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骞
彝族诗人阿卓务林的又一本诗集出版之前,嘱我写序,我再三辞谢,他一再叮咛,只好勉为其难。因为我与他只见过一面,虽然交谈甚欢,但之后再无接触。由于他的坚持,我也愿意谈谈自己读这部诗集的感受。
诗人创作的源泉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凉山,或许就是这个难得的资源,使他的诗具有持续性的、意义深远的活力。我比较认同诺贝尔获奖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的写作宣言:“方圆二十里是我的写作界限。”这或许也是我愿意给阿卓务林写序的一个动力,因为他的诗大都以自己生活的故土为圆心,写作的对象也都是自己熟知的地域。能把自己周围的人、物、事用力写好写透,这也是一个优秀诗人的美好品格和体现,阿卓务林就是这样的诗人。
这部诗集一共分为六辑,即《指路经》《草木青》《山歌王》《西南谣》《光阴咒》《匿名信》。每一辑诗歌的涵义指向都不同,都具有“系统性”的诗学意义。《西南谣》主要是偏重云南、四川、贵川三省的山水歌谣、名胜古迹的书写,将自己灵魂深处的情愫融入描写对象,将外在的物象化为一种生命体验。《凉山曲》中的人间烟火,《宁蒗的蒗》的乡土情怀,《西朵拉达》里现代文明与古老风景的融洽,《丽江古城》的古老而坚韧的韵味,都具有诗美的艺术力量。在这些作品中,脚下的土地与人的性格互为补充,形成了景中有人,人亦是景的审美风格。如《故乡》:
故乡就在脚下
再怎么用力踩
它也不会喊疼
千百年来
它已习惯了
我们的摔打
故乡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习惯了苦和痛
無论穷到何等可怜的境地
照样谈笑风生
你很难从他们的身上
体验到生活的艰辛
故乡不是一个人的故乡,而是许多人的故乡,千百年来它承受了太多历史沧桑,像铁打的营盘,屹立在人们心中。故乡就在你的脚下,无论如何摔打,它就像一个勇敢顽强的男人,永不怨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他们的生命早已融入故土,再沉重的苦难,他们也会用谈笑风生的人生态度化解。诗中的故乡和故乡人,互为参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了不怕摔打的故乡,才有了不惧艰辛的人民。诗中体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力量,而这种力量就是诗意的理想光辉。
自然场景的象征是阿卓务林诗歌的特色,他的诗往往在具体的景物描写中凝聚了诗人的知觉化色彩,将具象与抽象融为一体,衍化出诗意的强大语境,以诗的语言描绘出宏大的意象群。《飞越群山的翅膀》中的向上精神,《风中的骑手》风雨无阻的前进气质,《光芒》中对痛苦的轻视,《高原红》中一望无垠的蓝,都是人与生命同构的叙事。阿卓务林的这部诗集,是在以诗的字词来说话。诗人似乎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淡定,用智慧注入诗意的词汇,给人一种不是诗人在写诗,而是自然的美景迫使诗人倾听大自然天籁之声的感觉。
这部诗集中的作品,《指路经》这一组是我最喜爱的,这组诗既是彝族传统文化的继承,更是彝族民俗元素的集中体现。诗人的写作,始终坚持一以贯之的立场,即对本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再现。当然,对传统的继承,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发现,而是生成过程的创新。作为小凉山土生土长的彝族诗人阿卓务林,我个人认为,他的诗还并不在于把生养他的小凉山的文化整理传承,而是他在诗歌中对民族文化元素的再发现。在诗里,他好象是在回归传统,但更是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发现。《一张木犁》对春天信息的挖掘,《凉山来信》给伟大父亲的招魂,《天菩萨》中男性灵魂的灵动,《火葬场的野火》里一个民族面对死亡的沉默如金,这些描述,都将东方民族真实而宏大的生存理想落实到诗性的文字之中。《咒语》这样写道:
最好不要诅咒
内心的愧疚和不安
会在内心投下至暗的阴影
最好不要妒忌
魂魄的舒坦和愉悦
会给魂魄打开至广的天空
他祈祷,愿山上有麋鹿
他祈祷,愿河里有鱼虾
他祈祷,愿人间有炊烟
他抬头望了望灵牌
他低头瞧了瞧火色
他起身摇响了铜铃
他沉沉念诵滔滔的吉言
他沉沉吐出滚滚的咒语
他让人们安静了下来
其实人们都知道
他装神抚慰的是暗疾
他扮鬼驱赶的是心病
诗中的“咒语”,给生存的灵魂找来一个广阔的天空,因为所有的“咒语”都是“愿山上有麋鹿”、“愿河里有鱼虾”、“愿人间有炊烟”。“咒语”的目的是“让人们安静下来”。这是一种信仰的乌托邦,是精神沐浴生存的咒语。诗中有信仰,这是阿卓务林与同时代诗人迥异不同的地方,他在诗中坚信自己的立场,坚信人类的真善美。
海德格尔说:“思就是诗,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这就是说,从思到诗,是一种精神的审美境界的完成,有思必然有诗,而诗的源流是诗人不断重复的生命形式。阿卓务林是一个善于思索的诗人,从诗歌表达的基本意义上说,他的诗,确实是生命言说的内在体验。
是为序。
责任编辑:李惠文 和丽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