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鸿沟与他者身份:外卖骑手劳动过程分析

2023-08-28 04:35
西部学刊 2023年15期
关键词:鸿沟骑手劳动

杨 昊

(北京工业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124)

数字信息技术的应用改变了劳动的方式与形态,伴随着算法对劳动过程的全面渗透,网络化和信息化带来方便快捷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新问题。 2023 年,通过外卖某平台获得收入的骑手总数量已经达到了398.7 万人,规模庞大的用工群体背后是骑手困在系统里无从维权的艰难处境。 算法作为骑手劳动过程的核心,是怎样对骑手进行全域化管理的? 平台和骑手在算法应用上有哪些差距? 直面骑手的数字劳动场景,新的数字鸿沟正在显现。

一、文献综述及研究方法

(一)跨越数字鸿沟:从接口到算法

“数字鸿沟”一词最早出现在1995 年美国国家通讯与信息管理局发布的《在网络中落伍:一项有关城乡信息贫困者的调查报告》[1]中,意指信息富人和信息穷人之间在技术使用机会上存在的差异。 随着平台经济的出现,数字鸿沟研究的关注点转向了网络配送业工人,主要探讨信息技术扩散下的算法歧视与社会公正,并置于他们所负载的身份、社会期待中获得的理解。 从市场角度看,外卖平台系统借助算法机器维护自身持续增值,通过数据预测、评估骑手行为,并在此基础上对骑手进行规训与惩罚,构造了一个“数字化监狱”[2]。 从等级制度的角度看,算法通过结构控制调控节奏与方向,平台运用数字鸿沟的技术控制和官僚控制实施对骑手的分级管理[3]。 从社会网络看,数字鸿沟通过削弱社会网络等方式,对收入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4]。 劳动过程理论关注数字鸿沟的工具性与控制性,将骑手和平台置于传统的劳资双方的关系下,将技术化约为一种管理工具,数字鸿沟成为控制性手段。 这种理论认为,平台看似放弃了对骑手的直接管理,实则是利用组织技术和数字控制,对劳动者进行更高级别的控制[5],利用数字鸿沟的隐形压迫,劳动者进行着非人性化的情感劳动实践[6],被引导甘愿成为全天候工人,无奈而主动地配合到时间控制中[7],在工作自主性机制、计薪和激励机制以及星级评分机制的作用下,劳动者对平台规则形成了主动认同和被动接受的复杂工作体验[8]。 但是,与传统的框架不同,平台经济是由用户之间通过在线社区进行的新型横向、网络化的交流和互动实现的[9],平台作为软件、硬件和服务的提供者,跨越了传统的劳资双方框架,更多承担起多边市场的协调工作,骑手具有随时退出的权利,工作模式更为扁平化。 在这种情况下,平台组织和劳动者之间的技术应用体验和能力差距更应成为关注的重点。 计算机或者网络不只是工具、新的技术,更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新的阶层划分。

(二)研究方法

为还原外卖骑手在劳动过程中技术的使用与阻隔,笔者的研究团队于2022 年1—12 月对北京市四个区的外卖骑手站点进行了调查,使用半结构式访谈、参与式观察法,收集了40 小时的个人访谈和12 小时的座谈会资料。 基于上述访谈资料,利用数字鸿沟这一概念意图展现外卖骑手劳动场景中人与技术的交互实践情况,探讨掌握平台通过信息技术设置的权限对网络配送从业群体产生的社会排斥和社会分化。

二、数字鸿沟:资本控制技术

近年来,我国信息化基础设施日益完备,在给定设备与接入机会趋向平等时,由连通性产生的市场规模和潜在差异需求的乘数效应,导致了红利差异。 于是,拥有技术优势的平台组织,在乘数效应的助推下,与原子化个人对于技术的交互过程产生了差异,从骑手个体感受上看,接入便携性和技术使用能力之间存在着鸿沟,而后者则是影响劳动与生产过程的关键,新的数字鸿沟已经初步显现。

(一)程序权限:不平等接入鸿沟

平台公司通过程序的分类化权限和后端接入,形成了程序鸿沟,限制了工人的选择,在实现劳动过程的监管与控制的同时,保证了自身在信息链条中的优势地位,程序鸿沟通过权限和知识落差加剧了劳动控制。 平台程序隐藏在后台,与前端相分离,骑手们在接入端无法看到程序具体是怎么运行的,这成为程序鸿沟中隐秘之处,即使掌握了专业知识,也没有任何修改算法的权力。 一位专业是计算机、在送外卖期间等待自己毕业证的骑手,表示对这样的情况无可奈何,他说:“平台这个系统功能后面有一些人为操作的参数,没有办法。 它看你每天的工作量的幅度有多大,可以给你压个价之类的,就是有些不人道的地方。”

同时,站长和骑手的数据权限,在接单界面清楚地展露出不同(见表1):

表1 站长与骑手页面的对比

算法的修改权从未在骑手手中,平台程序通过分类化权限缩窄了骑手对于接单程序的应用范围,骑手的劳动权限仅被化约为接单权限,甚至对系统出现的错误都无法修改。 算法系统的不精确增加了骑手不必要的劳动付出,程序的错误也转嫁为骑手的劳动责任。 在站点的晨会上,一位站长这样说道:“一定要看好这个地址,尤其某大学,区域比较大,顾客定位在大学中间的话一般点送达的位置是地铁站那里,自己看好时间,别最后差一分钟了,你再找那个地点,就超时了。”骑手和中层管理者在自己特定范围的权限内无法对系统中出现的误差提出及时的修改建议,而是更多地通过客服商议、使用技巧和特殊经验等迂回的方式完成任务,系统成为了铜墙铁壁。

(二)剩余数据:信息不对称鸿沟

在外卖骑手的劳动场景中,算法提供的监测不仅是骑手配送过程所产生的数据,还有骑手的总单量、历史送餐与奖励情况等个体信息和当地所有骑手劳动力数量的区域信息,这些构成了区别于劳动数据的“剩余数据”。 资本通过将用户的在线活动数据化,并产生“剩余数据”用于推动数据和技术的资本化运营[10]。 对骑手剩余数据的免费占有与使用,成为骑手享有平台提供的中介服务的默认前提。 在两个外卖平台的劳动规则中,都这样提到:“在不透露骑手隐私资料的前提下,众包平台有权对骑手账户相关的整个数据库进行分析并对相关的数据库进行商业上的利用。”通过对剩余数据的信息加工,平台干预了市场经济最根本的机制:价格机制。

剩余数据贯穿骑手劳动过程的具象是“数据”与“派单逻辑”,前者代表骑手配送过程所产生的数据,分为定位(不虚假送达)、配送速度和当日接单总量;派单逻辑则是商业化平台根据对骑手在线活动的日常监测产生的算法,具体呈现为区域浮动单价、个体接单限制和优先派单机会。 一位站长在晨会上这样说:“数据做好了,在没单的时候,单子少的时候,你的派单逻辑才会比别人更好一点。”当问及“数据”是什么的时候,骑手们将其理解为“更多接单、准时送达不迟到”的劳动数据。 在工业化生产时代,公司主要是通过激励工人生产剩余价值进行盈利;在数字信息时代,骑手在生产劳动数据的剩余价值的同时,也在生产着对他们进行限制的剩余数据,由于剩余数据的完全不可见,即使骑手知道自己在劳动中的行为会生产着算法的逻辑,也表示对资方剩余数据掌握的无可奈何。

平台通过将数据分类和权限化,打造了数字空间中劳资双方的信息获得落差,缩窄了骑手技术应用的实现路径,增强了平台的有利地位。 利用对剩余数据的再开发,算法不只作为市场参与者进行了干预,而是作为市场订单分派的管理者和计划者,获得了配送市场领域的支配性地位:选择谁能看到订单、如何分配订单、分给谁,而这地位的塑造却根基于骑手的在线活动或隐私数据。 至此,平台通过剩余数据完成了从业者的异化:骑手无法占有自身在劳动过程中的剩余数据,并持续为之付出经济上的代价。

(三)数字排名:虚拟身份序列

数字排名作为一种评估系统,依据骑手的每日送单量进行排序,构建出相应的虚拟身份序列,是每位骑手职业声望与信誉的体现。 更为关键的是,这种排名规则直接决定骑手劳动报酬的分配模式。 传统计件制鼓励个体加速生产,这是劳动过程理论的出发点,不同于计件工资制的分配模式,新型的数字排名是一种接受不合理分配任务、忍受艰苦劳动环境的机制,它通过计算排名给予高级骑手更多派单的奖励,以市场机会取代现金奖励,同时对逾矩者隐藏订单加以惩罚,这实质上改变了市场环境下的自由竞争机制:一切订单都是按照排名有计划性的分配。

数字排名并不是基于个体努力程度的考量,而更多地与顺从和劳动辛苦程度相挂钩,并实时进行动态排名,影响订单获得机会。 平台在骑手配送件数的基础上,增加了固定配送范围和较低拒单率等“顺从机制”,这要求骑手在劳动过程中尽可能满足平台所建立的区域化劳动力市场的稳定要求。 与剩余数据生产导致的派单逻辑不同,数字排名是由骑手的个体努力直接产生的,是劳动中“最一线的数据”,也是骑手具有主动性影响空间的数字系统。 它直接显示在接单页面,并标明可以提高的方法,对骑手的激励效应更强。

骑手每日排行榜单分别按单量、准时率、平均时长和配送距离进行排序,并实时更新骑手的榜单位置。 实际调查中,一位骑手的平台页面这样显示:“派单排名偏低,仅高于20%的骑手,减少拒单的行为,可能会提高派单数量。”这种规则的平等分别依据劳动辛苦与顺从程度(24 小时拒单率、30 天拒单率、7 天恶劣天气完成单)和固定粘性劳动(是否为常驻送货区域)、劳动力市场供给(附近订单量)等多项标准来决定。 不顺从或者评分较低的骑手,通过数字排名关联的算法机制降低工作机会,以此实现惩罚。 与传统的计件工资制不同,骑手在较低产出后将会面临难以接单的局面,甚至会被迫退出劳动力市场。 一位骑手由于一天内拒绝了7 单,他的同事直言:“你这账号废了”,而该骑手表示,目前无法通过正常的努力方式更改这一局面。 数字排名在一程度上影响着骑手对于工作的依附力,当平台系统出错的时候,零工骑手一般使用消极等待方法,等待系统的恢复。 这主要是因为,平台通过累计单量的激励活动塑造的排名将零工的骑手向职业化和专业化固定,进而塑造了一批看似弹性、实质粘性的配送工人。

通过数字排名的动态比较,平台塑造了一个送餐骑手的金字塔结构,精细化和精准化的排名增加了骑手对于同行竞业者的竞争压力,提升了工作依附度,按时间性同步浮动的排名形塑了骑手在数字空间的社会定位。 与以往学历资质决定同侪群体固定工作等级不同,数字排名下的工作等级是浮动、瞬时和全面的,依托信息技术跨越了地理空间的区隔,将更广泛区域内的骑手整合进同一榜单中,打造了数字空间里的虚拟社会身份序列:一种基于个体劳动辛苦、服务名誉和配合程度的新社会地位标准,并为平台劳动中的控制与管理服务。

三、结论与讨论:数字他者的骑手

平台经济创造了一个充满可能性和前景的世界,也带来了风险与挑战。 透过对骑手劳动过程的研究,我们发现,骑手不只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作为平台经济时代广袤的数字他者的社会身份的缩影。 在由通信信息技术导致的新型社会结构化背景下,劳动关系的确认只是一个更大的数字时代分配问题的支线。资方采用程序鸿沟、剩余数据的再生产和数字排名等方式,对骑手进行劳动控制并取得了在平台经济市场的支配性地位。 骑手对这一过程的束手无策主要因为骑手的“数字他者”地位。 通过数字排名的竞价和数字他者的塑造,算法成为在网络配送市场分配劳动报酬的一项标准。 数字空间中的鸿沟如今已经不是代际间设备使用的简单问题,更涉及青年工人的薪资、阶层和社会保护。 在我国社会保障制度地方化的现况下,跨域骑手的保险流转和结算仍然面临着复杂和繁琐的手续。 随着平台企业的发展和骑手的规模增加,在共同富裕优化现行社会保障制度的要求下,如何实现网约工的权益保障已经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议题。

在未来,信息通信技术的全球流动和互联水平会进一步提高,网络配送业的算法和剩余数据生产也在迭代中愈加完善。 这种对信息数据的聚合再造,在涉及对于知识产权、个人隐私规则开放与限制的法律重新解释的同时,应成为政府算法社会的主要施政方向。 破除平台算法歧视的私权垄断,让算法进入公共管理的规则中,如劳动保障部门监管与审定算法规则与权限、信息部门存储与决定骑手剩余数据的披露与实现范围、将骑手的数字排名规则视为平台公司对劳动者的劳动条款纳入劳动监管,将会有助于消除数据使用的不平等现象,实现数字时代的分配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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