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蕊
比起事物的荒蕪,我更担心时间的荒芜,而现在,我只能平静地叙述着。
1
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你,看不见你亮着灯的窗户,屋顶上升起的炊烟,长满瓦缝的苔藓,唯有陌生的风和低垂的云……
我们一家人离开那间老屋已经快五年了,它时常入梦,却是回不去的地方。
老屋,原本也不是我家的房子,是外婆生前一直顾及母亲供养我们姊妹三人艰难,而特意留给我们住的。一住就是十多年,从情感上讲,老屋也理所当然地被我们当做自家的房子,从我记事开始,老屋就一直陪伴着我。其实,那会老屋还不老。它是两厢一正的木房结构,土坯墙,青瓦,矮围墙,大院子,雕花窗户,当时在村里也算是上档次的房子。有不少椽子上还保留着藤蔓曾缠绕的痕迹,这些木料大部分来自遥远的森林里,都是外婆、外公他们年轻时候赶着黄牛和骡子一步一步驮运回来的,最后到盖房,那也是一段无比艰辛的过程。
我的母亲和她的兄弟姊妹五人都出生在这间老屋里,听外婆说,这间房子和他们一起经历过地震最为频繁的年代,那会我的母亲才有三岁多,我的大舅舅快要出生。外公在外地忙于工作,家里的劳动力大部分时候只有外婆一人。很多年后,舅舅、姨嬢他们都去工作了,回老屋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母亲还流转在这片土地上,和外婆一起不停地耕种着。那会,我的母亲还年轻,但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曾去过县城做生意,如卖蔬菜、水果,也有一些赚头。我还记得她当时经常用点胭脂水粉,穿薄纱料的衬衣,小西装,细跟高跟鞋。我们姊妹三人是村里面最早穿花裙子的姑娘,也是村里面从未穿过补丁衣服的孩子,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好景不长,因为我和妹妹都在外婆家上学了,家里实在差劳动力,母亲只好暂停做生意回家和外婆一起耕种那些好像永远也种不完的田地,饲养那些好像永远也喂不饱的鸡鸭鹅猪牛羊。当时,我们姊妹三人心里是高兴的,因为这样就能和母亲天天生活在一块了。
此后,也就没见过母亲做生意时候的那番穿着打扮,直到现在,她刚过了56岁的生日。此时,我在书房里敲敲打打,她在客厅安静地织毛衣,还自创了几种织法和勾花,但是奇怪,好几个月下来我也没看到一件完整的衣服,原来她是同时开工好几种款式,一天织蓝色那件长袖毛衣,一天织那件红色褂子,另外几天又织混合颜色的帽子、袜子……我猜想,母亲在毛衣针来回穿梭的瞬间,应该偶尔还是会想起那间老屋的。
我小的时候,外婆经常说:“快,多背点泥沙来,把院子的坑洼填好;赶紧把矮的围墙再加高一些;赶紧把瓦缝间刚长出来的飞机草拔掉……等我和你外公搬了新家,这房子就留给你们娘几个住了。”我总是跟着外婆卖力地干活,因为在奶奶家那边,属于我们家的那间房子已经荡然无存了,我也很少回那个地方去,由于父亲常年不归他的故乡,似乎那里的人总是对我们母女怀有偏见。成年后我才明白一层山水养育一层人。它最初的不接纳我,是因为我中途闯入,是因为我们还太弱小,更多的是因为父亲带着几分倔强逃离了他的故土。说来也很奇怪,多年后,越是互相排斥的事物就越有吸引力,我习惯性地把奶奶老家那里定为父亲的故乡,外婆家这里定位为我和母亲的故乡,并多次尝试着在两地之间自由转换角色,主动承担起父辈们遗留下来的责任。
外婆家给我们家留下的老屋,让我的童年、青年生活得到了很好的庇护,它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家。我们把老屋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大面积地翻修,以用来举办我的婚礼。那年,奶奶家那边来了很多亲人,他们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祝福着,那是母亲这些年来遇到的最高兴的一件事。但让我最遗憾的是我的外婆没能等到我成家,早几年就西去了。因为,我的终生大事也是她在病危时最放不下心的。那年腊月三十,所有亲人和外婆的告别仪式在她和外公的新家举行。但是我每次梦到外婆的生活场景,都是在她的生前老屋里,我知道,她从未真正离开过老屋。就像这些年,我虽然客居他乡,但梦境也从未离开过老屋,它已经是我根深蒂固的怀乡之情。
我们从未想过要真正离开那间温暖的瓦房,那棵院中的老树。
但最终,我们一家人还是突然被迫离开了老屋。它不能再宽容地接纳我们,庇护我们,因为我们不和它同姓。潦草地收拾了要紧的东西后,我们便离开了它。那天,母亲变得又瘦又小,全身沾满灰尘,整个人像受了刺激,开始自言自语,任凭我们开导也不起作用,接下来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疼痛和沉默。我很担心母亲会突然倒下,那岂不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为了给母亲有个缓释的过程,我们特地在县城边上租了一间瓦房,那有宽敞的院子,可以随意晾晒衣物,可以烧火做饭,还可以全家人围着火炉聊聊家常。但现实是这样的,曾有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是很少在一起聊天的,包括妹夫他们工作之余来看望母亲时也会小心翼翼地说话,回避关于老屋所在的那个小镇上的人和事。
这期间,我和妹妹忍痛快速处理了老屋内带不走的那些东西。把母亲之前饲养的肥猪和家禽在短时间内低价卖了一部分,一时半会卖不出去的只能送给亲戚家,还有院落堆放着的柴火、刚进仓不久的粮食也都送给了其他人家;刚买的家具拆了一部分带回租房那里,我的小书架不好拆,未带走,只打算带书。但在来来回回的搬运过程中,我的那几袋书还是弄丢了,收藏着我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课本,估计它们早已进了废纸厂。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我的小学课本上的那篇课文《翠鸟》,文字已经记得不够准确了,但是画着翠鸟的那幅黑白插图是不会忘记的,因那只翠鸟被我用彩笔涂得很漂亮,虽然我上小学那会并没有真正见过翠鸟,只听说它的羽毛颜色鲜艳,翠绿欲滴。
我们告诉母亲,生活只是被不小心按了一下暂停键,现在重启,我们还要继续向前。一年后,我在小镇上给母亲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按照她的喜好加班加点装修,空半年,搬进新家。再加上一些亲朋好友及时来安慰母亲,才使她对被迫离开老屋这件事的极度焦虑和恐慌逐渐舒缓了一些,当时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母亲的这些遭遇,将它全部归为苦难。现在想来,除了苦难能诠释她历经的大半生,其实还有荒芜。荒芜,带走了母亲年富力强的年岁,也带走了母亲作为一位普通但不甘于平庸的女性的韧劲,时间毫无感情地荒芜了母亲的大半生,包括父亲多年未归家,甚至杳无音信的日子,是父亲荒芜了母亲所有等待的时日,也荒芜了他的故土上的每一寸草木。
人这一辈子要遇到多少的荒蕪才算够?
看似抽象的荒芜,往往使母亲感到物质贫乏,精神衰退。在她看来,老屋所发生的变故让她落得两手空空,就像她多年熟悉的田地,庄稼还来不及收完就已经无权再耕种,金黄的粮食遗弃在田野里,无人照管,最后被鸟儿蚕食,被牛羊踩踏。庄稼,又成了母亲的心病。
又到种麦子时节,母亲悄悄地沿途走了十多公里路,返回到平时居住的小镇,租了一亩不到的麦田,买了种子、肥料,挥动着锄头认真的种麦子。我们姊妹几个轮番喊她把麦田还给东家,跟我们回屋,再安排她修养一段时间,被她拒绝了。一定是她饱受了被命运荒芜的痛苦,她才舍不得让田地荒芜,她只认一个道理,农家生活该耕种就耕种,该收割就收割,所以麦苗在她的执拗下长得葱葱郁郁。又到了麦粒灌浆的时候,母亲依然徒步到麦田里听麦穗拔节的声音,她的庄稼地不再荒芜,似乎她从内心也得到满足。阳光下的麦芒尖锐,是对抗荒芜的有力匕首,它们好像能刺穿时间的流逝。夜晚的大地真实且杂乱,荒凉被覆盖。母亲蹲在麦田里,被所有的麦芒簇拥和保护,她在某一瞬间成了自己的王。
收割麦子的那一天,母亲劳动到很晚都没有回屋,索性在田里扎个稻草棚,暂住一晚,还没等天亮又开始收割麦子。田野里的风一点也不温柔,我担心它们会偷换母亲的梦,或是把干瘪的粮食留给母亲。不料,那一晚,她睡得很沉,她梦见所有的麦粒长着脚,都往老屋的方向集结、出发。
时隔五年之久,我再次返回老屋,我惊奇地发现时间不但荒芜着母亲,它也毫不留情地荒芜着老屋。
回老屋的路,空荡荡的,很少能发现足迹。路的两侧已被杂草遮掩一半。
老屋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它显得那么破败,那么低矮,那么萧条,那么褪色,那么荒芜。不知名的野草长在墙根,长在屋顶、围墙的缝隙里,蚂蚁就是这样挨近一簇野草而生活。再细看,之前住在老屋周围的那几户人家早就搬离了房子,有的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有的仅空留一副房子骨架立在宅基地上,偶尔还能遇到一位年迈的老人从狭小的门缝挤进去给鸡鸭喂食。房屋周围的树木因年久未修剪,房屋很快就被它们围住,有些枝叶已经搭在了屋顶,腐烂的树叶容易窝藏水分,加上常年累月屋子没有生火,这就加剧了屋顶的腐烂速度。
我又一次遇到了巨大的荒芜,到底是谁制造了荒芜?谁又来填补荒芜?
很多的野草涌进院子,荒野和家园连成一片,有月光到不了的阴暗面。
我站在老屋外面仔细地端详它。屋后的竹子向它挤压了空间,被风未完全折断的竹稍垂落在屋檐口,它每一次随风移动时,都能发出唰唰的声音,屋檐口的瓦片早已被它扫落在地,摔得碎裂,突兀的椽子裸露在外,受风雨的侵蚀后已经长满苔藓。这老屋看上去真的是老了,一把严重生锈的铁锁终结了老屋的命运,它像暮年的人,身体不再笔直,四肢有些僵硬,反应也不够灵敏;我知道,老屋也许早已认不出我来。它又像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玩偶,歪歪斜斜地停留在那,任凭更大的荒芜吞没它现已有的荒芜。
我是通过翻院墙才进去老屋的,从院墙往下一跳就置身于一片茂盛的牛汁草里。这些草是外公把院子的水泥地板砸了之后种上的,草籽易生长,宿根,来年可长新草,不用每季耕种,而且草叶多汁营养,喂牛羊容易长膘。这些草在院心摇摇晃晃,像高粱地,钻进去,有点难出来,外公逐渐佝偻的身躯经常迷失在里面。
老屋的烟火气息早已被葱郁的牛汁草掩盖,它腹地里草木繁茂生长的背后是困住我们一家人生计的荒芜。长满青苔的瓦片凌乱地散落在房顶,它们已经被时光遗忘,杂草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一年高过一年,我再也没有去屋顶拔过杂草,瓦片的余热会在夜里凉下来,屋顶有破洞的地方,雨水直接漏下去,潮湿的楼板散发出树木原始的味道。楼梯口的电闸已被拉下,蜘蛛在上面结了网,蚊子的残骸挂在那,躯体轻飘飘的能被风穿透。破旧的电线顶端挂着一只白炽灯,钨丝在玻璃壳里透着银光,等待着电流穿越黑暗时间,这根电线好像孤独的葫芦藤,又像年迈的人,始终谁也没有办法让它再亮起来,夜晚比白昼更漫长。
老屋一次次地饶恕杂草的肆意茂盛,平静地接受整个村庄对它的遗忘。它对荒芜的理解比我的判断更具有哲学意义。
一株草的枯萎也许会引起遍地草木的哀伤,不用过多久,整片野草都相继枯萎了。那是我所能看到的荒芜,并且是不会惊动其他人的荒芜。
我也经常荒芜我的书本,特别是跟随我已久的一本笔记本。书本的扉页被我用潦草的笔迹写了姓名和时间,接着就是东一页西一页写着三两个字就被丢弃在了一边,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不会去照管它。但是在我的印象里,这些空白的书页曾被我臆想着画上过许多符号。未知的,已解的,荒诞的梦境,雨水不停的早晨,遥远的雪山,风中的狗尾巴草,黑夜里难以落笔的书信……它们密密麻麻地挤满泛黄的纸张。这些被荒芜的书页,多像我的人生,东一锄头,西一榔头,潦潦草草已走过生命的三分之一历程。但在这之前,我却没有发现它被我荒芜着。
渐渐的,我居然习惯在笔记本里留下空白之页,它们俨然又成为恰到好处的荒芜之词,荒芜代替了月光下的很多悲伤。我能和久别的人再次重逢。我想写信给那个与我同样生活在荒芜的人,却忘了他的姓名,暂且喊他甲,我把自己的悲苦告诉他,但他从未回有字迹的书信,空荡荡的信纸上落满了荒芜,这才是真实的他,他的荒芜把我带进了去年的春天。
2
所梦之处,皆为故乡。梦醒之时,皆增荒芜。我经常做梦,黑白的梦,彩色的梦。很多时候,潜意识里刻意地想要去记住这个梦,但大多数时候待梦醒来后便模糊不清了,任凭如何回忆,它都只能成为一个遗憾的空白。
现实中,人刚离开那方水土,梦却急着回去。近两年来,我时不时地会做一个情形相差不大的梦。关于山水,关于乡音,关于色彩。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有选择性地将“故乡”这个概念准确地植入我生活过的那两个地方,因为我实在不好给它区分和定义,其实它们都不是我的出生地。听母亲说,我出生在一个叫龙塘的地方,那里气候湿热,适合种植甘蔗、咖啡、四季瓜果等热带经济作物,有大型的榨糖厂开办在那。我的父母都在厂里做过工,父亲具体做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母亲是制糖车间的工人。我偶然听母亲说起过他们出去做工的原因。父亲的家境并不算富裕,有兄弟四人,都不同程度地念过书,数父亲与四叔的文化水平最高,是当时的高中毕业生。爷爷在县里的药材公司上班,很少回家。快退休的时候,四叔进城接替了他的班。那会,四叔算是有稳定的工作,也结了一桩美满的姻缘。我的父亲经常出入县城办事,具体做什么,母亲也说不清楚,偶尔回家,眼看挣钱不多,索性约着母亲去糖厂当榨糖工人。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说父亲并不喜欢他出生的地方,他曾经形容他的老家简直就是穷山恶水。他们一定是对老家的贫穷程度害怕至极,才这样说起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逐渐萌发了要远离那片山水及土地上的人的念头,直至他与土地彻底的决裂,扬长而去,再也没有一点音讯。但我始终坚信,总有一天父亲还会回到生养过他的土地上来。
故土,永远是父亲的故土,早年的母亲只是那片土地上的留守者。对于我的出生地,也就权当是一个地名罢了。我刚满月就和父母回到老家,便开始了短暂的第一个故乡生活。一年后,二妹出生。这时的父亲已经决定去远方闯荡了。我在父亲的老家和母亲生活的时间不算长,但这段光阴一直在用其他方式代替,使我记忆中的水土变得越来越清晰、饱满、厚重。
有一次,我梦见母亲孤苦地住在茅草屋里,茅草屋的位置与当年我家的土坯房出奇的一致,连门的朝向都没变。
住奶奶家老房子那会,太阳是先照到离我家不远处地势较高的村庄,之后,光线再斜斜地射进屋里来。朝门望去,准能看见对面村落红色的泥墙与成梯形分布的山地,要么是麦浪滚滚,要么是大片金黄的向日葵扬着笑脸。山地下面是迂回的土路,有赶马人的吆喝声,老黄牛的哞哞声,清脆的驼铃声。风,总是喜欢倒着刮。风把各种声音连同尘土往上卷,终于在一棵老核桃树后面瘫软下来。这时,已经接近黄昏,人们赶着牲畜陆续归家。风刮得越来越猛烈,而屋里只有妹妹、我和母亲。隔着单薄的泥墙似乎总能听见村口的那株大榕树在夜夜悲鳴,但是它上面常年有喜鹊筑巢,听说一度有蛇吞食它的蛋。
牲畜,对于山里人来说是必须饲养的,以黄牛、骡子居多。饲养起来不但不费劲,还能帮上家里的大忙,常用它们来犁田耙地,驮运庄稼、柴火等。受经济条件的限制,我家没有饲养牲畜。以至于所有的活计几乎都缠上了母亲的双手和肩膀,一旦缠上,想要卸下都难。母亲除了种包谷,还要栽种水稻,而水田在离家很远的山谷之中。收种季节,如果没有骡子的驮运,光靠人工搬运,再强的劳动力一天也只能往返两三次,更何况山路崎岖陡峭。至今为止,我从来不知道我家的水田究竟长啥模样。经过多年后,我始终觉得母亲的一辈子差不多都被捆绑在土地上,如果让她离开泥土,仿佛像小偷在半夜里拿了她心爱的粮食一般难受、可惜。
在梦里,我没有看清母亲的脸,也没能进到屋里,泥墙外沮丧的我正要从她的身边离去。六岁那年,因为各种原因我确实离开了母亲及她的包谷地,翻山越岭的路程隔绝了拔地而起的风声,以及老房子上会追逐的炊烟,多像我和妹妹在一起追逐打闹。最后,连同母亲在柿子树下唤我乳名的回声也被坚硬的山路所阻隔,留下的是我多次翘首遥望刚刚变得温暖的村庄记忆。翻过山口,就可以看见一个亮堂堂的小镇,是我外婆家生活的小镇,是母亲给我们带回一点希望的地方,是她心里唯一热闹的地方,也是多年后我在心里亲切地称它为“故土”的地理空间。一转眼,我在它温柔的腹地已生活将近三十年。期间,我目睹了母亲来回奔波于山口和小镇之间的辛苦及无奈。路,总比她的脚长。母亲走出了她苦难的大半生,走出了逐渐增多的白发与皱纹,走出了大地赋予她的胸怀。在这个小镇上,我含着泪送走了至亲至爱的人,我的外婆,几乎是一手将我带大的人。在坟地上,给外婆磕完最后一个头,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我健在的奶奶。
自从母亲带着妹妹从奶奶的村庄搬来小镇上与我生活,我见奶奶的机会更少了。在我的印象中,谁也说不清奶奶到底在忙些什么,也很少带我,但我对她总是有牵挂。在我看来,她才是我连接那片土地最深刻的亲情纽带。仿佛奶奶就是那方水土的地理坐标,在她的泥土上会有梦不断地滋生,并郁郁葱葱。
某日,在外婆留下的老房子里我披上了红妆,那一天,奶奶没有来。她老了,真的老了,我忽然才发现。
水土能养育万物,也包括我的梦。只要离开亲人,我就反复梦见同一片山水。每次做这个梦,几乎是相同的场景。长满松树的山坡,盘山而上的天地,V形的河谷,鲜艳的庄稼的花朵。当我快要触摸到的时候,梦境开始褪色和后退,奶奶生活的那片山野田地总是离我时远时近。梦里,我没看见村庄的人,只有熟悉的泥头,陌生的泥土。
有时候,我格外期待这个梦的再次来临,比如回到小镇的那些日子。新修公路后,离奶奶只有八九公里了,只要我回家,我都会去看望她,有几次她老人家都快认不出我来了,说是记性不好了,人也更老了。和奶奶聊很久之后,我还会去自家的地里转悠。凡是属于我家的土地都租给村里人耕种,前些年的租金是粮食,现在有所改变。我家原来土坯房的位置已种上核桃树,一部分土地被征用了修路,乡亲们每年都要往外运送烤烟、甘蔗、新鲜的蔬菜、水果,生活逐渐丰裕起来。
在昆明生活也接近十年了,梦里的地点从未停留在这,梦到的场景也和现在的生活无关。经常回故乡,都是在梦里。但是梦到的事物都不能被我把握住,我梦见当我拿出相机准备拍照时,相机打不开;我越发走近那片山水时,它就越发变得模糊,我越向前,它们越后退;它们一边吸引我,一边排斥我。好几个梦会重叠在一起,梦中的我依然在做梦,梦见屋顶、麦田、孤独的镰刀,学会开关院门的风。
3
二十多年,父亲,音讯,母亲,官岑(奶奶家那里的地名)一个个让我想回避却回避不了的词语。随着人情世故的变化,我还得认真地梳理它们。
这么多年,我几乎不在任何场合及文字里提起过我的父亲,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要以何种方式开始。小时候,最怕别人问我:“你爸爸呢?有没有捎信回来?他有没有给你们姊妹买东西?”在当时,这些话就像十万个太阳炙烤着我的脸,往往是没有地方可回避的。有时候还会遇见故意取笑和刁难我们的人,我们只好径直走开了。每年的春节,我和妹妹都会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早已习惯做好准备等着村里人问起关于我父亲的消息,果然,他们每年都会问起,可结果都一样。就像我已习惯遇到有人向我问路,或者是打听村里的某户人家,我会说,我也不太清楚。
反而是年迈的奶奶的问题不好回答,每年她见我都说,我看见我家老二(我父亲)买了些东西从院墙外面走过了,怎么不见进家门?雷玉(奶奶一直这样称呼我的母亲)还在外婆家住的嘛?还和我家老二一起生活着呢嘛?到底是她上了年岁,加之精神有点不好,很多事情她都不清楚了,但是牵挂他孩子的心是不变的,因为在奶奶眼里,我父亲是他们家四个孩子中最能干的一个。
关于父亲的一些记忆,大部分都是长大后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年轻时候的母亲却很少说起。我的父亲在四十多年前就是他们老家那里极其少见的高中毕业生,(我父亲的老家,相对于在坝区的外婆家来说,他老家算是在大山里面,也是当时我们县最贫穷的几个乡镇之一,常年缺水,几乎无法种水稻,只能种包谷、小麦,能吃得上白米饭的人家极少。父亲相貌堂堂,多才多艺,入伍参军,本可有个不错的前程,却因我的第二个妹妹的出生,(当地还是有重男轻女的现象)让他仕途中断,他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母亲和家里。后来更过分,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变卖了在老家属于我们家的房子,就毅然远走他乡,让我的母亲开始了苦难的一生。
我还隐约记得有人来拆房子时的情景。
当时,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带着妹妹在房屋周围玩。忽然看见一群陌生人,带着工具径直爬上我家的屋顶,开始揭瓦,拆房顶。我当时觉得,他们就是土匪,但母亲去地里干活还未回来。还好有村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赶来制止了眼前的这一出闹剧。原来,父亲早已收了他们买房的定金,眼见我家还没有搬离屋子,就先来吓唬吓唬我们,可是那会的父亲早就拿着定金进了城,我们恨透了他,恨他的良心歹毒,薄情寡义。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用一个土罐种在门后面的那棵鸡冠花刚长出的幼苗,就是被拆房子时落下的碎瓦片拦腰砸断的,土罐也跟着一起破裂。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是这道门、这个土罐、这过早夭折的花都会把事情的很多关键符号连在一起,永远无法抹去。
后来,家里的情况不容乐观,我被送去外婆家了。母亲带着妹妹她们继续在那艰难的生活了两年多,最后房子还是被买主强拆走了,实在无法维持生计,还好当时外婆家条件不错,就果断地把她们接回去共同生活。我們都感恩外婆她们一家人对我们的照顾和对我的教育,我们真的挺埋怨父亲的,特别是目睹了母亲这大半辈子生活的不易。
时间让该枯萎的枯萎,让该生长的郁郁葱葱。
父亲在外漂泊近十年后,突然有一天回奶奶家了,也就是我刚读高一的时候,这好像是一个爆炸性新闻,迅速地在他的村庄乃至整个小镇蔓延开来。村里的男女老少听见父亲回家的消息后,都不约而同地往奶奶家里赶,还口口相传,杨二(父亲的小名)回来了,小院和客厅挤满了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问他话,对于他的归来是那么充满好奇和神秘色彩。当然他还是颇像归来的王者一样,把这些年的经历和见闻娓娓道来,让身边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奶奶和几位老人边听边抹眼泪,心疼地说:“杨二,以后就别往外跑了,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我们害怕见不到你。”父亲笑笑,还是天高地阔谈论着他自己的事。有几个堂兄弟羡慕地说:“增哥,以后你带我们出去见见世面,我们老早就想离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口才好,还能写一手好字,精通好几样乐器。(遗憾的是我没遗传他的这些优点,包括身高。)他和大伙讲了一个下午,晚上也还有前来探听的人,仿佛整个村庄的时间早已停止,村庄里的所有事物都跟随他的讲述去了远方。
父亲和外婆、母亲也见了面,说了些忏悔的话。外婆叮嘱他以后和母亲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在外婆家的老屋一起生活,他当时也爽快地答应了。可回家四五天过后,他以外出做生意的名义再次离开了家,出门前,还许诺到时候要准时回来为我庆祝18岁的生日,我满怀期待。可十多年又过去了,我也没见过他的踪影和半点消息。
当然,那次他归家时,我们姊妹三人是他最早见到的人,可是当见到他的时候,我们却喊不出“爸爸”这两个字,因为在我们生活的这本辞海里就找不到这两个字。他当时还清楚地喊出我和妹妹的名字,还说你们都长大了。是的,我们都长大了,可是他就不曾知道我们是如何长大的?在长大的这个过程里,我们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别人的多少嘲讽?他的离开,荒芜了很多人的梦。比如我奶奶等他回家的梦,母亲将近一生的梦,我儿时的梦,现在我儿子对爷爷认知的梦。前几年,我找遍了父亲老家屋子所有的角落,也没有发现我们的照片或者之前的一些生活痕迹,听说照片都被他毁了。他荒芜了我们一家人最早记忆的瞬间定格,这是些无法走回去的路,就好像所有的线索中断,成了一个死局。
时至今日,我再也不能清晰地回想起父亲的模样,因为他随着时间的流逝离开得太久。比起事物的荒芜,我更担心时间的荒芜,而现在,我只能平静地叙述着。
多年未归故乡的父亲应该知道,他的亲人和曾听他高谈阔论的人已逐渐离世,他的故乡不再是他所认为的故乡,不过,现在对他来说,他的故乡也只能是他所认为的故乡。那也是我不能真正抵达的地方,虽然多次出现在梦里,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我发现,待我成家立业之后,我和父亲的老家联系得越发紧密。村里的人来省城看病,都会给我打电话喊帮忙,有孩子独自来城里读书,她们也会主动找我,并且说只要联系上我,她们在老家就安心了。我知道,做这些事其实是在替父亲守护他的故乡,我毫不犹豫。我也想过,不管以后他以何种方式归来,只要他的故乡还能为他亮着一盏灯,他就不会迷路。
母亲,我的母亲,一个苦难的代名词。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奔波在一些路上。雨季的路上,酷暑的路上,农村的路上,城市边缘的路上,东边的路上,南边的路上,生活的路上,精神的路上,被嘲讽的路上,忍受的路上,等待我们回家的路上,送别我们离开的路上……在路上走着走着,母亲仿佛越来越矮小,而眼前不断延伸的路越来越长,长过了煎熬的岁月,长过了等待的祈盼。
不知从何时起,时间把母亲对父亲的怨恨磨平了,却消除不了她荒芜的人生。我目睹过母亲经历家园的荒芜、田地的荒芜、情感的荒芜,我却没意识到,真正的荒芜是这张落满疼痛的病床上。母亲每次生病住院就是她一个人的荒芜,她得独自承受着病魔带来的生命的荒芜。母亲胃病又犯了,疼痛一阵高过一阵,止疼针也不起作用,我央求着医生想想办法,医生说,杜冷丁已经是极限了。母亲在疼痛中差点休克,把我吓得手脚发麻,想着要是能分一些疼痛在我身上或者要是有父亲陪在她身边那该多好?而现实只能是母亲独自一人一点点面对病痛的折磨,自己扛过所有的痛,我却无能无力,只有深深的自责。父亲估计没想到,母亲承受多年的命运荒芜,在病床上是那么真实、恐怖,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我也无法填补母亲所遭受的荒芜。
我和父亲相隔的岁月久了,他偶尔也会入我的梦。有几次,我看见他都是站在远处,朝我浅浅地笑,却不说话。他居住的地方没有村庄,没有原野,只有矮矮的土丘,周围还长满了杂草。他安静地立于一旁,打扮成西装革履的样子。这些荒芜的梦景显得多么真实,又多么虚无缥缈。
从梦中醒来,我开始查阅周公解梦。
这么多年,唯一能感觉到和父亲近距离相见的是大伯在箱底翻出来的一张他们俩签订的“租赁协议”。
泛黄的信纸上落着父亲好看的笔记,我看了好多遍,止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见字如面。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