句话。一切都会变好的。既然我和母亲现在能沟通起来,一零和她母亲以后也未尝不可。
“等这程序做好了,要不就叫它‘心语者吧?”
“哎?”一零吃了一惊,“这怎么能行?这是你的项目。”
“我也拿了你不少资料。你要是不催我,不找白桃K他们过来给我指导,我也做不到现在这地步。”我笑着拍了拍一零的肩膀,“再说,‘心语者这名字确实不错。借我用了,以后我们就算合伙了。只是我不打算用这项目赚钱,你当个合伙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别嫌弃就行。”
“能把这件事做成,就是好。”一零大笑,“我怎么会嫌弃?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请一定提。”
“当然。”此情此景,我心底忽然升起了股豪气,这是和完成公司任务不同的感觉。“我之前是还不熟悉,所以慢。这些天也学了不少手语,辨别起手势来,速度也快了。等我多培训些人,和我一起来……”
“你说你辨别手语的速度变快了?”一零仿佛发现了什么,打断了我。
“是啊。熟能生巧嘛。”我随口答道,“边收录边学习,当然速度就快了。”
“嘉明哥,你听过华美的第一代机器人吗?”一零若有所思。
“那个会舞龙醒狮的机器人?”我愣了一下。谁能不知道它呢?那可是第一款真正意义上能够深度学习人类动作、自我迭代优化的机器人。没有它,就没有今天的华美。
“对!就是它。华美之后推出的全部机器人,包括现在的小九,都是在它基础上迭代而成的。”
“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一零为什么突然和我聊起历史。
“当然有关系!这就是说,华美所有机器人的底层程序里都有学习能力!既然能够学习动作,为什么不能学语言?还是这样一门与手的动作息息相关的语言!”
“你是说让小九直接跟人学手语?”我有些明白过来一零的意思。可我能力有限,“但我也写不出来那样的代码啊……”
“你忘了吗?”一零学着我方才的样子,也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就在华美上班。我去把这段代码找出来,帮你修改程序,把它加进去,这样我们搜集起语料来就会快很多。”
“但这样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我深知内部代码不能随意分享,更何况是华美的核心机密。
“我们不是朋友吗?”一零的目光里满是信赖,“只要你不把它发出去,谁知道?等我们收集到三千个手语词汇,把语料库整理好,就停止使用。以后对外发布时,再改过来,不就好了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可不是朋友。”我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我们可是合伙人啊!你放心,我绝不会把那段程序发出去。”
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我将程序传给了一零。
半个多月后,她送回了个硬盘。打开一看,里面已经是她加了华美内部代码的新程序了。
给小九装好新程序后,为了加快学习速度,我直接将它送回苏州老家跟着林姨生活。毕竟作为手语翻译,林姨不仅知道怎么教手语,还能接触许多聋哑人。
好消息很快传来。一个月后,林姨的反馈已经从“小九会翻译手语”进步到“小九会翻译评弹”了。
“评弹?”我吃了一惊。我都听不懂老家的评弹。
“对啊,它现在能一边听评弹,一边给我们做翻译。旁边屏幕上打的字幕都不用看,比画得可快呢。”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林姨特意发了段视频过来。视频中,小九一边听着评弹,一边稳稳地将听到的内容翻译成手语转达给了身旁的“听众”。
看到这段视频,我放下心来,显而易见,三千词的目标不仅达成而且超越了。和一零商量后,我们决定让林姨立刻把小九寄回来,收回语料库,更改程序。毕竟夜长梦多,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寄回去?”林姨有些舍不得,“怎么这么突然?”
“我打算给程序升下级。升完级,再寄给姨。”我没法告诉林姨急着召回小九的实情,只能扯了个谎,“到时候姨找人装好程序,马上就能用。等几天就行了。”
“不用再升级了吧?”不知怎的,林姨有些犹豫,“现在都很好用了。我们过几天有个活动,没它在不方便,你给姨多用几天?”
“还是要升级的。”要是公开参加活动,不可控的因素就更多了,“我一升级完,就给姨,很快的。”
“这程序多少钱啊?”见我执意要回小九,林姨冷不丁问了我一句,“姨找你买,行不?”
“不要钱。”我随口答道,“不仅姨用不要钱,以后大家用,我都不打算要钱。做这个,主要就是为了方便大家用手语。再说,就算以后我扛不住服务器的费用,真收钱了,我也不会收姨的钱啊。姨照顾了我妈这么久。”
“好孩子,好孩子。”林姨连声夸赞,没多久,就把小九寄回来了。
我那时只顾着高兴,也完全没想到林姨会做什么,更没预料到她的举动,会造成那么大的影响。假如我知道,我一定给她把利害关系说得更透彻些。
小九是寄回来了,但在没告诉我的前提下,寄回之前,林姨偷偷请人将那段手语程序拷贝了下来,安装到了自己的机器人身上,带着参加了活动。不仅如此,还现场传给了别人。她是好心,也完全不懂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后果,只是单纯觉得既然我是为了方便大家沟通才做的程序,她早点儿分享出来也没事。更何况我也不打算收钱,经济上也不会受影响。
她这逻辑谈不上有什么大问题,要是这件事不牵扯到一零给我的那段代码的话。
在我得知林姨所做的事时,“心语者”几乎传遍了全国所有的手语交流组织。因为自带学习功能,它很快就掌握了不少其他地区的手语。更要命的是,据说还传到了国外。
局势变化得太快,使得我和一零很被动,被动到很难挽回局面。
虽然我们很快就把更新后的程序发了出去,想要替代先前的版本,可扪心自问,我更新后的版本阉割掉了学习功能,附带的语料库也只适配母亲所用的手语方言。先前那版功能强大,能够不断扩张语料库,各地的人都能用,确实要更好些。两相比较,傻瓜都知道该用哪个版本。
这直接导致华美联系到我时,我还是没能替代掉先前那版“心语者”,被动得很。
更被动的是一零。消息爆出来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我简直不敢想,华美会对她怎样。
毕竟,证据确凿到我们没法抵赖。
老实说,“心语者”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我本该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它在市场层面大获成功。
但成功的代价太昂贵了,我承担不起。这一趟,我不仅搭进去了不少钱和时间,还被华美给告了,进而被警察送去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日子很枯燥,枯燥到我大多时候只能對着监室的墙壁发呆。那沉默的、笔直的墙壁让我想起一个《圣经》中的故事。
传说人类曾经联合起来,想要修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为了阻止人类,上帝就让大家说起不同的语言,使得彼此不能沟通,最后导致计划失败。
我一直知道这个故事。可直到进了拘留所,在百般无聊中再度回想起来,才真正理解它。
其实阻碍大家建起巴别塔的从来不是语言上的隔阂。只是要建一座高塔罢了,即使无法交流,那还有手可比画,有文字可对照。只要向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地往高处建,不就行了吗?建塔又有什么难的呢?向着同一个目标的群体,只要怀着互相交流的心,即使说着不同的语言,又有什么紧要?从古至今,不管在哪个族群里,可都有个职业叫翻译啊!
因此我认为,影响建塔的从来就不是语言,而是那颗想要互相交流的心。
没了它,就算彼此能听得懂,也可以装作听不懂。
就说“心语者”吧,之前一直没有类似的产品出现,难道是因为我格外聪明些吗?不见得吧?我所用的技术,前人都有研究。甚至我和一零“盗用”的那段底层代码,也是华美多年前就写出来的。
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到如我母亲那般的聋哑人的困境吗?不知道他们想与人交流吗?三千万人啊!怎么可能看不到?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刻意选择忽视罢了。选择忽视那些与自己的生活没多大关系的弱势者,选择忽视他们的需求,只是简简单单说一句:“他们可以学手语呀,不好用吗?”
也不是不好用,只是可以更好。
修建巴别塔需要每一个人,无论他们用着怎样的语言。
我对不起一零,也对不起华美,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大公司会因为经济利益考量选择忽视某个项目,而我,只想为家人、朋友考量,扛起这个项目。
再见一零,是在拘留所的会客室里。
她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一起,坐在那里等我,满脸都是愧疚。
“我不知道我妈会做这么绝,非要告你。你放心,我和她打官司也要把你保出去!”一见我,一零就握住我的手急忙解释,“严律师很厉害的,你再等几天,几天就好了……”
“你妈?”我看着流泪的一零,又看着她身旁一脸无奈的律师,恍然明白了一切。
其实不需要再问了。我和一零刚认识时,还开过她工牌的玩笑:“谐音梗是要扣钱的。你这真名和网名一个音啊!”
那时的我完全没想过搜她的名字,也没意识到她和华美总裁同姓。后来她说起“心语者”项目被自己的母亲否决,我也只是隐约觉得对方或许是个高管,半点儿没想到是华美总裁。不过这有什么紧要的呢?我确实做错了事,被人抓住了把柄。
“打什么官司啊?傻瓜。”我抽出手,擦掉一零脸上的泪水,“我想和你妈合作,和华美合作。”
“合作?”一零愣住了。
“对。”我看向她身旁的律师,“严律师是吧?你能否帮我带个话,我想和华美协商,他们也看得到,现在市场上‘心语者很火,华美完全可以用它开拓聋哑人市场,比如给华美现在所有的机器人预装‘心语者,作为免费功能,肯定有人买。还可以直接卖‘心语者的语料库给学校、图书馆这种公共机构。有了‘心语者,把现有的文艺作品翻译成手语再卖一遍,也不是很难。三千万人虽然不算多,也抵得上个小国了。现在工具都有了,华美肯定知道怎么开发会更好。对吧?我愿意把‘心语者的源代码无偿提供给华美,只求一个协商的机会。”
“这……”严律师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很快答道,“我帮你去问一下。”
“好,多谢了。”
“可是,嘉明哥……”一零还没想通,还想说些什么。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如果当着你妈的面,能像现在这样帮我哭一场,说不定我们的‘心语者会发展得难以想象的好。”
“哭?”
“对,哭一场,就把你跟我说过的福利院的故事和你妈妈说一遍,把你想帮助那些聋哑人的心结,想做成‘心语者的愿望都说一遍,她肯定能懂的。”
很多年前,因为和父亲置气,我一言不发就去了外地住校。从那以后,我一直没怎么见过他,仅有的交流也不过是通过电话、视频。现在回想起来,很是后悔。一零还年轻,我不希望她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那天之后没过多久,我签下了和华美的协議。
事情比我预料的要好些。华美虽然收下了“心语者”,却没打算亲自运营。它单独设了个子公司,让一零管理,等于把实际的研发、运营权都给了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每年30%的利润,以及华美旗下所有机器人永久性无偿预装“心语者”的权利。
我们还是没给“心语者”收费,但作为一款很受欢迎的手语翻译程序,我们将它授权给了不少特殊学校、医院,甚至玩具厂商。只靠授权费,我们就大赚了一笔。
除此以外,借着华美的平台,我们利用“心语者”的自学能力打造了“巴别塔”项目。顾名思义,我们想打造一座通往知识天堂的高塔,立志于将市面上的重要科学资料、主流文艺作品翻译成手语,让聋哑人也能轻松接触到这些信息,进行学习。
不仅如此,我和一零还盘算着利用“心语者”收集来的庞大的手语语料库,创建一门全新的手语。这种手语将适用于全世界的手语使用者,从此之后,手语使用者彼此之间就不会存在隔阂了。
我始终相信,只要怀有一颗想要交流的心,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如果还没做成,那一定是时间不够。好在“心语者”的时间是无限的,作为一款能够不断学习的程序,它能比我存在得更久,久到终有一天,我和一零设想的那座“巴别塔”会建成,那个所有聋哑人能与其他人交流的时代会来临。
和华美协商好,开公司运营“心语者”后,我接受过不少采访。有记者问过我,为什么要退让这么多,把“心语者”的所有权交给华美。怎么说呢?或许我和一般人不大一样,我没那么在意所有权。
当然不是说在意这些不好。只是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在意。
对我来说,“心语者”做成了,才是最紧要的。
母亲从此不再沉默,才是最最紧要的。
那些如母亲一般沉默的人,从此能够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才是最最最紧要的。
在这么多紧要的事面前,一个所有权的归属,又有什么紧要?而且我本身能够做出“心语者”的前提,不也是用了华美的代码吗?巴别塔有通天之高,我、一零、华美,都不过是修建这座高塔时的石块罢了,并没那么紧要。石块与石块之间,真正该做的是团结一致,紧密合作。
对于我的这些想法,有些人会说我大度。他们错了,我不大度,我只是懂得在想要达成的目标面前,略微退一步,好让别人能进一步。
人到暮年,回首往事。事实也证明,当初我与华美各退一步,决定协商而非对簿公堂,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凭借华美的财力与宣传力度,“心语者”被广泛安装于各式各样的设备,小到玩具、手机,大到火车、轮船、飞机与航空飞船。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出现不了的地方。在我还小的时候,谁能想到聋哑人有一天能开上飞船前往太空呢?
过去许多职业,因为他们听不到、说不出,就对他们关闭了大门,而今这些大门已经逐渐开启。诚然,身为聋哑人,他们能去的地方还是比健全人要少一些。可至少,因为“心语者”的出现,也比过去宽广了许多。
我和一零设想的那门世界性手语早已被广泛运用,现在再也不存在北京的手语使用者看不懂巴黎的手语使用者说什么的情况了。这一方面方便了聋哑人之间的沟通,另一方面也改善了他们的处境。中国只有三千万聋哑人,但是全世界呢?当那些沉默的人群集合起来,使用同一门语言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就会大到足够被人听见。即便,他们用的是一门无声的语言。
“巴别塔”项目虽然还没完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它终会完工。虽然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了,但总有人会看得到。等到它完工的那天,聋了或者哑了,都不再是个问题。聋哑人也能学习到最新的知识,看到最好的文艺作品。而不是像我母亲曾经那样,只能在无止境的寂静中,一针一线地等待时间消逝,看着误解发生,却没法解释。
等到那一天,我想,我就敢同过去的母亲和故去的父亲道上一声歉了。
【责任编辑:临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