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春 陈树萍
内容提要 新文学书评从混沌初开到渐趋成熟,与现代报刊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现代报刊是新文学书评萌芽、诞生、传播以及后续影响力发酵反哺的重要媒介。1920年代在时代的呼唤下,报刊追求“创评同期声”,新文学书评开始登上历史舞台。1930年代早期新文学书评接受着文学发展与商业大潮的冲刷与侵蚀,迫使新文学书评在商业目标与书评的文艺性之间寻找平衡。1930年代中后期,在理论探索和编辑实践下,理想化的新文学书评最终得以实现。考察现代报刊与新文学书评实践之间的关系,不仅可以发现新文学书评与新文学作品之间相生共存的内在互动关系,而且能引导我们进一步探究新文学的现代生产机制,从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一个具有生命力的研究视角。
关键词 现代报刊 新文学书评 “创评同期声” 沈从文 郑振铎 施蛰存 萧乾
顾金春,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
陈树萍,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文学书评资料整理与研究”(20BZW136)的阶段性成果。
现代报刊与新文学的诞生关系密切。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为标志的中国近现代出版业的蓬勃发展是新文化运动得以深入的关键因素之一,大量书籍与杂志的出版与发行为新文化运动的大范围普及提供了必要保证。新文化运动对民國时期文化、社会、政治等各个领域的影响都作用于后来报刊发展的方方面面[1]。在庞大的现代社会文化场域内,现代报刊是新文学书评萌芽、诞生、传播以及后续影响力发酵反哺的重要媒介。其中,作为新文化运动发端的标志,《新青年》已产生了明确的书评意识;1920年代《小说月报》《文学旬刊》追求“创评同期声”,显示出更清晰的新文学书评发生现场;1930年代新文学书评进入了高速发展期,《开明》和《现代》在文学理想与商业利益之间找到平衡,标志着新文学书评在文学发展与商业大潮冲击下的两极分化、妥协与融合;稍后的《大公报·文艺》则可视为书评理想与实践的集大成者,反映了新文学书评创作已臻于成熟。回溯历史,从《新青年》至《大公报·文艺》,现代报刊与新文学书评的实践关系密切。现代报刊不仅记录了新文学作品的诞生,同时也为新文学的传播与经典化提供了媒介力量,新文学书评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以说新文学书评从混沌初开到渐趋成熟,20余年间的标志性作品、作者、刊物乃至事件对新文学而言都是极有意义的。考察现代报刊与新文学书评实践之间的关系,不仅可以发现新文学书评与新文学作品之间相生共存的内在互动关系,而且能引导我们进一步探究新文学的现代生产机制,从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提供一个具有生命力的研究视角。
一、时代的呼唤与“创评同期声”的追求
“在中国,批评家与书评家的分野还不明显,一是由于真正大众尚未成为读者;二是修养厚,见解深的批评家也还不多见,贵贱高低仍混沌不明。批评只有对象是作家还是作品之分。对作品的批评统称之为书评。”[1]这是萧乾对新文学初起时代书评的观察与基本界定。事实也是如此,在1917—1921年新文学草创时期,新文学书籍尚属罕见,真正成熟的、符合今日书评文体规范意识的新文学书评自然更难得一见。在千年难遇的新文学发生现场,新的文学观念、文体意识正在混沌中打磨。在时代的呼唤之下,编辑的引导、社群的对垒及读者的期待共同实现了“创评同期声”的追求,促成了新文学书评的诞生。
1.编辑的引导与书评意识的形成
1917年4月1日出版发行的《新青年》第3卷第2号上开始设立《书报介绍》栏目,陈独秀以记者之名介绍美国爱尔乌德的《社会学及社会问题》,这是新青年同人具有明确“书评”意识的开始。但由于新文学尚在初起阶段,即便是首倡文学革命,促使“鲁迅”问世的《新青年》刊载了如对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等的批评,却始终未能登载新文学书评。这不是《新青年》同人的不作为,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批评对象的匮乏是最直接的原因。
最初尝试的可能要算高涵庐,他在《每周评论》《文艺时评》栏目发表剧评,用新文学眼光肯定南开新剧团编导演出的新剧《一念差》“是写实主义中的问题主义的戏”[2]。受益于《新青年》,《新潮》也开设了《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书报介绍》《评坛》等栏目,开始重视报刊的中介传播功能。其中宋春舫在《评坛》栏目发表《评新剧本〈新村正〉》,文章认为南开新剧团的《新村正》“好处就在打破这个团圆主义”[3]。有必要指出的是,在中国现代戏剧发展史上,南开新剧团的戏剧实践不可小视。而高涵庐与宋春舫对南开两部新剧不约而同的关注与评论,既是对新剧编演的积极回应,也是文学革命之后,新文化同人有意识地用批评来引导编导者(或作者)与观众(或读者)的开始。
相对于《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中的新文学书评缺席或零星萌芽状态,《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后以《文学周报》著称)显示出了更明确的新文学书评意识。这不仅与其所处的新文学倡导期有关,也与报刊的定位密切相关。《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都是综合性刊物,重视的是思想观念的宣传,文学只是其关注的重点之一而非全部;《小说月报》(1921年以后)、《文学旬刊》则是纯粹的新文学刊物。初出茅庐的青年编辑沈雁冰接手革新商务印书馆的老牌杂志《小说月报》,恰逢文学研究会成立。沈雁冰写给王统照的约稿信得到的却是郑振铎的回复,郑振铎代表正在拟设中的文学研究会邀请沈雁冰加入,并且允诺大量供稿。沈雁冰偶然的约稿得到了即将大放光彩的文研会的鼎力支持,由此形成了1921年《小说月报》大部分稿件出自文研会会员之手这一局面,“外间遂称《小说月报》为文学研究会的代用机关刊物。事实上,它始终是商务印书馆的刊物……我编了两年《小说月报》后,即因商务当局违背了上述我所提出的‘不干涉我的编辑方针而辞职”[1]。与《小说月报》不同,1921年5月1日创刊的《文学旬刊》(1923年7月30日更名为《文学》,1925年5月11日再更名为《文学周报》)则更为自由,因为“商务的老板们最怕得罪人,我们对有些文艺上的问题,就不便在《小说月报》上畅所欲言,《文学旬刊》创刊时曾公开说是文研会的会刊,我们在它上面发表文章就不必存什么顾忌了”[2]。
就《小说月报》《文学旬刊》与文学研究会的关系而言,二者都是文研会的阵地,但如上文所引茅盾之言,《小说月报》权属于商务,《文学旬刊》权属于文学研究会,这造成言论自由空间有别;以出版周期而论,一为月报,一为旬刊且进化为周报,传播频率大为不同;以登载量而言,《小说月报》每期可达130页,而《文学旬刊》为4版,自是大不相同。相对来说,《文学旬刊》(《文学周报》)可以发挥更轻便快捷之优势,取得相应传播效果。比如,沈雁冰回应郁达夫《艺文私见》(载于1922年5月1日《创造》季刊创刊号)的文章《〈创造〉给我的印象》(署名为“损”)连载于《文学旬刊》第37(5月11日)、38(5月21日)、39(6月1日)期,在反驳之余逐一点评创造社诸人的创作,彻底引爆创造社与文研会的论争。如将此文刊于《小说月报》,则最快需得等到6月10日出版的第13卷第6号,效果自然是远远不及《文学旬刊》上的三连发了。虽然同是文学报刊,但由于对阵者的不同运用,效果也大相径庭,由此也生动诠释了“媒介即讯息”[3]这一著名论断。所以《小说月报》《文学旬刊》对文研会来说,一个是庄重的中军大营,一个是轻骑兵撒欢的自家园地,各有其值得倚重之处。就此而言,两刊既有相通之处又有其分野之地,但若涉及新文学书评的成长,则是无可争议的双刊同辉。
从《小说月报》到《文学旬刊》,承载了新文学书评的萌芽生长过程,这不仅是因为书评文体自身的发展,更因为它是新文学建设的重要羽翼,不能简单等同于被视为“副文本”的文学广告。当然,现代文学广告促进了读者“期待视阈”与审美心理的形成,甚至成为作品经典化的起点[4]。但是相对于文学广告而言,作为新文学批评的重要构成,新文学书评完成的是对新文学作品的及时性、当代性的同步言说,是文学作品经典化过程中的第一轮淘洗。文研会通过沈雁冰占领商务的旧文学领地《小说月报》并赋予其建设新文学的重任,再通过独立创办会刊《文学旬刊》无所顾忌地发表有关新文学建设的意见,这些看似水到渠成之事,需要的是前驱者的眼光、勇气与行动力。正是沈雁冰与郑振铎把握住了这一历史潮流,积极引导,并将诸多设想付诸实践,才导致了刊物逐渐重视新文学书评这一意识的形成。如果说《小说月报》发表新文学作品是必然之举,那么,关注新文学批评尤其是提倡书评则是“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历史同期声意义的行为。
2.文学社群对垒对书评的促进
回望新文学书評发生现场,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对新文学创作做出具有轰动效应书评的并不一定是新文学同路人,有时甚至是其反对者。文学社群的对垒非但没有影响到书评的发展,反而对书评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
1920年3月胡适《尝试集》由亚东图书馆出版,旋即引发新旧文人之间的一场争端。4月30日,胡怀琛在《神州日报》上发表《读胡适之〈尝试集〉》一文,并自作主张地替胡适改诗。其后,胡怀琛又在《时事新报·学灯》发表《〈尝试集〉正谬》一文,引发新一波争论。1921年3月,胡怀琛编辑出版《〈尝试集〉批评与讨论》一书,成为现代新诗最早的评论集。胡怀琛的批评沿袭中国旧体诗理念,集中于对遣词造句的批评。他未能领会胡适白话新诗所传达的现代新思想,与新文学并不在一个频道一个方向上。时隔不久,1922年1月《学衡》创刊号上胡先骕发表《评〈尝试集〉》,使用文言洋洋洒洒两万余字,借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对《尝试集》进行全盘的否定性评价[1],由胡怀琛发端的对《尝试集》的否定性批评也到达顶峰,着实令新文学提倡者与拥护者大为震惊。周作人以“式芬”之名在1922年2月4日的《晨报副镌》上发表《评〈尝试集〉匡谬》一文,为胡适掠阵。就《尝试集》所引发的评论而言,胡怀琛的书评尽管发表甚早,却不能被视为新文学书评的揭幕之作,真正的新文学书评这一文体的形成来自文学革命阵营的持续摸索与实践,尤其是周作人的卓绝评论。周作人的新文学书评以对郁达夫小说集《沉沦》的评价为正式起点,该文刊载于1922年3月26日的《晨报副镌》上。1921年10月,《沉沦》初版本由泰东图书局出版发行,因其对道德礼教的大胆冒犯而引发诸多负面评价。周作人挺身而出为郁达夫辩护,促成了周氏第一篇新文学书评的诞生。
值得注意的是,同是创造社代表作的《女神》则得到了本社同人郑伯奇的批评,其所作《批评郭沫若的处女诗集〈女神〉》一文是《女神》出版后最早的书评,该文发表于1921年8月21日—23日的《时事新报·学灯》上。就其发表时间而言,它比周作人评《沉沦》稍早一些。一个巧合的现象是,周作人评《尝试集》与《沉沦》、郑伯奇评《女神》皆发表于报纸的副刊,由此可见作家对报纸快捷传播速度的依赖与信任。
3.读者立场的考虑与及时性书评的出场
报刊是传播文化思想的重要阵地。在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看来,办刊是实现启蒙远大理想的一种途径。报刊离不开读者,本质上是为读者服务的;离开了读者这个群体,所有远大理想都将是空中楼阁,启蒙也无从谈起,因此办刊过程中就不能不考虑到读者的需求与接受。对此,沈雁冰有着清醒的认识,《小说月报》先后设置《创作批评》《读后感》《随笔》等栏目,发表新文学批评,在办刊过程中重视与读者的互动。《小说月报》批评的一度匮乏曾引起读者的催促:“雁冰先生:为什么很久没有创作批评发表?——自去年《小说月报》八号至今年六号——我很希望先生对于《小说月报》的小说,能‘一一加以按语。”[2]继任编辑郑振铎则诚恳回复这位读者:“陈宽先生:‘创作批评现已改为‘读后感,以后尚可多多发表。编辑者对于创作的小说,似不便‘一一加以按语。一来没有这许多时间;二来也不愿意常以编辑者一二人的直感,来解释作者的情思。不过如有不得不说的话,我们仍是要说的。”[3]1923年1月郑振铎接手《小说月报》后,至第3期将《创作批评》改为《读后感》,发表对有关《小说月报》新刊之作《火灾》(叶绍钧)、《彷徨》(庐隐)、《火灾》(徐玉诺)等的批评,且有意同题并置,令批评视角变得多元。与此前沈雁冰做法不一样的是,郑振铎放弃编辑者为小说加按语的权力,实质是进一步尊重读者,给读者保留纯粹的阅读体验。《文学旬刊》则在“创作坛杂评”“最近的出产”“书评”等栏目为新文学批评留足空间。别有特色的则是《文学旬刊》上的“新刊介绍”,表面是介绍近期出版的新文学书籍《冲积期化石》《冬夜》《隔膜》《草儿》等,实质却是发出开展新文学书评的邀请函:
以上是最近一二月间所出版的文学书籍。虽然不很多,但很可以看出现在的作家努力的方向。先在此略略的介绍一下。以后还想逐一的详细批评。他们都是很有批评的必要的。[4]
借助《小说月报》《文学旬刊》,沈雁冰、郑振铎不仅表达对理想中的作者与读者的双重期待,而且切实行动起来,帮助作者与读者尽快理解接受新的文学观。为此,他们使出浑身解数:
所谓“批评”本来是含有两重使命的:在一方面是指导著作家们遵守正当的途程,在一方面是指导读者,使充分了解作品的真价值。近来国内杂志报章上的批评论文,大概偏重前者,所以多是些非难指摘的文字……批评家的积极的任务,却在于抉发纯正作品的真价值,分析作者的思想和性格,使读者对于纯正艺术有充分理解的机会。[1]
我们觉得现在大多数看小说的人,缺乏欣赏艺术的能力,肤浅庸俗的作品奉为至宝,精妙深湛的作品以为平淡;我们又觉得现在大多数做小说的人,不免都走错了路,“迷恋骸骨”的人尚奉传统的法式为天经地义,已经破弃旧信条的,又彷徨歧途,要努力亦无从努力;因为想少竭微力,补救这两层缺憾,从第七期起,我们将特辟“评论”一门。[2]
所谓新增“评论”实质是理论介绍,在第7期上刊载了沈雁冰的《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一文。沈雁冰积极向新文学的作者与读者推荐个人十分推崇的自然主义,引导建立自然主义的文学观。
就批评对象而言,《小说月报》与《文学旬刊》都以文研会作家新近发表作品为重点,冰心、叶圣陶、王统照、庐隐、顾一樵、朱自清、俞平伯、赵景深等文研会作家的新作成为主要评论对象。罕见的则是非文研会成员徐志摩的《曼殊斐儿》也成为批评目标。评论者中既有文研会会员如郑振铎、许杰、徐调孚、潘家洵、朱湘等人,也有相当一批文学青年。评论者群体的扩大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沈雁冰与郑振铎的工作实绩。
在沈雁冰与郑振铎的努力下,《小说月报》与《文学旬刊》对文学批评的重视渐渐开花结果。如果说,潘垂统的批评是沈雁冰发布《小说月报》第一次征文启事的并不成熟的果实[3],那么,化鲁(胡愈之)有关《隔膜》的书评就是对上述征文的有力支持[4]。该篇被编辑在《最近的出产》栏目中,作为头版头条发排。其后,叶圣陶《玉诺的诗》(39期)、自清《读〈湖畔〉诗集》(40期)、玄(沈雁冰)《〈戏剧〉第四号》(42期)等都被如此编排。就此而言,从《文学旬刊》第38期(1922年5月21日出版)开始的《最近的出产》欄目可以说引发了文研会新文学书评群体式涌现的第一波潮汐。
在同时代现场中,对评论尤其是新文学作品进行及时批评可说是新文学创造者们的基本共识。1922年,胡适就诗集《蕙的风》《草儿》《冬夜》而作的书评分别发表于《努力周报》与《读书杂志》上。与文研会并称的创造社也不遑多让,成仿吾领衔了创造社第一个刊物《创造(季刊)》(1922年5月创刊)上的新文学书评,对《沉沦》《春水》《超人》《呐喊》等作出及时性批评。稍后的《创造周报》(1923年5月创刊)、《洪水》(1924年8月创刊)上陆续出现了更多的创造社同人郑伯奇、郁达夫、王以仁等的批评,并非创造社同人的闻一多与梁实秋也分别对《女神》和《繁星》《春水》作出了精彩批评。
正是立足于读者立场并加强互动,才导致了及时性书评的出场,由此也表明了“创评同期声”的追求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后终于实现,新文学书评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二、在商业目标与文艺性之间游走
1925年之前,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是新文化传播的主力军,但他们不是以新文学出版为主要特色方向。就世界出版业的发展经验来看,新的突破性的文学贡献并不一定能获得大型主流出版社的支持,更多时候是在具有探索精神的小型出版社得到及时肯定,并逐渐获得世人的认可。新文学草创期的中国出版界也是如此。商务手握《小说月报》,主编文学研究会丛书系列,已然是相当有魄力了。但若反观同时期的新文学杂志与书籍出版,就会发现商务留下了巨大的新文学出版空间,这并非其财力不够,而是商业经营理念的重点不在于此所致。亚东图书馆、泰东图书局因对《尝试集》《女神》《沉沦》等新文学书籍的出版而暴得大名,其中亚东图书馆对胡适、陈独秀的信任支持令人动容,泰东图书局则与创造社亲密合作,切切实实做了创造社的“保姆”。真正的新文学出版大潮的到来则有赖于北新书局(1925)与开明书店(1926)的正式成立。两家书店的成立各有机缘,但都以新文学出版为其主要特色并先后获得成功,引发多家中小型民营出版机构先后加入新文学出版这一阵营,极大地开拓了新文学疆土,促使新文学书籍与报刊日益增多,新文学书评也丰富起来。1928年文学话语的转换与论争进一步推动了1930年代文学黄金时代的到来,新文学书评也随之迎来了高速发展期。在文学理想、商业利益之间,新文学书评接受着文学发展与商业大潮的冲刷与侵蚀。如何在商业目标与书评文艺性追求之间寻求平衡,《开明》和《现代》为我们走出了两条不同的尝试之路。
1.追求商业利益的软广告性质的新文学书评
“一个出版家又另有他的生意经,把书评看得更‘物质一点,或用书评作为广告以外的应酬,略有点缀,所有书评,当然褒多于贬。”[1]承受过书商压迫的沈从文,对于新文学书评的商业性特征认识非常深刻。其实出版商组织或通过书评的写作架构起书籍和读者之间的桥梁,促使读者购买书籍,从而实现销售的最终目的,这本来无可非议,但关键在于方法的运用与度的把握。《开明》就巧妙运用软广告性质的文学书评方式,来追求商业利益并获得了成功。
《开明》(1928年7月创刊)是开明书店所办,创刊之日便公开承认自己是“半广告半文艺的刊物”[2]。开明书店不仅出版物品质出众,而且其营销手段也是一流。与众多文学刊物“隐而不显”的经济追求不同,吸引读者为开明出版物买单是《开明》的终极目标。欧阳文彬在回忆刚进开明书店工作的情景时说:“‘做广告也有学问。这句话是徐调孚先生说的。”“调孚先生交下来的第一项任务是给新书写内容提要……我仔细琢磨他拿来的广告样品,发现内中果然大有讲究。”[3]在现代新书业中,书店出版同名代言刊物本是寻常之事,但如《开明》这样直接以营销为目标并且相当成功的并不太多。商业诉求明确的《开明》读者最多时达到25000余人,可见其传播的威力。开明书店的广告意识直接影响到了《开明》的书评,甚至可以说,部分书评纯粹是为广告而作,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委婉有格调的方式,也可说是软广告。
随着新文学的日益进步,新文学书评所涉及作品及创作者队伍都日益扩大。因其读者群以教员与学生为多,稳定黏附性比较强,《开明》乐于接受各路投稿,不拘于作者身份,新文學书评的作者群显得极为宽泛,而所评书籍则以开明书店出版为限。为充分发挥书评的广告功能,《开明》有意识地构建《短评》栏目;在较长的书评之外,引导多人参与同题短评,制造众声喧哗之效果,其内容则近于即时的“读后感”。郁达夫《过去集》与《奇零集》、周作人《谈龙集》、胡也频《鬼与人心》、赵景深《荷花》、黎锦明《烈火》与《尘影》、丁玲《在黑暗中》、郑振铎《山中杂记》、罗黑芷《春日》、朱湘《草莽集》等都是“短评”的对象。从所载短评内容来看,编者也并不完全满意,但就广告效果来说,让更多人参与言说这一行为本身比言说的内容更重要。看似喧哗,但绝大多数采取肯定立场,呈现的是大致趋同而又同中有异的评价,有利于说服读者购买这些书籍。
1931年12月,《开明》宣布休刊。在《休刊辞》中编者总结了《开明》的成功经验,尤其提到书评的重要意义:“也许是很好的现象:自从《开明》开始注意读者的利益,挺身作了读者的喉舌以来,唤起了读书界和出版界的觉醒。顷刻间,谈论读书的刊物,爱护读者的集团,风起云涌,盛极一时。《开明》深自欣幸——居然这样地在读书界做了一个急先锋。”[1]1936年1月1日,开明书店创办《申报·读书俱乐部》,被认为是《开明》休刊时隔4年之后的易名之举[2]。就传播而言,《申报·读书俱乐部》借助了最为便捷、强大的日报,效力自然大增,开明书店精于商业运营的手段也可见一斑。
2.商业化运营与文艺追求平衡的典范
与《开明》重视广告性书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代》。《现代》创刊于1932年5月,被认为是中国办刊史上的一个“《现代》的纪元”,最终创造了中国杂志史上的一个“准神话”[3]。在文学水准与商业目标的平衡方面,《现代》提供了一个极佳范例。无论它所刊载的新文学作品还是诸多门类广告,都表明了其游刃有余的编辑策略与生存之道。
仅就新文学书评而言,编辑施蛰存也是出手不凡,创意超前。在创刊号上,他设计《〈三人行〉之二人言》栏目,发表苏汶与易嘉(瞿秋白)对茅盾小说《三人行》的书评。《三人行》于1931年12月由开明书店印行,反映的是中学生生活。苏汶与易嘉对新出之作的批评并未采取简单的表扬赞美态度,而是指出了种种不足。苏汶对人物塑造不满意,认为情节设置有牵强之处,但也中肯指出这种状况不仅仅是作者的原因,还有不能明言的政治因素:“假使这一段故事被写成一个独立的短篇,我想结果是定要比目前这部《三人行》好得多;就是放在《三人行》里面看,惠底写照也不失为全书最精彩的一段。只是写得太模糊了一点,正如前面所说,要人看两遍;可是这个,我们不能完全怪作者。”[4]易嘉则对《三人行》所反映出来的种种思想进行批评,并认为小说是失败的,“如果这篇作品可以在某种意义之下算作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收获,那么,也只在于它提出了几个重要的问题……如果《三人行》的作者从此能够用极大的努力,去取得普洛的唯物辩证法的宇宙观和创作方法,那么,《三人行》将要是他的很有益处的失败,并且,这是对于一般革命的作家的教训”[5]。在晚年回忆中,茅盾接受了两位书评者的基本判断,他说:“《三人行》失败的根本原因,我以为是那个正面人物云没有写好。”[6]就这两篇书评而言,评者与被评者是棋逢对手。小说作者是名重一时的作家,评论者既未惧于名声,亦未受制于友情,而是做出了自己独立客观的评价。
《〈三人行〉之二人言》的成功令施蛰存对书评产生特别的兴趣,从第1卷第4期起他就将《书评》设为固定栏目:
自从本期起,我们先增加了书评一栏。中国的出版界这样芜杂,文学的评价又这样纷乱,对于新出的文学书,给以批评,为读者之参考或指南,我以为倒是目下第一件需要的工作。因此除了自己随时写一点之外,又约了几位朋友在本志上每期发表几篇对于最新出版的文学书的漫评。但因为要求统一起见,这一栏中的文章是不署名的。一切责任由我代表现代杂志社来负担了。[7]
在第1卷第4、5期,第2卷第2、3期的9篇新文学书评中,施蛰存采用了别具一格的组稿编辑方式,即匿名批评。他声称组建一个相对稳定的书评团队,发表时则隐去书评者的姓名。这与《小说月报》《开明》等的署名惯例大相径庭,反映了施蛰存对书评独立性的坚持,而这也让《现代》可以对名家新作展开比较自由的批评。结果,《她是一个弱女子》(郁达夫)、《路》(茅盾)、《桥》(废名)、《田野的风》(蒋光慈)、《将军底头》(施蛰存)、《复仇》(巴金)、《前路》(谢冰莹)、《岳飞及其他》(顾一樵)等9部作品风格倾向各异,得到的评价也褒贬不一。书评所及作家作品文学理念、表现方法各不相同,匿名评者秉持公正原则,不隐恶,不溢美。在评和被评两个方面,明确体现了《现代》创刊之初的基本宗旨:“我的《现代》绝不可能办成一个有共同倾向性的同人杂志。”[1]就此而言,施蛰存的《书评》栏目策划是极为成功的。但是从第3卷开始,施蛰存与杜衡共编《现代》,书评的作者不再匿名,《书评》栏目在第4卷第2期更名为《现代评坛》,作者也相对集中,主要有凌冰、王淑明、苏汶、赵家璧、穆木天、李影心、陆春霖等。其中凌冰、王淑明所作较多,凌冰6篇,王淑明4篇。恢复书评作者署名自然是免除了编辑与杂志社的文字责任,而由作者“文责自负”。相对而言,第1、2卷的书评显现出编者施蛰存的理想性与勇敢实验的特征,第3卷以后则回归正统惯例,在权责分明之余,不免多了一点顾忌,少了几分率直。
三、理论探索、编辑实践与理想化书评的实现
《现代》对于独立自由书评的实验探索来自编辑者的文学经验与岗位意识,有效解决了商业目标与文艺性追求的平衡问题,新文学书评得到了健康的发展。但理想化书评何以实现呢?这方面《大公报·文艺》的实践是最佳的典范。
有关萧乾与《大公报》的研究甚众,本文选择以1935年7月至1937年7月为考量《大公报》文艺副刊的时间段,是因为在这两年里,萧乾有关书评的理论设想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又于1936年底组织了关于曹禺《日出》的集体批评,1937年创设了佳话流传至今的《大公报》文艺奖金。这些事件首先是为新文学的传播制造了难得一见的盛景,其次也在相当意义上表明,无论是集体批评还是奖项的设立都是书评栏目成熟自信的结果。因此,就新文学书评的发展历程而言,萧乾与《大公报》的遇合造就了1930年代新文学书评的奇迹,值得大书特书。
与沈雁冰、郑振铎等经由编辑实践而重视书评不一样的是,萧乾由书评理论探讨走向实践。萧乾的毕业论文《书评研究》一文(商务印书1935年11月初版)寄托了无限的现代文化浪漫想象,因为在对英美报纸的大量阅读中,他发现了“书评”这一特殊文体。“书评是英美报纸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特写的一种。它具有多重功能,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书籍的信息,为评论家提供了成名的机会,而且也是报纸招徕出版社刊登广告的一个重要手段。由于报纸书评的基本交际目的是由书评人对近期出版的文艺书籍(如小说、传记、历史类)发表个人鲜明的看法,因此包含了丰富的评价资源。”[2]萧乾以英美分工细致且发达的书评现象为参照,预言书评有一天将会在中国兴盛发达,“像塞克斯机一样会在这古国国土上飞翔起来”,并热情宣告职业书评家即将诞生。遗憾的是半个多世纪之后,这一切并未实现,晚年的萧乾将之称为少年时的“天真”[3]。那么,1935—1937年间的萧乾在《大公报·小公园》与《大公报·文艺》这片园地里,为新文学书评做了哪些“天真”之举呢?
1.“历史现场感”的品质追求
萧乾充分发挥书评的现场感,讓书评与新文学书籍的喷涌状况相匹配。如前文所示,胡适、周作人等新文学同人乃至对手胡先骕等都有比较明确的“书评”意识,却也直接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但这一问题至萧乾的时代已然不再是一个问题。萧乾在《大公报》推出的大量新文学书评,就是最真实的新文学生产繁荣的一个印证。
就新文学出版而言,从起步之初至1930年代,文学出版遭遇了越来越严厉的政治管控,但书商、作者仍利用了许多政策缝隙,于夹缝中闯出一条条新路。旋生旋灭的书店,此起彼伏的杂志,一套套丛书的出版都表明了新文学无法扑灭的生机。以丛书而言,1921年《沉沦》《女神》《冲积期化石》等作为“创造社丛书”由泰东图书局出版,1922年《隔膜》《一叶》《小说汇刊》等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创造社丛书”和“文学研究会丛书”这两套丛书开启了新文学丛书出版的传统,而从1935年开始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丛书,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都是当之无愧的新文学丛书之最。“这是三十至四十年代一套极其重要的文学丛书,在战争的磨难和文化萧条的岁月里,它几乎独立支撑了新文学的创作,推出了一大批优秀作家的作品。”[1]萧乾自始至终关注着这套丛书的出版,并为此发表了一系列的批评。从1935年7月20日《大公报·小公园》发表朱庸评征农《结算》开始至1937年7月25日登载朱紫评梁宗岱《诗与真》结束,萧乾编发文学书评(翻译作品书评除外)共计52篇,其中涉及文化生活出版社出品的文学书籍14部,良友出品的10部,商务出品的4部。在14部文化生活社出版作品的新文学书评中,有6部是处女作,分别是丽尼《黄昏之献》(骆方评)、艾芜《南行记》(常风评)、卞之琳《鱼目集》(刘西渭评)、何谷天《分》(李影心评)、芦焚《谷》(李影心评)、何其芳《画梦录》(李影心评)。作为具有文学理想的两位编辑,巴金与萧乾在出版与评论推荐上一致贯穿提携新人的责任意识。如果说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在新文学史上写下重要一笔,那么萧乾编发在《大公报·文艺》上的相关书评,同样发挥了建构新文学批评史的无法回避的重要作用。
2.新型作者、读者、编辑三方言说空间的构建
经过十多年的飞速发展,新文学的作者群与接受群体皆非草创期所能同日而语,《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早期刊物力图引导启蒙作者与读者的说教姿态逐渐被修正,平等尊重的对话已经成为刊物基本立足点。在萧乾这里,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了来自编辑的最大程度的尊重。作为编辑,萧乾将《大公报》作为实现个人文化理想之地,接手《大公报·小公园》之初,萧乾对此副刊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并全新规划发展方向,使之成为事实上的新文学阵地。《大公报·小公园》设立的《书报简评》栏目稍后便转化为《大公报·文艺》《书评》栏目。
履职之初,萧乾与投稿者有着天然共鸣,投稿之后的盼望是如此地热切:“那种关切的心,初写东西的人是都曾经验过的。一个刊物的编者不是例外。”所以对于众多投稿者,萧乾作出“一个担保”:“朋友,邮差的忠诚我虽不能冒昧地担保,编者却永不漠视你的文稿……编者只是作者与读者间的媒介人。他的良心不容他埋没可珍贵的贡献。”[2]为了完成这一允诺,萧乾每天看10万字来稿,并且努力做到连退稿都附上一封信,一个下午就得写上二三十封[3]。对作者的尊重自然而然地延续到《大公报·文艺》。在书评建设梦想的驱动下,萧乾在《大公报·文艺》上特别说明:“以后我们希望按期都有一篇讨论书评理论的文字,同时,也欢迎国内别位书评家来合作。”[4]他甚至特设“书评专辑”,如评论家专辑(“书评是心灵的探险么?”1937年4月25日《大公报·文艺》第328期)、作家专辑(“作家们怎样论书评”,1937年5月9、12、14日《大公报·文艺》第333、334、335期)、读者专辑(“读者论书评”,1937年7月4、7日《大公报·文艺》第357、358期)等,分群体讨论书评,意图加强书评相关各方的真切互动与交流。同时,也是为书评实践进行理论提升,这些专辑来稿“从不同角度为书评的写作寻找理想的突破口,探究理论和实践的可能性”[1]。对萧乾而言,评者、被评者与读者都不是单向度的人,而是积极参与书评这一文体建设的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这就造成了言说者云集而又立场各异的场景。作为书评人,李影心认为书评家的位置“是超读者的”,“应亟力避免私人的爱憎”,但书评家更当具有“一种较高的对文学艺术上的兴趣”,理想的书评应是兼顾了自由与公平[2]。相对李影心的兼顾之说,李健吾更强调自我,“我把自我特别提出来,不是有意取闹,而是指明它的趋势。它有许多过失,但是它的功绩值得每一个批评家称颂。它确定了批评的独立性。它让我们接受了一个事实:批评是表现”[3]。作为小说家,巴金对一些书评家“只有苦笑”,“做了一位书评家,只因为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少,就随意抹掉这抹掉那的”[4]。而原本属于无名之众的读者则提醒作家与书评家“读者不是糊涂虫”,“我们平常总以为读者该比作家或书评家在知识上低一等,而事实上,作者和书评家却常常露出那比读者更低能,更无聊,甚至更糊涂的面相来”[5]。
3.书评主体的职业化和编读扩大化
萧乾还以书评独立作为目标,致力培养书评人队伍。在编辑工作中,萧乾不仅把握了报纸副刊的特性,而且对书评文体有了更多认知。通过比较文学杂志与报纸副刊,他决定锻造《书评》这一编辑特色栏目,因为他认为《大公报·文艺》推出书评对读书界可能有更大贡献。为了将书评从“聊备一格”的可有可无的地位中独立出来,萧乾有意识地将书评与广告区分,抵制书评广告化。因为书评是“一种比广告要客观公允,比作品论浅显实用的文字。由于‘日刊出版的迅速,在时间性上一个杂志是竞争不过报纸的”[6]。基于对书评“客观公允”立场的坚持,萧乾强调书评独立性,为此他首先不在副刊登载有关他本人和沈从文作品的相关评论,避免自夸自赞。其次,他组建一支近于专门化的书评队伍:“战前,为了建立一个书评网,我费了不少力气。读者或还记得刘西渭、常风、杨刚、宗珏、李影心、陈兰诸先生的名字吧!我们曾尽力不放过一本好书,也尽力不由出版家那里接受一本赠书。每隔两三天,我必往四马路巡礼一趟,并把检购抱回的,一一分寄给读者。”[7]以上提到的诸位先生都精通于文學理论与批评,尤善于书评。
为书评而组建专业队伍的行为令萧乾超越了许多文学编辑同行。多数编辑依靠自己的社团组织或人脉组稿,因此造成了新文学书评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书评作者常是由作家、编辑等跨界而来,纯粹的书评人极为罕见。沈雁冰、朱自清是典型代表,周作人则是以理论建设者的身份而兼及书评。就此而言,《大公报·文艺》书评作者的纯粹度较高。萧乾用“书评”这一文体找寻同道,目的明确而又可以超越社团界限,这也为书评的独立性提供了一定保障。因为英美报刊上书评的极度发达与书评人的职业化,萧乾也一直期待中国书评人的职业化。暮年回首,他忍不住感叹:“半个多世纪后,书评并没在读书界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也还没见到有人像当年的宗珏、李影心那样以写书评为职业。”[8]现实状况是如此艰难,即便是被称为《大公报·文艺》书评三大台柱之一的李影心也不可能将书评真正职业化。根据蔡益彦的考证研究,李影心为《大公报》撰写文章21篇,其中书评18篇,约占其1949年之前所作书评总数的一半[9]。简而言之,仅从物质报酬来说,这样的创作体量是不能成为职业化的基础的。更何况,朱光潜从书评所应具备的文体意识出发,对书评的职业化表示深深的怀疑:“一个人如果不以书评为职业,就很难有工夫去天天写书评,而书评却不如旅游向导可以成为一种职业,书评所需要的公平、自由、新鲜、超脱诸美德都是与职业不相容的。”[1]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萧乾苦心经营的书评网络被摧毁。他也意识到书评在重人情的中国本来就很难,最大的障碍就是人际关系,但他还是说“本刊在这方面虽未成功,却也不准备知难而退”[2],显示了其执着与不甘。尽管后来《大公报·文艺》复刊,萧乾与其又续前缘,但所刊新文学书评已大为减少,中国书评人的职业化终究只能是一个理想。
需要补充的是,1940年代战争的巨大威胁和萧条的经济环境,使出版业发展遭受巨大挫折。纸张奇缺、邮寄不便、刊费上涨等客观因素,使期刊的出版陷入困境,出现了大批短刊与断刊。尽管深陷战争苦境,但新文学与中国人民一起为民族解放与民主自由而战斗。新文学书评在前20余年发展开拓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成为新文学大河中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1944年3月15日到1946年5月15日,李长之在《时与潮文艺》中开辟《书评副刊》,坚持理性公正的批评精神,创作并刊发了一批新文学书评。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凭一己之力勉力维持《书评副刊》,从第一号到第十五号基本上每期发四篇书评,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的创作,对冰心《关于女人》、郭沫若《南冠草》、茅盾《霜叶红似二月花》、田间《给战斗者》、臧克家《泥土的歌》、吴组缃《鸭嘴涝》、沙汀《淘金记》、吴祖光《夜奔》、无名氏《北极风情画》等多部作品进行了坦率公正的评价。从作者到编者,李长之与他的《书评副刊》演绎了新文学书评的生生不息。
四、结语
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大新文学主流文体繁盛炫目之时,书评似乎只能算个伴随者,其初衷是为读者当读书咨询者[3],因此,它主要是写给读者(潜在的购买者)看的。此外,它还要面对作者的审视,这是它与纯正的作品批评的区别所在。与新文学的蹒跚起步一样,新文学书评初起之时也是毫无章法可循,只能在摸索中缓慢前行。现代报纸副刊与文学报刊为新文学书评提供了栖息生长之地,从《新潮》等单篇作品评论开始,经过《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的努力浇灌,终于将“书评”变成报刊常见文章,以至于在《大公报·文艺》实现理论探讨与实践创作的双丰收。伴随着现代出版事业和传播媒介的发展,新文学书评也逐步走向了成熟,“建立了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聚集了一群颇有洞见的作者,对新文学的多元化建构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在20世纪文学创作中获得了独立的文类地位”[4]。
值得一提的是,1930年代出现了众多读书类综合期刊,如《读书月刊》(光华书局1931)、《读书杂志》(神州国光社1931)、《现代出版界》(现代书局1933)等。这些期刊也发表了很多新文学书评类文章,其目的还是以做广告居多,因此沈从文曾经提醒读者:“作有保留的注意,攥紧荷包,就可以少受一些损失。”[5]在新文学书评兴盛之时,书评的独立性与商业广告性是容易纠缠的两个变量,对其商业广告性的警惕正是沈从文、萧乾等人一以贯之的立场。在新文学发展的长河中,这是值得肯定的,也给我们今天的书评创作留下了宝贵的借鉴。
〔责任编辑:清果〕
[1]吴永贵:《中国期刊史第二卷(1911—1949)》,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
[1]萧乾:《书评与批评》,李辉编:《书评面面观》,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18页。
[2]涵庐:《一念差》,《每周评论》第2号,1918年12月29日。
[3]宋春舫:《评新剧本〈新村正〉》,《新潮》第1卷第2号,1919年2月1日。
[1]茅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回忆录(三)》,《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3期。
[2]茅盾:《复杂而紧张的生活、学习与斗争(上)——回忆录(四)》,《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4期。
[3]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8页。
[4]彭林祥:《中国现代文学广告的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1]胡先骕:《评〈尝试集〉》,《学衡》第1卷第1期,1922年1月。
[2]陈宽:《致雁冰》,《小说月报》第14卷第2期,1923年2月10日。
[3]振铎:《复陈宽》,《小说月报》第14卷第2期,1923年2月10日。
[4]《新刊介绍》,《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35期,1922年4月21日。
[1]编者:《本栏的旨趣和态度》,《文学旬刊》第37期,1922年5月11日。
[2]编者:《最后一页》,《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1922年6月10日。
[3]潘垂统:《对于〈超人〉〈命命鸟〉〈低能儿〉的批评》,《小说月报》第12卷第11号,1921年11月10日。
[4]化鲁:《隔膜》,《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38期,1922年5月21日。
[1]沈从文:《我对于书评的感想》,《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页。
[2]编者:《致读者》,《开明》创刊号,第1卷第1期,1928年7月10日。
[3]欧阳文彬:《广告中的学问》,《我与开明》,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273—274页。
[1]《休刊辞》,《开明》第2卷第26号(总第38号),1931年12月1日。
[2]潘俊辰、周雷雷、叶新:《〈申报〉“读书俱乐部”副刊研究》,《北京印刷学院学报》2021年第9期。
[3]吴晓东:《〈现代〉:中国杂志史上的一个“准神话”》,《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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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易嘉:《谈谈〈三人行〉》,《现代》创刊号,1932年5月1日。
[6]茅盾:《“左联”前期——回忆录(十二)》,《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
[7]编者:《编辑座谈》,《现代》第1卷第4期,1932年8月1日。
[1]施蛰存:《〈现代〉杂忆(一)》,《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2]张韧:《前言》,《英文报纸书评的评价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Ⅳ页。
[3]萧乾:《未完成的梦》,李辉编:《书评面面观》,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
[1]孙晶:《巴金与现代文学出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
[2]编者:《园例——致文艺生产者》,《大公报·小公园》第1726号,1935年7月4日。
[3]萧乾:《我与〈大公报〉(1935—1939)》,《新闻研究资料》1988年第4期。
[4]编者:《编者致辞》,《大公报·文艺》第190期,1936年8月2日。
[1]刘淑玲:《大公报与中国现代文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页。
[2]李影心:《书评家的趣味》,《大公报·文艺》第328期,1937年4月25日。
[3]刘西渭:《自我和风格》,《大公报·文艺》第328期,1937年4月25日。
[4]巴金:《我只有苦笑》,《大公报·文艺》第333期,1937年5月9日。
[5]黄梅:《读者·书评·书评家》,《大公报·文艺》第357期,1937年7月4日。
[6][7]萧乾:《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读者辞行》,《大公报·文艺》第693期,1939年9月1日。
[8]蕭乾:《未完成的梦》,李辉编:《书评面面观》,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9]蔡益彦:《李影心书评研究——以〈大公报〉文艺副刊为中心》,《现代中文学刊》2019年第2期。
[1]朱光潜:《谈书评》,《大公报·文艺》第190期,1936年8月2日。
[2]萧乾:《一个副刊编者的自白——谨向本刊作者读者辞行》,《大公报·文艺》第693期,1939年9月1日。
[3]萧乾:《未完成的梦》,李辉编:《书评面面观》,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4]顾金春:《新文学书评的主体特点与文史价值》,《天津社会科学》2022年第6期。
[5]沈从文:《我对于书评的感想》,《大公报·文艺》第285期,1937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