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稻草

2023-08-29 03:13李汝珍
壹读 2023年9期
关键词:草席草垛稻草

李汝珍

1

脱了谷粒的稻禾,像没有章法的草书,杂乱地躺在田野之上,等待农人在适当的时候,将它们扎成草把。秋天走到深处,密密匝匝的草把迅速立在风中,默默守候着荒芜的田野。草把的孤独,只有田野和风知道。

按照老家农事安排,收完稻谷种蚕豆,蚕豆点了之后,堆草垛。

冬日的场院内,向阳的一面,阳光暖暖地被草垛接住,再慷慨地送给草垛旁的人。妇女们三三两两攒在一起,不紧不慢纳鞋底拉家常;男人们在不远处,悠闲地小睡或吸烟。他们的孩子,乖乖倚着草垛,仿佛老僧入定,不说一句话。风声被草垛挡在外面,所有的人猫般慵懒。

下雪天,四野幽冥,场院却热闹依旧。鸟们赴约似的,呼啦啦从天而降,涌向草垛。这些觅食的鸟儿,多半是麻雀,有时也有斑鸠。白日里,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到了晚上,则安安静静往草垛里钻,乐不思蜀。鸟们围着草垛绕来绕去,将淘气的男孩子引了过来。他们拿着最好使的弹弓,心照不宣逮麻雀。也想逮斑鸠的,但这些小家伙警惕性太高,很难轻易到手。骄傲的麻雀仰仗自己身子灵巧,大大方方与人周旋,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逮回来的麻雀,玩上一两天,褪毛,开膛,用灶火烤着吃,麻香麻香。奢侈一点的吃法,则是用菜籽油搭干椒爆炒。爆炒麻雀跟爆炒乳鸽差不多,肉质鲜嫩,营养美味。女孩子没有弹弓,不碍事,我们将捆好的麦秆拴上鱼线,放进装着谷子的簸箕里面逮麻雀。饥饿的雀们,一心想着吃食,哪里知道一不留神就中了计;你看它们,不过才将头扎进簸箕,啄了几粒稻谷,甚至一丁点都没啄到,双脚就被结了疙瘩的鱼线缠住了。

逮麻雀的夜晚,每个人都怀揣秘密心事睡觉,都睡不踏实,都会天不亮摸去场院,待到获取属于自己的“战利品”,才又重新乖乖躺下。

夏天,清冷的月光铺满一地,草垛成了小孩藏身的绝佳地。我们时常在草垛里躲猫猫。躲的一方总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以至于找的一方老也找不到,躲太久,难免呼呼睡着。找的人,也终于没了耐心,垂头丧气回了家。

尽管结局不如人愿,这样的游戏却停不下来。

抓人游戏,似乎比躲猫猫更过瘾也更刺激。游戏双方,一方是“鬼子”,一方是“八路军”。“鬼子”是坏蛋,让谁主动充当这一角色,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想出了“揍揍嘿”(类似石头剪子布)的办法抽“鬼子”。与此同时,“敌我双方”各挑一名身强力壮者做队长,以便场面看上去真实一些。这种游戏女孩子不得参与,只能在一旁当观众。“战斗”打响,只听“八路军”队长一声“冲啊”,队员们马上憋着一口气爬上草垛,谁要爬不上去,就会让“鬼子”抓走。为了不那么快被抓到,大家总是卯足了劲儿,边喊“冲啊,冲啊”边扒着草垛往上窜。

稻草柔软,但也有弹性,只要谁故意扯上一把,上边的人就咕噜噜滚下来。“鬼子”见状,大喝一声“不许动”,紧接着会将滚下来的人的双手从背后反捆起来,丢到一旁的空地上。直到全部抓完,才松绑。之后再进行下一轮的游戏。这样惊心动魄的游戏,惹得一旁看热闹的我无比羡慕,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孩子,马上心领神会,用稻草为我绑一把“手枪”或“冲锋枪”,“手枪”别在腰间,“冲锋枪”挂在肩上,别提多神气!

我虽然没有抓过人,更没当过孩子王,但也有过几次被同伴拉上草垛的经历。坐在草垛上俯瞰一切,不觉间就生出“君临天下”的豪气。

夕阳醉了,我也醉了。

2

稻草这东西,本是谷子收获后的副产品,不值钱,命也贱,民间却普遍称之为仙草,救命草,甚至有人说,千层皮不如一层草。

如果说,谷物是农民眼中的珍珠,那么稻草一定是金条了,一把半把都是舍不得丢的。一则,珍惜和节俭是劳动人民的品性,再则,稻草的用处也确实多。可以说,乡下人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稻草。

在农村,稻草最广泛的用途是烧火煮饭,烧过的草灰还可以用来当肥料,肥料作用于庄稼,庄稼又生出农产品和副产品,如此循环往复,几乎都是围绕着“吃”这个字。

稻草盖房子,在我的老家河泊所很常见,就地取材的自家货,经济得很。草房子一般用来关猪鸡牲口。条件差一点的家庭,也住人。从前的乡下人,睡的床大多是木板拼组的,有的甚至用土基搭成。木板和土基架起的床铺,结实,也生硬。冬天一到,床板和凉席与屋外凛冽的北风遥相呼应,此时,稻草却继续生长温暖,帮助千家万户抵御严寒。我父亲有工资可领,又掌握做家具的手艺,自小我睡的床都是父亲用精挑细选的木材打制的,既漂亮又容易打理。床上除了铺“大边席”(草席的一种),还铺棉絮和毡子,因而,我从来没有直接睡在稻草上的经历。不过,我曾经见过邻居大嫂在太阳底下一遍一遍暴晒、拍打、梳理稻草的样子,专注又温柔。当稻草变得干净柔顺,大嫂将它们均匀地铺在床板上。我猜,有清香的稻草陪伴的夜,梦也是甜的吧。

鹵腐是滇池南岸寻常百姓的下饭咸菜。老家人年年都要做。制作卤腐,少不了稻草:先将稻草多余的草叶捋净,切断首尾,铺在豆腐框里,再将小块的又硬又厚的新鲜豆腐码在上面,码完一层,均匀地盖一层薄草,如此反复,直到豆腐码完。不出几日,豆腐就生出白色的霉菌,也就是霉豆腐胚子。此时,再将豆腐拣出来,放到草席上晒到半干,撒上盐、花椒、辣椒,裹些白酒,装罐,扎好罐口,放在阴凉处,十天左右就可取食。

老家隔壁有个石寨村,石寨人做的臭豆腐,十里八乡都出了名,上村下邻腌卤腐用的食材,多出自石寨。石寨人做的豆腐,一层一层用稻草垫着,装在挑篮里串村卖,做得最好的,还走不到河泊所“晚街”,就已销售一空。我家刚好在路边,买豆腐十分方便,这个事多半由我负责,钱肯定是不花的,我用大米或者蚕豆换,每次换一垛豆腐,够一家人吃两顿。沾染了稻草清香的臭豆腐,用花椒油或香椿油蒸出来,可谓人间美味。

稻草的用处远远不止上面写的这些。老家人还喜欢以稻草为原料,编织许多生活用品,比如:草墩、草席、草锅盖、草鞋、草箩、醡“舌头”等等。

稻草柔韧性好,便于手工编织,并且松软保暖,不容易生霉。稻草有谷物的香,把它编成坐骑,有“坐稳粮仓”的寓意。

编织草墩的原材料,必须是当年新收割的稻草。编之前,需要丢掉那些腐烂、瘦弱、干枯、短小的部分,留下干净整洁、植株修长、颜色淡黄的进行晾晒,直到干透,才整整齐齐捆扎起来挂在楼棱底下备用。在老家,中秋之后,人们用一双巧手,洗去白日的劳累,就着昏黄的油灯,开始新的劳作。不经意间,手的温暖和油灯微弱的祥和就搓进了秸秆里,编进了草墩里,慢慢抵达村庄的内核。

此时,我的母亲,也会在这一场乡野村户再普通不过的景象中出现。散乱无序的稻草,沿着故乡的小路走回家,在母亲的手中舞蹈,最终成为一个个软和结实的草墩。循着草墩的柔软轨道,我和哥哥姐姐一天天长大。草墩不语,静静地坐在时间深处,温暖着我们的生活,成为乡野小路上一声声轻柔的呼唤,在无数的白天与黑夜,给我们的肌肤最长久的抚慰,也沁润着我们寂寞的灵魂。

3

织草席在乡村是传统工艺,在我们老家则是一个主要的副业。这一门古老的手艺什么时候传来河泊所的,无据可考。听父亲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在滇池边的“小篆塘”(码头)那里,见过专门的船只将草席运往昆明海口、安宁等地;他的青壮年时代,也有过多次挑着草席去海口售卖的经历。草席经济对于河泊所家家户户,都有一“席”之地,有句话说的是,但凡河泊所人,尤其是我们大村的,刚学会说话,就会搓线;刚学会跑步,就能织席子。

如果说,织草席是一场精彩的汇演,那么,最敞亮的堂屋就是农人们展示才艺的舞台了。只不过,似乎每个家庭的妇女都是主角,男人与小孩,只是偶尔客串一下。

草席其实是“打”出来的。在我们老家,没有草席机的人家是要被笑话的。河泊所人称草席机为机头,一座机头只有配上一只梭镖,一把筘和两个楔儿,才算完整。织草席需要两个人协作,实在没有搭伴儿的,一个人也可以,但速度非常慢。一般来说,只有老年人才愿意一个人操作。织席子的两个人,一人负责抬筘(压稻草),一人负责用梭镖将稻草穿入紧绷的经线中。一床草席,大约需要三千根稻草,每穿一根,都要提起来用筘压一下。 既费时又费劲儿。

生产队时期,大人的日子不属于自己。因为白天要出集体工,织草席这种家庭副业只能放在夜晚或雨雪天。母亲从20岁左右起,就在队上当组长,与人换工。或领着她的儿女们织草席,往往是天黑以后的事情。

记忆中,总有这样的画面:幽暗的灯光下,母亲双手有节奏地翻转席筘,姐姐或者我,用梭镖钩住草线,送到母亲那一头。每当一根根席草平行穿过草线间,母亲抬着的筘就会往下压。筘抬起的一刹那,梭镖几乎同时,带着席草穿過草线。一抬一筘,一推一拉,密密实实的草席慢慢连成一片。当最后一道工序——锁席边完成之后,一床透着浓浓草香的草席就织完了。

织草席这门手艺,工序繁多,每个环节,都含糊不得。我小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有时一分神,要么稻草梭不进经线里,要么直接将梭镖抵到母亲的左手上,严重的时候,会把她中指关节处的皮擦破,母亲一面生气地骂我干活的时候三心二意,一面说,我的小狗,注定不会和草席打一辈子交道。我嗤嗤笑起来,在响亮的哐哐声中,寻找令我振奋的力量。

父亲工资不高,大部分交给母亲攒着,母亲用卖草席的钱,供她的子女上学,让我们的梦想在沉沉夜幕下伸向远方。织草席给我们带来实惠和恩泽,使得我们在天智懵懂之年,就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当更多的同龄人以为出了邻村牛恋乡就到天边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早已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接受更好的教育了。

4

穿进筘里的经线,用山草线最好。老家没山,山草需要到六七公里外的州街(晋城)买来。买山草靠运气,不一定次次都能碰到,算上去去来来的成本,织一床席子赚不了几个钱。山草线金贵,只能零散地插在稻草线里用。比方说,筋二十几条线在机头上,山草线顶多两三条。父亲从他上班的铁路边,割了许多老埂草晾在宿舍外,干了之后带回来给我们搓成线。老埂草类似皇竹草,在我们老家见不到,伙伴们觉得新鲜,不时有人抱着山草来换,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搓线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是左撇子,搓出来的线与众不同。由此,家人对我意见很大。特别是母亲,每次筋线(织草席之前,把线穿进筘里),都要吐槽我搓的线难“渡”(和另一根接起来),并生出别的怨气。在一些时间里,我搓的线,成了家人冷落的对象。但在另一些时间里,又是救急的宝贝。

幼年时在脑海里藏着的那些与神魔精怪有关的故事,多半是在搓线的时候听大人讲的。往往是,正听到兴头上,大门忽然“咯吱”一声,随之带进一股风,灯火东奔西走,人影暗暗明明,把人吓个半死。有一段时间,我学会讲许多鬼故事,人也特别活泼,每次家中来客,我都要把我知道的故事全部复述一遍。听的人,一律看着我,不许插话,也不许笑。谁不专心听,我就哭。那时的我,大约因为有几分可爱,加上年纪小,谁都不会和我计较什么。

河泊所人的生活中,处处离不开草线。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搓线时,喜欢扎堆。不做农活的日子,她们各自搬个草墩在某一家的墙根坐成一排,在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中,就把够两三天用的草线准备好了。

小孩子也喜欢扎堆。我和姐姐们,一般情况下,扎在同学家,打着“学习小组”的招牌搓线。那时好像没什么家庭作业,即便有,也是三下两下就能完成。我们除了完成自己的功课外,还带了四五个学习困难的同学。学习好确实威风,除了经常得老师表扬,搓线的活儿也有人肯帮。并非“以权谋私”,只不过这是同学给的善意回报,而我们总也善意地拒绝。

我喜欢在黄昏来临时,绕着关圣宫高高的围墙搓线,转一圈,草就搓光了。沿着来路,倒回去,把线理好,绕成团,那一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为了找伴搓线,别的地方,比如小咀头,下村,横街,我也经常出没。那些单调的年少时光,因为每天在外游荡,结交了不少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尽管,长大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多数人不再往来,但往事的许多细节,总与她们有关。

农村的孩子早当家。也许是做惯了苦力活,搓线这种事像做手工玩具一般轻松,愉悦的歌声也随之飞扬:“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歌声响了一遍一遍,草线也一团一团绕起来了。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要熬一次夜。怎么熬?——各自凑点没加工过的蔬菜,带到指定的伙伴家,比赛谁搓线搓得最快。比赛的时候,谁也不许吭声,吭声就是犯规。然而,不久之后,就会有人嗤嗤笑了起来,引出一屋子的欢笑声。

半夜里,我们将瓜啊豆啊苤蓝啊,放在锅里一起煮,熟了之后用酱或腐乳蘸着吃,完了再接着搓线。实际上,多数时候12点刚过,我就嚷着肚子饿,其实并非真饿,而是我坐不住了。我总以为,吃了夜宵,精力就会旺盛一点。但“饭饱神虚”这种情况,时常会出现在我们身上。在我们将所有食物一点不剩消灭完了之后,基本上没有谁还想着搓线一事。这种时候,伙伴们总要抱怨一番,大意是不该听我的话,那么早弄东西吃。不然,怎么会没精神继续干活呢。与此同时,她们中的一些人,又凑近我的耳朵,对我表示感谢,说要不是我提出来,谁也不好意思主动说吃夜宵的事。毕竟她们学习不好,不能让人觉得贪嘴恋食。

屋外有风。屋后的小树林沙沙地响。无数静谧温馨的夜晚,我和伙伴们挤在草席拼成的宽敞地铺上,感到异常香甜,在星星月亮的爱护下,幸福地睡了。

包产到户没多久,我的哥哥姐姐先后离开村庄,不再与稻草为伍。到最后,就连想一生站在南滇池的土地上,站成一棵稻子的我,离老家也越来越远。母亲开始选择和老姐妹们搭伴织草席。尔后近20年的光阴,母亲大多在机头前度过。母亲用生命的经纬线,织出一床床柔韧的草席,也织出一家人朴素安稳的生活。

多年之后,我的出生地——河泊所,承受的東西越来越多。比如,稻草不用再搬回家里,人们用一把火,就将它们变成灰烬,将田野烧成“海”,稻草化作肥料,融入了泥土。再后来,村中人或外出寻找门路,将农田外租;或改为菜地、花圃,蒙上透亮的塑料大棚……场院晒满金色稻谷,稻草摞成垛、成拔地而起的山丘,鸡仔在地上刨食,灰白光线下织草席的场景,不觉间淹没在岁月的长河。天与地仍然保持着亘古不变的缄默容颜,田园生活却已悄悄淡去。而我,只能在回忆中,用苍白的文字为古老的农业文明唱着最后的挽歌。

7年前国庆长假,我们一家三口到昆明近郊游玩。车至寻甸七星镇,一大片裸露的农田忽然出现在眼前。当我看到田埂上、泥土里列队的稻草,耷拉着脑袋向着田野虔诚俯首,心一下子软了,终于忍不住走下车来,奔向它们。

十月的天空下,已寻不到一片金黄,而沉默的稻草,仍然在田野的怀抱,在田野的肋骨边上,抱团取暖。那一刻,我在心中,铺上了一层层稻草,我让我的思想睡在上面;我希望稻草上可以长出一棵芽儿,它是绿色的,或者是金色的。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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