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迎鑫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1956 年,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发表首作《房间》,其中“房间”这一意象在品特之后的剧作中应用甚广,成为品特作品的一大特色。起始于20 世纪下半叶的“空间转向”使文学批评界不再拘泥于对作品的时间进行研究,而是从更大的空间维度感知。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空间是由人类活动而生产的一种开放的动态过程,充满了冲突和矛盾。米歇尔·福柯提出空间权力理论,认为空间是权力的象征和权力运行的载体。①品特在戏剧中常以一个密闭的空间为场景,如出租屋或地下室,《房间》的剧情全部发生于一间狭小的出租屋,无不体现着这个独特空间的隐喻性。通过这个有限空间中的权力之争,女性的生存困境被展现在观众面前。本文试图从空间权力理论角度入手,对该部剧作中的故事情节进行分析,从而窥探《房间》这部剧作中体现出的女性生存困境及其产生原因,同时探讨女性在多重困境下的反抗之路。
福柯认为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房间》以女主人公罗斯与其丈夫伯特在出租屋中的独处开场。伯特坐于桌旁,而罗斯却一直忙前忙后。伯特作为这间出租屋中的权力实施者,对妻子毫不关心且已习惯妻子的服侍,可见夫妻之间的不平等关系。福柯在他的权力话语理论中提到,话语是权力的表现形式,话语处于权力范围之内,是权力实施的手段。②《房间》中的罗斯对丈夫嘘寒问暖,在忙碌的过程中事无巨细地与伯特说话,而丈夫始终一言不发。王燕和谢伯梁(2006)对开场的日常话语进行分析,提出罗斯的话语之后大多被认为是“转换关联位置”,而伯特却实行“话轮沉默”,对妻子的话语置之不理。伯特的冷漠和不搭话腔能够在两性交流中瓦解女人的权力。③罗斯在与丈夫的交谈中看似话多且不等丈夫回应,然而实则是伯特的装聋作哑导致妻子被剥夺话语权,排斥在权力实施者之外。显然,罗斯与伯特的相处模式非常畸形,只有妻子对丈夫的不断讨好,丈夫却对妻子毫无体贴之意。夫妻关系冷淡、异化,罗斯陷入夫妻感情破裂的家庭危机之中。
在权力关系网络中,有人是权力实施者,有人是被支配者,也可能同时扮演相反的角色。④戏剧一开场,罗斯便向丈夫表达对这个房间的满意之情及对地下室的反感。罗斯将这间出租屋看作一个安全的私人空间,与外面的空间形成对比。然而,自从房间中的主要权力掌控者伯特外出之后,便一直有人登门造访,体现出空间中的权力争夺与制衡。
首先闯入的是房东基德,他在与罗斯的交谈中展现出自己对这个房间的熟悉。例如,他谈到对房间中的旧摇椅有印象以及说曾经这个房间是他的卧室,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实际上是强调自己是曾经的权力拥有者。接着,桑兹夫妇为租房而来,他们被告知七号房是空房,而七号房正是罗斯住的这间,这一剧情设置实际蕴含了权力的争夺。罗斯在得知桑兹夫妇询问七号房的消息时,她多次强调“这房间有人住”。在房东基德第二次登门时,她着急询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看见那些人了吗?这个房间怎么能出租呢?这儿有人住着。”⑤罗斯的急切体现出她因为私人空间被入侵后的不安。另外,罗斯多次请造访者坐下这一行为也蕴含了她对自己作为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的权力的强调和捍卫,而客人并未接受她的邀请,暗示出她在这个空间的权力争夺中不占上风。赖利的来访是第三次入侵,这次罗斯多次用粗劣的话语来讽刺赖利,企图赶他出门。罗斯始终渴求一个安稳的房间,然而多次的外来入侵使她搭建的安全空间遭到破坏,她不仅遭受着夫妻关系破裂的危机,而且因外部威胁而感到恐惧。
在上述的家庭及社会双重困境之下,罗斯已逐渐丧失了女性的主体意识。在剧作结尾,罗斯在赖利的多次劝说之下动容,表现出缓和之意。此时伯特归来,作为这个空间的权力所有者,伯特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不满,便将赖利打倒在地以凸显自己的权威。丈夫突然的暴力行为其实是一种惩罚策略,在充满血腥的规训之下,罗斯最终自我崩塌。
该剧以罗斯失明结束,这一设计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刘明录认为,在英文中,“eye”与“I”发音相同,实际上暗指罗斯失去自我。⑥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眼睛这一意象多有自我之意。譬如狄金森诗歌中的“I could not see to see”,将眼睛与自我意识、死亡联系在一起;中文也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说。罗斯在空间的权力制约、规训与争夺之下,遭受着内外威胁,最终陷入自我崩塌之中,体现出女性的多重生存困境。
福柯认为规训和纪律与空间关系密切,规训需要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⑦空间权力化的体现之一就是“禁闭”。在传统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权力规训首先体现在对女性活动场所的限制。⑧在《房间》中,罗斯从未走出过房间,她只负责照顾家中琐事而不参与社会场域。这对夫妻所践行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其实是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规训。罗斯无法走出被限制的空间,只能扮演消极且被动的“房中天使”角色。这间出租屋就像一个翻版“监狱”,隐喻了在男权社会之中女性被孤立的生活状态。
伯特外出归来后向妻子描述自己掌控汽车的一系列动作,称自己的车为“她”。例如,“我给她加速”“我驾驶着她”和“她很听话”等,这样的代词选择具有极强的隐喻性,伯特作为司机拥有对汽车的完全掌控权,而汽车作为“她”,只能绝对服从司机的指令。伯特驾驶“她”横冲直撞,正如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只能作为权力的服从者,被男性绝对控制和支配。男权社会下的权力规训使女性处于丈夫的霸权控制之下,在与外人的接触中也只能妥协,被人忽视。剧本中基德不回应罗斯,反而一直与伯特寒暄;桑兹先生不仅冷漠回应罗斯的示好,且对自己的太太也态度傲慢。这些暴力行为和冷漠话语充分体现出男性的霸权地位,女性在这样的制约及规训之下,遭受着家庭以及社会的束缚与煎熬。
福柯将话语、权力与知识密切联系在一起。在规训社会下,父权剥夺女性的话语权力及获取知识的机会,最终女性也逐渐进行自我封闭与规训,开始自愿接受权力的分配,变得温顺驯服。⑨罗斯开场不断感叹这个房间的舒适,如“这个房间挺保暖的。无论如何,比地下室强多了”“如果他们问你,伯特,就说我对自己待的地方感到非常满意”等。罗斯认为房间之外非常可怕,她担心外面的危险,因此宁愿自己不要外出。她说:“反正,我没出去过。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罗斯在男权社会的规训下已然接受了自己的附属地位,情愿将自我封闭在这个空间之中。当丈夫外出后,“她看着窗户,倾听着,快步走到窗前,站住,拉好窗帘。”⑩拉窗帘的行为实则是将自己完全与外界分割开来,空间的封闭隐喻着她内心世界的封闭。罗斯主动为自己带上规训的“锁链”,主体意识迷失在规训的空间之中。
剧本中罗斯曾问桑兹夫妇外面的情况,桑兹太太回答外面很黑,而桑兹先生却说“房子里面比外面黑”。房间外的黑暗象征着外部社会的威胁,而房间内的黑暗则隐喻着女性饱受男权社会与自我规训的煎熬,是笼罩在女性身体和心灵上的阴影。男性以绝对优势运用权力规训手段使女性的身体被限制和监视并始终处于“他者”地位;而在男权主导的规训社会之中,女性在无形的约束下自我封闭,丧失了独立人格,最终导致精神的完全崩塌。女性在他人规训与自我规训之下难以自救,只能在困境泥潭之中愈陷愈深。
在《房间》中,盲眼黑人赖利可以看作女主人公的潜意识,他象征着失去自我的罗斯,而黑暗的地下室则是罗斯真实生存环境的写照。赖利劝罗斯离开出租屋并回家隐喻着罗斯希望逃离这个被权力渗透的空间,渴望回到真正自由安全的心灵家园,然而丈夫的暴力行为打破了一切幻想,最终赖利被打死,罗斯也突然失明。盲眼黑人的死亡隐喻了罗斯自我意识的彻底破灭,而她的失明则是因为自我意识幻灭后,再也无法逃离自己的生存困境,找寻不到自由与光明,象征着女性自我觉醒与反抗之路的失败。
罗斯潜意识中有对自由的渴望,然而最终却在自我救赎中失败,这体现了品特对待女性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主要通过两种声音交织而成,即“作为男性的品特私人之音和作为作家的品特社会之音”⑪。一方面品特为其作品中的女性安排救赎之路,他将赖利看作一个信使和潜在的救星,试图将罗斯从房间的禁锢以及伯特的束缚中解救出来⑫;另一方面,品特难以摆脱自己作为男性的固有思想,在剧作中体现了他“作为理性强者的男人对弱者女性的暗中焦虑”⑬。另外,这部剧创作于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结束之时,品特对女性的地位仍持有迟疑态度,但是作为一位作家,却又希望在作品中传达自己的道德意识,因此自己的双重态度便体现在早期的作品之中。
随着第二、三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发展及自己创作经验的丰富,品特逐渐摆脱了原有的主观思想,开始书写女性在生存困境中突围、成功建构自我的可能。20 世纪60 年代中后期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蓬勃发展,女性要求改变二元对立的两性状态,争取摆脱“他者”的地位。品特受到社会运动的影响,开始将女性的新改变体现在作品之中。在一些剧作诸如《回家》(1965)、《昔日》(1971)和《山地语言》(1988)中,或多或少展现出女性不甘被规训并主动进行反抗的积极形象。
例如,在《回家》的结尾中露丝征服了家中的男性,成为他们之间的焦点。她拥有自主意识和有力话语,通过享受着高于男性之上的性权力打破了男性的霸权;在《昔日》中,凯特既不想为男性迪利所支配,又不想成为女性安娜的附属,她积极夺取话语权,打破性别二元对立,建构起独立的新女性形象;在《山地语言》中,萨拉拥有和谐家庭,敢于对抗强权且充满斗争精神,这样积极主动的女性形象与最早的《房间》中的罗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通过品特中后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变。从罗斯深陷生存困境无法自我救赎,到萨拉勇于反抗男性压迫,我们看到了女性在困境中突围成功、找寻自我的可能。
综上,《房间》中的女主人公在空间与权力的运作中始终处于消极的附属位置,不仅遭受家庭危机和外部威胁,也无法获得自我救赎,最终完全丧失主体意识而自我崩塌,体现出女性的多维生存困境。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有二:一是在男权社会下,女性时刻受到权力的制约与规训,空间作为权力的运行工具,将女性限制其中,使女性遭受着身体及精神上的规训与惩罚;另一方面,男权规训使得女性逐渐丧失话语权,也失去获取知识的机会,开始主动接受社会的规训并自我封闭,致使女性在困境中难以逃脱。女性面对如此境遇,只有唤醒自我意识,敢于进行反抗,才能有在困境中突围和救赎的可能。
此外,品特在《房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与其自身经历和社会历史背景密切相关,作为一名男性,品特很难摆脱自己的父权思想,因此在描绘女性时便带有私人偏见色彩;同时,作为一名作家,他关注社会实事,在女权主义运动方兴未艾的历史潮流中,他也对女性地位有了新的认识,在作品中努力做到客观化,为剧作注入社会道德意识。
①④ ⑦ 袁超、李建华:《论空间权力化》,《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43期。
② 黄倩:《掌控与争夺:〈送菜升降机〉中空间的权力化释析》,《四川戏剧》2016年第9期。
③⑫ 王燕、谢柏梁:《从〈房间〉话语看男性霸权》,《山东外语教学》2006年第6期。
⑤⑩ 〔英〕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华明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18页,第128页。
⑥ 刘明录、刘立辉:《变迁的身体:哈罗德·品特剧作中的女性形象分析》,《英语研究》2011年第6期。
⑧⑨ 董亭亭:《福柯“空间权力”视域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突围》,《品位·经典》2021年第13期。
⑪⑬ 屈平:《论剧作家品特在两性问题上的双重表现》,《四川戏剧》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