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湾榉树下的号声

2023-08-29 01:52于永铎
鸭绿江 2023年8期
关键词:贾老师水晶老张

1

老张觉得有些不妙,轻飘飘地就化成了一缕青丝,乱冲乱突一阵后从韭菜叶般大小的缝隙钻了出去。回过头看,床上的那个老张,身长腿短,极像一具停泊在岸边的木舟。老张从没有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过自己,没想到,這具蜡像一样身躯的90%都是不熟悉的。如果走在街上,不看脸,恐怕认都认不出来。奇怪,怎么突然就没了感觉呢?冷啊,热啊,疼啊,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唯有这缕透明的青丝,还在往外抽,也不知能抽多久。老张飘着,荡着,犹如一个挣断了线的气球。

床上的那个老张,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满脸的恼怒与嫉恨。如果可以开口说话,猜他一定会喊,医生,快抓住他!护士们轮流按压老张的心脏,老张明白,她们只不过是在做做样子,给家属一个交代而已。

老张想和床上的那个自己和解。正犹豫着,青丝断了,老张猝不及防,一头撞到墙上。几个人从门缝挤进来,朝他招手,还说快走快走。老张就慌了神,顾不得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地往外闯。儿子和儿媳冲了进来,儿子炸雷一般地哭,爸呀!老张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应一声,就听一阵尖锐的警报声,一愣神的工夫,监护仪上出现了几道冷冰冰的直线。护士放弃了抢救,麻利地拆除除颤仪、输液泵、小型X光机。医生在整理数据,填写表格。一股劲风扑来,老张就缩成了一颗米粒,瞬间,昏天黑地。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一缕熟悉的铜管号声,老张就觉得自己被凄厉的号声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有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只能无尽地哀号。黑暗褪去,老张落在了一处荒野之上。身边站着几个人。老张数了数,总共有五个人。有人说:“别瞎数了,加上你正好六个。”说话的这位自称姓贾,让在场的人称他贾老师。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壮汉不屑地说。

“事到如今,大家要同舟共济。”贾老师说。

贾老师的旁边还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夹着一个中年男人,仿佛押着一个囚犯。贾老师扯了下老张,厉声说,走啊。老张慌忙就跟着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没有树木,没有花草,甚至没有晴朗的天空。老张有些发蒙,这是往哪儿走呢?其实,他心里头是清楚的,只盼着能确认一下。贾老师贴着他的耳朵说,咱这一拨全是横死的。老张一愣神,猛地撞到柱子上,居然是一根钟乳石。走在前面的女人连声惊叫,蛇!蛇!男的说不是蛇,女的才稳住不叫了。老张左看右顾,生怕再蹿出个怪物来。贾老师拍了拍手掌,号召大家要团结友爱。

“咱们打回去吧。”壮汉说。

“还能打回去?”老张惊得脱口而出。

“你是哪一个?”壮汉瞪着老张,“那是什么?”

“哦,这是小号。”老张下意识地举了举胳膊,“我是老张。”

“小号?”壮汉瞪圆了眼睛,“什么小号?”

“哦,我说错了。”老张摊了摊双手,“哎,恍惚了。”

“捶死你!”壮汉握紧了拳头,身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铁疙瘩。老张连忙后退几步,不敢和他对视。小姑娘从大石头后面闪了出来,笑嘻嘻地问大家怎么才来。她伸着手指,前前后后数了一遍。

“别数了,一共六个倒霉鬼。”贾老师说。

“算上我一个,一共七个倒霉鬼。”小姑娘调皮地说,“走吧,前面就是黑风口。”

一句话,壮汉倒退了两步,其他人也跟着倒退。老张想不出黑风口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小姑娘拽住壮汉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大亮,又拽住中年男人问他是不是吴处长,没等人家回答,又问胖女人是不是吴处长的老婆。一句话捅了马蜂窝,胖瘦两个女人为了谁是吴处长的老婆吵了起来,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大亮猛地伸出拳头,女人立马闭上了嘴。小姑娘碰了碰老张的胳膊,问是不是贾老师。老张指着鼻子说自己姓张。小姑娘一把挽住了老张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问爷爷好。贾老师突然断喝一声:“小丫头,我们的来历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害怕,坦然说是扫地爷爷告诉她的,还说扫地爷爷嘱咐她一定要和姓张的爷爷一起过黑风口。吴处长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说她叫露儿。老张一怔,露儿?这名字可不吉利,太阳一出来,露珠儿不就没了吗?贾老师问露儿是哪里人。露儿的眼神就拉直了。贾老师又问,露儿眯缝着眼睛说:“这里是不能说真话的,你不知道吗?”

“是吗?”贾老师吓了一跳,“我说真话了吗?”

2

凉湾的早晨从一阵牛鸣声开始,我披衣出了屋门,满山满谷涌现出焰火一样的颜色。随手框来,每个镜头都是蓬勃昂扬的。这是我熟悉的颜色,也是我一直想要的风景。房东大嫂告诉我,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开早饭。她让我在附近随便走走。说话的时候,一群羊咩咩叫着从门前走过,羊群的后面是一片棉絮样的云朵。

凉湾是北方的一个小山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车,在加格达奇下的车,休息了一天后继续换乘。进入森林,我就经常产生幻觉,我以为自己坐在船上,漂荡在五彩斑斓的林海中。途中,我遇到了一条河,一条静止不动的河。司机告诉我说那是额尔古纳河,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迟子建。真可笑,我压根儿不知道额尔古纳河和迟子建有什么关联。车子一直顺着额尔古纳河朝北行驶,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快到天边了吧?

多年来,我一直想拍出理想的图片。我曾去过许多地方,我不停地走,不停地发现,却感觉路途越来越窄,窄得容不下我的视野。凉湾算是个例外,不夸张地说,很少会有一个地方像凉湾这样令我着迷。这个地方很神奇,仿佛前生在这里生活过,一草一木都带着温度,带着感情。我喜欢水,水是有灵性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有水的地方就是有灵性的地方。我绕过一垛一垛发黑的绊子墙,终于,在一棵突兀的树下遇到了一条并不陌生的河。

后来,村里人告诉我,河边那棵突兀的大树是一棵榉树。

河边草滩上的牛群慵懒散漫,它们一直凝视着我。在我看来,这些牛很像一群不会说话的人。我打算蹚河去往对岸,想拍突兀的榉树下面的牛和羊,我打算给这一类作品设立一个统一的名字——我与牛羊。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急促的乐声,如同突然投过来的石子儿,几乎砸中了我。

榉树下,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举着一把闪亮的铜管小号。

小号声缓缓而出,是德彪西的《月光曲》,我从没有听过铜管小号吹奏的《月光曲》。号手一定不会想到,我这个陌生人居然是一个德彪西迷,德彪西创作的每个音符都刻在我的脑子里,像摩崖石刻一般。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凉湾的榉树下,小号的音色让我着迷。我的眼前出现了月亮,出现了水银般的月光。

3

老张不了解黑风口,也不明白这一行人为什么一定要往那个地方走,好像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他们。老张不敢多言,也怕被落下,便紧跟着前行。吴处长心思缜密,总担心被偷袭,每遇到一处高地都要四处瞭望。胖女人咳嗽了一阵后,吴处长提议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再走。大亮发现了一个坑,就带头跳了下去,老张和露儿也跳了下去。雾气凉冰冰的,越来越浓,没多久,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大亮有些暴躁,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老张听得心惊肉跳,担心他暴起伤人,便朝一边挪动。露儿贴着老张的耳朵说她想回家。大亮忽然挤过来,问露儿怎么才能回家。露儿没有回答,大亮一脚踢来,露儿吓得连声尖叫。老张赶忙护着露儿,身上挨了几脚。贾老师拦住大亮,劝他不要乱发脾气,大亮渐渐平静了。雾更浓了,老张的眼前一片昏黑,心里头也是一片昏黑。

“爷爷,我想妈妈了。”

“哦。”

“小姑娘,我猜你是吃了野蘑菇中毒。”贾老师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能掐会算啊。”贾老师得意地说。他居然通过露儿的某句话就断定她是大山里的孩子,又通过露儿说的蘑菇断定她是误食了毒蘑菇。贾老师这么一分析,连老张都频频点头。

露儿家的后山上有的是蘑菇,有榛蘑,有猴头菇,有凤尾菇,有草菇。说起蘑菇,露儿说这么多的蘑菇中就数草菇好吃。水烧开了,烧得咕嘟咕嘟地响,随手抓一把洗干净的草菇扔进水中,焯好后捞出来用井水拔。重新刷锅烧水,什么调料都不要,只放些咸盐,瞧好吧,城里人都能把下巴颏喝掉。

“瞎说!”胖女人打断了露儿的话。

“是真的,城里人都很馋。”露儿说。

“瞎说!”

“是真的,我妈的男人就是城里人,他就把下巴颏喝掉了。”

“打住,你妈的男人是哪一个?”吴处长抓住了漏洞。

露儿一时语塞。老张拍了拍露儿的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此时,浓雾散去,彼此又露出头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灰头土脸。大亮又疯了,他乱踢乱踹,吓得人们一阵阵尖叫。大亮朝黑风口方向狂叫,狂叫声居然给顶了回来,放大了何止万倍的音量,炸雷般地响。闹了一阵,大亮爬出坑,晃晃悠悠地走了。露儿喊,大亮哥,你别瞎走呀。贾老师怪她多嘴,朝她打了一巴掌,狠狠地说:

“别管他!”

“大亮哥挺可怜的。”

“他那么凶,怎么会可怜?”瘦女人说。

“大亮哥真可怜,好好的,就被人打了一枪。”

“别瞎说。”老张碰了碰露儿的胳膊。

“爷爷,我没瞎说,是我亲眼看见的。”露儿抬高了嗓门,“有人问大亮哥:‘你是猛子吗?大亮哥说:‘我不是猛子,我是大亮。那伙人突然朝他的肚子上开枪,大亮哥就倒下去了。”

4

露儿问:“爷爷,你不想奶奶吗?”一句话刺疼了老张,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开了。从冬到夏,从老到幼,演电影似的。老张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盈出。他不敢说话,担心控制不住情绪,担心会号啕大哭。

“爷爷,咱们能回去。”

“又在瞎说。”老张擦了把泪水。

“爷爷,我回去过,我见过妈妈。”

“瞎说!”老张惊愕地看着露儿,这姑娘,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露儿不管不顾地说她能看见妈妈,妈妈却看不见她。露儿的表情深沉,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老张的心就软了,可怜的孩子,算了,让她说吧,幻觉也好,谎话也罢,说出来总会舒服一些,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露儿第一次回去时,耽搁了返回的时间,当即被扒了一层皮。这话听起来幼稚可笑,如果换作以前,老張是不会容忍的,无论是谁,别说是谎言,哪怕一句小小的夸张言语,他都会不顾情面地揭穿。此时,老张却不愿意刺激露儿,甚至都不愿意让她醒来,让她说吧,可怜的孩子。

眨眼间,露儿失踪了,老张心里一阵起急。他四下找寻,到处是嶙峋的石头,大一些的是石头山,小一点的就像一群漂浮着的小精灵。没多久,老张就恍惚了,眼前总是露儿被怪兽围攻的幻影。露儿被咬死了?不会的,露儿不会出事的,不会的。老张惊慌失措的时候,贾老师一把搂住了他,他贴着老张的耳边,蚊子似的说:“跟你说实话吧,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贾老师确实够倒霉的,完全属于突遭横祸。当时,他正和邻家的小媳妇在车里数钱,除了数钱,他们什么都没做。岂料,小媳妇的老公开来一辆铲车,小媳妇的老公没打声招呼,就将铲车开到了跟前。贾老师和小媳妇聚精会神地数钱,他们总是对不上钱数,他们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得心烦意乱。铲车举起了大铲子,朝着小汽车拍了下去。贾老师狂喊:“兄弟,你为的是什么呀?”

“你说的是真的吗?”老张浑身直冒冷汗。

“你说,这鬼地方到底让不让人说真话?”老贾说,“哎,说真话不对,说假话也不对,你就当故事听吧。”

走过一座石头山,一阵狂风迎面吹来。老张瞬间被刮得东倒西歪。他摸索着,几次撞在石头上,石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被他撞疼了。一块巨石挡住了风沙,老张总算站稳了,眼前一片昏暗。头顶和脚底没有区别,隐隐约约,头顶上也有一块巨石,巨石的旁边也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老张。老张就想起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内心有了一丝悲凉,到底是谁抛弃了谁呢?头顶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大风瞬间就被吸走了。世界顿时清凉了许多,一束光亮从缝隙中射进来,刹那间,山川、原野,尽收眼底;刹那间,老张发现远处的近处的到处都有人,这些人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从远处冲过来一队士兵,排成排,手里拿着长戈,逢人便刺,惨叫声响彻原野。

“秦兵来了!”贾老师急喊。

“秦兵?”

“你看大旗。”老张看见士兵擎着的大旗上绣着巨大的“秦”字。

“打回去吧?”大亮说,“趁乱打回去!”

老张没理他。大亮是个愚蠢的人,老张不愿和愚蠢的人打交道。见老张不回应,大亮一把薅住老张的领口,猛蹾了一下,老张顿觉窒息。他紧抓着大亮的手,老张说快松手!大亮松了手,狠狠地盯着他的脸。老张不敢说实话,含混地说:

“大亮,你要心态平和。”

“你放屁!”大亮一巴掌扇了过来。

“大亮,你真的是被子弹打死的吗?”贾老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放……”大亮怔住了,“你他妈的怎么知道?”

5

露儿的一条腿被秦兵割掉了,她靠单腿蹦了回来。老张心疼得直掉眼泪,他手忙脚乱,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露儿说:“爷爷,我不疼。”老张打着哆嗦,这孩子,腿没了,能不疼吗?老张想帮她包扎伤口,想帮她止血。露儿捂着伤口不让他乱动,露儿说过一会儿就能长出来。老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鬼话?露儿嗔道:“爷爷,你什么都不懂。”这话硬邦邦地戳来,老张感觉自己的脸有些挂不住,想恼又不能恼,就待在那里。露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便拉着老张的手,撒娇样地摇着。露儿说:“爷爷,你别生气,我也什么都不懂。”露儿伸出胳膊给老张看,说这条胳膊也被秦兵割掉过。老张顿觉头皮发奓,恨不能赶紧捂上耳朵。露儿说:“再长出来的胳膊,就不像以前那般。”见老张发蒙,露儿说:“哪一天脑袋也被割去就惨了。”她一边比画着一边笑,说再长出来千万别是个丑八怪。

一会儿,露儿长出一条腿来,又细又短,像婴儿的腿。露儿使劲儿揉着,小腿就像生豆芽一样长了起来。露儿抬腿,正步,起跳,一组动作完成,就基本上恢复了原样。老张惊得犹如坐了一回过山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幕。

“爷爷,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的脑子就像糨糊,哪里猜得到?”

“爷爷,我看见了星星。那么多的小星星挤在一起,说呀,笑呀,还在一起跳舞呢。”

“星星?”老张连忙仰着脸看,头顶上面仍然一片昏暗。星星呢?老张感觉自己的脑子更加混沌。

“爷爷,我遇到那个坏蛋了。”

“哪个坏蛋?”

“就是我妈的男人呗。”

“哦,你的继父?”

“不是继父。”

老张摇了摇头,可怜的露儿,满身的稚气,同时又有股子说不出的邪气。一棵小树,可惜长歪了。老张暗暗揣摩着,如何能把小树扶直扳正,如何能让小树茁壮成长。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他打心里喜欢露儿,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孙女。

“爷爷,我把他勾进井里了。”露儿的声音很小,但在老张听来,却如同两车相撞。

“勾进井里了?”老张就觉得天旋地转。

恍惚间,露儿嘴里长出了一排獠牙;恍惚间,露儿像一只野兽。老张狠狠地甩开露儿,露儿又一把抓住老张的胳膊。老张挣不脱,就狠狠地瞪着她,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如果真能冒出火,老张绝对能烧死她。老张不敢相信这个小姑娘会如此歹毒,她才多大呀?就学会了骗人,学会了杀人。她还是人吗?她还是稚气的露儿吗?老张狠狠地瞪着露儿,他多么希望露儿突然说这全是瞎编的。

露儿朝老张笑,嘴角弯弯,眼瞳里却闪着泪花。

露儿藏在井里,她知道那个人每天早晨都要出来挑水。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果然来了,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只是鬓角处染了层白霜。露儿突然冒出头,朝他吐着舌头。他看见了,“妈呀”一声扭头就往回跑,跑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他站在井口轻声喊着:“露儿!露儿!你没死呀?你真的没死呀!”露儿又冒出头,朝他招手。他就傻乎乎地伸手去抓露儿,他想把露儿救出来。露儿轻轻一闪,他没抓住,顺势栽进井里。

老张的眼前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深渊一样深,深渊一样黑暗。老张的耳畔是一长串惊恐的呼救声。老张恨得牙关紧咬,真想让大亮一拳砸死露儿。老张指着露儿的脸说:“你是魔鬼!”老张一脚踢开了一条乱蹦乱跳的鱼,头也不回地走了。露儿追上来,紧紧抱住老张的胳膊。老张粗暴地推开她,朝她吼:“滚开,我不和魔鬼在一起!”露儿松了手,几条鱼蹦到她的怀里,露儿低下头,抓住鱼尾巴,轻轻地放下去,鱼儿游走了。

“爷爷,你走错了。”

老张站住了,眼前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坑,有的坑里还传出打斗声和呼救声。他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下去。地上有些黏,仿佛走进了沼泽地。老张一脚高一脚低地走,有几次还陷了进去。每一次都是露儿出手将他扯了出来。老张的心里头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她怎么可以乱杀人呢?老张坚持不理露儿,露儿就落在了后头,脚步也越来越沉。老张心肠越来越硬,分开更好,就当从没有遇见过。

“爷爷啊。”脆生生的一声呼唤,让老张的心头猛然一热。老张的脚步慢了下来,是啊,她还是个孩子,缺乏正确的教育和引导,受指责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小树长歪了,只要用心,总是能扳直的。老张想再试一试,想拯救这个可恨又可憐的女孩儿。老张相信自己能行,相信只要把道理说清楚了,只要有耐心,一定能把她扳直了,一定会让她沐浴在阳光下。

“爷爷,你知道吗?他欺负我妈,像狗一样咬我妈。”

“爷爷,我妈妈变丑了以后,他就打她,每次都打得嗷嗷叫。”

“哦。”老张凝视着露儿,看样子,不像是说谎。

“爷爷,他对我,还那个……”

“他对你哪个了?”

“他……那个……”露儿的眼瞳里下起了雨。

“他竟然那个了?”老张盯着露儿,盯着她的眼睛,盯着滚落下来的泪珠。他的脑子里轰隆隆地响,似乎有千军万马疾驰而来。他挥着拳头,狠狠地敲打着胸口,打得砰砰直响。老张一把搂过露儿,给她擦拭眼泪,拍着她的后背。可怜的孩子,换成是自己的亲孙女,他一定能和那畜生拼命,节骨眼儿上,老张也能杀人!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6

号声就是一缕飘浮在空中的灵魂,我不忍挑开幻觉的胞衣,我担心会突发不测,会爆裂,会见到让我措手不及的内核。我假装和房东大嫂一样对号手和号声熟视无睹。这种假装实在有些滑稽,号声是存在的,号手也是存在的,再装下去,那只能说我和房东大嫂是不存在的。

《月光曲》是存在的。

榉树下的号声是存在的。

凉湾榉树下的号声是存在的。

7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想妈妈。

凤凰山,山凤凰,

我家有个哭夜郎。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挂心上。

鹅大哥,鸡外婆,

红帽子呀白围脖。

亮晶晶,晶晶亮,

小星星呀想妈妈。

老张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小星星的模样,眼前又是幻象翩翩。露儿问他好不好听,老张说好听。露儿说:“爷爷,瞧呀,织女星;瞧呀,北斗星;瞧呀,大昴星。”露儿跑着,跳着,好像头顶上真的有那么多的星星。露儿最喜欢星星了,星星是她的好伙伴,是她的好朋友。妈妈总说露儿是被天神贬下凡间的小星星,是来遭罪的,等遭够了人间的罪,露儿就会返回去过上好日子。

露儿为什么会被贬下凡间呢?

露儿为什么要遭罪呢?

露儿想不明白。

妈妈说:“你犯错了呗。”

妈妈说:“犯了错,你就得下凡,你就得遭罪。”

露儿就想,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爷爷的暴怒,让露儿恍然大悟,让露儿明白自己确实犯了大错。她不该将他勾进井里,这是杀人害命,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孽。由此推算,露儿认为自己很可能还犯过好多好多的错,很可能多得数不过来。爷爷说有了错就得接受惩罚,爷爷说的应该是对的,露儿最信任爷爷。那么,他咬人,他糟蹋露儿,他算不算犯错呢?既然他犯错在先,那么,勾他到井里还需要接受惩罚吗?露儿想不通,她不敢直白地问爷爷,她只能拐弯抹角地问爷爷。有时问得深一些,有时点到为止。

老张能听不明白吗?老张也觉得挠头,他有两个相互矛盾的结论,可是,他不能轻易下任何一个结论。这个问题得分两方面来谈,不,这个问题得分四方面来谈,这个问题得分十六个方面来谈。老张越发混沌,他经常张嘴结舌,他还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他试着说惩罚不应是冤冤相报,他试着说惩罚应该按照既定的法律程序执行,他试着说最关键的是——惩罚必须由第三者来执行。

这么一说,露儿就明白了。

8

黑风口是一个巨大的关隘,几个闸口都是柳条编制的栅栏。栅栏边到处都是人,还有源源不断走过来的人。许多熟人在此相逢,他们彼此拥抱,彼此问长问短,随时发出一阵像海浪拍岸般的笑声。老张觉得挺有意思的。他也盼着能遇到熟人,也想和熟人拥抱,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和熟人说一说。露儿看起来有些萎靡,磨磨蹭蹭不愿意往闸口走。老张突然就释怀了,嘿,还找什么熟人?有露儿在身边陪着,还怕寂寞吗?

大批秦兵挥舞着长戈冲过来,栅栏边的人纷纷闪避。秦兵清出一块空地,一个头领站在高台上,喊着人名和籍贯,被喊的就按着指令排好队,接收派发的物品。一群动物涌过来,从人群中穿行,引起一阵骚动。秦兵指挥动物脱离人群,从另外一个闸口鱼贯而入。一头巨大的狮子在高坡上来回游弋,紧盯着下面的动物。动物们看起来都怕它,都夹着尾巴紧走。老张凝视着狮子,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怕狮子,不但不怕,心里还泛起了崇敬亲近之情。狮子有了感应似的,朝老张这边望,老张突然就联想到死去的父亲,父亲和狮子的身影重叠。狮子举起右爪子拍了拍,好像和他打着招呼。老张也举起右手,朝狮子摇了摇。

狮子仰脸吼了一声,声震山谷。

人和动物都陆续进了闸口,黑风口前突然就安静了。老张招呼着露儿一起进去。露儿一动不动,分明内心里有了主意。老张也不催她,耐心等吧,等她自己想开了就会死心塌地了。露儿磨蹭着,忽然,她要给老张介绍一个朋友。老张莞尔一笑,也不说话,任凭她玩闹。露儿加重语气说:“老爷爷和你一样,都是好人。”老张内心一动,“好人”这个评价让他挺舒服。露儿扯着老张下了山,一直走到栅栏边。露儿指着一个扫地的老人说:“就是他,扫地老爷爷。”说完,露儿跑了过去,扑在老人的身上,在老人身上打了几个丢儿。

“老爷爷,他就是张爷爷。”

露儿一个“就”字让老张疑惑。老人走过来,像狗一样嗅着老张的衣服,还问你是谁。露儿摇着老头的胳膊说:“老爷爷,你别那么凶嘛。”

“露儿,你回凉湾了吗?”

“回了。”

“露儿,你报仇了吗?”

露儿面露尴尬之色。老头儿又急问了一遍,露儿垂着眼皮,支支吾吾地说她错了,她不该报仇,不该勾那个人下井。听了这话,老张为之一振,真想好好地夸赞她一回。小姑娘这么快就想明白了,看起来,她的本质是好的。老头儿紧盯着老张,说:“露儿,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可都是骗你的,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俗话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报仇有什么错?你说,你报仇有什么错?”

“老爷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都觉得自己不是好姑娘了。”

“你有什么錯?”

“我不该勾他下井!”

“他不该死吗?”

“我不该勾他下井!”

“他祸害了你!”

“我不该勾他下井!”

“他不该死吗?”

露儿抓着老头儿的手,使劲儿摇着。露儿说:“可是,人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老头儿举起扫帚,佯装要打她。露儿直愣愣地挺着。突然,扫帚拐了个弯,打在老张的脑袋上。扫地老头儿骂老张是个大骗子,骂他欺骗了一个小孩子;还说老张装大尾巴狼,如果换成是老张的孙女被人祸害了,报起仇来只会更加狠辣残忍。老张的心一阵狂跳,他并不觉得扫地老头儿骂得有多么刺耳,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无地自容。露儿拿过老头儿的扫帚,低着头扫了起来。老头儿盯着露儿的腿,跟在后面,朝露儿的腿发功。无论他怎么努力,露儿还是一拐一拐。老头儿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有气无力地说:

“露儿,你的仇也报了,是该走了,别再找罪受了。”

“老爷爷,我不走!”露儿跺着脚说,“我要是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9

露儿怂恿着老张和她一起回去看一看。老张实在不忍拂了她的心情,就硬着头皮跟着往山上走。自打露儿在扫地老人面前一番忏悔和表白,老张就更加喜欢这个小姑娘了。老张愿意多疼一疼她,愿意陪她胡闹。到了山顶,露儿抢先一步,一头钻进了蝙蝠洞。露儿刚一进洞,就翻卷起外衣蒙住了脑袋。老张也翻卷外衣蒙住了脑袋。走了没多远,就被蝙蝠啄得魂飞魄散,老张惨叫着顺着原路跑了出来。无论露儿怎么央求,他都不想再进去受罪了。露儿说服不了他,就让他在洞口等着。老张窝在山洼里,困了就睡,醒了就四处乱看。他无意中发现,头顶上还有一座山;山洼里,还有一个老张。老张以为自己魔怔了,忍不住再看,那个老张也在偷偷地看他,老张一阵心慌意乱。

露儿回来了,这一回的代价是瞎了一只眼。露儿反过来安慰老张,说一点都不疼。老张急得直蹦,这孩子,眼睛都没了,能不疼吗?露儿伏在老张的腿上一动不动,老张暗暗祷告,老天爷呀,快让露儿长出眼睛吧。露儿这次回去又见到了妈妈。这一回找到她可不容易,妈妈在大鹏镇的一户人家里当保姆,她的任务是伺候一个瘫痪的少年。

“阿姨,你听,有人喊妈妈。”

“阿姨,你听,她说她叫露儿。”

“阿姨,你听,她在唱歌,‘亮晶晶,晶晶亮,小星星呀想妈妈……”

妈妈怔怔地看着少年,妈妈的嘴唇颤动着,她的手哆嗦着,她流着眼泪听少年说胡话。少年的额头滚烫,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妈妈忙了很久,少年的高烧依然不退。妈妈打电话向主人报告情况。妈妈放下电话后又揉着少年的胸口,她轻轻地唱着:“亮晶晶,晶晶亮,小星星呀想妈妈。凤凰山,山凤凰,我家有个哭夜郎……”少年喊着:“妈妈,妈妈呀。”妈妈紧紧搂着少年,妈妈说:“可怜的孩子,我是妈妈,我就是妈妈。”

露儿揉着眼眶,揉来揉去,疼得龇牙咧嘴。老张心急,跟着露儿来回地走。疼得受不了,露儿就双手背在身后做蛙跳。一只蝙蝠俯冲下来,露儿张嘴以待,满脸的狰狞之色。老张颤着声地喊:“露儿呀,露儿。”露儿脸上的狰狞之容猛然遁去。露儿继续蛙跳,老张也跟着蹦,他真想替露儿分担一些疼。露儿停下了,老张也停下来。露儿朝老张笑,老张看见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老张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兵挥动长戈追逐着又一拨乱跑的人。大亮藏在巨石后头,贾老师也朝这边跑,他的身旁跟着一群猪,他也像猪一样哼哼。老张一把把他扯了过来。吴处长和他的两个女人也跑了过来,大家聚在一起,惊得浑身发抖。老张问他们怎么还没进去,大亮心直口快,他说他就是想打回去!贾老师看起来有些无名火,他忍不住开始埋怨老张,埋怨老张把他们扔下了。老张听懂了,他只能苦笑以对。吴处长紧握着老张的手,满眼都是期盼的神色。

老张想说,你们全都误会了。

露儿露了一下头,轉身就跑,被大亮挡住了。贾老师急着问露儿去哪儿了,露儿说她一个人玩去了。贾老师软下语气来求她,好姑娘长好姑娘短,就差给她跪下了。大亮也软下来求她,发誓只要露儿把他带回家,就送给她一套学区房。贾老师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露儿带他回家,他就让儿媳亲自辅导露儿读书,保证露儿能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吴处长也要表态,却始终拿不出像样的承诺。胖女人冷笑着,让露儿小心点儿,别上了男人的当。瘦女人也阴阳怪气地说了些浑话,两个女人嚷嚷着又要吵起来。露儿解释,她也想回去,可是,她也没有好办法。

“瞎说。”胖女人说,“你有办法。”

“没瞎说。”露儿撸起裤子,让他们看她的腿。露儿的腿一条长,一条短。露儿比画着说都是秦兵割掉的。

“你们再看我的这只眼睛,也是秦兵抠出来的。”

“果然是大小眼。”贾老师扒着露儿的眼皮,肯定地说。

“真的是大小眼吗?”露儿紧张地望着老张。老张摇了摇头,露儿就狠狠地瞪了贾老师一眼。

秦兵再次冲过来,朝老张刺去。老张慌不择路,随口喊了句:“别呀,我是好人。”秦兵举着长戈猛刺过来,老张连滚带爬闪开了。秦兵又朝贾老师刺去,贾老师多了个心眼儿,连忙喊:“别呀,我是坏人!大大的坏人!”秦兵也没刺中他。大亮发了狂,他一把拽过来一个秦兵,扼住了他的咽喉。秦兵们举着长戈,也不刺他,只是从四面八方朝他挤来。大亮威胁说:“再挤,我就捶死他。”秦兵不为所动,潮水般地涌向大亮。随着声声惨叫,大亮下半身被挤实了,挤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10

号声在凉湾的上空徘徊。

月光的世界,那真是一个美妙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会忏悔,那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期待被神秘的力量救赎。

凉湾的秋天是静美的,凉湾的秋天也是沸腾的。满山的红叶,满山的绿叶,满山的五彩缤纷的叶子。站在大山之巅,山脚下,一条年轻的河从北朝南蜿蜒而来,在一棵巨大的榉树边站住了脚,聆听着德彪西的《月光曲》。

德彪西的《月光曲》是象征性极强的乐曲,音乐界不乏解读这支曲子的论文,我没有那么专业。我的解读是非理性的。《月光曲》描述了生死转换,这个转换让人眼花缭乱。德彪西创造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道德标准完全按照他的理想设计而成。

我有许多次机会可以和号手交流。有一次,我们走得很近,彼此还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了。我不想打扰他,我希望他是隐形的,我希望能持续地听他吹奏《月光曲》。

11

——云顶山上有一株水晶兰。

——你得把水晶兰摘下来,送给露儿。

——也叫阿弥花,很好认的,三种颜色。

老张突然惊得汗毛倒竖,一路上,全都是昏天黑地的,哪来的颜色?好吧。老张姑且相信了,相信有那么一株神奇的花。好吧,那又怎么样?

——我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就想啊,一直没想明白得到这株花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想明白,我就不能摘。直到遇到了露儿,我才明白,水晶兰是留给她的。全世界,只有露儿才配得到它。

——你看露儿的眼,干干净净的,就像一条小溪,明澈透底。我们哪个人有她这么清明,这么纯洁?露儿总往回跑,去看她的妈妈。你以为她有那么大的本事?那都是我在暗中帮忙的,只是,我的能力有限,我无法化解露儿承受的苦难。

露儿不该报仇吗?

露儿朝那个祸害她的畜生喊了一声,那畜生猛地就定住了。他吓坏了,他扭头就往回跑,跑着跑着又停住了。露儿又蹿了出来,喊了声“救我”。那畜生反身朝井边跑来,他居然良心发现想救下露儿。畜生伸出手,还喊着,露儿啊!露儿就沉了下去,那人抓了个空,一头栽入井里……

——去吧,去摘下神奇的水晶兰,让露儿回家吧。

老张怔住了:“等等,你说什么?你是说拿到水晶兰,就可以回家?”扫地老头。嘴角上翹,露出讥讽的神色:“怎么,你也动了贪心?”老张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扫地老头儿说:“目前来说,只有你是真心喜欢露儿的,不会和她抢这个回家的机会。”老张突然就庄严起来,这句话,戳中了他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如沐春风。老头儿擎着扫帚,指着头顶说:“露儿每天都应该见到星星,不是吗?”老张点着头说是。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老张又问:“你呢?你把水晶兰送给了露儿,不就失去回家的机会吗?”老头儿低头扫地,扫出去很远了,朝这边举了举扫帚,转身消失在更加混沌的世界里了。

老张绕过巨石,回到这边。刚坐下来,一队大雁从头顶上飞过去,其中一只大雁蹬了老张一脚。老张慌忙蜷缩起身子,久久没敢动弹。水晶兰,果真有这么神奇吗?露儿得了这株花,真的能找回家吗?老张觉得胸中有些酸楚,将来,露儿还能想起他这个爷爷吗?假如,自己拿到水晶兰呢?老张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会这么肮脏呢?怎么会这么无耻至极呢?贾老师靠过来,小心地问:“那老头儿跟你说什么了?”老张没有回答。贾老师说:“老张,你一定有办法回家,是不是?”

露儿被躲在巨石后面的吴处长一把抱住,露儿喊救命。老张试图解救露儿,却被胖瘦两个女人死死拖住。露儿脸上全都是血,露儿懊恼地说她的耳朵被秦兵割掉了。老张急着问能不能长出来。露儿说快松手呀。吴处长松开了手,却挡住了去路。露儿揉着伤口,没一会儿长出了一只耳朵,简直像兔子的耳朵。老张说:“够了,别长了。”露儿也急着喊:“别长了,别长了。”贾老师问露儿是怎么回去的。露儿就佯装听不懂他的话。贾老师抄起一块石头,吴处长和两个女人也抄起了石头,那样子,只要露儿敢说一个“不”字儿,就有她好看的。

“爷爷。”露儿看着老张。

“露儿,跟爷爷去吧。”老张忧伤地说,“咱不在这里纠缠了。”

12

黑风口沟深林密,阴森可怖。进了闸口,贾老师便开始长吁短叹。老张不愿意招惹他,就拉着露儿走在前面。露儿蔫蔫的,像一朵枯萎的花朵。老张想问安慰她,几次话到嘴边又打住了。算了,很快,露儿就会惊喜的,让秘密在心里头再温暖一会儿吧。想到露儿惊喜的模样,老张也忍不住要笑了。多好啊,小姑娘可以堂堂正正回家了,可以堂堂正正见妈妈了,这很像是一段神话故事。露儿眼尖,看见了一朵花儿,便伸手摘了下来。露儿嗅了嗅花儿,便拿给老张看,让他猜猜是什么花。老张辨别不出是什么花。吴处长吓唬露儿,说露儿擅自摘花要受罚的。露儿慌忙扔掉花,连着朝吴处长扮鬼脸。贾老师捡起花,自言自语地说:

彼岸花,

花开彼岸,

花开无叶,

叶生无花,

独自彼岸路,

多少烟花事,

尽付风雨中,

多少尘间梦,

尽随水东流。

露儿听着有趣,就扭头问贾老师在嘀咕什么。贾老师白了她一眼。老张扯了一下露儿的手不让她多嘴,露儿扮了个鬼脸,她吐了下舌头。露儿吐出来的舌头居然有手臂那么长。老张惊得毛骨悚然,这又是什么征兆?他连忙扭过头,伸手遮住嘴,朝手心吐了下舌头,感觉自己的舌头正常。再看,贾老师的脸更黑了,犹如抹了一层煤灰;吴处长和胖瘦两个女人也好不了多少,胖的变瘦了,瘦的更瘦。进了大峡谷,一群动物靠过来,动物们个个垂头丧气,一个跟着一个,安安静静地走。走到最窄处,人和动物合成一列纵队。露儿有些害怕,总回头看老张。老张也害怕,与豺狼虎豹同行谁不害怕?一只大老鼠突然抡起尾巴,抽在露儿的胳膊上,露儿惊叫着抱住了脑袋。老张扯了一下老鼠的尾巴,老鼠闪开了,又甩了一下尾巴,尾巴梢儿结结实实地抽在老张的脸上。老张一脚踩住了老鼠尾巴,老鼠扭头就咬。后边蹿起来几只更大的老鼠,贴着崖壁朝老张俯冲下来。老张抓住一只奋力甩了出去,其他几只老鼠上蹿下跳攻击着老张。露儿尖叫着:坏老鼠!死耗子!老张打红了眼,抓一只扔一只,没一会儿,老鼠们就没了踪影。

峡谷变宽,动物与人分开了,人在上面走,动物在下面走。拐了一个弯,迎面看见那只威武的狮子。狮子旁边是一群老鼠,仔细看,是被老张打跑的那几只老鼠。露儿害怕,不敢前行。老张说:“是祸躲不过,狮子也得讲理。”狮子吼了一嗓子,声音低沉浑厚,已经停下来的动物们像被抽了顿鞭子,赶忙奋力前行。狮子看着老张,老张看着狮子,狮子旁边的老鼠们叽叽喳喳,跃跃欲试。狮子挥起前爪,砰砰几爪子把老鼠打飞,仿佛是打给老张看的。老张懂了,朝狮子抱拳,大声喊谢谢了。

出了峡谷,迎头遇到了一条河,河面上雾气缭绕。贾老师赶到前面,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也搞不清楚这条河是什么河。露儿有些忧郁,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老张逗她:“露儿露儿,后悔了吗?”露儿看了老张一眼,那表情,分明是后悔了。想到露儿马上就要面临惊喜,老张就忍不住笑了。露儿跺着脚,气哼哼地说:“爷爷,就赖他们。”老张看了一眼那几个人,搞不清楚怎么会赖他们。露儿说:“他们逼我,要我带他们回家。”老张故意说:“能带就带呗。”露儿说:“太遭罪了,带他们回去,那是害他们。”老张心里头暗暗赞叹,这个小丫头,还懂得爱护别人,确实难能可贵。想着露儿就要回到家里,只是,她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老张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太杞人忧天。扫地老头儿都没有办法,他哪来的本事去化解属于露儿的苦难?

“露儿,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

“爷爷,我听你的。”

贾老师走在了前面,他比画着,不断地说:“忘川河,忘川河。”露儿忍不住问忘川河是什么河,贾老师没理她,继续比画着说河上的那座桥就是奈何桥。吴处长等几个人就伸着脖子朝河上面看,看了一会儿,桥就显露出来了,越来越清晰。老张有些着急,水晶兰在哪儿呢?露儿得回去呀,得赶紧找到水晶兰。老张东看西看,就看到了一座孤山。不算高,却很陡,石上刻着几个篆字,仔细辨认,是“云顶山”几个字。老张拉着露儿,悄悄地离开了贾老师,朝云顶山那边快走。露儿有些疑惑,连问老张要到哪儿去。老张示意不要乱说话,并低声说:“你不想见妈妈吗?”露儿的眼神一下子就拉直了,她的嘴巴張着,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张朝云顶山努了努嘴,露儿点了点头,跟着紧走。老张和露儿翻过栏杆,一会儿就到了山脚。回头看,那几个人还在河边指指点点,根本没注意到这边。老张让露儿在山脚下等着,他说他有重要的事要办。老张奋力朝山上攀登。真怪,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大的力气?简直就像训练有素的攀岩运动员,无论多么高难的动作他都敢做,而且动作稳稳当当。有块石头松动了,老张闪了一下,石头从身旁掉了下去。他单手挂在空中,一点都没有慌张。他摸到了一块尖石,双臂用力,翻身跃上了山顶。

山顶上只有桌面那么大的一块平地。老张一眼就看见了石缝里长着的一束花,有紫色,有蓝色,还有白色的花瓣。水晶兰啊,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你将拯救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了;水晶兰,小姑娘很可爱,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她能改好的,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善良的好人。

一只手伸过来,将水晶兰拽了过去。是贾老师!贾老师得意地摇着水晶兰,得意地嗅着水晶兰。老张傻了,怎么会这样呢?所有的设想、所有的美梦都成了泡影。

13

德彪西设计建造了一处独特的、古怪的、非尘世的音乐世界。在我听来,是一维的,是二维的,是三维的,是若干维度的音乐世界。这个世界的每个生命和非生命都是合作的关系。感谢号手,他准确地叙述了德彪西的世界。

那天,我们终于有了交集。他夹着小号,来到我的面前。

我们互相点了下头,他朝我微笑,笑容中有些许羞涩。我也朝他微笑,就像面对老朋友一样。他说:“吹得不专业,见笑了。”我朝他伸出了大拇哥。我说:“小号版的《月光曲》让我震撼。”

“你也喜欢《月光曲》?”

“是的,我可能听懂了最深处的东西。”

“真的吗?”他的眼睛一亮,声音有些颤抖,他可怜兮兮地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14

沟里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老师,一个是吴处长。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谁也制服不了谁。贾老师的手拼命朝前伸,差一点点就拿到了水晶兰,吴处长死死地勾住他,让他寸步难移。老张跳了下去,捡起了水晶兰。贾老师怒吼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突然有了神力,猛地挣脱了吴处长,爬起来伸手去抢水晶兰。狮子突然跃了下来,挥爪子扇了一下,贾老师像张纸一样飘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吴处长身边。老张爬了上来,狮子跟上来在旁边护卫。老张朝狮子鞠躬,狮子坦然接受老张的致敬。老张把水晶兰递给露儿,露儿不明白这株花是什么来历,有些手足无措。老张把花塞到她的手中。

“孩子,回家吧,找妈妈去吧。”

“爷爷。”露儿明白了,慌忙把水晶兰往老张的怀里塞。

人们朝这边涌来,越聚越多。贾老师鼓噪着:“抢啊,谁抢到小姑娘手里的花,谁就能回家。”人群乱了,人们拼命朝这边挤来,就连动物也都跟着冲过来。狮子卫护着露儿,连声吼着,叼起一个甩开,又一批上来,再叼起一个甩开。眼看着,露儿和老张就要被挤扁了。

“露儿,你想让我们都完蛋吗?”

“露儿,大声说,‘水晶兰,水晶兰,我要回家!”

无数只手伸过来,有的已经拽住了露儿的胳膊,有的已经拽住了她的衣服,有只绵羊叼住了露儿的手腕。人们拼命地喊:“水晶兰,水晶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露儿尖叫着,拍打着,撕扯着。老张拼尽力气吼着:“快走呀!”

“爷爷!水晶兰,水晶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露儿拔地而起,瞬间就飘到半空中。扯着她的人都摔了下来。露儿喊着:“爷爷呀!”老张朝着露儿挥手,大声嘱咐着:“孩子,记住,要做个好人!”露儿飘来飘去,依依不舍,说:“爷爷,我会想你的。”老张说:“快走,妈妈等着你呢。”一阵微风吹过,露儿朝着来的方向飘走了。

人群凝固了,顿时,山谷里鸦雀无声。

狮子一声怒吼,这些迷醉了的人都醒悟过来,都哭着散开了。狮子回到巨石上趴了下来。老张下到沟底拽起贾老师,朝贾老师说声对不起。贾老师伸出长舌头,舔了一下老张的脸。老张搀扶着贾老师,招呼着吴处长一起来到桥边。桥头上的石碑上写着: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走中层,行恶的就得走下层。贾老师叮嘱大家千万别走错了,还说要好聚好散各自珍重。吴处长背着手,苦笑着说:“我这个人吧,从小就要求上进,除了两性关系上有些瑕疵,其他的还算说得过去。你们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自己说!”瘦女人说。

“算了,我就算善恶兼半吧。”说罢,吴处长就像舞台上的花脸一样迈着八字步,朝中层桥面走去。胖瘦两个女人,想都不想,跟着去了。老张掂量着,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可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像吴科长那样走中层还不甘心,朝上层去?还确实有些不够资格。

老张犯了难。

15

号手的来历房东大嫂不是很清楚。不但她不清楚,她保证全村人都不清楚。房东大嫂肯定地告诉我,号手是外乡人,每年秋天都要从南面来,来了就四处溜达,喜欢吃蘑菇,喜欢听故事,喜欢乱打听,喜欢吹号。房东大嫂说在乡亲们的眼里,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游魂。

冬天来了,大山枯萎了,我也该回去了。这天,我正在房间里准备行装的时候,房东大嫂进来,告诉我吹号的那个人中午时被撵走了。

“为什么要撵他?”

房东大嫂不知道内情。我估计即便知道内情她也不会告诉我的。下午,我进山拍了一组照片,打算这就离开凉湾。没有了清脆的小号声,山川、河谷、榉树,甚至牛群都显得没有了生气。我朝榉树那边望了一眼,榉树下空空荡荡,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定了格。我从另外一条小路回到了村里,房东大嫂急着告诉我,吹号的人正在村口等着我。

“快去吧。”房东大嫂说,“他说他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16

秦兵头目站在巨石上讲话,他说人群里有奸细,需要赶紧找出来,将其打回老家。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吴处长跑了回来,举着双手喊:“我是奸细,把我打回家去吧!”全场都跟着喊:“我是奸细,把我打回家去吧!”秦兵抓住吴处长,让他伸一下舌头。吴处长的舌头伸得足够长,还谄媚地舔了下秦兵的脸。秦兵让他朝仪器上吹气,查验了数据后,秦兵将他挑起来摔向山崖,吴处长的惨叫声久久不绝。秦兵又挨个儿检查,结果,老张就被围住了,围了一层又一层。

狮子吼了一声,秦兵有些胆怯,纷纷退却。狮子跳下巨石冲过来,秦兵让出了一条路。老张摊开双手,解释说自己不是奸细。秦兵头目吹响了哨子,秦兵再次挤压着老张,老张就朝狮子喊:“救我呀!”狮子也被秦兵挤住了。老张挣扎着,大声辩解着。秦兵头目朝老张的脸猛击一拳,打得老張晕头转向。秦兵头目不停地打他,老张顿觉灵魂被打出了窍,顿觉轻飘飘地升了起来。那么多的人就在脚底下了,都朝他伸出手,都喊:“奸细!该死的奸细!”狮子仰起脸,长啸一声,声音雄浑,仿佛一阵天雷。老张就觉得有根线,从后尾扯着他往回牵。脑顶上是昏暗的山川,脚下也是昏暗的山川,扯着扯着就来到了黑风口。老张跺了下脚,速度就慢了。闸口前有许多人,还有许多动物,都在等着进来。老张想找到扫地老头儿,告诉他心愿已成,转念一想,真是多此一举。

老张稳稳地飘着,朝着来的方向飘着。

山洼里,有个小姑娘,仰着脸躺着,双手揉着一条腿。姑娘有些恼,朝细腿狠狠地砸了一拳。细腿颤抖着,看起来还没有婴儿的胳膊粗。是露儿,是她。老张就喊:“露儿!露儿呀!”露儿坐了起来,四下看着。老张喊:“露儿!露儿!”露儿猛抬起头,看见了老张,她爬起来,朝老张招手:“爷爷!爷爷!”老张跺了下脚,居然就停在了半空。他想跳下去,却怎么也跳不下去。他趴下来,朝露儿伸出手去,露儿也朝他伸出手,两只手就要触碰了,却怎么也碰不上。

“露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爷爷,我做了一回好人。”

“水晶兰呢?”

“爷爷,我见到他了。”

“见到谁了?”

“爷爷,我错了,不该勾他入井。”

“爷爷,我把水晶兰送给他了,让他回家去。”

“爷爷,我又是好姑娘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爷爷想让你重生,爷爷不是让你放弃,露儿,爷爷骗你了,爷爷不是那个意思。露儿,你怎么这么傻呀,露儿,你不是说这里不许说真话吗?爷爷说的全都是假话,露儿啊露儿。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老张的嘴被堵上了,老张成了哑巴,老张泪流满面,面对着孤零零的小姑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露儿努力伸着手,笑着,目光却充满了惊恐。老张想抓住露儿,想带着她一起回家。猛一使劲,突然飘了起来。露儿追着,一蹦一跳地追着,露儿喊着:“爷爷!爷爷!”露儿的身影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弱。老张跺着脚,狂喊着:

“停下,快停下吧!”

那根线扯着他,越飞越快,闪电一般。老张看到了一道闪电,一道像青丝一样细长的闪电。闪电的后头随着一串暗哑的男人的声音:“水晶兰,骗人的,全他妈的骗人!”声音被抛起来,如同突然掉进了水井中。

露儿呀……

老张就像一棵春芽,从泥土中钻了出来。接着,老张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速度钻进了蚕丝壳里。顿时,暖暖的;顿时,软得不能再软了。老张睁开了眼,他又看见了医生,看见了护士。温暖的阳光洒满了病房。

“谢天谢地,爸爸醒过来了!”儿子带着哭腔喊。

病房里一阵欢腾,老张迷瞪了一会儿,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你?”老张跌入井里一般。

“是我。”护士点着头,连声说,“是我是我。”

“就是她一直给你做按压。”儿子说,“爸爸,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老张又开始迷瞪了,他瞪圆了眼睛,左看右看,仿佛都认识,仿佛又都不认识。他闭上眼睛,老张迷瞪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作者简介

于永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出版8部文学作品集。中篇小说《驯马师的无罪推理》获辽宁文学奖,《指灯为证》获《中国作家》第五届剑门关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跳舞者》获大连市第十三届“金苹果”长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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