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
三年疫情大災,幾度封城封關,對澳門這種類型的經濟破壞最大,因此,對澳門社會的“疫情焦慮”不能低估。
另外,疫情之前,澳門社會早有另一個焦慮在心中,“博彩焦慮”——這賭飯還能吃多久,待吃不下去那一天,有什麼替代性產業可以為它接盤?這個焦慮更是由來已久,根深蒂固。
兩個“焦慮”,一小一大,一淺一深,一短一長,一近一遠,一急一緩,看上去兩碼事,實際上關係很大。
一、 疫情焦慮掩蓋博彩焦慮
博彩焦慮,來自於對博彩業之夕陽產業性質的認識。這個產業沒有進入壁壘,任何國家任何地方,想搞都可以搞。鄰國開了賭場,本國人去玩,扔出去的是錢,收穫的是社會危害——博彩業此種“以鄰為壑”的特性,製造了世界賭博爆炸的大勢。在這種邏輯的驅使下,世界每多一個地方開賭,澳門便少一塊市場、多一個競爭對手,如此,澳門賭業的商業優勢自然會逐漸萎縮。這是從“供給側”來的博彩焦慮。
從“需求側”看,雖然賭場美其名“娛樂場”",其實,賭博的娛樂性並不強。心理健康的人,玩玩兒,玩夠了,不玩了;心理不健康的人,玩玩兒,陷進去,輸死了。玩夠了或輸死了,都意味著該產業的市場潛力在萎縮。
把兩“側”的因素綜合起來,就是澳門人一直關心產業多元化問題的基本思想背景——博彩業一業獨大肯定不是長久之計。
疫情來了,旅遊博彩業因之急劇衰落,急性病掩蓋了慢性病,一個焦慮掩蓋了另一個焦慮,博彩焦慮被疫情焦慮所淡化。如果說博彩焦慮是個動腦筋想辦法的事情,則疫情焦慮則只是個“等”字“盼”字而已。大家盼望著疫情過去,遊客回來,賭客回來,屆時經濟財政能恢復如初。這一等一盼,把社會的心態等消極了,把博彩焦慮等淡化了,“後博彩關懷”也就冷下來了,“多元化”的口號喊得也不太響了。其實,疫情不但在短期意義上對博彩業有個直接影響,而且在長期意義上對博彩業也有永久性破壞——急性病不但掩蓋了慢性病,而且還加劇了慢性病。
二、 疫情對博彩的銷蝕效應
此番抗疫,澳門之所以能穩坐釣魚船,兩個基本原因。
第一,前些年博彩業繁榮時累積下的財政盈餘,使澳門具有了財政上的抗衝擊能力,政府不但有錢彌補財政赤字,而且還可以拿出錢來支持商家、維持就業、補貼百姓。
第二,受衝擊最大的六家博彩公司,有能力,有動力,與澳門社會一起撐著。有能力——六家都是些財力雄厚的商業大享,燒錢,燒得起。有動力——“賭牌”中蘊含著的“後疫情希望”,轉化成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博彩公司的“疫情燒錢”,對澳門經濟渡過難關大有幫助,這可以從就業與稅收兩個方面理解:
首先,博企所燒之錢中,有一部分是“就業燒錢”——賭場空開,荷官幹坐,經理閒逛,也得給他們錢。此一“就業貢獻”,對澳門經濟乃至社會安定的支援意義,不可低估。
另外,疫情期間賭場一面賠錢一面交稅,繼續撐起澳門財政的半邊天。這個支持意義,更不可低估。澳門的博彩稅,既不是利潤稅,也不是增值稅,而是“贏錢稅”——賭場在賭臺上從賭客手裡每贏來一元錢,就要向政府交四毛錢的稅。如果一家賭場一天只贏了一元錢,這四毛錢也得交,至於這一天的經營耗費了一百萬的成本,這個,政府不管。就是說,賭場只要開門,政府就有得賺。從這個角度理解“博彩堅持”對“疫情堅持”的貢獻,同時也就可以理解到博彩企業在疫情堅持中所受的銷蝕。僅從這一點看,就不能說疫情一過博彩業就能恢復如初。何況,疫情對澳門博彩業的傷害,除了疫情燒錢這個因素,還有其他一些更重要的更根本的因素:
(一)貴賓廳業務基本沒了。
幾十年來,澳門博彩業一直是二分天下,大眾場和貴賓廳。二者的比重變動不居,總的可以說是一半一半。現在,這一半已基本不存在了,也就是說,澳門博彩業的一半生意,疫情過後,再也恢復不起來了。
貴賓廳為什麼會沒了?
1,賭客借貸的信用環境,實際上早在疫情之前就已基本瓦解了。老賴太多,死賬壞賬太多,除了少數港客廳還能做下去,做大陸客的,垮的垮,關的關,很難做下去了。2014年的那場賭災,其本質,就是貴賓廳體系的信用危機。
2,中央政府不斷加大對跨境賭資流動的控制力度,這對澳門的貴賓賭業衝擊很大。
3,中央政府對“組織境外賭博”的刑事立法,已有了更明確的態度,疊碼仔望而卻步,到內地拉客的生意基本上已經非法化了,不敢做了。
4,這次內地與澳門司法當局聯手對澳門貴賓賭業的一些“過了線”的人士進行刑事追究,給了貴賓賭業致命一擊。
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得出結論,疫後經濟恢復,博彩業只能恢復一半。
(二)“過冷河”效應。
在這網路賭博滿天飛的時代,之所以仍有人願意千里迢迢地跑到實體賭場玩,兩個基本原因:一是習慣,一是學習障礙——上網賭,挺麻煩。這次疫情,逼得許多賭徒麻煩也得學,從而把一些人驅趕到網上了。疫情期間,實體賭場生意暴跌,網上賭博生意不跌反漲,就是證明。賭客們一旦學會了上網玩,即使疫情過去,許多也不會再回來了。這會永久性地挖去澳門一些賭客。
(三)地域競爭劣勢。
澳門的抗疫政策,跟著大陸走,與周邊許多國家相較,比較嚴一些。這一寬一嚴,對世界博彩市場的格局,產生了影響。許多賭客被澳門的嚴政策趕到周邊國家去了。為什麼菲律賓、新加坡、澳大利亞的博彩收入都超過了澳門?有澳門老賭客跑過去作的貢獻。這些人中,有些,澳門的疫情風聲過去後就會回來,有些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那些國家的賭商們很明白的,他們會想辦法盡可能把這些客人留下。
總之,貴賓廳沒了,大眾場小了,疫情過後,博彩業不可能恢復如初了。因此,澳門財政也就很難靠博彩業一稅獨大來支撐了。不妨大致估一下,澳門博彩收入若能恢復到2018年三千億水準的三分之二,兩千億,就夠樂觀的了。兩千億,政府從中能收到多少稅?兩千億乘以百分之三十五,七百億,距澳門財政一年一千多億的預算還有段距離。疫情期間,特殊情況,靠吃往年財政盈餘,疫情過了,還吃盈餘嗎?
三、“後疫情”與“後博彩”合題
理解到了疫情對博彩業根基的嚴重銷蝕,理解到了疫情過後博彩業不可能恢復如初,那麼:疫情焦慮與博彩焦慮,就成了一個焦慮了;後疫情與後博彩,就成了一個關注點了;為後疫情做準備與為後博彩做準備,就成了一個準備了;短期問題與長期問題,就成了一個問題了——產業多元化。遠說近說,長說短說,說來說去澳門經濟還是這個永恆的話題。
或者是看到博彩飯吃不長,或者是感到博彩飯吃不香,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產業多元化的話題,早在回歸前就已經炒熱了。五花八門的設想、方案、靈感——東方矽谷、金融中心、中藥基地、文化產業、前店後廠等等,雅俗共濟,端上桌面。可惜,迄今無一可行。說其不可行,不是說事情完全不能做,而是說,其中沒有一個能發展成可以為博彩業接盤的新的支柱產業,新的支柱稅源。
當然,這也不能說是失敗,正確的說法,套用現在流行的一個句型,可以叫“多元化探索,永遠在路上”。從過往幾十年的實踐中,我歸納出四點,以為澳門產業多元化探索的哲學原則。
第一,新支柱產業,必須是賺錢的產業,而不是賠錢的產業。
以博彩業為例,它的“支柱”角色,表現在三個方面:一稅收,二就業,三商機。這一二三的順序非常重要,不可錯紊。為博彩業找替代,主要是為博彩稅找替代,找到可以把澳門財政撐起來的新稅源;其次才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對就業也有個支柱作用;最後才看這新產業是否也可以成為企業家們的新商機。幾十年來澳門的產業多元化努力皆不成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這一二三的順序上認識不清,把為企業家找新商機放在多元化追求的第一位,結果流於“好看不好吃”的粉飾性多元化,甚至根本就是些賠錢的多元化、向政府要補貼的多元化。如此“多元化”,當然就沒有生命力。
第二,新支柱產業,必須是自立性產業,而不是依附性產業。
例如,瑞士有三個相互獨立的支柱產業:旅遊,手錶,國際總部。其中一個倒了,另兩個照常運轉。澳門需要的是這樣的支柱產業。若建一個撲克牌生產廠或老虎機生產廠,也可以算“多元化”,但結構上仍然依附在博彩業上,賭場關了門,它跟著一起倒,這就不是“支柱產業”了。
第三,新支柱產業,必須是澳門經濟體內的產業,而不是體外的產業。
一說產業多元化,許多人就願意說橫琴開發,好像澳門可以把多元化辦到橫琴去。哪有這樣的好事兒?澳門企業家可以去橫琴投資發財,澳門年輕人可以去橫琴去就業發展,但澳門政府不能到橫琴去收稅。而尋找新的支柱產業,關鍵是尋找新的支柱稅源。只有在澳門本土、構成澳門財政實際收入源泉的產業,才能與“多元化”的概念沾上邊。
第四,新支柱產業,必須是開放性的。
新支柱產業必須是體內的,同時也必須是開放性的——產業基地在澳門,市場輻射在全球,就像現在的博彩業那樣。澳門,就象位於一個大湖邊上的一小片良田,它既需要大湖水的灌溉,也怕被大湖發大水淹了。為解決這個矛盾,它設置了一圈牢固的堤壩(邊境),在堤壩上開了五個通水口(關口),以便灌溉。這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澳門經濟具有了封閉性。一個產業設想,感覺上挺可行,可一想到還有“過關”這個事,就卡殼了。所以,澳門的產業多元化追求,國家在通關政策上的鋪路搭橋,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