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山
在大理云龙县城西北一隅,诺邓古村静静地盘踞在群山的环抱里,如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虽历经沧桑,但依旧温暖、安详,散发出久远的历史气息。
从群山之中奔流而来的沘江,是澜沧江的一条主要支流,流经云龙县城时,也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它用一个“S”型的大弯,俯瞰之下俨然一幅天然雕琢的“太极图”,庄坪和连井坪这两个村庄便被一条江揽进了臂弯里,成为饱满的“两仪”,从而创造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一个传奇。这一下就拉近了我与云龙和诺邓的心理距离。在我的家乡滇西北永胜南部的涛源镇,奔腾的金沙江也突然转了一个“S”形大弯,形成了壮观的“太极图”,让它身边的这个村庄因此而得名“太极村”。云龙县和永胜县,虽然一个在滇西的大理,一个在滇西北的丽江,但它们却因同样的自然景观而在灵魂深处紧密扣合。“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是我面对云龙和家乡永胜拥有的“太极图”时,自然而然想到的两个词语。
迎着朝阳一路驱车南行,经宾川、穿大理、过漾濞,再沿着盘山公路到达诺邓,时间已是下午。匆匆在村边的宾馆里安排好住宿,便迫不及待地向着这个古村落进入。那些古老的民居,掩映在同样古老的树木的浓荫里,一片古朴祥和景致,让我对诺邓的观感瞬间就鲜活和精彩起来。
如果说大理是一部厚重的书卷,那么,从诺邓村掀开第一页,无疑是最为精彩的开篇。一千多年的时光沉积下来的记忆,让那些琐碎与荒芜早已随风飘散,留下的是最为真实的生活底色和烟火气息。在南诏国与大理国曾经的辉煌与没落中,诺邓,因偏于一隅,而显得更加真实和从容。在滇西地区,“诺邓”这个白族语意为“有老虎的山坡”,却已经悄然存在了一千多年。在云南最早的史籍《蛮书》记载中,诺邓是唯一存在的原名称不变的村落,它的历史传承几乎和南诏国一样久远。唐朝开元年间,当蒙舍诏的皮逻阁从巍山起兵,向着大理进发,吞并其余五诏,建立南诏国时,诺邓的制盐业就已经开始盛行,成为了一个以盐井为生存依托的村落。
比起更迭、征战、刀光、剑影、烽火、计谋这些常常被历史用简短文字记录下来的冰冷情节,我更愿意让自己的文字,依偎在平凡、烟火、生活、慈爱、自由的温暖之中。一个王朝与国家的建立,总是离不开杀伐、战火、血泪、分离、饥荒、灾民、死亡,而被忽略掉的,往往是无数民众幸福而平静的生活,如花的笑靥、甜美的梦境、袅袅的炊烟、丰收的年成。
诺邓因盐而兴,盐作为中国古代的重要生活物资,被各个王朝视为战略资源,其生产与销售几乎都是由国家直接掌控。有了盐,一个村落想不繁华都难,何况诺邓的井盐在品质和产量上都属于上乘,这就让诺邓村拥有了无尽的底气。我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在深深的诺邓古盐井里,那些卤水被不停抽取出来,家家户户熬制井盐的铁锅下燃着熊熊的烈火,铁锅中时刻雾气腾腾,村民在灶台旁忙得大汗淋漓,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那些制作好的井盐,或是被提前预订,或是在讨价还价声里找好了买主,通过茶马古道被南来北往的马帮运到四面八方。而进来的马帮当然不会放空,驮着各色货物进入诺邓村。因此,在诺邓村里每天都会是喧闹的场景,四方商贾云集,各色马帮出入,不同文化交汇,百业繁荣兴盛。可以想见,在古代拥有重要战略物资的村落,即使被战火波及,交战双方也只会争夺这个村落的拥有和管辖权,不到万不得以之时,肯定不会将其摧毁。这对于一个村落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长期远离战火,在经济繁荣与文化交融的滋润下,这个村落也就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经济的繁荣,让一切都有了可能,也让梦想一天天接近或变成现实。衣食住行是百姓最为看重的生活基础,有了经济的支撑,建房便会被提上每家每户的议事日程;有了经济的支撑,盐马古道也就不会忽略掉这个村庄。那些商贾,来自不同的省份,操着不同的口音,因经营盐的生意常年在诺邓盘桓,有很多或许厌倦了漂泊,也会愿意在此建房定居。这样,诺邓村的民居建设,便开始如火如荼的开展和延续起来。文化的可畏和可敬之处在于,它很多时候都不会被另一种文化以绝对的强势和巨大的优势在短时间内直接灭杀,在面对强势攻陷时,它会以隐忍和韬光养晦,在暗中不断自我压缩、凝聚,把根系和火种留存在族人的心中。一旦有合适的时机,它便会重新萌發,生长。而在和平交流的状态下,文化的力量则会通过它的潜移默化和持续浸润体现出来,不同的文化,在同一片环境中互相影响、借鉴、取舍、交融,既保持着自身文化的风格特色,又吸收其他文化的优点长处,不断进行改造、更新、完善,从而实现不同文化的融合发展。白族本就是一个善于学习和借鉴其他民族优秀文化的民族,诺邓作为一个千年白族村,在建房中也充分体现了他们兼收并蓄,又始终保留着本民族建筑文化的这种特色与风格。于是,诺邓村的民居建筑,呈现出了中原建筑文化和白族建筑文化融合的风格,也充分展示了古代白族先民们的睿智。
在有闲暇的时刻,我总是喜欢走进古镇古村,去看看那些承载着时光记忆的古建居民。喜欢走近古建民居,是因为在这些建筑里,不仅沉积着时光的印迹、历史的烟云、文化的内涵,还能触摸和品味到最具生活气息的人间烟火。
走进诺邓,也就走进了一部宏大的古建筑画卷里。大量留存至今的明、清甚至元代古建筑,构建起了这个白族村落的骨架;而在山顶的玉皇阁道教建筑群里,盘旋着这个白族村落的精魂。
在诺邓村,几乎所有的民居都建筑在半坡上,依山就势,各得其所。格局有“三坊一照壁”“四合一天井”“四合五天井”“五滴水”“一颗印”等,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这些充满中原风格的四合院建筑,一般都只留存在平坝里,方方正正,宽宽阔阔,体现出稳重、大气的风格。而诺邓村的民居,因整个村落依山而建,绝少平地,在地基的面积上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制约,难以有足够宽阔的场地布局高大的四合院,但这并没有难倒我们的先民。他们摒弃了硬生生在山坡上平出地块建房的思维,而是在山形地势中努力寻求可布局的空间,让房屋与山势寻找到一个可以和谐共生的契机,这样,一座座民居井然有序,既不零乱,也不整齐划一,呈现出千姿百态、各得其所的场景,这既遵守了“天人合一”的法则,又彰显了一个小村的生存智慧。空间的逼仄与窘迫,让追求工艺的精美成为诺邓民居建筑的主流,夯土墙、瓦屋面尽显古朴风貌,门、窗、梁、柱,斗、拱、檐、廊,都用不同的彩绘与图案雕刻,来阐释自家的文化韵味与特色。每天清晨,阳光从山顶倾泻下来,让整个诺邓村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氛围里。在蜿蜒的村道里徜徉,那些曾经被马蹄打磨得锃光透亮的石板道,便会泛起一片明亮而温润的光泽。随便走进一个院落,就仿佛穿越了近千年的历史,在那些木雕与图案里,寻觅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让我惊异的是,屋檐数叠,小到只有一个平方的天井,依然能够把一个个四合院,完整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而且不会显得局促和压抑。在街巷里穿梭,那些或零散或集中的民居建筑,却如同一个整体,把这个村落紧紧聚合在一起。
沿着山道崎岖而上,走进位于山顶的玉皇阁古建筑群,让我不由得心生感慨。曾经的诺邓,热闹、喧嚣;如今的诺邓,宁静、古朴。高大的古树,浓荫蔽日,仿佛让诺邓村在瞬间远离了人间烟火,但纵目四望,整个村落尽收眼底。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却隐藏着最为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息。而在玉皇阁,信步游走在大殿、弥勒殿、关帝庙、孔庙里,我感觉到这个村落的崇文重教之风和传承了上千年的文化底蕴,至今仍旧扑面而来。这种气息,能够让我更加地接近神灵。玉皇阁大殿顶层上现存的绘画“玉阁星图”,其描绘的二十八星宿图,更能让我的内心变得宁静。寺庙是先人和神灵离得最近的地方,先人对待自然和生活里的那些未知,通过这样一种形式,用特定的礼仪与跪拜,来祈求神灵的庇佑获得平安、幸福。因此寺庙建筑的体量和精美程度,都会远远超过民居。先人的智慧,在寺庙的那一幢幢建筑、雕塑、绿植、香火里,闪烁着光芒,千年不灭。寺庙寄存了人们的祈愿,而居民则承载了平静的生活。
在诺邓村,我流连、徜徉。在道长月台,我仿佛听到了唐宋时期的洞经音乐正在奏响;在银匠旧居,我仿佛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铁锤敲打聲;在进士家雕,我仿佛看到了一双双巧手正将栩栩如生的图案雕刻成型;在多台院落,我仿佛也穿越了时空,正从那些台阶拾级而上;在袖珍小院,我仿佛听到了雨水正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下滴落……诺邓村里的这些民居景点,名称都很朴实,十分贴切的展示其特色,而不是像很多景点那样夸大其词,或是勉强拼凑出“八景”“十景”,有哗众取宠、肆意加工之嫌。
一条小溪,将诺邓村一分为二,时光向晚,我走出这个村落,让自己伴着这份古朴沉沉入睡。而第二天的朝阳升起时,整个村落明暗交织,更显神秘与深邃。于是,又沿着另外的一条石板山路拾级而上,去感悟那一片片密集而紧凑的民居,让它与我的目光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样漫不经心的行走,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直到火腿的香味扑鼻而来,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诺邓有着高品质的井盐,能腌制出精美的火腿是顺理成章的事。在我的故乡滇西北永胜三川坝,也有着非常出名的三川火腿,这种非遗的传承,正是中原文化和边地文化融合之后的结晶,先民的智慧无处不在。我认为,腌制这种工艺最初出现的意义,在于让一种新鲜的食材可以长时间的储存,方便携带。这种工艺出现之初,必然经过不断的尝试、改良,才具备和固定了它的基本工序,从而不断流传至今。浙江的金华、云南的宣威、诺邓、永胜,均有着腌制精品火腿的技艺。新鲜的猪腿,在盐与酒的包容里,被时光酵藏,变得历久弥香。火腿,是时光沉积的味道,是岁月赐予味蕾的厚赠,是我最为真实而温暖的乡愁。诺邓,莫非与我的故乡是失散的一对兄弟,在滇西和滇西北各自延续着它们的根脉?在河边的一张小桌前落座,点上一份火腿炒饭,伴着阳光和树荫,就着茶水和酱菜,细细地咀嚼生活的味道。在日益繁忙的常态里,给自己一点空闲和自由,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古老的村落里,让时光悠缓下来,喝一杯茶,能够忆起很多幸福的过往。
在我所走进的古城、古镇、古村中,诺邓以近乎完好的保存而彰显着它独特的价值。古建筑最离不开的,便是人间的烟火气息。没有人居住后闲置的瓦房,会在短暂的光阴里快速衰败,消失,而只有不息的炊烟和人们的活动轨迹,才能保持一座座古建筑的活色生香。现在的古镇,古村,那些古建筑已经被钢筋混凝土重重包围,在现代建筑的围困面前,老屋无一例外都是风雨飘摇,层层败退。仿古建筑无论怎么精美,毕竟和古建筑无关,它只有古建之形,而缺失了古建的温度、气场和灵魂。古建筑是凝聚了时光精华的珍藏,它所散发出的气息和底蕴,总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陷。现在有很多传统村落,只有零星的几栋老屋躲藏在村落深处,颤颤巍巍,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诉说着过往和曾经。持续拔地而起的钢混、砖混水泥平顶房,几乎碾碎了传统村落曾经拥有的荣光。有些文化底蕴深厚的村落,民居古建已经绝迹,听人介绍说这里曾是哪位名人的故居院落,而看到眼里的是高大冰冷的水泥平顶房,让人忍不住扼腕叹息。随着时光不断流逝,护住诺邓这些精美的古建筑,将是一件极其困难而重要的事。因为,这些古建筑能够让人品味到历史和时光的印迹,能够让人永远的记住乡愁。
世间的很多风景,一旦欣赏过,便只停留在记忆的深处,或是转瞬即逝,不留下半点波澜。而诺邓古村,却用它的古朴与底蕴征服了我。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还会独自一人来到这个村落里,去从那些悠缓的时光里,找寻人生中令人难忘的细节。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