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波
20多岁的名校女孩得了抑郁症,还是最隐蔽的类型。医生邓蕾发现,女孩的病根在“吸血鬼”妈妈身上。邓蕾决定,下一招险棋……
精神病院,来了一位“微笑”天使
2021年3月的一天,医生邓蕾值夜班门诊。临近晚上9点,新来的小护士冯悦一脸委屈地拿着两个芒果。“邓医生,这是我男朋友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特别好吃,可是护士长她们说芒果同‘忙,晦气!”
邓蕾哈哈大笑:“拿来拿来,我百无禁忌!”正当邓蕾要剥皮时,一个20多岁的女孩走了进来,清脆地叫了声“医生”。她身材高挑,满脸笑容,却让邓蕾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冯悦见此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女孩面对着邓蕾坐下,略微佝偻着背,脚尖却朝着大门的方向。从心理学上说,这是表面迎合,却有着时刻准备逃离的意思。邓蕾询问病情,女孩咽了两下口水,说出了她的故事。
女孩名叫肖雪。父母在她两岁时离异,母亲迅速再婚生女,从此再无联系。她跟随父亲和奶奶生活。10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18岁,肖雪考上了吉林大学设计系,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大二上学期,奶奶患上老年痴呆症,她只得带着奶奶从武汉搬去长春,在校外租房住。很快,她的事迹被学校知晓,将她树立为励志典型。一时间,她成了风云人物。肖雪白天忙学业、打工、照顾奶奶,没时间顾及其他。可一到夜深人静,她就感觉心慌胸闷、情绪烦躁、呼吸困难,只有拿小刀一次次划过手臂,才能稍微好过一点。
熬到大四毕业,肖雪被一家设计公司看中。可她情绪持续低落,身体也每况愈下,犹豫再三,她联系了二十年没有往来的母亲,提出能否照顾奶奶一段时间。没想到,母亲断然拒绝并提出让肖雪每月出一笔钱抚养妹妹。肖雪同意了。她将奶奶安置到一家养老院后,来到这里寻求心理治疗。
听到这里,医生邓蕾已大概知晓,这又是一出因为原生家庭导致的悲剧。
通过问诊和量表计算,邓蕾初步给出诊断:重度抑郁,当即收入院治疗。这家院区是精神卫生中心下设的心理医院,专门收治有心理问题的病人。相比其他病人,肖雪表现得十分开朗,很快就和護士病友混熟了,治疗也很配合。
一天中午,邓蕾站在护士站补医嘱。小护士冯悦探过身子,低声问:“肖雪这是抑郁症吗?怎么一点都不像啊!”邓蕾懂她的意思。这里的病人,很难有人权和尊严可言,医院大门到科室楼层有重重门禁,平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普通人想要进入只能申报审批,由专人陪同。窗户用不锈钢栏杆封住,最多只能打开三个指缝的宽度。病人们只能在各自楼层活动,而且作息时间严格,六点起床、九点睡觉,睡前还要上交手机,用餐、吃药、睡觉都有护士和监控监督,唯一的死角就只有厕所了。
两天后的深夜,快下夜班时,邓蕾去病房巡视。她发现肖雪不在病床上,马上去护士站查了监控。在公共卫生间,邓蕾找到了肖雪。她双臂紧紧拉着那扇两米高、只能打开三个指缝的窗户,整个人挂在上面晃荡,看上去特别诡异。邓蕾轻轻叫了一声,“肖雪,你怎么不去睡觉?”肖雪缓缓转过身,笑了笑,“我出来透透气,马上就回去。”
那种勉强牵动面部肌肉的抽动,配上她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看起来特别瘆人。综合肖雪一系列反应,邓蕾确定她患上了阳光抑郁症。
阳光抑郁症和普通抑郁症不同,它具有非常强的隐藏性和欺骗性,如果不是肖雪自觉不适,主动求医,周围的人应该很难发现。邓蕾翻开诊疗记录,在上面写下:“小时候的家庭变故让肖雪的自我认同感很低,学业、亲人和经济来源让她疲于应付,个性隐忍的她又没有找到释放情绪的渠道,再加上周遭环境对她的肯定和期许,她不自觉地营造出大众都喜欢的样子,幻想逃离现有环境。”
思虑再三,邓蕾决定从肖雪的母亲作为她病情的切入口。半天后,护士长无奈地说:“给肖母打了四次电话,解释了肖雪的病情,让她来医院配合治疗,结果被她用武汉话问候了全家。”
邓蕾只好亲自打电话,一表明身份就遭到对方劈头盖脸的辱骂,“个斑马,你们是不是斗笼子(设陷阱)来骗钱啊!肖雪每个月2000块抚养费都不肯出,让个老不死的去住8000块的养老院爽快得很!她接一个活少说5000块,多的上万,你跟我说她病得蛮严重?病得这严重还能赚这多钱?我冇得(没有)工作,现在还租房,她作为姑娘,帮我不是应该滴?”
邓蕾被她高八度的声音吵得头疼,和护士长接连败下阵来。傍晚时分,她路过开水房,听到几个护士议论,冯悦不懂规矩,在护士站给男朋友打电话,大骂肖母不配做人,没想到被肖雪听到了。邓蕾气得冲到护士站,拿起一个文件夹就朝冯悦丢去,“要是病人出了什么事,你就给我滚蛋!”
对抑郁症患者来说,一句无心的话都能像一把刀,把他们推向更绝望的深渊。当晚,邓蕾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当医生以来,独立经手的第一个病人,16岁少年王莽。他在极度严苛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又饱受校园暴力,患上了情感障碍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住院后,父母不配合心理治疗,邓蕾作为新人,束手无策,只能给予最基本的药物治疗。出院没两天,他就跳楼自杀了。
这件事给邓蕾留下极大的阴影。消沉了好久,邓蕾才想明白:一切以病人的利益出发,只要能对病人好,任何方法都尝试。就这样,邓蕾渐渐成了其他医生眼中不按常理出牌、麻烦缠身的怪咖,但她对得起当初说过的医生誓词和自己的初心。
邓蕾反复翻看肖雪的诊疗记录和检查报告,形成一个新的治疗方案。
阳光抑郁,那个女孩危在旦夕
第二天,邓蕾把肖雪约到心理诊疗室,单刀直入,说:“我和你母亲联系过了,你指望她会关心你吗?你妈之所以还愿意和你见面,完全是为了让你出抚养费。这一切为了谁?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才是你妈妈真正在意的人,你就是个提款机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肖雪从一开始的惶恐,到愤怒,最后脸部变得狰狞扭曲。
这是一步险棋。
从临床上来说,抑郁症状严重的患者一旦遭受外部强烈刺激,会引发更极端的应激反应。但也有可能让患者在心理上彻底抛弃依赖和幻想,面对现实,那后续治疗就有望了。没有充分考虑方案的危险性,这是医院绝对不允许的,一旦被家属举报,邓蕾将面临处分,甚至是被吊销医生执照。
果然,肖雪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转身就要撞向门框。邓蕾眼疾手快挡在她前面。早在门外守候的护士长领着两位高大的男护士冲进来,死死按住肖雪,快速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护士长心有余悸地用手戳了戳邓蕾:“警告你,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她妈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邓蕾连忙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邓蕾再次把肖雪叫到跟前。肖雪脸色蜡黄,眼神涣散。邓蕾说:“既然你来医院,肯定是想把病治好的对吧?”肖雪“嗯”了一声。
邓蕾继续说:“我只是一个医生,不是神仙。抑郁症这个病,就算我铆足劲要给你治好,你不配合,也没用。”肖雪双手抱住膝盖,开始小声抽泣。
邓蕾坐到她旁边,轻抚她的后背,“其实,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不是所有人在经历过你的事情后,都还能靠自己上完大学,照顾奶奶。你觉得所有的压力和责任你都应该担着,你不能垮,所以你隐藏了最真实的情绪。其实你很不开心。”
肖雪抬起头,幽怨地问:“为什么是我?”邓蕾捏了捏她的手,“你满足你妈妈的索取,也就是想要一点家的温暖。”在邓蕾的心理干预下,肖雪放声大哭,整个人都在颤抖。邓蕾轻轻抱住她,“我们一起努力,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此后的治疗,肖雪低落的情绪明显外放,变得不爱理人,吃饭也只是胡乱扒拉两口。她开始直面自己真正的情绪。这天中午,冯悦不解地向护士长打探:“护士长,肖雪怎么越治疗情况越差了啊?”护士长头也没抬地说:“这就是精神类疾病的特殊性。你表面看到的也许并不是真实的!”
两个月后,肖雪生理性反应逐渐消失,抑郁情绪有明显好转,符合出院标准。根据医院规定,病人出院必须要有监护人签字。护士长给肖母打了好几通电话,反复解释,就差跪在地上哀求了。肖母出现在医院时,旁边还跟着一个年约10岁的小女孩,看样子应该是肖雪同母异父的妹妹。
这是邓蕾第一次见到肖雪的妈妈。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一头摩丝盘发高耸入云。她一见到肖雪,就指着女儿鼻子骂:“我忙得很!你是不是不找我麻烦就不舒服?么斯抑郁症,我看你就是太闲!钱不去赚,倒是有脸花,你说你有么用?”说着说着,她作势要打肖雪,被一旁的工作人员拉住了。
邓蕾刚站起来就被护士长捏住了手臂,低声说:“你记得上次你和病人家属吵架,被投诉的事情哈。千万别冲动,注意态度!微笑!”邓蕾只能在心里默念:病人是上帝,病人家属是衣食父母……
肖雪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小女孩在一旁挤眉弄眼。邓蕾拉着肖母三人进办公室坐下,赔着笑脸说:“肖雪恢复得不错,您签完字就能出院了,不耽误她赚钱。”肖母白了邓蕾一眼,“唰”地一把抽走出院单,在上面签了字。转头,她又开始骂肖雪:“快点挣钱,你妹还等着交钱上舞蹈班呢!”肖雪转身去拿行李,邓蕾嘱咐她一定要来复诊。
“妈妈,还有多久啊,我都热死了!”小女孩拉着肖母撒娇。肖母立马温柔劝慰,“马上就好了,哎哟,我的宝贝辛苦了。”继而吩咐肖雪,“天这么热,赶紧叫辆车先送我们回去!”肖雪轻声应着,连忙掏出手机叫车。冯悦气愤难耐:“这也太偏心了吧,小女儿是宝贝,肖雪就不是她生的吗?”
邓蕾心情复杂。来医院的病人,大多都有病态的原生家庭。而这个病态环境的形成,绝不是某一个家庭成员的原因,而是所有家庭成员之间的负面影响。肖母对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态度,普通人都会觉得肖母十恶不赦,但邓蕾觉得,肖母大概率是和肖父、肖奶奶产生过激烈的家庭矛盾,才导致她将厌恶情绪转移到了肖雪身上。当然,事情的真相,她也无从探究。
接下来的半年里,邓蕾给肖雪打过几次电话。她大致情况还好,在家接设计私活,时间自由,能够休养,收入也不错。但肖母前前后后已经找她拿了2万多块,她每次犹豫再三还是给了。
就在肖雪情緒趋于稳定时,养老院通知她: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认识人了。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肖雪仍然有点难以接受。邓蕾让她来复诊,调高了药量,基本也能控制病情。
断亲自救,带着奶奶的爱勇敢前行
2022年正月初三的深夜,邓蕾的电话响了。
肖雪微弱的声音传来:“邓医生,我刚控制不住,吞了一瓶文拉法辛,现在好难受啊,我不想死。”邓蕾赶紧打110报警,飞奔赶去肖雪家,和民警一起将肖雪送去医院洗胃。幸好求救电话打得比较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在和警方说明了肖雪的基本情况后,邓蕾又咨询了急诊科医生,将她转入精神病院。肖雪清醒过来,邓蕾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肖雪的妈妈突然打电话叫她回家吃团年饭。肖雪给全家准备了好多礼物,可当她高高兴兴上门,妈妈开头第一句话竟然是:“给我5万块钱。”还说自己老公做生意被人骗,现在家里连生活费都没有了。肖雪问妈妈:“不是说让我来吃饭的吗?”她妈妈回复道:“你给了钱,我们就可以去外面吃了,想吃啥就有啥。”讲完这些,肖雪笑了一下,脸色惨白又辛酸。
回到办公室,“滴滴”声响起,在工作群里,主任发了一条链接。邓蕾打开一看,是《2021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根据权威调查显示:我国抑郁症患者将近5000万,女性患病率为男性的两倍,18—24岁的抑郁患者占总数的35.32%,亲子关系是引发抑郁症的首要原因,占68.04%,他们曾在家庭中感受到严苛、控制、忽视、缺乏关爱和冲突、家暴。
邓蕾摘掉眼睛,揉了揉酸胀发痛的眼窝,长叹了口气。为了杜绝肖雪自杀的想法,综合各项风险指标后,这一次,她给肖雪制定了MECT(无抽搐电休克治疗)治疗方案。
MECT是在静脉使用麻醉药和肌松剂的基础上,给患者大脑以适量短脉冲电刺激,促使脑代谢重新恢复到正常平衡,从而达到治疗效果。
八个疗程过后,肖雪的病情有了好转。邓蕾搜集了以往因为原生家庭而患抑郁症病人的大量资料,交给了她,并告诉她:“人与人关系的维系是靠感情,不是一方索取,另一方无限给予。你是成年人,有能力脱离这种关系,这不叫自私,是自保。”
三天后,肖雪主动找到邓蕾,手上拿着那叠资料,上面有很多批注。“邓医生,我想好了。可是,我担心我妈不会善罢甘休,你知道她……”邓蕾告诉她,一切按自己说的做。
当晚,邓蕾正在办公室写肖雪的治疗报告,护士长进来了。“你不觉得你对肖雪这个病例投入太多私人感情了吗,做得有点超出本分,这是我们这行的大忌!”邓蕾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这行和一般的医生不一样,不是找到病灶切除就行了,有时候你明明知道病因在哪,却无能为力。”
窗外,夜色迷人,跟医院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
“每年我们医院进进出出多少病人,有多少是真正治愈,一辈子不用再进来的?你看王渝珊,在医院待半年了,是我不愿治她吗?我是拿她爸妈没办法,她还是未成年,我能让她和原生家庭决裂吗……”护士长比邓蕾年长两岁,两人差不多时间入职,相互扶持十余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病人,对这份职业的初心和无奈,她最懂。
为了让肖雪出院后顺利融入社会,肖雪联系了长春那家曾经给过她offer的设计公司。邓蕾也特意给公司负责人打了电话,证明肖雪目前的身心状况足以应付日常生活,恳请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三天后,HR通知肖雪,公司同意给予她重新入职的资格。
一切准备就绪后,到了肖雪二次出院的日子。几个电话后,肖母再一次骂骂咧咧出现了。根据医院规定,社工向肖母详细解释了肖雪今后的生活规划和注意事项。得知肖雪即将离开她去长春工作,肖母情绪激动,躺在地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我是造了什么孽哦,亲生女儿竟然想撇下我一走了之,我怎么活啊?小女儿才10岁,你这个冇得良心的!”
肖雪拿着一个袋子递给肖母,“妈,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用。”邓蕾在一旁帮腔:“肖雪找到了好工作,您应该高兴才对,这不比接私活有保障多了。工作干好,这工资涨了,给您的钱才会越来越多!”肖母接过袋子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说:“你跑到长春去,我也管不到你,你要保证每月给我3000块钱,不然我不会帮你签这个字。”
肖雪连连点头,“我保证,我一定会给。如果有奖金,我还会多给。”也许是肖雪从来都有求必应,肖母拿着钱离开了。肖雪顺利去了长春。一个月后,她用新手机号给邓蕾打电话,说工作还行。她还说,新的号码,没有告诉妈妈。
几天后,医院保安火急火燎地通知科室,说有个女人在门口闹事,要找邓蕾医生算账。女人正是肖母。肖母见到邓蕾,立马抓住她的胳膊,“肖雪联系不上了,这个月也没有打钱,她到底在哪儿?”
邓蕾冷冷推开了她,“医院有明文规定,医生患者禁止私联。肖雪出院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肖母不依不饶,邓蕾交代保安,如果她再闹事,就报警。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拦在肖母前面,她自知干不过,这才离开。
2022年8月,肖雪打电话告诉邓蕾,奶奶去世,她回来了。在葬礼上,邓蕾见到了肖雪。她胖了一点,面色有了红润。葬礼结束后,一切归于平静,肖雪提出请邓蕾吃饭。席间,肖雪说,肖母也曾找到养老院,企图打听她的消息,被工作人员赶走。反复闹了三四次都没有结果,后面也索性不来了。
肖雪说:“沒事的时候,也看心理学的书,知道这辈子都要跟这个病做斗争,但我不怕了。”邓蕾点点头:“如果复发,好好治病就是。病了,咱就治。你这次做得很好,下一次,你也能做好。”
过了一会儿,肖雪哑着嗓子说:“奶奶临走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一盘鱼香肉丝,‘这是我家雪雪最喜欢吃的菜,我要给她留着,说着就直接往兜里装。奶奶已经不认识我了,却还记得我最爱吃什么。奶奶没了,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你要带着奶奶的爱勇敢走下去,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邓蕾的眼睛湿了。分别时,肖雪拥抱了邓蕾,低声说谢谢。邓蕾拍拍她的后背,“不用谢,你也帮了我。”
阑珊的夜色,像倦鸟一样收拢了疲惫的翅膀。晚风中,邓蕾想起另一张14岁女孩的脸,笑了。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