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红时秋已深

2023-08-29 03:13蒲钰
壹读 2023年9期
关键词:板栗树红豆板栗

蒲钰,苗族,湖南新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脑袋开花》《我还活着》《天歌》等,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多种。有作品被改编成热播电视剧。

板栗山的人都说,我爹不是人。

我爹是一棵老成精了的板栗树,没有一千年,至少也有八百年了。七百年前,我们老杨家从江西赣州逃荒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爹就有家里那口水缸那么粗了。附近几个山头,就只有我爹这么一棵大板栗树,这地方就叫板栗山了。那时候,我爷爷的爷爷都还没有出生,我爹只是一棵普通的板栗树。后来我爷爷的爷爷做了板栗山的头人,他叫人在板栗树脚的缓坡上开了好大一块菜地,我爹就成了头人家菜地边的板栗树了。

我爹不是人。我们板栗山人的爹,大都不是人。譬如少岩哥的爹是一块独立的山石,柳絮姐的爹是一丘大田,跃进哥的爹是一口红旗土炉,来弟姐的爹是一眼水井。板栗山就三十几户人家,谁家女人什么时候害喜,什么时候生娃,做父母的记得清清楚楚。少岩哥大我三岁零五天,据说生下来的时辰命里缺土,父母担心养不活便给他取名杨少岩。“少”字在这里是辈分。板栗山的男人都是讲辈分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得用,你是哪个辈分就得用哪个字。板栗山的男人不能乱了辈分。板栗山的女人取名字,则没有太多讲究,什么花花柳柳的,随便取。板栗山的女人都没有自己的辈分,她们无论是嫁出去,还是娶进来,辈分也都随自己男人。

若去了辈分,杨少岩就是杨岩。少岩哥自幼拜了一块山石做爹。那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耸在板栗山对面的山腰上,样子极像一只爬坡爬累了的老王八,在那歪探着个脑袋望天空。年长月久,日晒雨淋的,山石上起了青苔,就是绿毛老王八了。用板栗山的痞话讲,像条大卵。少岩哥要是跟我们几个闹矛盾吵架了,我们就骂他,你爹是条大卵!每每这时,少岩哥就会逐个还击我们。他首先还击的对象是比他还大两个月零三天的柳絮姐。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人要找老实的欺负。我们几个人当中,就柳絮姐最老实了。少岩哥恨声说:“好你个破柳絮,你爹是丘烂泥田,又脏又臭,我们板栗山的屎尿都是给你爹吃的。”

柳絮姐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说:“我爹是板栗山的大田,才不怕脏呢,长的都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哪像你爹呀,长的都是一些没用的芭茅草。”少岩哥气不过了,就跑到寨子对面的那丘大田里屙屎屙尿。以至于我们在山上屙屎屙尿,父母总会训斥我们一通:“跟你少岩哥学着点,屙屎屙尿,要屙到田头去!”

见柳絮姐不好捏,少岩哥就转而去捏比他小十二天的来弟姐。少岩哥哼哼鼻子说:“杨来弟,你爹是口破水井,天天给人喝,那点水呀,早晚要被人喝干了。”哪想身材瘦小的来弟姐也不好惹,她把柳叶眉一挑,说:“我爹才不会干呢,都六七百年了,什么时候干过?有本事你就别找我爹要水喝。”

少岩哥就只能干瞪眼了。板栗山就这么一口水井,金贵着呢,水井四周用四五寸厚的青石板铺着围着,还修了一个攀龙附凤的小亭子,上面盖着小青瓦,防止落叶或者脏东西飘入井内。小亭子的四周有一排长凳,供前来挑水或者喝水的人坐下小憩。这口水井,一年到头不满不溢,不干不涸,护佑着板栗山上百口人,板栗山的人也十分爱护这口水井。记得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在水井边的小亭子里吵闹,少岩哥往井里呸了一泡口水,结果这个“短命鬼”挨大人一顿臭骂不说,还哭哭啼啼地叫娘老子过来把水井洗刷干净了。

说到“短命鬼”,我们几个,就跃进哥的爹是个短命鬼。跃进哥,大名杨少炉,他的父亲杨顺毛是天堂人民公社地豆大队的大队长。那一年,天堂人民公社只要是拿工分的劳动力或半劳动力都要到一个叫岑庄的村庄里修土炉子,炼钢铁。哪想红旗炉搭起来,刚开火,他的母亲就生产了。杨顺毛冲着红旗炉哈哈大笑道:“狗日的,早不生,晚不生,偏偏炉子开火的时候你就生。”望着红红火火的红旗炉,杨顺毛索性给儿子取名杨少炉,并让杨少炉认那口红旗炉做爹。

跟跃进哥要是吵得凶,闹得狠了,少岩哥就会咬牙切齿地骂:“杨少炉,最没用的就是你爹了,简直就是废物一个,你想想,几丈高的土炉子哪里不好搭,偏偏要搭在秧田中央,几座岩山都掏空了,遍山遍岭的大树子,都砍光了,也没有炼出一块钢铁来,这种没用的东西,早晚会垮掉的。”跃进哥恨得牙根痒痒的,却又找不到还击的理由,只能往地上“呸呸呸”地吐口水说:“乌鸦嘴。”

跃进哥说少岩哥是乌鸦嘴,我们几个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还真让少岩哥这乌鸦嘴说中了,遗弃在田中央多年的那口土炉子,也就是跃进哥的爹,在跃进哥刚满十八岁生日那天夜里突然倒塌了,跃进哥成了没爹的人。后来,去岑庄的马路从田坝中央扯直过去,废弃的土炉子就成了马路边的一堆乱石,永远堆在那里,像一座坟。

我的大名叫杨少光,小名叫光崽。我出生的那天是冬至,板栗山的男人与女人,无论老少,都像牛羊一样到深山老林里找吃的去了。我母亲也想去,可是她挺着个大肚子,既爬不了坡,也钻不了树林子,就只好一个人爬到板栗树脚找吃的。板栗树脚的那点荒地被父亲刨过来刨过去刨了十几遍了,哪里还有吃的东西?但母亲还是拖着一根三条腿的小板凳,坐在荒地里用手刨。实在刨不动了,就用竹尖尖戳,一点点地往地底下戳,仿佛能吃的东西都躲到地底下去了,母亲不拼命戳,它们就不会出来,母亲跟我就会饿肚子。

这要戳到什么时候呀?看着母亲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就着急,甚至还用胖乎乎的小手狠狠地抓了母亲一把,揪心抓肺,疼得母亲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杆来。我说,笨女人,怎么不用锄头挖呢?可是后来转念一想,锄头前两年不是拿去炼钢铁了么,家里哪来的锄头呀?

想到锄头,我就笑了。

关于锄头的事情我也是两个月前在母亲的肚子里听父亲说的。那天夜里,父亲“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婆娘,要是家里有把锄头就好了,把板栗树脚的那块地挖一挖,说不定还真能挖出点吃的东西来。”

母亲哼哼唧唧地问:“能有什么东西?”

父亲笑道:“板栗樹脚的那块地跟你一样,肥得流油,准能挖出点什么。”

在父亲的眼里,母亲也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土地,他想挖就挖,想铲就铲,可是现在,他就是想挖也挖不动,想铲也铲不了了,只能干着急。

母亲哼哼唧唧地埋怨道:“肥得流油又有什么用?锄头上的那点铁,早两年都让人拿去炼钢铁了,弄得现在想要找点吃的东西都难。”

“砍脑壳的,剁脑壳的……”见父亲不吭声,母亲又埋怨起来,“这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我们都快半年吃不上米饭了。”

说到铁,父亲就泄气了。

有几年,板栗山的老鼠特别多,一到秋天就满田满地满寨子乱跑,板栗山家家户户都养着猫,白猫、黑猫、黄猫、花猫什么的,大大小小的猫近百只,也抓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鼠糟蹋粮食。可恨的是,老鼠爬到粮仓里吃饱了,还在粮仓里干老鼠生老鼠的事,还把屎尿屙在谷堆里。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得在床头放一根长长的棍子,老鼠在粮仓里闹得太厉害,母亲就用手“啪啪啪”地拍板壁,父亲则用长棍子“嘿嘿嘿”地捅楼板,好不容易才把粮仓里的老鼠吓跑了。

现在,粮仓空了,老鼠也就躲起来了。

母亲在板栗树脚刨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刨到,只能饿肚子了。我心想,再饿也不能饿孩子呀。饿疯了我就在母亲的肚子里翻跟斗,东一拳,西一脚,拳打脚踢,结果一脚把母亲从三条腿的小板凳上踹下来了。还好母亲反应极快,情急之中她抓住了板栗树脚一根弯弯了了的树根,才没有滚下坎去。母亲的身体就像一个大冬瓜,要是真的滚下坎去了就稀巴烂了。差不多在相同的地方,我滚过一个大冬瓜,不过那是八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天我到板栗树脚割牛草,见从菜园边垂下来的藤上吊着一个大冬瓜,晃晃悠悠的,覺得好玩,我一镰刀过去就把瓜藤割断了。那大冬瓜没了牵绊,骨碌碌地滚下坎去,白蒙蒙的瓜瓤,全部撒在湾头跃进哥的屋顶上了。

母亲人虽然没有滚下坎去,却动了胎气。母亲爬起来,想要回家,已然来不及了。她只好挣扎着到树丛里扯了一把透骨香根草,铺在树荫里,然后哼哼唧唧地躺在香根草上。透骨香根草是一种草药,有着浓郁好闻的药香味,板栗山的女人多用它来驱瘟辟邪。家里母猪下崽了,扯一把透骨香根草扔在猪圈里,那些猪崽就不会屙白屎长红疱、得癔病、发猪瘟;母鸡孵小鸡了,扯一把透骨香根草扔在鸡窝里,小鸡也不会屙白屎生病;女人生产了,自然也会扯一把透骨香根草垫着,辟邪,图个吉利。

从板栗树脚到家里就二三十丈远。宽不过一双大人脚板的一条小路,从古井那边弯弯曲曲地过来,像一条蛇钻到我家的菜园子里,就不见了。母亲对着小路敞开自己,打开生命之门。好像只要我出来了,就能沿着那条小路独自爬回家。

母亲在板栗树脚大喊大叫。要是以往,这种叫声足以把树上那些开了坼的大板栗震落下来,要是树上还有大板栗的话。

这样的场景我只能想象了。

板栗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闪电似的枝条,划向苍白的天空,苍白的天空也许有三五朵苍白的浮云,一枚苍白无力的太阳就这样落在空空荡荡的鸟巢里。板栗山的鸟儿,能飞走的,都飞走了,不能飞走的,不是被人吃掉了,就是饿死了。板栗树上如果还有几抹绿色,那就是与树纠缠不清的古藤,还有一枝是飞来树。

冬至的白天很短,转眼就是傍晚了。母亲还在板栗树下撕心裂肺地喊着,喉咙喊破了喊哑了也没有用,板栗山的男女老少就像清晨出了圈的牛羊,到山里找吃去了,肚子填不饱,是不会回来的,即便回来,也要等天黑看不见东西了才会垂头丧气地摸回来。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里,还要怀着一个细娃崽,母亲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我听见母亲在板栗树脚破口大骂一个叫杨顺财的男人。杨顺财是我的父亲。母亲骂的都是板栗山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我想那些脏话,这辈子我都说不出口。母亲安静下来了,天也就黑了。板栗山的男男女女摸黑回来了,但一个两个空着肚子,谁也懒得说话。失去生机的板栗山,死一样安静,只有我在冰冷的夜里嚎啕大哭。

娃崽来到世上要有自己的名字。爷爷说,生活不能没有光亮,身陷黑暗的人,更加渴望光明。爷爷捋着山羊胡子,给我取名杨少光,爷爷希望他的孙子一生明亮通透,光明磊落。

“光崽怕黑哩。”杨顺财自以为是地点燃手中的松枝,把西厢房的夜晚烧了一个洞,也把板栗山的夜晚烧了一个窟窿。光亮让我有了片刻的安静,然而紧接着,又是嚎啕大哭。我不是怕黑,我是怕饿,只要肚子饿了,我就嚎啕大哭。火光中,那个叫杨顺财的男人闪着饿狼一样的绿眼睛,冲我吼道:“哭哭哭——你娘都被你哭没了,你还哭,再哭老子就把你扔到板栗山上喂狼去。”以前板栗山到处都是树子,有狼,但这几年树子砍光了,没有狼,也不可能有狼。要是现在板栗山有狼,我早就让狼吃掉了,也不会等到深更半夜,爷爷才把我从板栗树脚的血泊里捡回来。我想板栗山现在就是有狼,也被饿疯的人群吃掉了。这人要是饿疯了,比狼还要凶狠,就算是老虎来了,也只不过是一碗稍大一点的肉。

我越哭越厉害,声嘶力竭。杨顺财就坐在床边上,抱着我,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小屁股,而且越拍越重,越拍越凶。我想这个男人肯定是舍不得母亲,确切地说,是舍不得母亲的那块地,把气都撒在我的小屁股上了。其实,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就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了,我看见太阳泡在一盆粘稠的血水里,红彤彤的。

我出来了,我的胞衣却迟迟没有出来。母亲生命之门是被我的胞衣给堵死的。这也不能怪我呀。你想想,家里要是有饭吃,我的母亲有人照料,就不会因为胞衣出不来,被活活堵死在板栗树脚。关于胞衣,我们板栗山有很多讲究。那时候,人的胞衣是不能吃的,必须埋掉。孩子出来了,胞衣往往埋在生产孩子的房间里,没铺楼板的,直接埋在门槛边,进出房间都能踩到的地方;铺了楼板的,把楼板揭开,埋在门槛边的地底下,再盖上楼板,进出房间都能踩到的地方。这叫踩胞衣,只有胞衣踩住了,孩子才会健康成长,长命百岁。要是孩子不在房间里生产,胞衣则埋到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傍着树根而埋,孩子就会像大树一样生长。不管是埋在门槛边,还是埋在大树下,埋的时候,胞衣口都得朝上,说是这样,孩子吃奶时才不会吐奶,身体才会健康。我的胞衣还在母亲的身体里,拿不出来,所以爷爷就叫人把我的母亲埋在了祖坟山龙崩坡的一棵大枫树下了。

他们葬我的母亲,也是埋我的胞衣。

“哭哭哭——”杨顺财还在瞪着眼睛吼我,爷爷推门进来了。爷爷是让我哭进来的,也许是让杨顺财骂进来的。这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人一脸和善:“宝崽,心宽点哩,光崽这么小,你吼他也没用。”爷爷眯了我一眼,又对他儿子杨顺财说:“宝崽,我找人算过了,光崽这娃八字大,你也做不了他的爹,得另外给他找个命硬的爹,才能长大成人。”

杨顺财用不太相信的眼神望着我爷爷,鼻子哼哼道:“这板栗山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杨顺财命硬喽——”杨顺财扯着个腔调,爷爷瞪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宝崽,这爹也不一定要認人哩,认个东西也可以,譬如认山石、水井、古树什么的,都可以,光崽这娃,命里缺木,得认一棵命硬点的古树做爹。”

命硬点的古树?杨顺财显然想到杨序德屋边的那棵青冈树了,他说:“序德叔屋边那棵抱大的青冈树,少说也有四五百年了,溜直的,硬棒得很,让光崽认它做爹得了。”

爷爷摆摆脑壳,笑道:“那棵青冈树的命虽然硬,但还不是板栗山最命硬的……”

“什么,板栗山还有比青冈树更硬的?”

杨顺财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板栗山还有比那棵青冈树更硬的树,他只能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挠着他的头皮眼巴巴地望着我爷爷,像个小学生似的等答案。

“当然有啊,我们菜园子边的那棵板栗树就比青冈树命硬。”爷爷捋着山羊胡子笑呵呵地说,“宝崽,我娶你娘进门的那年冬天,板栗树就死掉了,三年没有长出一片叶子来,可到了第四年,你娘怀了你,这棵枯死了三年的板栗树又长出了新枝,而且一长就是两胯。”

杨顺财没有搭话,爷爷又说:“宝崽,你想想,死过一次的板栗树,它的命能不硬么?”

杨顺财点点脑壳:“死了还能活,这命的确够硬的。”

第二天夜里,爷爷在板栗树上捆了一根红布条,然后把事先做好的三个树叶粑粑摆到树底下,烧了三袋喇叭筒,一并摆着。杨顺财把我抱过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板栗树就成我的亲爹了。杨顺财呢,我叫他满满,也就是叔叔的意思。

那几年,板栗山的女人就像约好了似的,都不生孩子,只有我母亲爽约了。板栗山有三十几户人家,就只有我一个孩子。跟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他们不是比我大两三岁,就是比我小两三岁。八岁那年我要读书了,满满送我到学校报名,却发现,地豆小学已经有两年开不起新班了。地豆位于天堂人民公社西部,是个两百多户人家的少数民族村寨。地豆大队的七个生产队,六个生产队就在这个村寨里,它们分别叫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第三生产队、第四生产队、第五生产队、第六生产队。板栗山离地豆虽说有六里多路,但也算距离地豆最近的寨子了,只能归地豆大队管。板栗山生产队,其实就是地豆大队第七生产队,只是没有叫做第七生产队而已。开学那天,见到只有我一个人去学校报名,就连蒲梦清老师也觉得奇怪。“地豆大队有两百多户人家,上千口人,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来报名呢?”这个年轻漂亮的代课女老师摆摆脑壳,对满满说,“最起码也要有五六个孩子,学校才好开课。”她用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蛋,要我回家等等,明年这个时候再去报名。

“满满,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哪去了呢?”

回去的路上,我问满满,满满也说不清楚。满满不是说不清楚,而是不想说。满满换了个话头说:“光崽,早上爷爷给你煮的鸡蛋呢,拿出来吃了。”在我们板栗山,八九岁的孩子要去上学了,去报名的那天,做长辈的要煮一个鸡蛋,放在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报名回来时路上吃,鸡蛋只能自己一个人吃,不能分给别人,玩得再好的伙伴,也不能分,据说只有这样,将来读书才有出息。

我的书包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书包不是布袋子,就是蛇皮袋子,只有我的书包是木头做的。那年岁也没钱买书包,我要去读书了,做木匠的爷爷就用旧杉木板子给我做了个木匣子,再用半块棕片搓了一根绳子做背带,这木匣子往肩上一背,就是书包了。书包里没有书,空空荡荡的,就一个煮熟的鸡蛋。尽管出门时爷爷用芭蕉叶包了好几层,但鸡蛋在书包里滚来滚去,磕磕碰碰,早就稀巴烂了。不过蛋黄蛋白都还在芭蕉叶里包着,蛋也还算完整。那时候的鸡蛋很金贵,有个鸡蛋大人都要捡了,用一个垫了干稻草或者秕谷的笆篓装着,吊到屋梁上存放着,凑够了十个八个再拿到集镇上换钱买油盐,用大人的话说就是,鸡蛋可以不吃,但是油盐不能不吃。那时候吃得起鸡蛋的大都是国家干部和刚生完孩子的月婆子。板栗山的孩子,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个鸡蛋。鸡蛋到了我手上,自然是狼吞虎咽,三口两口便吃光了,就连芭蕉叶上粘着的一丁点蛋黄我也用舌头反复舔干净了。满满竖起大拇指夸我:“我的光崽将来肯定有出息。”

别的孩子只吃一个鸡蛋,就上学了,我是吃了三个鸡蛋之后才上学的。九岁的时候,我背着个鸡蛋,跟满满又去学校了,还是没有人来报名,学校照样开不起班。蒲梦清老师要我“再等等”。好像冥冥之中,我注定要跟姚老苟的女儿姚红豆做同学一样。

十岁那年,满满没空送我,他给我煮了一个鸡蛋后,就到生产队忙工分做活路去了。我是自己背着书包去学校的。去学校之前,我到菜园子边看望我爹。其实我也不是特地去看望我爹,我是去顺板栗。我爹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我刚到板栗树脚,他就下起了板栗雨,又大又红的油板栗我捡了满满一书包。为了多装两颗大板栗,我还在板栗树脚把鸡蛋吃了。那天我是嗑着板栗去学校的,到了学校,我的书包里还有六颗大板栗,而且都是最大最光亮的油板栗。我把其中三颗油板栗送给姚红豆,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报名上学的并不多,就我和姚红豆,还有蒲耀德三名新生。按理说,三个人太少了,也开不起班,好在柳絮姐与跃进哥的成绩太差劲,直接从五年级留级下来。中间也没有班级,他们就直接留到一年级了。就像一件东西从五楼掉下来,中间没有隔挡,直接“砰”地掉到了地板上。不过后来我想,即便柳絮姐与跃进哥不留级,学校也会开班的。要是再不开班,地豆小学就没有别的班级,蒲梦清老师就没有学生教了。

地豆以前叫美老。美老是地豆土话“大树”的意思。大树很大,八个壮汉手拉手都抱不过来,树高十余丈,偌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如一柄绿色的巨伞,撑在寨子中央的一处坡地上,荫了两亩多地,远远望去,极像一座青山傲然耸立。但凡参天大树,大都是根深叶茂,但是这棵大树的根须却很浅显,众多根须裸露在地面上。那些灰白色的粗壮的根须,盘根错节,虬曲着在树底下铺展开去,足足铺了一亩多地。孩子喜歡在树底下读书、玩耍,大人多聚在树底下开会议事、摆门子。炎炎夏日,全寨子的人都躲到树荫里,那些裸露的根须自然也就成了桌椅板凳,被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的屁股们磨得光溜溜的,油亮可鉴。

地豆住着姚、蒲两姓人家。姚姓人家来得稍早一些,蒲姓人家来得稍晚一些。姚姓人家据说元朝末年就从江西赣州搬过来了,他们来的时候,大树就有这么高大了。大树样子有点像杉树,老鼠又特别爱吃树上的果子,就叫它老鼠杉。别处的老鼠杉都不挂果子,它却挂满了果子。一到秋天,豆子般大小的红果子,撒得满地都是。这些红彤彤的豆子掉到地上,掉得多了,他们就把美老改叫地豆了。土改那年,地豆来了个戴眼睛的年轻人,识多见广,他说这棵大树不是老鼠杉,是红豆杉,红豆杉跟老鼠杉样子也差不多,都是经过了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但红豆杉比老鼠杉值钱。地豆人叫老鼠杉叫了几百年,叫习惯了,仍然叫它老鼠杉。

集体的时候,老鼠杉莫名其妙干枯了。寨子边的枯树不能留,会影响风水。蒲耀德的父亲蒲富祖也说,日后枯枝掉下来,砸到人畜就麻烦了。蒲富祖是地豆大队书记,他叫畜牧场的人砍去煮猪潲,连根茎都刨干净了。那老鼠杉实在太粗大,三个壮汉,三把板斧同时砍了一个月,刨了大半年,又劈了大半年,劈下来的红块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坡地上,码得跟火焰山似的。几年后,集体不养猪了,那些红块柴都还没有烧完。

姚红豆的父亲姚老苟祖上十几代人都是铁匠,靠打铁讨生活。铁匠铺最早搭在大树脚,好几代人都在大树脚叮哐叮哐地打铁,只是后来觉得铁匠铺搭在寨子中央,太吵闹了,到他曾祖父那一代,才把铁匠铺搬到路口的大田边,也就是现在这地方。

那丘大田在学校的对面,六亩多地,是地豆的龙田。说是龙田,却没有龙的样子,看着倒像是一条翻了肚子的大鱼。姚老苟的铁匠铺就搭在大鱼的尾巴上。我们上课的时候,姚老苟在打铁、咳嗽。我们下课了,姚老苟还在打铁、咳嗽,一声一声的,清晰可辨。只要下课铃一响,我们就甩着手臂迈着腿儿往姚老苟的铁匠铺跑。半大的孩子都喜欢看姚老苟打铁,喜欢那种铁打在铁上,火星四溅的感觉。

学校与大田之间,隔着一条龙溪河。龙溪河很小,也很浅,只要往河心里扔三五块平整的石块,就能跟蜻蜓点水似的三跳两跳,跳到对岸去。

地豆还有一棵老鼠杉,民国时期被人砍来架桥了。在我眼里,那是一根独木桥,八十年代还孤零零地横在龙溪上。桥的这边是学校的操场,那边是龙田的田埂,与一条青石板路紧密相连。河边有一块菜地,跨过龙溪,还得跨过那块菜地,跨度有点长了,那根独木桥似乎短了那么五六尺,够不着田埂,架桥的人不得不在离田埂五六尺的那块菜地里立了一个抱大的树桩,接了一截,这才把那根独木桥接到了田埂上。孩子在独木桥上跑过来,又跑过去,只是后来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办不下去了,没了孩子的身影,独木桥似乎也被世人遗忘了。九十年代末,学校变成了村委会,又在上游不远的地方修了一座风雨桥,往来办事的人都从风雨桥上过。那根独木桥也在之后的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只有一个尖板栗桥桩歪在那,像一段儿时的记忆。

八岁那年去学校报名,见到这桥,我不敢过去,满满便在桥头蹲下身来,要我爬到他的背上,我还是不敢。望着哗哗流淌的溪水,我问满满:“要是掉下去,淹死了怎么办?”

满满就笑,说:“这么点水,卵都淹不着。”

满满是个粗人,说话时喜欢把卵挂在嘴边上。但我还是担心,桥面离溪水起码有三个满满那么高。我说:“即便不死,怕也会摔断几根骨头哩。”

满满知道我担心什么,于是安慰我说:“光崽别怕,即便掉下去了,有满满垫起呢,摔不着你的。”

我这才趴到满满背上。满满三十几岁,虎背熊腰的,趴在他的背上很踏实。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独木桥的桥身已经腐烂、脱落,就只剩下一根抱大的芯子了。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我问满满:“为什么不多架两根木头呢?”

满满说:“以前是三根木头。”

以前是三根木头,现在只有一根木头了,我奇怪说:“另外那两根木头呢,哪去了?”

满满说:“烂掉了。”

我不搭话,满满又说:“烂掉的那两根木头掉到河里,被大水冲走了。”

“三根木头不是一起架的吗?”

“是一起架的。”

“为什么那两根木头烂了,这根木头还不烂?”

我问满满,满满也说不清楚。满满说:“这桥是你爷爷年轻时架的,回头你问他去。”

然后背着我,晃晃悠悠地过桥去了。

晚上,爷爷跟我说起了这根独木桥。以前地豆没有学校,先生教孩子们《四书》《五经》都是站在寨子中央的那棵老鼠杉下教的,遇到雨雪天,就没法教了。好在辛亥革命之后,全国各地到处兴办学校,地豆学校也是那两年修起来的。当初把学校修在龙田对面,还找地理先生看过。地理先生说学校背靠虎形山,面对龙塘,有藏龙卧虎之意,龙塘后面有文笔峰、笔架山,早晚会出将入相。学校修好后,为了方便孩子过河读书,保长便叫人把学校旁边的一棵老鼠杉砍来架桥了。那棵老鼠杉比寨子中央的那棵老鼠杉要小很多,不过也要两个汉子手拉手才能围抱得过来。老鼠杉砍倒了,斫成三截,架到龙溪上。为了架这座桥,地豆,包括板栗山的劳动力、半劳动力都去了。那时爷爷十五六岁,是半个劳动力。刚斫下来的老鼠杉,每截重达上万斤,男男女女近两百人像蚂蚁抬虫子一样,好不容易才把那三截木头抬起来,架到河上,却发现其中一截短了一拍。

板栗山的人修桥造屋用的丈杆,一个汉子把手臂尽可能张开来,两中指尖所触及的长度为一拍,一拍算五尺,两拍为一丈,两拍长的竹竿即为丈杆。斫木头的时候,没有人带丈杆,是我的曾祖父杨宗福用手臂拍的,哪想拍的时候出了差错,头头那截少拍了一拍,不够长,我的曾祖父杨宗福只好到虎形山上砍了一蔸抱大的尖板栗树,在靠近龙田的菜地里做了一个很扎实的桥桩,又接了一截一拍长的老鼠杉,这才架到了田埂上。好端端的一根木头又接了一小截木头,无异于在一件新衣服上打了个补丁。用爷爷的话说,杨宗福一世英名都毁在这座桥上了,成为天堂乡路人皆知的笑话。

“这桥是杨宗福架的哩。”

“哪个杨宗福?”

“板栗山的杨宗福。”

“老木匠杨序毛的爹?”

“嗯,就是杨顺财的爷爷。”

两代人过去了,笑话还在,爷爷说:“只要桥还在那里,笑话就看得见,不会消失。”爷爷说这话,眼里满是忧伤,满满便安慰我爷爷。满满说:“那桥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顶多还能走三五年……”

“不哩不哩。”爷爷直摆脑壳,“那桥只要有人走,三五十年都烂不了。”

“怎么会呢?”满满说,“三根木头不是烂掉两根了吗?而且烂掉很多年了。”

爷爷说:“宝崽,这个你就不懂了吧,我们板栗山有句老话叫做‘踩桥不烂,帮桥烂,说的就是桥,山涧里溪沟边的那些木桥呀,架的时候都是三根木头,只是大家过桥踩的都是中间那根,旁边那两根没人踩,或者很少有人踩,是帮桥,时间一久,帮桥就烂掉了。”

帮桥就是在桥的两边各添加一根木头,用以拓宽桥面,方便过往时桥上让道,不管方向是否一致,只要相互让一让,就过去了。操场边的那座桥,爷爷做过好几次帮桥,最后都烂掉了。爷爷摆了摆脑壳,无奈道:“年年帮桥,年年烂啊,这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我也就懒得去做帮桥了,没有帮桥的桥就成了独木桥。”

学校操场边的那根独木桥迟早都会烂掉的。没有人走,或者很少有人走,它就烂掉了。为了让它烂得更快一些,我很少从桥上过,每次上学、放學,我都是从它下游不远的河里过去,又从河里回来。用爷爷的话说,每少走一次,它就烂得快一点。龙溪,一年四季都很浅,趟着水就能过去。我不但自己从河里过,还带着姚红豆、柳絮姐她们从河里过,蒲耀德喜欢跟着姚红豆,是个跟屁虫,自然也就很少走桥了。只有遇到龙溪发大水,没办法趟水,我们几个才走桥上过。然而一年到头,龙溪也发不了几次大水。我在地豆学校读了五年书,总共也就发了八九次大水。遇到龙溪发大水,满满大都会到桥头接送我。中途有两次,满满没空来,姚老苟背姚红豆过桥,顺便把我也背过去了。姚老苟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至于是什么味道,我至今也说不清。

我想,应该是铁的味道吧。

只是后来,姚老苟也没空了,我就把他的女儿姚红豆背过桥去了。

我第一次背姚红豆过独木桥,是五年级上学期。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蒲梦清老师正在教室里给我们上政治课,教室的地板突然返潮,跟有人用脸盆泼了水似的。后来,地豆的上空乌云密布,闪电雷鸣,下起了暴雨,就像有人用瓢泼水浇地一般,只半节课的时间,龙溪就发大水了。

大水漫过了河里的石头,还在往上涨,眼看河水就要漫到操场了。

还有半节课没有上,学校提前放学了。

一、二、三、四年级的学生都让蒲梦清老师送过桥去了。只剩下跃进哥、柳絮姐、蒲耀德、姚红豆和我,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跃进哥十八岁,嘴唇上已有细密发黑的毛发,用蒲梦清老师的话说,已经是男子汉了。我十五岁,身上好几处地方也有细密的毛发,也是男子汉了,只是蒲梦清老师看不见罢了。

蒲耀德呢,刚满十三岁,稚气未脱,还是个细娃崽。

大水漫进操场了,我们就往学校旁边的代销点跑,那里地势相对要高一些。

地豆学校有两栋木房子,一大一小,大的那栋矮些,只有一层,长长的,五间教室,正对着操场摆着,操场有多长,五间教室就摆多长,五间教室,五个年级,但学生都不多,往往是一、二年级共一间教室,中间小的那间教室空出来,就是蒲梦清老师的办公室了。小的那栋高些,两层楼,摆在操场的右侧,也是对着操场摆的,只是对着的面不一样,还比操场高了三个石阶,两间房子,楼上一间,楼下一间,楼上那间是蒲梦清老师的宿舍,楼下那间原本也是用来做教室的,但一直空着。我上二年级的那年,上面有政策,要让农村每一个孩子都有糖果吃,从而过上社会主义幸福甜蜜的生活,每个大队都要有一个代销点卖糖果。地豆大队也得有自己的代销点。刚开始,大队书记蒲富祖想把代销点开在土地坳的庵堂里,但遭到社员们的质疑,庵堂里住着地主的小老婆黄金玉,会不会把贫下中农的孩子带坏了,中了糖衣炮弹怎么办?“跟着好人成好教,跟着丑人成强盗。”最后蒲富祖一锤定音,把代销点开到学校边。就这样,代销点开到了蒲梦清老师的楼脚。

负责代销点的是个秦姓的中年人,四十几岁,矮瘦,秃顶,像个小老头,我们都叫他秦伯。秦伯是城里来的知青,据说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才被下放到天堂人民公社龙寨大队改造的,现在又到了地豆。秦伯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老爱掉口水,说话时掉口水,不说话时也掉口水,他那满是胡茬子而且还歪斜着的大嘴巴,就像路边长满杂草的井,水源充沛,从来没有干涸过。好几次我到代销点买糖果,他的口水都快滴到我的糖果上了。

我提醒他:“秦伯,又要掉口水了。”

他就流着口水冲我嘿嘿地笑,说:“糖果太香了,口水都出来了。”

我又提醒他说:“你跟蒲梦清老师说话,好像也掉口水哩。”

他就用衣袖抹了抹口水,说:“你们蒲梦清老师长得太漂亮了,男人见了都会掉口水。”

我们跑到代销点门口躲雨,秦伯正好从代销点里探出头来,看雨,又像是看我们。秦伯流着口水问我们:“学校都放学了,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回家?”

我们说:“雨太大,回不去。”

秦伯说:“想吃糖吧。”

秦伯转身到货柜上的一个大玻璃瓶里抓了一把糖果,一个个地递给我们,一个人一颗,都给过了,手上还有一颗,秦伯又递给了姚红豆。

秦伯喜欢姚红豆一些。

姚红豆嘴里含着一颗糖,手上还捏着一颗糖。

秦伯说:“回去吧,水都进操场了,你们再不走,水把桥淹了,就过不去了。”

秦伯说得对,洪水快要漫到桥边了。洪水一浪一浪地吻着那根腐朽的独木桥,“啵啵”地响。

蒲耀德说:“红豆姐,要不我背你过去?”

姚红豆说:“你呀,要是背得动我就好了。”

看了蒲耀德一眼,姚红豆又说:“蒲耀德,恐怕你自己还要别人背呢。”

蒲耀德甩了甩膀子,说:“我力气大着呢,山上八十多斤柴禾,我挑起飞着跑,红豆姐你呀,估计也就六七十斤。”

姚红豆说:“我是人,又不是柴禾。”

蒲耀德说:“那还不一样呀。”

跃进哥说:“猪脑壳,人跟柴禾怎么能一样呢,红豆,还是哥来背你。”说着蹲下身来,等姚红豆爬到他的背上,可是姚红豆却说:“我不要你背,要背你就背柳絮姐吧。”

跃进哥回头对柳絮姐说:“你来不来?”

柳絮姐当即爬上去,跃进哥背着柳絮姐往桥上跑,嘴里还喊着:“背小媳妇喽,背小媳妇喽。”过了桥,他也没有把柳絮姐放下来,而是掰着柳絮姐的大腿继续往田埂那边跑,等我们回过神来时,他已穿过铁匠铺,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学着跃进哥的样子,蹲下身子,回头对姚红豆说:“来!光哥背你。”姚红豆笑嘻嘻地说了声:“光哥,我很重的。”便爬到我的背上,双手从后面伸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背着姚红豆,我虽没能像跃进哥背柳絮姐那样跑起来,但我还是稳稳地上了独木桥,也不敢低头看脚下,凭着感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人,跟柴禾还真不一样。一百多斤的柴禾挑在肩上,并不感觉到有多重,可是背上趴着一个六七十斤的大活人,而且还是个姑娘,就显得有些笨重了。十三岁的姑娘身体开始发育了,隔着两层衣服我能感觉得到,两个鸡蛋大的胸脯硬硬地磕着我的背,磕得我心里痒痒的。姚红豆的身子软绵绵的,不停往下滑,泥鳅似的,止都止不住,我的双手用力地掰住她的腿脚,时不时把她抛起来,吓得她在背上尖叫连连。好不容易过了桥,到了田埂上,我想把她放下来时,她却赖在我的背上不肯下来了。她说:“你看人家跃进哥,都把柳絮姐背回板栗山去了。”

我说:“要是你不下来,我也把你背回板栗山去。”

她说:“只要你背得动。”

蒲耀德跟在屁股后面,也不说话,到了桥头就分路了。他往寨子里走,我背着姚红豆往铁匠铺走,铁匠铺的方向,也是回板栗山的方向。我说:“蒲耀德好像不高兴呢。”

姚红豆说:“他呀,就是个跟屁虫,什么时候高兴过?”

说得也是,同学四年多,他就喜欢跟着我和姚红豆的屁股跑,我们走到哪,他跟到哪。背着姚红豆走在田埂上,快要到铁匠铺了,我说:“你还是下来吧,我怕你爹……”

姚红豆说:“别怕,他不在家。”

我担心说:“要是在呢?”

姚红豆说:“他若在家,肯定会咳嗽。”

姚老苟有个怪毛病,一天到晚都咳嗽,遇到阴雨天,会咳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跟姚红豆到铁匠铺玩,看他打铁,打着打着他就咳嗽了,咳得厉害,小铁锤都拿不住,脑壳都快咳到屁股里去了。每每这时,姚红豆都会跑过去,帮他捶背,半天才直起腰来,猫一样喘气。

姚老苟得的是猫病。

地豆的人都躲着他,生怕猫病找替身,会找上身来。可是地豆就姚老苟这么一个铁匠,家里铁器坏了,还得找他打。

“谁说老子不在家?”

姚老苟沉闷的声音,突然从铁匠铺里钻了出来,吓我一跳。

我连忙扔下姚红豆,头也不回地往板栗山跑。

只一个晚上,直逼独木桥的洪水浅下去了。摆在河心里的那几块石头,又露了出来,上面覆盖着浅浅滑滑的一层黄泥巴。洪水过去了,龙溪两岸的花草树木,也都留下了浅黄色的痕迹。第二天早上,我在满是泥土味的龙溪边把又红又亮的大板栗塞进姚红豆的书包后,却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我问姚红豆:“你爹昨晚是不是打你了?”

姚红豆看着我,一脸幸福说:“我爹才舍不得打我呢。”

“那你的脚怎么一瘸一拐的?”我指了指她的脚。

“还说呢?”姚红豆的脸微微发红,“都怪你……”

都怪我?该不是昨天扔的吧,我连忙说:“都怪你爹,他冷不丁地冒出来说了句话,我才扔的。”

姚红豆摇摇头,说:“不是扔的。”

不是扔的?我不解地望著她,想要在她的脸上找到答案,她的脸更红了,就像刚捡的红板栗,她避开我的眼睛,望着哗哗的溪水,呐呐着说:“光哥,都是让你给掰的,昨天你背着我,拼命地掰着我的大腿,大腿差点都让你给掰断了。”

我想起来了,还真是这样,我解释道:“你的身子像泥鳅一样滑,我要是不用点劲,早就掉到河里去了。”

“那你也不能往死里掰我的大腿呀,用手托着我的屁股就可以了。”姚红豆笑道。

大人背小孩,反手托住小孩的屁股,有时候还故意用手捏捏小屁股。我盯了姚红豆的屁股一眼,却发现,眼前的这个屁股什么时候变得跟板栗山那些女人的屁股差不多大了,就像秋天快要熟透的大南瓜,绷得紧紧的,吊在瓜藤上。满满怕吊不住,总是在大南瓜的屁股边用木棍或者木块打个桩,抵着。满满背我的时候,用手臂托着。我摇头苦笑:“你的屁股圆得像个大南瓜,我哪里托得住。”

姚红豆说:“托不住也得托,谁叫你是男子汉呢。”

姚红豆是真把我当男子汉了,我也就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慨,闷声说道:“哪里痛,光哥给你捏一捏?”

姚红豆说:“哪里都痛呢。”

我说:“那光哥哪里都捏。”

姚红豆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说:“懒得理你了。”

姚红豆踩着河里的石头,摇摇摆摆地过河去了。

我跟着三蹦两跳,追过去。姚红豆不理我了,我却不能不理她。说点什么呢,半天没听到姚老苟咳嗽了,我说:“红豆,你爹好像不咳了。”

“还真的哩。”

姚红豆回过头无比开心地笑道:“从昨天到现在,还真没听到我爹咳过。光哥,寨子里的人都说我爹得的是猫病,要找到替身了,才得好。光哥,我爹该不是昨天到镇上摆摊找到替身了吧?”

“可能是吧。”我点了点脑壳,又摆了摆脑壳说,“你爹都咳十几年了,也应该好了。”

姚老苟不咳嗽了。

大伙都说他的猫病找到替身了,而且说得有板有眼,说赶集那天,龙寨有个女人问姚老苟买镰刀,找零钱的时候,姚老苟突然咳嗽,咳了女人一脸,结果把猫病咳到女人身上了。

后来,这个叫龙晓妹的女人嫁给了我的满满,成了我的后娘。刚回乡参加工作的那年,我还要满满带后娘到龙城看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老中医说我后娘得的是支气管炎,是老毛病了,很难断根。我后娘也说,是赶场那天淋雨感冒了,落下的病根。

铁匠铺的档头放得有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小木桶。有一次我跟姚红豆到铁匠铺玩,玩着玩着,我想上厕所了,姚老苟便指着档头的那个小木桶对我说:“尿桶在那。”那年岁,地豆、板栗山都还没有西裤,男人穿的都是大头裤,裤腿也很宽松,要屙尿了,就把其中一条裤脚挽起来,翻到腿根上,把东西翻出来,屙完尿了,抖几抖,尿滴干净了,再把东西放回去,裤腿也不用拉,走起路来,裤腿会自己慢慢地落下去。我跑过去,边跑边把裤脚翻卷起来,小鸟掏出来了,对着小木桶时,我却犹豫了。

我回头问姚老苟:“这是尿桶?”

姚老苟点头说:“是尿桶。”

那尿桶很干净,里面湿漉漉的,没有尿,也没有尿骚味,显然是刚洗刷过。我说:“你们家的尿桶比我们家的水桶还干净。”

说实话,我们板栗山喝的用的都是井水,水桶底总是附着一层白色的滑泥。满满又不太讲究,每次到井边打水,舀半瓢水冲冲,也懒得用手去抹桶底,有时候用手抹,也是胡乱抹两下,手指印都还清清亮亮地留在桶底。

姚老苟确认小木桶是尿桶了,我便往比水桶还干净的尿桶里很响地尿尿。

憋了一个早晨,尿尿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捏着小鸟,站在离尿桶尺把远的地方,腰杆向前一挺,冲着天上的太阳尿,看着那线尿蹿起来比自己还高,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线尿从高处准确无误地落在尿桶里。就在这时,姚老苟在铺子里猛地咳嗽起来,仿佛是被我汹涌的尿给呛住了。

我心里一惊,手忙脚乱,结果迎风尿了自己一脸。自己屙尿自己吃,只能自作自受了。我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尿水,舔着嘴巴,回头对正在夹着脑壳咳嗽的姚老苟说:“姚叔叔,差点我就尿着太阳了。”

“尿得高有什么用?咳咳咳……”

姚老苟好不容易才止住咳,猫一样喘着粗气说:“尿要尿进尿桶里,才有用。”

“这男孩子就是要尿得高,而且尿得越高越好。”

看着姚红豆,我满脸自豪说:“只有尿得高高的,长大了才讨得到婆娘哩。”

姚老苟瞪了我一眼,问我:“哪个卵人讲的?”

“满满讲的。”

我自信满满地重复着:“满满说了,屙尿都淋着脚的人,肯定讨不到婆娘。”

姚老苟问我:“你满满是哪个?”

我說:“杨顺财。”

“杨顺财?”姚老苟呐呐地重复着,“板栗山的杨顺财是你爹?”

我点了点脑壳,又摇了摇脑壳,说:“他不是我爹,我爹是根板栗树哩。”

姚老苟一听便笑了,他一笑,就咳嗽。

“咳咳咳,板栗脑壳讲的话你也相信?”

刚开始我也不信,可是后来看到寨子头的序亭疤子屙尿总是屙在鞋子上,我就相信了。序亭疤子,原名杨序亭,按辈分我得叫他满公,小时候他跟他爹到山里砍树子烧炭,额头被树桠子砸了好大一个疤,板栗山的人都叫他序亭疤子。序亭疤子长得高高大大的,比板栗山的男人更像男人,是烧炭队伍里的干将,天堂人民公社遍坡遍岭的大树子都是他带人砍的,三四十岁了还是个黄花崽,没碰过女人。这家伙一年到头都穿着他那瞎了眼的老母亲给他纳的千层底老布鞋,每次屙尿都会淋着鞋尖,他那东西就像用坏了的水龙头,关不死,即便是大太阳天,鞋尖那一块也是湿漉漉的,从来没有干过,鞋尖都发霉烂掉了。

屙尿比高低因此成了我与跃进哥、少岩哥童年时乐此不疲的赛事。只要来了兴趣,我们就会齐刷刷地站到田地里,脱了裤子,或者挽起裤腿,捉住自己的小鸟,对着天空尿。为了公平起见,我们还把柳絮姐来弟姐喊来做评委。跃进哥少岩哥年龄比我大,尿得比我高,跃进哥与少岩哥则不相上下,有时候是跃进哥赢,有时候是跃进哥输。为了赢得比赛,我们三个拼命地喝水、憋尿,好几次尿都胀到肚子里面去了,我硬是用手捏住小鸟,不让尿出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赢他们。几年下来,两大评委得出结论:跃进哥尿得最高,少岩哥次之。我排第三,也是倒数第一,三人之中,我最没用。

跃进哥得意忘形了,就说:“我要娶柳絮姐做婆娘,我要把天上的太阳尿下来。”

少岩哥也不含糊,抢着说:“我要娶来弟姐做婆娘,我要把天上的月亮尿下来。”

我们白天对着太阳尿,夜里对着月亮尿。后来,我也上学了,跟姚红豆做了同学,我也想把天上白花花的太阳尿下来。

“尿是甜的,跟蜂糖似的。”

我咂着嘴巴,兴奋地对姚老苟说:“等我尿着太阳了,就娶你的妹崽姚红豆做婆娘。”

姚老苟也不生气,指着尿桶笑道:“狗日的,有尿还是尿到桶里吧,晚上拿去淋葱,等哪天做了葱花饼,我叫姚红豆带一个到学校给你吃。”

对于庄稼人来说,尿是好东西。不过,尿也是分三五等的。我上小学那阵,地豆大队都是靠拿工分吃饭。一个大劳动力一天拿10分工分,要是自带人尿一担(80斤)也算10分工分,自带一担牛屎马尿相当于半个劳动力,只能算5分工分。人尿比牛屎马尿金贵多了,以至于板栗山家家户户的屋里都摆着个尿桶,一滴尿都攒着。板栗山的女人,到外面有一泡尿都要夹回家里;板栗山的男人,有尿也会捏回家。

用满满的话说,那年岁,人人都有一泡尿憋着。

对我来说,尿到哪里都是尿,但尿到姚老苟的尿桶里,逢年过节就有葱花饼吃。

那以后,有尿我就往铁匠铺跑。有时候我还会叫上蒲耀德和跃进哥一起尿。只是跃进哥尿了两次后,姚老苟就不让他尿了。

姚老苟说:“狗日的,都是马卵大的男子汉了,还好意思到路口屙尿?”

姚老苟把眼睛一瞪,吓得跃进哥落荒而逃。

再也不敢到小木桶里尿尿了。

那几年,我往铁匠铺跑,就干两件事。要么是去看姚老苟打铁,顺便屙尿;要么是去屙尿,顺便看姚老苟打铁。

姚老苟是个话痨子,他打铁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说这说那。姚老苟的徒弟蒲铁牛是哑巴,但你看不出他是哑巴。他长得浓眉大眼,二十几岁,壮实得像头大骚牯,除了不会开口说话,跟正常人没有两样。

蒲铁牛是地豆大地主蒲长江的遗腹子。

龙溪两岸的田土都是蒲长江的,解放军扛着枪进驻地豆的那年秋天,蒲长江碰塘死了,扔下刚娶进门没几天的小老婆黄金玉和龙溪两岸金灿灿的稻谷。姚老苟说:“龙溪两岸金灿灿的稻谷都让地豆贫下中农收了,但是黄金玉没有人收。不是不想收,是没有人敢收。你想想,黄金玉是地主的小老婆,要是贫下中农收了就不是贫下中农了,就像一锅白菜掉进了一粒老鼠屎,或者飞进了一只苍蝇,生的娃崽根不正,苗不红;要是地主富农收了,就是更大的地主富农了,好比往茅坑里扔白狗屎,只会臭上加臭。”

蒲长江也不是很坏。姚老苟说:“长江是省吃俭用攒钱买田置地的那种地主,田地都从地豆买到龙寨的河坝边去了,二三百亩田地,自己也忙不过来,春耕秋收还得请很多人做活路,得管吃管喝管住,还开活路钱,且从不拖欠工人的活路钱。长江请人做活路,也是设有门槛的,必须通过他亲自检验才会留用。检验的方法也很简单,找活路做的人来了,长江也不急着叫他们去地里做活路,而是把他们喊到家里吃一顿饭,吃饭用的都是大海碗,想找活路做的人得敞開肚子吃,只有吃得三四碗饭的人才有活路做,那些一两碗饭都吃不完的人他是不会留用的,临走时他也会打发点误工费。用长江的话说,饭都吃不得两碗的人,肯定做不了活路。

“要说坏,就坏在他六十岁了,还娶了个十六岁的小老婆。黄金玉她爹黄老财是岑庄黄家寨的大户人家,家有良田近二百亩,喜欢门当户对,当初把刚满十六岁的闺女黄金玉嫁给长江做小老婆,是想继承长江的家产。长江之前娶了两房婆娘,高高大大的,都未能生儿育女,他六十岁了还娶黄金玉,也是想娶个嫩婆娘弄个儿子出来继承自己的家业。

“黄金玉矮个儿,面相精致,腰细,臀肥,奶大,不适合做事,但适合生娃崽,用地豆的话说就是,矮个婆娘生老虎崽。”每次说到黄金玉的细腰,姚老苟都会放下手上的活路,双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弯成半圆,差不多要凑到一块去了,盈盈一握。这时,有人就会在边上笑嘻嘻地问姚老苟:“苟铁匠,那地主小老婆的腰你握过?”

姚老苟连连说:“没有,没有。”

那人不信。“肯定握过,要不握过,你怎么知道她的腰只有这么大?”那人学着姚老苟的样子,双手比划着说道。

“那还用握吗?瞅一眼就知道了。”

姚老苟白了那人一眼,从炉火中夹出一砣烧得通红的铁块,往砧子上一放,喊了声:“铁牛,打铁。”然后叮哐叮哐地打起铁来。蒲铁牛眼疾手快,姚老苟的小锤点到哪,他的大锤像长了眼睛似的跟到哪,精准击打,又快又狠,从不误点。

很快,一把镰刀的样子就呈现出来了。

蒲长江碰塘死后,没多久,黄金玉被地豆大队贫下中农从家里撵了出来。她本想回娘家躲一阵的,哪想刚回到庄园附近,就听到有人在广播里喊:

“打倒地主黄老财!”

“打倒恶霸地主黄老财!”

岑庄也在斗地主,根本回不去。

黄金玉走投无路了,只好又回到地豆,住进土地坳废弃多年的庵堂里。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显山露水地大起来了,地豆也因此而变得热闹起来。

“谁把地主婆的肚子弄大了呢?”

没事做的时候,大伙就聚在铁匠铺里嚼舌根,弄得寨子里的男人人人自危,大老远见了黄金玉就绕着道走,生怕走得近了,会跟地主婆扯上关系。姚老苟说:“还能有谁?肯定是长江那死鬼弄的。”

可是寨子里的人不信,提醒说:“黄金玉进门才七天。”

听那口气,以前蒲长江娶了两房高高大大的婆娘,弄了几十年也不见动静,黄金玉进门七天就怀上了,怎么可能?

“还七天呢。”

姚老苟的爹姚小亮鼻子哼哼,说:“这地好,来得又是时候,一次就成了。”

见寨子里的人不信,姚老苟笑道:“不信,拿你婆娘给老子睡一次……”

见他们父子俩抢着替黄金玉说话,有人怀疑道:“该不会是你们两爷崽弄的吧。”

寨子里的人就当真了,有人上纲上线说:“我还真的看到姚老苟深更半夜从土地坳摸回来,那夜伸手不见五指,也不打火把。”

庵堂就在土地坳的那两蔸白果树下,三间小木房,外面两间分别摆着观音菩萨和财神菩萨,内有香炉和蒲团,供人跪拜。以前有老尼姑坐庵,最里面那间是寮房,后来荒废了。现在,黄金玉住在里面。

从铁匠铺到土地坳,就几脚路,黄金玉到河边洗衣服,偶尔也会到铁匠铺看姚老苟父子俩打铁。姚老苟笑呵呵地问黄金玉:“表舅娘,一个人住在庵堂里,怕不怕?”

黄金玉说:“怕什么?”

姚老苟说:“鬼呀。”

黄金玉说:“庵堂是菩萨住的地方,哪来的鬼?”

黄金玉笑了。

姚老苟说:“不怕鬼就好。”

黄金玉说:“我不怕鬼,就怕人。”

黄金玉看了姚老苟一眼,又说:“这人坏起来呀,比鬼更可怕。”

蒲长江的田土都让地豆的贫下中农分了。铁匠铺的路坎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砂石地,也是蒲长江的,但没人要。那地太瘦了,蒲长江生前让人栽了十几蔸四季葱,也是要死不活的。那天姚老苟父子俩在打铁,黄金玉蹲在地里扯草,有的草蔸实在扯不动,她就用木棍一点点地戳,半天才扯得一蔸草。姚小亮抬脑壳望见了,便笑道:“地主的小老婆就是不会做活路,怎么不用锄头挖呢?”

黄金玉说:“大表哥,人家哪来的锄头?”

姚小亮说:“没有锄头打一把呀。”

黄金玉说:“我也想打一把,可是手头没钱。”

姚老苟插嘴说:“没钱没关系,有烂铁就行。”

“烂铁,哪来烂铁?”

黄金玉摇头苦笑道:“凡是带点铁的家伙也都归他们了。”

姚老苟回头跟姚小亮说:“爹,表舅娘怪可怜的,我们给她打把锄头吧。”

“地主的小老婆有什么好可憐的?”

姚小亮压着嗓门低声说道:“阶级立场要坚定。”

姚老苟赌气说:“你不打,老子打。”

姚小亮鼻子哼哼说:“不怕挨批斗,打你卵的。”

姚老苟说:“怕个卵。”

姚老苟当即找来几斤烂铁,打了一把小锄头,还顺带打了一把上了钢口的小镰刀,装了截茶树短柄,偷偷给黄金玉送去。到了土地坳,姚老苟也不进去,而是倚着寮房的门,对黄金玉说:“表舅娘,给你打了把小锄头,还有把小镰刀,一个女人过日子,把小镰刀带在身边,说不定哪天用得上哩。”

黄金玉接过小锄头小镰刀,提醒姚老苟:“还是叫我姐吧,我比你也就大两个月。”

姚老苟说:“叫人得按辈分,长江是我表舅,你是他的婆娘,我就得叫你表舅娘。”

黄金玉说:“你表舅他死了,跟姐没关系了。”

那以后,黄金玉到河边洗衣,顺便把姚老苟父子俩的衣服也洗了。有时候,姚老苟也会悄悄地给黄金玉扛些柴禾,或者吃的东西过去。

黄金玉是地主蒲长江的小老婆。白天,地豆的男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可是到了晚上,又都想打她的主意。姚老苟说:“铁牛,有天夜里我又给你母亲扛了捆干柴过去,你说怎么着?”

蒲铁牛哑着,口不能言,只能用牛卵大的眼睛瞪着师傅,好像在问:“怎么着?”

姚老苟还没有答话,边上早有人抢着起哄,替他答话了。“怎么着?你师傅姚老苟是捆干柴哩,你母亲黄金玉是把烈火,肯定烧到一块去了呗。”抢着起哄的人,还双手摸着自己的胸口,一副被烈火烧着了似的,“嗯嗯啊啊”地叫唤着。

蒲铁牛虽口不能言,但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还没有开锋的柴刀,作势要砍人,吓得那人转身就逃,慌乱中,碰翻了一根矮板凳,又碰翻了一把竹椅,这才跑出了铁匠铺,远远地站着。

其实蒲铁牛也就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对方,见对方跑了,他把柴刀也“哐”地扔了。抢着起哄的人转身又回到铁匠铺,继续听姚老苟摆门子,哪想姚老苟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也没怎么着。”

“苟铁匠,你就别卖乖了。”

那人说:“你大半夜去给地主的小老婆送干柴,肯定怎么着了。”

那人跟我们一样,内心也是充满了期待。姚老苟也不急,扯了根长凳子,坐下来,烧了锅旱烟,这才神情凝重地说:“这种破事,本来是要烂在我姚老苟的肚子里的,但是你们想听,那今天我就说了。”

姚老苟叭嗒了两口旱烟,又压低声音说:“我扛着捆干柴,刚摸到土地坳,就听到庵堂里有人说话……”

“庵堂里还有别的男人?”

没等姚老苟把话说完,喜欢起哄的那人叫了起来。姚老苟没有理会那人,只是看了徒弟蒲铁牛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土地坳的方向:

“铁牛,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母亲一个人寂寞,在跟菩萨说话,你母亲说求求你了菩萨,求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我的肚子里有孩子了。那菩萨说黄金玉,你就跟了我吧,我会保你母子没事的。你母亲说你这个菩萨,离我远点,我是地主婆,我很脏的。那菩萨说,你不是地主婆,你是地主的小老婆,你知道吗?当年老子去扛枪,就是想睡地主的小老婆。啊——你母亲惊叫说,你这个菩萨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了。那菩萨说,你喊吧,喊也没人听见。嘿嘿嘿嘿,那菩萨淫笑着说,等会有得你喊的。你母亲说,菩萨,别乱来,铁匠他们肯定听得见,晚上我都听到他们打呼噜了。我侧耳一听,还真听到我爹的鼾声了,隐隐约约的,像庵堂的隔壁睡了一头大肥猪。我想菩萨也听到我爹的鼾声了。安静了一会,那菩萨说,听见了又怎么样?姚小亮的屁股,也干净不到哪去,弄不好也是一屁股屎。那菩萨居然认得我爹。啊——那菩萨惊叫了起来,你,你有刀?你母亲说你这个菩萨,再过来,我就把你那玩意当韭菜割了。嘿嘿嘿嘿,不就是一把破镰刀吗?那菩萨笑道,老子还有枪呢,别动,赶紧把镰刀放了。叮呤哐啷,我听到镰刀落在石板上的声音。那菩萨说,这就对了,老子这里还有一杆枪,专门对付地主的小老婆……啊——你这个菩萨!寮房那边传来了你母亲的尖叫。我心想要坏事了,就把肩上的那捆干柴‘哐地扔到了庵堂的板壁上,然后迅速躲到暗处,只见一个黑影从寮房里蹿出来,抱着一堆衣服,光着个白屁股朝寨子里跑去,没一会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了。良久,你母亲在寮房里问,是你吗,老苟?我躲在暗处,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喜欢起哄的那人期待说:“后来,你肯定进去了。”

“没有进去。”

姚老苟摇了摇脑壳,满脸遗憾说:“那时候太年轻了,我才十六岁。”

“你都十六岁了。”

喜欢起哄的那人提醒姚老苟说:“我爷爷娶我奶奶的时候,他们才十五岁。”

姚老苟没有理会那人。他叭嗒着旱烟,盯着徒弟蒲铁牛,盯了半天才慢悠悠说道:“后来,你母亲从寮房里出来了,披着一身月色,漂亮极了。”

“你的母亲,就像一尊镀了银的活菩萨。”

姚老苟说:“我躲在暗处,大气不敢出,你母亲到四下里看了看,没有看见我,后来她看见摔倒在庵堂边的那捆干柴,把它扶起来,轻轻地靠在板壁上,面对着我这边,手里捧着两袋奶子,喃喃自语说,老苟,姐知道是你来了,那个老菩萨走了,你这个小菩萨来了,又躲着姐,姐是地主的小老婆没错,但姐也是个女人……”

一袋旱烟烧完了。

姚老苟弯腰到板凳脚梆梆地磕烟锅,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出来了,他又咬着烟管呼呼地吹了几口气,把粘在烟锅里的那些烟灰也吹掉了。

“你母亲回房去了,我还在想,那个扛枪的菩萨会是谁呢?我把地豆扛过枪的人都想了一遍,也没有想起谁来。”姚老苟“唉”地叹了口气,“从土地坳上下来,我抬起脑壳看了看天空,后半夜的那枚月亮就挂在白果树的树梢上,越看越像我送给你母亲的那把小镰刀。”

十一

那时候,板栗山的人都想从猪屁股里抠錢补贴家用,拼命养猪,满满偏不养猪,他说:“一天两顿,把一头猪像老祖宗一样服侍着,太累人了。”

其实满满也不怕累,每次生产队收工了,他也不急着回家,而是一个人到山上嫁接板栗树,天黑看不见了才回来。农历二三月份是嫁接板栗树最好的时节,他把山上的那些小板栗树、锥栗树、白栎树、麻栎树、波罗栎树砍了,全部嫁接上我爹的枝条或芽穗。嫁接的方法也有很多种,如插皮接、劈枝接、切接、腹接、合接、根接,等等。

几年下来,板栗山到处都是板栗树了。

用我爹的枝条和芽穗嫁接的板栗树,都是我爹,结的板栗也都一样,大颗大颗的。秋天的时候,别人挑猪肉到街上卖,猪肉多了,很便宜。满满则挑板栗到街上去卖,虽说街上也有板栗卖,但没有我爹的板栗大颗,大伙都抢着买,得的钱,都变成家里的油盐、衣服鞋子等生活用品,还有我的生活费、学杂费。

板栗山的孩子不爱读书,做父母的也懒得送孩子读书。用他们的话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满满却不这样认为,满满常念叨说:“养崽不送读书,还不如养头猪……”

板栗山的孩子大都是到地豆读几年小学,就回家做活路了,他们早早娶妻,或者嫁人生孩子。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周而复始。板栗山的孩子有没有出息,也不看别的,就看他们的婚姻。男孩子能娶到老婆,儿孙绕膝,就是有出息。女孩子呢,嫁到外面去,能嫁个好人家,就是有出息。

柳絮姐的哥哥杨少磊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婆娘,大伙都说他没有出息,后来少磊哥跟远在贵州邦洞的表妹石春梅恋爱上了,上门提亲舅舅又不同意。

舅舅也不是完全不同意,而是有条件。

石春梅有个傻不拉几的哥哥叫石秋葵,四十几岁了,还讨不到婆娘。舅舅靠在火铺尊位的板壁上拉着腔调说:“春梅我得留着,将来也好跟人家结个扁担亲什么的,续石家的香火哪——”

言下之意,是要他们拿柳絮姐去换亲,只是不好明说。

柳絮姐的娘老子也痛快,说:“不就是回娘头吗?换就换,免得娘屋断后了。”

柳絮姐走的那个下午,阳光很明媚,蒲梦清老师正在教室里教我们几个唱歌:“祖国祖国我爱你……”歌声里,柳絮姐被少磊哥从教室的后门叫回家了。晚上放学回家我才知道,柳絮姐嫁到贵州邦洞去了。满满告诉我,柳絮姐是被娘老子用绳子捆着,牵过去的,娘老子拿绳子在前面牵着,像牵着一头倔强的小母牛,拼命拉扯。少磊哥手里拿着把柴刀,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推搡着,骂骂咧咧:“不嫁也得嫁,要是敢跑,我就几刀把你砍了,扔到贵州邦洞乳头山上喂蚂蟥。”

邦洞乳头山上的蚂蟥很多,特别厉害,半天能啃光一头牛。我想,柳絮姐那么小,扔到坡上,还不三口两口就被蚂蟥啃光了。

他们把柳絮姐捆过去之后,石春梅第二天就欢天喜地地嫁过来了。

柳絮姐心里到底有多委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嫁过去后,柳絮姐有三十几年没有回过板栗山。即便她娘老子相继过世了,柳絮姐也没有回来祭拜过,就像被乳头山上的蚂蟥啃光了一样,音讯全无。

柳絮姐走后,跃进哥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也自动退学了,他没有参加升学考试。小学毕业时,就我、姚红豆、蒲耀德三个人。离校时,蒲梦清老师独自站在独木桥上,眼泪汪汪地对我们说道:“杨少光、姚红豆、蒲耀德,你们三个,都是地豆最有理想的人。”

姚红豆喜欢读书。那时候,我的理想就是拼命读书,然后娶姚红豆做婆娘。当得知蒲耀德的理想也是这样时,我读书就更加拼命了。两年后,国家恢复高考了,我初中毕业考上了黔东师范学校,姚红豆与蒲耀德则以三分、五分之差,没考上师范,只能到龙城县第一中学念高中。

我是板栗山第一个考上师范学校的人。

九月份,我要去黔东师范学校读书了,板栗山的父老乡亲敲锣打鼓把我送到天堂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天堂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到天堂人民公社的大门口送我。

姚红豆与蒲耀德也来了。

我拍着蒲耀德的肩膀说:“蒲耀德,等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了,就回来娶姚红豆。”

蒲耀德也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如今国家恢复高考了,为了红豆姐,我一定加倍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

十二

黔东师范学校毕业时,我原本有机会留在黔东子弟学校当老师的,但我没有留在那里。我回天堂学校当语文老师,天堂人民公社是我的家乡,不过我回去的时候,天堂人民公社已经不叫天堂人民公社,而是叫天堂乡人民政府了。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天堂人民公社,就像地豆大队改叫地豆村了,人们还是习惯叫它地豆大队一样。很自私地说,我回天堂学校当老师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和姚红豆在一起。

在黔东师范学校那三年,我与姚红豆的书信一直没断过,一两个星期一封。姚红豆一年前在信中说她差一点就去省城读大学了,但是政治审查不过关,最后没有去成。姚红豆说她在地豆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想离开地豆。没过多久,姚红豆说她到天堂人民公社饭店端盘子当了服务员。天堂人民公社就一个饭店,是供销社开的,紧挨着食品站。姚红豆说:“饭店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人很好,大伙都喊她胖妈,是供销社主任秦伯的老婆。光哥,还记得秦伯吗?那个老爱掉口水的男人。”

没想到这个见了糖果和漂亮女人就会掉口水的秦伯,竟然当了供销社主任。那年夏天,我在龙城县教委办好手续回到天堂人民公社的大门口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下了班车,我没有直接到学校报到,而是背着行李直奔公社饭店去了。

平日里饭店也没什么客人,我去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中年胖子一左一右坐在饭店门口的两条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笑,像饭店门口摆着的两堆肥肉,一堆比一堆肥。

男的穿着一身油腻腻的浅灰色劳动布制服,胸口上印了“天堂人民公社食品站”,圆圆的,像是盖了个公章,只是公章没有盖好,“天堂人民公社”弯成半圆,正好卡住若隐若现的“食品站”三个字,一脸胡茬子深陷在一堆有点脏的横肉里。

女的也是一身浅灰色劳动布制服,但是衣服很干净,高高的胸脯上也盖了个公章,只是“食品站”三个字换成了“饭店”两个字,中间空了一个字的距离。那公章盖得很好,力道也很足,每个字都清晰可见。女的胳膊粗,腿也很粗,肥臀,满胸奶,却也面容皎好,坐在那,就像饭店门口摆了一堆白白胖胖的肉。

男胖子说:“天堂人民公社就我们两个胖子,如今胖到一起来了。”

女胖子说:“是啊,天堂人民公社的男人一个比一个瘦,就你天天杀猪,有肉骨头吃,胖得像头肥猪。”

男胖子说:“胖妈,这黏乎乎的口水也养人哩,我们秦主任天天晚上给你灌口水,弄得到处胀鼓鼓的,都快要炸开了。”

女胖子说:“你婆娘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了,你也不分点肉给她。”

男胖子说:“我的骨头都给你炖汤了,她呀,天天晚上有肉吃,那四两好肉肉,也不带硬骨头的。”

说着,男胖子坏坏地笑了起来,女胖子也跟着笑。

饭店的门口也算宽敞,但他们还是笑到一堆去了。

见我走过去了,女胖子止住笑,柔声问我说:“年轻人,是不是想吃饭店?”

其实吃不吃饭店,我还没有想好,我心里琢磨着,姚红豆在,我就吃,姚红豆不在,我就不吃。我问胖女人:“胖妈,姚红豆在吗?”

“在,你找她呀?”

胖妈用肉乎乎的眼神打量着我,睫毛像两把刷子,一刷一刷的。

听说姚红豆在店里,我对胖妈说:“我要两碗盘子粉。”

胖妈朝店里喊了声:“红豆,来客人了,下两碗盘子粉。”

没听见回应,胖妈从板凳上挣扎着站起来,一堆肥肉猛地往下掉,差点就掉到地上了,又弹了起来,胖妈肉肉地说道:“年轻人,进去坐吧。”

胖妈进了饭店,我跟着那堆肉进了饭店。饭店很简陋,但还算宽敞,明亮,店里摆了八张八仙桌,我选门边靠窗口的那张八仙桌坐下来。

一个人影都没有,我问胖妈:“姚红豆呢?”

胖妈应声说:“刚才还在店里,怕是上厕所去了吧。”

胖妈从墙上取下一个绿色的围兜,挂到短而粗的脖颈上,反手系腰带,手臂似乎短了,好几次都够不上。其实她的手臂也不短,而是腰杆太粗了,她走过来,转过身去,把肥滚滚的屁股对着我,柔声说道:“年轻人,帮我系下带子。”

那屁股实在太大了,像庙里的两扇门板。腰带系好了,胖妈回头冲我笑笑说:“年轻人先坐一下,两碗盘子粉马上就好。”

胖妈大眼睛,高鼻梁,鹅蛋脸,如果光看脸蛋,绝对是个大美人。只可惜,她身上的肉太多了,多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走起路来,肉一浪一浪的。我想,秦伯那个小老头单独跟胖妈在一起的时候,肯定被肉浪淹没了。不过想到那个小老头的口水没完没了地流淌着,同样让人难以忍受,也就懒得想了。

姚红豆去哪了呢。

我要两碗盘子粉,一碗是给姚红豆要的。师范毕业了,要参加工作了,我要請姚红豆到饭店里吃一碗盘子粉。

姚红豆在信里跟我说过,饭店里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可一到赶场天,吃粉的人特别多,而且多是年轻的男女。小伙子喜欢上哪个姑娘了,就会请姑娘到饭店里吃粉,第一次人会多一些,姑娘来天堂街上赶场,都是成群结队来的,三个五个,七个八个,甚至更多,未处对象的姑娘很少有落单的,那些落单的,多半是结婚了的,即便不结婚,也是有了对象的,后面有男人跟着。小伙子请姑娘吃粉,自然也得把姑娘的同伴一起请了,否则就太小气了,姑娘会瞧不起的。

小伙子请姑娘吃粉,也得量力而行,姑娘人多了,口袋里的钱粮又不够,得满大街找熟人借,实在借不到钱粮,那就只能等一下场姑娘伴少时再请了。姑娘要是也有意思,就会半推半就地跟小伙子去饭店吃粉,还会叫上同伴,同伴则毫不客气,因为不吃白不吃,反正两人日后能不能成,跟自己也没有关系。第二次再请姑娘吃粉时,人就不多了,姑娘一旦动了嫁人之心,吃粉的时候就躲着同伴了,同伴也知趣,多会主动消失。一碗盘子粉虽然只两毛钱,或二两粮票,但要一起过日子了,不能乱花钱,姑娘吃粉顶多也就叫一两个长辈陪着,顺便帮自己把把关,以免看人看走眼了,将来后悔。姑娘要是肯单独跟小伙子到饭店吃粉,这门婚姻十有八九就成了。

我刚到饭店门口就要了两碗盘子粉,就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姚红豆的意思。可是姚红豆临时有事出去了,要是她不能及时赶回来,那么我只能多吃一碗盘子粉了。

还好,两碗盘子粉快要下好的时候,姚红豆回来了。她从饭店的后门出去,又从饭店的后门回来。她穿着一件碎花衣,蓝色的裤子,一根长辫子拖到屁股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地敲打着倔强的屁股。

胖妈是个左撇子,她左手拿着一双两尺来长的竹筷子,右手拿着一个长柄捞子在铁锅里捞粉,边捞边问姚红豆:“丫头,跑哪去了?”

姚红豆抓起一个大木瓢到一口陶制的大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洗手,边洗手边说道:“去一号办公呢。”上厕所叫去一号,姚红豆把上厕所叫做去一号办公。

胖妈捞完粉,放了长竹筷与捞子,拿起铁勺子往粉碗里各舀了半勺肥肉臊子,说:“给客人端过去。”

姚红豆这才注意到我。

“光哥,你回来了呀。”

姚红豆冲我兴奋地喊道,然后小跑着把粉端到我的面前,说:“饿了吧,赶紧吃。”

姚红豆,饱满,亭亭玉立,有如一颗油亮油亮的大板栗,香喷喷地摆在我的面前。我感觉自己真的饿了,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饥饿让我险些就像秦伯那样掉口水了。我暗自吞着口水,提醒姚红豆说:“还有一碗呢。”

“这么饿呀,一个人吃两碗?”

姚红豆微笑着说:“吃吧,我去给你端过来。”

姚红豆把粉端过来了,我也不急着吃。

我邀请姚红豆说:“要不坐下来,一起吃吧。”

姚红豆把那碗粉也放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光哥,我不吃,我看着你吃。”

姚红豆拒绝了我。

“我请你吃,不行吗?”

“不行。”

姚红豆再次拒绝了我。

我急了,脸面发烫说:“红豆,你就这么狠心拒绝我?”

姚红豆笑了,悄声说:“你是客人,我是服务员,服务员不能随便吃客人的东西。”

我明白了,姚红豆没有拒绝我的意思,而是担心坏了饭店的规矩,老板娘会说她。于是我抬起头大声对胖妈说道:“胖妈,我请我的老同学姚红豆吃粉,你可别骂她呀。”

胖妈一愣,说:“我骂她干什么?”

回头又提醒姚红豆说:“丫头,吃小伙子的粉是要负责任的,你自己想好了,啊。”

“知道了胖妈!”姚红豆说,“我早就想好了。”

我问:“想好什么了?”

姚红豆说:“大不了到时我还你二两粮票呗。”

然后坐到对面,低头吃起粉来。

吃完粉,付了钱,我问门口那个胖子到隔壁的食品站砍了两斤五花肉。

姚红豆问我:“光哥,是不是要回板栗山了?”

我说:“是哩,到学校报到了,我就回去。”

“还没报到呀。”

姚红豆压着嗓子,悄声说:“难怪刚才到学校门口望了半天,也没看见你。”

原来,姚红豆不是去上厕所,是到那学校门口等我去了。

当我报了到,从学校出来时,姚红豆又等在学校门口了。姚红豆把一条手臂往我的臂弯里轻轻一插,说:“光哥,一起走吧,还有两天才赶场,饭店里也不忙,我刚跟胖妈请了一天假,回地豆住一个晚上。”

十三

天堂到龙城的公路,路过地豆村,再从板栗山四里之外的路口路过。天堂到地豆有十四里路,地豆到板栗山,还有六里多路,还得沿着公路走兩三里,再走四里山路,翻过两个不大的坡就是板栗山了。天堂到龙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两趟,早上六点半一趟,下午两点半一趟,过了下午两点半就没有班车了。路是泥巴路,我们并肩走在灰蒙蒙的公路上,偶尔也有一两辆货车从身旁经过,掀起满天灰尘。姚红豆捂着嘴鼻,说:“通车跟没有通车一样,回家,我们还得坐两脚车。”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词汇,两脚车也是地豆、板栗山最近两年才有的词汇。地豆通公路了,人们去天堂人民公社赶场,有的坐车,有的走路,路上遇见了相互打招呼:“坐车吧伙计?”舍不得花钱坐车的人就会说:“伙计,我坐两脚车。”坐两脚车就是走路。汽车、班车、手扶拖拉机在公路上跑,有四个轮子,人在公路上走,有两只脚,不是两脚车是什么?从板栗山路口上车要收两毛钱,从地豆上车也要收两毛钱。如果不是要挑重担子,或者是赶时间,没有人愿意花这两毛钱。对地豆与板栗山的人来说,两毛钱也是大钱了。两毛钱到公社饭店,可以吃一大碗放猪肉臊子的盘子粉,两大碗拌了辣椒、西红柿的米豆腐,四大碗撒了红糖、米醋的冰凉粉。即便是送孩子读书,小学一个学期的学杂费五毛,中学两块,一年少坐几次车,就可以供孩子上学读书了。再说,人长两条腿就是用来走路的,“坐两脚车”这个新词汇就这样在小范围内流行起来,很快成了地豆、板栗山的口头禅。我问姚红豆:“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去天堂学校读书,也是坐两脚车。”

“当然记得,那时候还没有公路,每到星期天下午,你、我、蒲耀德三个,背着书包,扛着米,沿着对面那条花街路去学校,星期六中午学校放学了又一起走路回家。”陷入记忆中的姚红豆突然摇头叹息道,“多么干净漂亮的花街路呀!只是现在通公路了,花街路很少有人走了。”

花街路干净漂亮,也没有那么多的灰尘,我征求姚红豆的意见:“要不,我们还走花街路,找找当初的感觉?”

姚红豆立马响应:“好呀,让我们重拾童年的记忆。”

新修的公路与花街路偶尔也有交接的地方,我们很快找到花阶路的入口。为了寻找当初的感觉,我们放弃了宽敞却又尘土飞扬的公路。当年的花街路还在,也还有人走,只是走的人少了。

路边的草与树木都长起来了。

茂密的树林,足以把人淹没。

时至傍晚,鸣蝉响起,林中顿时热闹起来。知了知了,那些知了,一个个抱着树干,振翅弹唱着,像歌唱家,在舞台上那样全神贯注,忘乎所以。以至于我一伸手就从路边的板栗树上抓住一个,歌声,戛然而止。那只复眼的知了,黑褐色的腹部,透明的翅膀,在我的手上绝望地挣扎着,偶尔发出沙哑的声音,就像一盒正在录音机里播放着的邓丽君的旧磁带,突然卡住了似的,吱吱嘎嘎地响。

我兴奋说:“抓住了。”

姚红豆回过头,气喘吁吁地看了看我手上的知了,先是兴奋:“你抓住知了了。”紧接着又埋怨起我来,“你怎么把知了抓住了呢。”

“猜猜看,男的还是女的?”

我扬了扬手上的知了,问姚红豆。

姚红豆笑眯着眼睛说:“那还用猜吗,肯定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的。”

“这是什么逻辑呀。”我笑了,“如此草率地下结论,我代表男性知了表示抗议!”

姚红豆说:“有什么好抗议的?”

“当然要抗议。”我说,“知了知了,女知了都是哑巴,男知了都是歌唱家。”

我们板栗山的人爱唱歌,为了孩子有副好嗓子,做父母的经常抓知了烧给孩子吃。春天出生的孩子,做父母的还会用知了给孩子“开衣禄”。就是孩子出生的第一百天,找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给孩子喂肉吃,孩子长大了,就会像长辈那样德高望重,有个好衣禄,可谓东家请,西家迎,肥肉美酒,海味山珍,样样能吃,口福均匀,百无禁忌,禄位高升。我说:“男知了腹腔有响亮的发声器,整天唱歌,把自己弄得跟聋子一样,很轻易就被人捉住了,女知了也带有发声器,但不会唱歌,它们的听觉非常灵敏,稍有声响就飞走了,很难抓住。”

说着,我松开手,知了飞走了。

它碰碰撞撞地飞向了对面的松树林,要是撞到树上,撞痛了,也会惨叫一声,没一会,对面的松树林里响起了一小片知了的弹奏声。我说:“走吧,我们也到对面的松树林里歇息一会。”

姚红豆说:“松树林里有块大石头,以前我们经常到大石头上休息。”

我说:“我们在那块大石头上下棋,等蒲耀德。”

姚红豆说:“我们要下两三盘棋,他才撵得上我们。”

我说:“从家里出来,蒲耀德背着书包,扛着袋米,走不动了,在后面哭鼻子。”

姚红豆说:“还好意思讲,你是个男子汉,力气大,也不帮他扛扛。”

我说:“我自己也有一袋米,还要帮你扛,哪里扛得过来?”

“我这么大一个人,你都背得动,十几斤米,你会扛不过来?”

姚红豆不信:“你是不想帮他扛。”

松树林到了,那块大石头还在。

差不多火铺那么大的一块石头,静静地躺在路边,上面铺了一层红褐色的松针。姚红豆喊了声:“累死了。”然后往松针上一躺,手脚张开,面对天空躺成一个“大”字。

我把背包扔在一旁,扒开松针一看,棋盘还在哩。

打三棋、茅斯棋、五步棋,都是我们最爱下的棋。

这些棋盘都是老前辈们用刀子刻上去的。刚开始,棋盘是用小石块在上面画的,然后双方掰了小棍子或小石子或小纸团对弈。但画的棋盘只能用一次,下次来了还得再画。爱下棋的老前辈们嫌麻烦,就用刀子把棋盘刻在大石头上了,过路歇气时也好下上几盘。

打三棋需要排兵布阵,工于心计,姚红豆不愿下,我们下得最多的是茅斯棋,开始下的时候有输有赢,后来慢慢悟出了绝杀,谁先下,谁输。每次都是我先下,然后被她夹死了,推倒重来,亦然。我总是摆出一副不赢一盘绝不罢休的样子,结果我输得一塌糊涂,她赢得心花怒放。初中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我考上了黔东师范学校,姚红豆与蒲耀德考上龙城县第一中学。

我问姚红豆:“蒲耀德现在怎么样了?”

姚红豆躺在松针上眯着眼睛,说:“还能怎么样,高考没考上,回家种地了。”

我说:“回家种地,也挺好的。”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一直想跟我抢姚红豆的家伙,没有考上大学,想必也放弃追求姚红豆了。

姚红豆又说:“蒲耀德现在是地豆村第一组组长,赶场天,偶尔也来饭店吃碗粉。”

我说:“他带姑娘来吃吗?”

姚红豆眯着眼睛,笑道:“他长了个娃娃脸,人还特别小气,哪个姑娘看得起他喽。”

看来,蒲耀德对姚红豆还不死心。没有姑娘,哪个愿意花钱下饭店,蒲耀德十有八九是冲着姚红豆来的。我问姚红豆:

“那他有没有请你吃粉?”

姚红豆摇摇头说:“没有。”

随后又睁大眼睛,瞪着我:“你什么意思呀?我是那种随便吃人家粉的人吗?”

我说:“要是他真请你呢?”

“这个嘛——”

姚红豆想了想,眼珠子对着我骨碌碌一转,说:“也许会考虑吧,他跟我毕竟是九年的老同学,老感情。”

听那意思是,她跟蒲耀德是九年同学,跟我才七年同学,感情比跟我还深些。

“是吗?”

我扑过去,整个人罩着她,我盯着她的眼睛说:“蒲耀德是老实人,你可别欺负他。”

“他是老实人?”姚红豆用力推开我,坐起来,吃惊地看着倒在松针上的我,像见到怪物一般。姚红豆问我:“你还记得往米袋子里放石头的事情吧?”

“当然记得,他扛的米比我少,到学校称米的时候,比我重。这家伙到河坝捡了五六斤重的鹅卵石埋在米袋子里拿去称,还埋了好几回砖头,总务处的杨明权老师也没有发现。”我说。

姚红豆复又倒在松针上,对着天空悠悠地说道:“那你还说他老实。”

我笑道:“蒲耀德当然老实,多得的那些饭票,他都用来买肉分给我们吃了。”

姚红豆说:“那是两码事。”

我坐起来,盯着姚红豆,阳光透过松树林的间隙,暖暖地洒在她的大腿上、胸脯上、脸上,微闭着眼睛,一脸迷醉。

“起来动棋吧。”我说。

姚红豆没有动,闭着眼睛问我:“动什么棋?”

我说:“茅斯棋。”

姚红豆闭着眼睛笑道:“每次都被我夹得死死的,你还敢动呀。”

我说:“这次你先动。”

姚红豆闭着眼睛笑:“要动也是男人先动,女人呀,永遠都是被动的。”

我说:“那我先动了。”

姚红豆闭着眼睛说:“你动吧。”

姚红豆闭着眼睛,补了一句:“只要你敢动。”

见我没有动静,姚红豆又说:“怎么不动呀。”

我说:“你不起来,我怎么动?”

姚红豆坐起来了,摇头笑道:“没办法,读书读得太多了,真是个书呆子。”

姚红豆和我在松树林里下棋,对面坡上有姑娘在砍柴,有男人在唱山歌。

桐油大了叶子遮,你姐大了帕子遮。

上面遮对石榴子,下面遮只花蝴蝶。

……

十几盘棋下来,男人还在唱山歌。

或许是时间不早了,又或许是心思被那男人唱乱了,姚红豆把棋子一推说:“没意思,不下了。”

回到地豆时,天已经黑断了。

新修的公路从学校对面的龙田经过,姚老苟跟哑巴徒弟蒲铁牛还在铁匠铺里叮哐叮哐地打铁。姚红豆邀我到她家歇一晚,天亮了再走。可是吃晚饭的时候,姚老苟就到猪圈边扯来两张杉木皮,放到火铺边烤干了,捏成十几片,用棕树叶子一圈一圈捆着,捆了七圈,捆成长长的火把,放在火铺上,等我扒完饭,他就把长长的火把匆匆点燃了,递到我手上,满嘴跑笑说:“少光老师,你也好久没回家了吧,我就不留你歇了,说不定你爹杨顺财还在家里望着你哩。”

我说:“是哩,是哩,知道我回来,满满肯定望着。”

捏着火把起身告辞了。

十四

于我而言,幸福的时光就是跟姚红豆散了十几次步,吃了十几回饭店,看了十几场电影,回了十几趟板栗山,五年时间过去了。这五年,地豆与板栗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板栗山是地豆村的一个组,这个组又分成了六个小组,五六个讲得来的家庭组成一个小组,分得一些田土,干劲也足。后来,上面干脆分田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干劲更足了。板栗山三十几户人家,合力修了一条四五尺宽的马路,从板栗山路口一直修到寨子对面的那丘大田边。马路原本是可以直接修到寨子头的,但是板栗山就这么一丘大田,板栗山的人有些舍不得。

那丘大田是柳絮姐小时候认的爹,柳絮姐嫁给傻表哥石秋葵后,少磊哥如愿娶了表妹石春梅,八九年下来,先是生了三女,之后躲着计划生育,又添了一男,是板栗山人丁最旺的家庭。分田到户时,那丘大田还归少磊哥家。修路时,少磊哥挨家挨户说好话:“大田烂了可惜哩,马路就修到大田边了,还望大家多走两脚路。”

板栗山的人也觉得,多走两脚路也没什么。

马路就修到了寨子对面的大田边。

后来,跃进哥买了一辆东风牌手扶拖拉机,给大家拉货,每次都“突突突”地开到大田边,把货卸到大田边,然后各自慢慢往家里搬。

有一阵子村里的年轻人也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烫着爆炸式头发,穿着包屁股的大喇叭裤,用老人们的话说,那头发像鸡窝,裤子像两把大扫把,每五天赶一次场,扫一次大街。柳絮姐嫁给傻表哥石秋葵后,爱穿大喇叭裤的跃进哥跟来弟姐偷偷好过一阵,可是双方父母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来弟姐的父母盼来弟姐能有个弟弟,盼了二十多年,没有盼来弟弟,就连妹妹也没有盼来一个,父母一门心思想招个上门女婿。跃进哥呢,是家里的一根独苗,根正苗红的杨顺毛自然不同意他儿子去上门,而且还是上同寨子同姓的门,也就棒打鸳鸯,把他们两个人硬生生地拆散了。后来,来弟姐让一个到处给人织晒垫竹席的宝庆佬上了门,跃进哥觉得呆在板栗山没意思,索性把那辆东风牌手扶拖拉机贱卖了,大喇叭裤一扫,下海打工去了,音讯全无。

我是第一个走出板栗山的男人,跃进哥是第二个,可是跃进哥在板栗山人的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条大喇叭裤,一尺多宽的裤脚,可以同时放得下几只老母鸡,板栗山的人议论纷纷,最后得出结论:“这个二流子,到了城头也是扫大街睡马路的货。”

入冬的时候,蒲耀德也跟贵州地妹前一个叫石向球的女人结了婚,我和姚红豆一起去喝喜酒。蒲耀德问我们:“什么时候办酒?”

我们笑笑说:“等你们两个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两个就办酒。”

“嘿嘿,那我们不要孩子了。”蒲耀德看着我们,一脸坏笑。

婚宴上,蒲耀德看似很开心,左一碗,右一碗地敬客人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让地豆的年轻人抬进洞房,扔到了婚床上。

那年秋天,天堂街上的小摊小贩突然多起来了,私人的旅社饭店开了十几家,到处都有馆子下,有盘子吃,公社饭店也就没有什么生意了。

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

姚红豆来学校办公室找我,她的肩上斜挎着一个碎花布袋子,一件红色的衣服,配着一条白色的大喇叭裤,屁股也是包得圆滚滚的,浑身上下都是最流行的元素。姚红豆站在办公桌旁边不停地把弄着她的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脸蛋红扑扑的,也不說话。我说:“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约会呀?”

姚红豆说:“中秋节还能去哪,就想跟你回板栗山捡板栗。”

我说:“那你得换一条裤子哩。”

“换一条裤子?”

姚红豆看了看前面,又扭身看了看屁股,问我:“光哥,白色的裤子不好看吗?”

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板栗山的人不喜欢穿喇叭裤的人,特别是穿大喇叭裤的女人,他们觉得穿大喇叭裤的女人都是妖精妖怪,很不正经,包着个屁股,到处勾引男人。我说:“白色的裤子好看,不过坡上很脏,白色的裤子弄脏了,难得洗。”

我这么胡乱一说,姚红豆信以为真,她笑笑说:“没事,我地豆家里还有裤子,到时进屋换一条就是了。”

路过地豆时,姚红豆把我扔在铁匠铺里,自己进屋换裤子去了。姚铁匠跟哑巴徒弟蒲铁牛在打一把锄头。姚老苟说:“少光老师,这把锄头是你爹杨顺财的,等会打好了,你给他带回去。”

“他人呢?”我说。

“估计是去龙寨了吧,带着你后娘,把个断锄头扔到我铺子头,要我打好了,说明天回来取。”姚老苟把锄头夹到火炉里,刨些明炭埋了,蒲铁牛扔了大铁锤,把风箱扯得呼啦呼啦响。姚老苟看了我一眼,又提醒我说:“少光老师,你那个后娘呀,进了我的铺子就咳嗽,脑壳都咳到裤裆头去了,还喘得跟病猫似的。”

我说:“你以前也咳嗽,也喘得跟猫似的。”

姚老苟笑道:“嘿嘿,老子现在不咳也不喘了。”

“你是怎么好的?”

我说:“告诉我,给我娘也治治。”

“这个嘛——”姚老苟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改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好的,可能是当年过给你娘了,下大雨的那天,你娘来跟我买镰刀,我咳得要命,回来后就不咳了,我那猫病,十有八九是咳到你娘身上了。”

姚老苟说的猫病,其实就是支气管炎,很难治,卫生院也没办法,只能用民间偏方治。我说:“你肯定有祖传秘方,不肯告诉我就算了。”

姚老苟摆摆脑壳,笑道:“我要是有祖传秘方,还用咳了十几年?”

想想也是,要是有祖传秘方他早就治好了,也不用辛苦十几年。我说:“不管怎么样,你肯定是遇到高人了,弄到秘方了。”

姚老苟说:“没有秘方。”

正说着,姚红豆从家里出来了,她换了一条宽松的黑裤子。

姚红豆走过来,悄声问我:“这回可以了吧?”

我悄声说:“可以,就是满坡打滚也没事了。”

姚红豆说:“我是去捡板栗,又不是去打滚。”

锄头打好了,扔到桶里吃了水,姚老苟往锄头眼里穿了一根棕绳子,抖了抖,递给我。

我问姚老苟:“多少钱?”

姚老苟说:“你爹杨顺财给过了。”

接过锄头,我回头对姚红豆说:“我们走吧。”

姚老苟盯着姚红豆问:“妹崽,你要去哪里?”

姚红豆说:“我去板栗山捡板栗,一会就回来。”

“这么晚了还去板栗山捡板栗?”姚老苟嘀咕说,“别让板栗山的人把你当板栗捡了。”

姚红豆喊了声:“爹,你就放心吧,你妹崽我呀,就是一个大板栗,也要等红透了,开坼了,板栗山的人才能捡……”

“你什么时候成板栗了?”

回板栗山的路上,我笑嘻嘻地问姚红豆。

姚红豆说:“我爹问我,我就跟他胡乱扯两句,你还当真了。”

走着走着,姚红豆又说:“光哥,刚才你跟我爹都说了些什么呀,这么开心?”

我说:“我问你爹要秘方,他不肯说。”

姚红豆说:“什么秘方?”

我说:“咳嗽的秘方。”

我又说:“对了红豆,你爹咳嗽那么多年,怎么好的?”

“这个嘛——”

姚红豆脸红了,问我:“光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咳得比你爹当年还厉害……”

姚红豆笑道:“我爹他呀,是喝了你的尿才不咳的。”

“什么,当年我的尿都让你爹喝了?!”

我吃惊地看着姚红豆:“你爹不是说拿去淋葱了吗?”

“我也不确定,有次我爹到外面喝醉酒了,说秦伯告诉他,喝童子尿可以止咳。”姚红豆摇摇头说,“不过后来,我翻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童子尿的确可以入药止咳。”

喝童子尿可以止咳,可是我到哪找童子尿去?板栗山这几年也没有男孩子,就是有男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未必会跑到杨顺财的尿桶里去屙。要是自己有个孩子就好了。我说:“红豆,我们结婚吧,生个儿子给我娘治病。”

“跟我结婚就是想生儿子给你娘治病?”姚红豆嘴巴一扁,生气了。

我連忙解释说:“跟你开玩笑的,是顺便给我娘治病。”

“这种玩笑你也开!”姚红豆更生气了。

到了板栗山,姚红豆没有进屋,她到井边翘着屁股捧了两捧井水喝,擦了擦嘴巴,就到菜地边的那棵板栗树脚捡板栗去了。我把锄头往堂屋门口“哐啷”一扔,从窗户下拿了把镰刀,赶紧跟过去。姚红豆翘着个屁股把头埋在板栗树脚的辣椒地里捡板栗,也不理我。我拿着把镰刀在草丛里刨板栗,刨到板栗了,就往辣椒地里扔。

辣椒很红,板栗很红,姚红豆的脸蛋也很红。

我说:“板栗红了。”

姚红豆不理我。

我又说:“这棵板栗树是我爹。”

姚红豆不理我。

我又强调:“我爹是棵板栗树。”

姚红豆这才应声说了句:“你爹是棵板栗树,你也是棵板栗树。”

我说:“我爹爱你,我也爱你,我爹给你板栗,我也给你板栗。”

然后我把一颗大板栗刨到辣椒地里。

姚红豆就笑了。

我也笑了。

这时,起风了。突如其来的风从对面的山梁上吹过来,凉悠悠的,我爹一高兴,便下起了板栗雨——枝头上的板栗簌簌地往下掉,开坼的,没有完全开坼的,带着刺壳子,纷纷向姚红豆的脑袋上落去,眼看就要砸到姚红豆身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扔了镰刀猛地把姚红豆扑倒在辣椒地里。

我们被绿油油的、红通通的辣椒淹没了。

那些原本要砸在姚红豆身上的板栗与板栗刺壳,全都砸在我的背上、手上、头上。扑倒姚红豆后,尽管我用双手抱住头部,护住要害部位,但头顶还是让拳头大小的一包板栗砸到了。我用手一抹,手心里全是鲜血。那些密密麻麻的板栗刺,扎在头皮里,锥心的疼痛。还好,板栗雨像太阳雨,只一阵风就过去了。我想从辣椒地里爬起来,确切地说,我想从姚红豆的身上爬起来,却让姚红豆搂住了脖子。

对着天空,姚红豆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油亮油亮的板栗。姚红豆喘着粗气问我:“光哥,还会下板栗雨吧?”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红唇翕动,颤巍巍的。

我言不由衷地说:“会的,还会的。”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因为紧张而颤动着的嘴巴,或许不想让我看到自己紧张的样子,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我的嘴巴雨点般落在她的头发上、额头上、睫毛上、脸蛋上……当嘴巴落到嘴巴上时,就再也挪不开了。那一刻,眼睛是多余的了,我们的手在辣椒地里探索着,寻找着舒适的姿势。

“板栗,板栗,到处都是油亮油亮的红板栗。”

姚红豆也是红板栗,油亮油亮的。我想,板栗有兩层壳,剥了一层,还有一层。姚红豆的红衣服里面也穿着一件小红衣,我的手就这样伸进小红衣里,攀住了女人的柔软与挺拔。女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很陌生,就像第一次出门旅行时,要面对外面的风景。我感觉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领域,沿途的风景都因为我的到来而徐徐展开,那是一片无比肥沃的土地,水草丰美,风光秀丽。那里似乎也有板栗树,满山遍野的板栗,都红了。我突然停了下来,悄声说道:“能否让我看看你的小板栗?”

姚红豆死死地搂着我的脖颈,说:“不能看,你要是看了,怕是要把我吃了。”

我坚持说:“不嘛,就看一眼。”

姚红豆说:“那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肯定好看,人家都说,板栗好吃还隔着两层皮,姑娘好看还隔着两层衣。”

面对我的坚持,姚红豆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她闭上眼睛说:“看吧,让你看个够。”

不穿衣服的姚红豆,就像去了两层壳的板栗,白蒙蒙的,粉嘟嘟的。不,刺壳还在那,板栗壳上长满了刺,姚红豆的板栗壳上长满了毛发。刚开坼的板栗,裂着一线缝,隐隐约约的,露出一丁点粉红来。我“啧啧”两声,口无遮拦道:“板栗见红了,但还没有红好。”

姚红豆闭着眼睛,说:“红好了。”

姚红豆闭着眼睛,又说:“再不捡,它就掉了。”

我笑笑说:“等掉了,我再捡。”

“好端端的板栗你不要,非要等它掉到排坡头了,你才去找呀。”姚红豆有点生气了,闭着眼睛扁着嘴巴提醒我道,“你捡,别人也会捡,要是真被别人捡去,你可千万别后悔。”

“才不会呢。”我说。

这份自信我还是有的,板栗树是我家的,没有人敢上树打板栗。

但平日里风吹雨打,偶尔有板栗掉下来,谁都可以捡,不过那不叫捡,板栗山人叫顺,顺便捡的意思,谁顺到归谁。每到秋天,板栗开坼熟透了,满满杨顺财就会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用长长的竹竿把板栗打下来,也不全部打光,而是留少许板栗在树上,板栗山的孩子就有了念想,日后三不三掉一两颗,孩子就会拿着小镰刀满排坡找,找到板栗的,自是欣喜万分,找不到板栗的,多少会有些失望,只能改日再来。

板栗打下来后,满满捡了,用箩筐挑回家,全倒在堂屋里。爷爷在世时,帮满满捡,爷爷不在了,满满自己捡,板栗山的孩子也会帮满满捡,捡完了捡干净了,满满也会打发一些板栗给孩子带回去。

几十担板栗倒在堂屋里,堆得跟小山似的。一有空,满满就坐下来剥板栗,那些还没有开坼的板栗,满满用火钳夹,沿着将要开坼地方先夹掉一小块带刺的皮子,再换到根部用力一夹,没有熟的白板栗也会脱壳而出,有时候不小心,夹到板栗子了,也会夹出些许白花花的板栗浆来。

那些开了坼的红板栗,可以用火钳夹,也可以用手掰,甚至用脚踩。剥下来的刺壳晾干了,用来烧火煮饭,红板栗与白板栗分开放着,红板栗拿到街上能卖个好价钱,白板栗没人要,只能留着自己吃,生吃或者煮油茶吃,都可以。

偶尔顺到一两包开坼的板栗,大伙都是用手掰,也不怕被刺着,把板栗死死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裂缝掰开来,把里面的板栗子全抠走。

姚红豆怎么看,都像一颗板栗,被我打下来,掉在辣椒地里了。

自己打的板栗还得自己捡,也没有人跟我抢。

这么好的板栗,要是被人顺走了,就可惜了。我犹豫着,正要动手掰板栗,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在路口“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左冲右突的,叫得很凶,寨子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该不会有人要来顺板栗吧,我爬起来。姚红豆提醒我,有些事还没做完呢。我悄声说:“不做了,有人要来顺板栗哩。”

听说有人要来顺板栗,姚红豆一抬屁股,把褪到膝盖上的红裤衩,连同那条黑裤子重新穿上,爬起来,嚷嚷说:“这么好的板栗,不能让人顺走了。”

然后低头捡拾辣椒地里的板栗。

十五

回到屋边,狗还在叫。家里的牛圏没有关好,那头黑色小母牛跑到路口吃草,家里的那条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一直冲着小母牛的屁股后面“汪汪汪”地乱叫。小母牛的尾巴毛上缠绕着一根红色的塑料带子,尾巴一甩一甩地扑打着身上的蚊子,老黄狗想扑过去咬那塑料带子,没有咬着,便左冲右突地狂吠,弄得跟有陌生人过路似的。

见到我和姚红豆,老黄狗也不叫了,撒着欢跑过来,嗅嗅我的裤腿,又嗅嗅姚红豆的裤腿,冲姚红豆摇尾巴。

“老黄认得你哩。”我说。

姚红豆背着一布袋板栗,没理我,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进屋去坐坐。”我又说。

姚红豆站在那,没有动。

我说家里没人,父母到龙寨过节去了,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姚红豆还是没动,我伸手拉她进屋,她转身就跑。我说:“你不进屋也不用跑呀,等我关了牛,就送你回去。”

姚红豆说:“我不要你送。”

等我把小母牛赶回牛圈里,关好了,再追出来时,姚红豆已经跑到寨子对面的大田上去了。大田里的稻谷已经收割了,田心里码着十几堆高高的草垛。喜欢走近路的人,直接从田心里走过去,田心里便有了路的样子了。我边追赶边大声喊:“红豆。”

“红豆。”

“姚红豆!”

“……”

连连喊了五六声,姚红豆都不搭理我,在山上做活路的人都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喊了,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板栗山到地豆有六里多路。我想,走着走着,几十分钟下来,气也就消了。小时候,我吵着要去赶场,满满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地跟着,满满翻一个坡,我也跟着翻一个坡,满满进一个湾,我也跟着进一个湾,走到半路满满发现我在后面跟着,他也就由着我去了。后来走不动了,他还得蹲下来背我,到了街上,他还得掏钱到代销店买糖果哄我。否则,我就赖在他的背上,不下来。走在泥泞的马路上,想起儿时的事情,我不由得为自己的聪明笑出声来……后来,我在路上发现一颗大板栗,油油亮亮的。

这不是刚才辣椒地里捡的大板栗吗?

什么意思?生气也不用扔板栗给我看呀。

板栗山的人生气了,喜欢乱扔东西。

特别是两口子吵架斗气,他们不是砸锅,就是砸碗,有时候气不过,还把家里的盆桶也砸了,气消之后,两口子又有说有笑地去天堂供销社里挑锅选碗扛回来,还找我满满过去修盆桶,或者把烂盆桶拿过来给我满满修,何必呢。

走着走着,我又捡到一颗大板栗。

连连捡到五六颗大板栗后,我就知道姚红豆的布袋子破了,漏板栗了。本想喊她一声,告诉她布袋子破了,但话到嘴边,又没喊出来。

板栗越漏越多,到板栗山路口转向地豆公路时,我那蓝色军便服的两个口袋都装满了。板栗还在漏,我不得不把军便服脱下来,到路边扯了两块构皮,捆住两个袖子口,然后往袖子里装板栗。

然而天有成人之美。

快要到地豆的时候,路过一丘大田时,突然晴天霹雳,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穿着背心,打着赤膊,提着满满两袖子板栗向大田中央的草垛跑去,边跑边大声喊:“红豆,雨太大了,我们到草垛里躲躲雨……”

姚红豆不理睬我,继续前行。我又晃动着袖子里的板栗喊:

“红豆,你的板栗漏完了,都在我这呢。”

姚红豆这才回过神来,布袋子里的板栗早就漏光了。

只见她在大雨中犹豫了一下,把空空的布袋子举到头顶上,朝大田中央跑来。刚跑到草垛边,我一伸手臂,就把湿漉漉的姚红豆抱进了草垛里。

狂风暴雨中,姚红豆在草垛里失声尖叫:“啊——啊——”

辣椒地里没做完的事情,在草垛里都做完了。

十六

我本以为,娶姚红豆是板子上钉钉子——稳打稳扎。哪想国庆节那天下午,我和满满杨顺财提着篮子刚走到姚老苟的堂屋门口,就被姚老苟拒绝了。

姚老苟铁青着两块脸对我满满说:“杨顺财,你的篮子我不能接,你自己提回去。”

满满问:“为什么?”

姚老苟说:“这铁匠与木匠不是一路人,谈不到一块去。”

“怎么会谈不到一块去?”满满打着笑脸说,“我做的盆桶还得找你苟铁匠箍呢,只有你苟铁匠箍好了,才装得水。”

姚老苟说:“崽女的婚姻大事不是箍盆桶这么简单,得讲门当户对,你崽是公家人,吃的是国家粮,我妹崽是种地的,高攀不起。”

满满说:“怎么会呢,他们都好上了。”

姚老苟说:“好上了,我也不会答应。”

“苟铁匠,你要是对我杨顺财哪里不满意,就明讲?”姚老苟油盐不进,满满来气了。

姚老苟说:“你杨顺财是个老好人,我姚老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接话说:“那你是对我有意见吗?”

姚老苟说:“我对你也没意见。”

我和满满奇怪道:“那你对谁有意见?”

姚老苟说:“我对杨序毛有意见。”

随后他又纠正道:“不是我姚老苟对杨序毛有意见,是我爹姚小亮对杨序毛有意见。”

我问满满:“杨序毛是谁?”

满满说:“你爷爷。”

板栗山的人大都只知道父母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我问姚老苟:“到底怎么回事?”

姚老苟说:“问你爹杨顺财,他清楚。”

我看着满满,满满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你爷爷讲过,你奶奶刚进门没多久,菜地边的那棵板栗树就枯了,而且枯了三四年,板栗山的人都以为它死了,苟铁匠的爹姚小亮多次找过你爷爷,说讨来烧明炭算了,还答应帮你爷爷奶奶免费打套犁耙、锄头、柴刀、镰刀、菜刀和斧头,但你爷爷念这板栗树是祖上留下的,死活不答应。后来你奶奶怀了我,这棵枯死三四年的板栗树又发了新芽,长了两胯。”

“知道就好。”姚老苟冷笑道,“杨顺财,你爹杨序毛这么小气,我爹讨根枯树都不肯,现在你崽想来讨我的妹崽做婆娘,门都没有。”

我与姚红豆的亲事就这样黄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爷爷太小气了。不就是一棵枯死的板栗树吗?送给姚小亮烧炭又如何?可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那棵板栗树,就不会有爹,我也许早就饿死了,我就不会认识姚红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苦恼与若干年以后的故事了。姚红豆与他爹姚老苟砸锅摔碗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离开了地豆。

后来,我到公社饭店找过好几次,都没有见到姚红豆。秦伯与胖妈都回城了,公社饭店也换了人。姚红豆没有给我写信,也没有给我打電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姚红豆的消息也是隐隐约约的,有人说她在省城饭店当小姐,也有人说她做了大老板,出入都是高级小轿车。

秋天的时候,板栗红了。

赶场天满满到天堂街上卖板栗,我都会想起姚红豆,想起这个像板栗一样精致的女子。

城里到天堂街上倒腾山货的小商贩越来越多,满满的板栗也越来越抢手,往往担子还没放下来,就有人掰着箩筐抢着给价钱了。小商贩说:“这种油亮油亮的大板栗,城里人最爱烤着吃,大街小巷都有人在烤板栗,香喷喷的,能烤出油来,有人还把板栗做成美食,摆到大酒店的餐桌上去了。”

在我的心里,姚红豆就是一颗油亮油亮的大板栗。很多时候,我在想,面对万丈红尘,这颗油亮油亮的大板栗,或许早就掉落,早就被人顺走了。

时代的风,呼呼地吹着……

责任编辑:夏云发  和丽琼  包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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