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怡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 150025]
《梁庄十年》是梁鸿继《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后再次返回梁庄,以全新的视角对梁庄进行的勘探与打量,并对梁庄内的生命生存进行再发现和再反顾的一部力作。《梁庄十年》让“梁庄”再一次回归公众视野,在《梁庄十年》当中除了关于乡村环境、留守老人和回乡打工者境遇等问题,还可以发现作品中存在不同类型的女性叙述声音,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并且具有独特意味的女性文本。苏珊·兰瑟曾在《虚构的权威》中将叙述声音分为三种类型,分别为个人型叙述声音、集体型叙述声音和作者型叙述声音。在《梁庄十年》当中,同样包含着这三种声音的互动。在声音的显现、传达和互动中,处于乡村边缘位置的女性群体的命运与遭际逐渐浮现出真实的面影,并在自我的言说中建构了自己真实的形象。
在《梁庄十年》中,梁鸿作为内在于其中的叙述者,在梁庄女性个体和集体的言说中窥见其中存在的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发出具有反思性的叙述声音。而这种反思性的作者型叙述声音一方面与女性普遍而真实的生存现象密切相关,另一方面又是作者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的显现。
苏珊·兰瑟在《虚构的权威》中认为作者型叙述声音是指“‘异故事的’(heterodiegetic)、集体的并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叙事状态”①。苏珊·兰瑟又进一步将作者型叙述者区分为专注于表述行为的叙述者和从事“超表述”的叙述者。相对于前者对于虚构人物的关注,后者则可以从虚构的故事外部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评价,参与有关文学包括文学之外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等方面的讨论。在这里,兰瑟主要是根据虚构作品来对作者型叙述声音进行界定,而这种作者型叙述声音的内涵延伸到非虚构写作文体上也同样适用。非虚构写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可以是作者与受访者或当事人共同完成的一个文本。②在这种情况下,作者相当于将一部分的叙述权利转移给了受访者和当事人,使其声音与话语在文本中被呈现出来。但作者对叙述权利的部分转移不代表对叙述权利的全部放弃。事实上,在这种对话、访问或闲谈式的话语输出中,作者仍然是对话的潜在引导者,在一定程度上主导、操控着群体或个体中对话的主要方向,使作为群体或个体的受访者与当事人的讲述根据作者声音中所暗示和传达的思路顺延下去,而作者同时根据作为个体或群体的当事人和受访者的话语输出来进行概括、整合、反思与评判,在群体和个体的话语交织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声音相对于集体型和个体型的声音往往更加理性、客观,具有思想的潜在对话性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批判性。
在梁鸿的《梁庄十年》中,作者型叙述声音在从事“超表述”的叙事行为中被凸显出来,在与女性群体和女性个体的对话交谈中,梁鸿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对梁庄女性群体或个体的讲述进行引导,在与受访者的对话互动和当事人的自我讲述中进行不断的窥探、发现、分析和思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梁庄十年》中所发出的作者型叙述声音是建立在集体型叙述声音和个人型叙事声音基础之上的。在《梁庄十年》当中,作者型叙述声音一方面在集体和个体的叙述中发挥着引导作用,并在后者声音基础上进行发现与反思,是潜在的叙述焦点;另一方面又在群体、个人的对话与叙述中隐匿自己的存在,有时以个人型的叙述声音展开,有时在一定程度上融入集体型的叙述声音。
在分析梁庄女性叙事中存在的作者型叙述声音内涵之后,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对这种声音的表现和内在功能的剖析。在《梁庄十年》当中,作者型的叙述声音贯穿始终,而最具女性特征的作者型叙述声音集中于作品的第二章,在这里,所有的来自个人和集体的叙述声音在作者声音的引导和整合中汇聚成一个独立的女性叙事文本。而这种作者型叙述声音不仅在正文中传达,也在作品的注释中显露出来,这种声音内在话语的反思性是基于作家作为女性的生命记忆和内在体验,而这种内在的生命记忆与内在体验有时会以个人型的声音输出,正如作者对燕子和春静的回忆性言说。有时也会自觉不自觉地融入集体型的声音中,如在梁庄女性“忆儿时”的闲谈中。张莉曾指出:“当强调关注社会现实的非虚构文体与强调个人化叙事的女性写作相遇,个人经验与集体经验出现‘交叠’,非虚构文体本身具有的对‘真实性’‘亲身经验’的强调与女性写作中对‘个体经验’及细节的重视使非虚构和女性写作的结合产生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③当梁鸿与一群熟悉的梁庄女性在夕阳西下、温暖舒适的院落中闲谈时,大姐突然而来的,对“五奶奶”真名的询问,引发了包括梁鸿在内的在场女性的“面面相觑”,因为“五奶奶”的称呼是根据“五爷”的辈分叫的,而五奶奶真正的名字则在其中被隐去了,在场其他已经嫁为人妻的女性也是如此。
在群体的对话闲谈中,作者窥见了其中的问题,由此引发了自身的思考,调动了自身关于过去的记忆。在作者面对眼前的梁庄女人们时,脑海中突然想到梁庄曾经的女孩都去哪了?进一步联想到记忆中存在的普遍现象,那就是“在村庄,一个女孩出嫁的那一刻,就被这个村庄放逐了。你失去了家,必须去另外一个村庄建设新家庭,而在那里,终其一生,你可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直接变成了‘××家的’‘××媳妇’”④。就在作者打下这行字的一刻,自身内在记忆中无意识的经验也被揭示出来,于是梁鸿在正文的注释下发出了反思性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在写前面‘小字报’那一章时,我写的是‘韩家媳妇’怎样怎样……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中,当谈到大堂、哥二堂哥时,我会详细写出他们的名字,但是,在写到女性时,我也从来没想到写出她们的名字,都是直接用‘建昆婶’‘花婶’‘大嫂’‘二嫂’‘虎哥老婆’来代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正如作者指出的,在此前的认知中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具有自觉意识的女性,而在日常谈话突然袭来的“问题”中,梁鸿则发现了思维与话语中的“男性中心”,这种“男性中心”的文化惯性已经化为一种思维的无意识,而女性主体某一部分的缺失也被隐匿在无形的语言中。
在个人经验与集体经验的“交叠”中,梁鸿窥见了印刻在自己身上和女性群体身上的文化无意识的巨大惯性,并生出了鲜明的具有反思性的女性话语声音。于是,在“丢失的女儿”一节末尾,梁鸿将曾被遮蔽的梁庄女性的名字一一列写出来:“五奶奶,她的名字叫王仙芝;霞子妈,她的名字叫赵秋艳……”这些被列出的女性名字,正是来自女性主体对语言潜流中蕴含的传统文化惯性的一种呐喊、一种锐利的抗辩,更是一种重新寻回女性主体的证明。
在梁庄女性的集体型言说中,女性普遍化的命运表征也在语言的堆积和叠加中不断被呈现和揭示出来,在声音与声音的碰撞中,梁庄女性在男性中心的传统文化惯性裹挟之下失落了主体性的真实境况也浮现出具体的面影。
在《虚构的权威》中,苏珊·兰瑟认为集体型叙述声音“指这样一系列的行为,它们或者表达了一种群体的共同声音,或者表达了各种声音的集合”。进一步,苏珊·兰瑟将集体型叙述声音划分为“单言”“共言”和“轮言”三种形式。在《梁庄十年》中蕴含的集体型叙述声音主要表现为梁庄女性群体以“轮言”形式发言而形成的集体型的声音合力。在这种来自个体声音的群体性汇合中,梁庄女性在“出嫁从夫”的话语背景下“散落天涯”“无根漂泊”的普遍性命运状态被揭示了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集体型的女性叙述声音发出的背后是由作者型叙述声音主导的,当梁鸿在女性间的闲谈中敏锐发现“女性称谓”中的隐含问题时,知识分子的敏感使她马上根据这一问题展开思考并提议大家回忆儿时的伙伴。在场的几个人包含梁鸿、梁鸿的大姐、二姐、霞子、五奶奶、霞子妈以及电话里的菊英,每个人都是集体中的言说主体,然而集体中的对话潜在引导者却是梁鸿。在这种叙述氛围与背景下,集体中的个人并不单纯以第一人称叙述自己的故事,而是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合叙述的方式,在叙述“我”的故事的同时更多追忆、讲述着“我”和“我”的“伙伴”的故事。如大姐在诉说自身故事的同时,也在说着童年伙伴化荣的故事,儿时要好的伙伴,在嫁人后随着丈夫离开故乡,因而难再联系,在言说中又联想到同年龄段的梁月琴、韩久菊、王书芬等人也同样如此。以至于霞子在追忆儿时伙伴后发出:从梁庄出嫁的姑娘们“四散五裂”的感慨与叹息。而在每个人的追忆与讲述里又不断掺入集体间的对话与对话中的个人感受与思索,如霞子妈在对“我们”为伙伴因远嫁难再联系而惆怅表示不屑时,二姐则反辩道:“不是说追究哪是家的问题,而是说,一个女孩子,怎样才算是她自己……真要是从女人角度讲,我这一辈子都没根没秧。婆家哩,咱不认识几个人,娘家哩,慢慢地没几个认识咱……娘家婆家都不是我的家。”在这种基于个人生命体验的声音与声音的彼此钩织中,确立了女性集体型的叙事权威,不仅扩大了叙述的容量,也构成了一种话语与情感的张力,在声音以及声音传达的内容所蕴含的潜在相似性里,女性命运中的一种普遍性也被呈现与证实,她们都是散落在天涯的村庄女儿,成了无根的存在。
在集体型叙事的内在话语中,乡村女性主体失落的本质也被普遍化地呈现出来,“散落天涯”“无根漂泊”是出嫁女性命运普遍化的表象,而深刻的内在则是女性主体性的部分失落。而这种主体性的失落正是因巨大的男性中心文化的惯性压抑造成的,这种主体性的失落在乡村女性身上表现为女性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的缺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看似普遍而自然的民间嫁娶伦理,却蕴含着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其内涵的话语本质是婚姻中的两性关系是以男性为主导、女性为附庸而建立的。“出嫁从夫”背后的男性中心意识形态惯性在梁庄的女儿们身上再次得到印证,其后果就是女性和自身过去的分割与断裂,而故乡的父母成为女性自身唯一和过去联系的纽带,当父母离世之后,就彻底与故乡断了联系,就像菊英所说:“爹妈在,梁庄还是家,爹妈一死,没牵没挂,村里和咱没关系。”而在二姐的言说中出嫁的姑娘外出打工后不仅在嫁过去的村庄中没有自己的位置,童年生活过的村庄也渐渐被遗忘。在这种境况下,女性主体的存在不会被乡土所记忆,也不被城市所过多关注,成了悬浮在城乡交接带模糊的存在。
而在这场集体型闲谈式的回忆性追溯中,霞子妈认为当梁庄的女儿们从梁庄出嫁之后就自然不再属于梁庄,从中可以看出,这种传统文化中积淀的不对等的话语内涵已经被凝结为一种女性内在的无意识,自然而然地成为乡村女性的潜在认知。而在五奶奶的讲述中乡村女性主体意识的匮乏与家庭中主体地位的缺失则再一次被揭示了出来:“八十岁老太盼娘家……你姑……之前,她家里有啥矛盾,都是回来找你爹商量,现在,你爹不在了,她回来找她侄儿。一见到她侄儿,就哭哩不行,像娃们看见爹妈。”这里体现了缺乏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的女性的依附性心理逻辑,在女性主体性被压抑的同时也阻碍和消解了女性自身独立面对问题、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从而使其更加依附于家庭中的男性。而当五奶奶的娘家因为男性多已去世,以至于侄子对龙叔说,家里老人不在了,同辈之间也不必走动了,而五奶奶作为家中长辈,则成为被忽略和漠视的存在。
相对于作者型叙述声音对女性生存现象的深刻反思以及集体型叙述声音对女性普遍命运状态的呈现,在梁庄女性的个人型叙述声音当中,梁庄女性个体的生存境遇则在女性主体的叙述中得到了更加清晰而具体的揭示,其内在的柔软、坚韧、愤怒、无奈与隐忍也得到了更加个人化的表达。
个人型叙述声音是指“有意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叙述者”。在个人型的叙述中往往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有关于自己的故事。它不同于集体型的叙述声音,在具有相似性的不同个体讲述中汇聚成具有内在同一性的群体声音合力,也不同于作者型的叙述声音,拥有超越个人性的在故事之外进行社会、历史和文化等方面反思和评判的广阔空间。在非虚构写作当中,这种个人型的叙述声音的权威是建立在个人亲身经历的真实性基础上的,然而正如梁鸿所指出的,在非虚构写作中的真实是一种主观的真实,而非社会学意义上客观的真实,这种真实具有个人性,是一种有限度的真实。⑤所以即使在这种基于个人经历的故事讲述中,其内在的叙述者也是有目的、有选择的,他或她所讲述的是自身希望被他人、被读者知道的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个人型的叙述声音背后往往是由作者型的叙述声音所操纵和指导的。
在《梁庄十年》中,这种个人型的女性叙述声音在作者梁鸿的声音与行为的诱导下发出,在个体讲述的过程中解构了具有集体性的民间叙述所编织、拼凑出来的个体形象,而重新勾勒、建构了关于自身的真实形象。梁鸿出于一种强烈的愿望,也是一种深刻的女性反思,发现了在每个村庄里存在的“不可言说”的女孩,而这些女孩大都被推向深处,被贴上道德问题的标签,于是想要找到少年时代的伙伴,倾听她们真实的声音,重新认知与了解她们过去与现在的真相。当这些伙伴们相聚在一起时,梁鸿将自己写作的目的告知这些女性朋友,在场的每个女性也都以强烈的自我讲述意愿予以回应。当关于燕子故事的两个版本共同呈现在文本中时,个人型的女性声音对具有集体性的拼接而成的民间话语就产生了强大的解构力度和作用,在民间即梁庄版本的叙述中燕子被视为漂亮的、不光彩的、道德上有问题的女孩子。在燕子与学民的故事里,燕子往往作为配角出现在故事中,成为道德指责的对象,而当燕子开始讲述自己的真实经历时,作为故事里的主角,发出女性自我的话语声音:“风流是啥含义?是拉过手,还是接过吻了?咱真是啥也没做过。”就将此前的形象进行解构与颠覆,而在后面的讲述中关于燕子过去的真相也渐渐被揭示出来,燕子对待学民的态度与关系仅仅停留在少男少女的友谊上,而非暧昧不明的爱情。而在女性的自我讲述过程中,个体人生经历中所印刻的内在感受也一并呼出,如燕子和春静在讲述自身被男性追求的经历时,都表露了少女时代在性启蒙与性教育缺乏的环境中被男性过度地、疯狂地追求而产生的厌恶与恐惧,这种厌恶与恐惧也压抑了自我对异性真实、自然的情感流露与交流。如在面对王子河的病态追求时,燕子的感受是:“十三四岁,啥也不懂,他那个追劲儿直接把我吓倒了,把我对感情的感觉也破坏了。”春静在面对李明江的疯狂追求时也同样感到恐惧,以至于在收到“血书”后从学校回家不敢再去上学,而自己对喜欢的异性的真实感情也因为被李明江的纠缠与骚扰而搁浅。
在梁庄女性的个人型叙述中,个体的遭际与境遇也不断被揭示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燕子从小到大经历的讲述中,被抱养的过往、物质贫乏中的幼年生存、少年时代喜欢读书但在上学的过程中被王子河疯狂追求、同时被已经成家的吴镇派出所所长追求、农民身份的自卑、对权威的恐惧与不敢言说的焦虑都积攒在少女心中。因为被太多异性追求而恐惧与烦恼,难以再专心求学,最终选择辍学,在家又被外婆骂作勾引男人的“骚女子”,最终决定离开梁庄,偷偷和钱家父子一起去北京打工,却被乡里人传私奔。到北京之后的燕子当过营业员,干过服务员,勤奋、踏实却被拖欠工资,最终无奈回到梁庄,生活在流言中,后被父亲安排在烟厂工作,遇到了现在的老公。在燕子的讲述中,她之所以选择结婚,是因为男方一方面诚实、稳重、不花言巧语,让自己感到踏实;另一方面不甘于在外努力打拼的自己被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于是要向大家证实,自己不是不正经的人。像燕子所说:“我就找个老实人……让大家看看我燕子是啥人。”在燕子看来,女人成了家,有了归属,这归属的主体还是合乎大家认可的符合传统价值标准的老实人,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也就能证明自己是符合传统道德标准的好姑娘。然而正像刘思谦先生在解析庐隐的作品时所说的那样,燕子的这种想法同样也是“传统伦理观念内化为价值心理,使她们不知不觉地以世人的是非为是非,为了迎合、屈就这样的是非而压抑自己生命的声音,强迫自己去为没有具体指涉却又无所不在的‘别人’而活着,为观念而牺牲”⑥。在这里我们无法评判燕子的选择是否正确,婚姻是否幸福,但燕子的选择既是出于一种愤怒、一种反抗,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救赎,然而这种反抗却是驯顺的反抗,因为其最终屈服的是所谓的“人言”。
在春静的个人叙述中,可以看到所有人都觉得春静在谈恋爱,但实际上春静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在异性的骚扰和自己的思量下最终选择辍学,后来与“老许”恋爱、结婚,中间包含有“商品粮户口”对“农村户口”不对等的歧视,但二人克服困难最后结婚。婚后,“老许”却长期酗酒、家暴,春静则一味隐忍、迁就,最后习以为常选择承受。春静选择维持婚姻,拒绝离婚,因为一方面觉得离婚丢人,贬损自己的名声和家人的名声,另一方面还存在夫妻间的感情以及对孩子的牵绊。春静一方面忍受着家暴的痛苦,一方面努力地经营维护着自己的家庭,一个人开过超市,办过面馆。在丈夫死于地下室的霉菌感染后,开始做玉器生意,自己养活两个孩子,从此吃斋念佛。从春静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她要强、聪慧、勤恳、踏实,在恶劣和暴力的家庭环境中磨练出了柔韧、坚忍的性格特质,但其中也包含着隐忍,隐忍来自对自身和家族名誉的维护、对家庭的牵绊和对丈夫“廉价”的感动。她把自己的遭遇归因于神秘的、不可测的、因果轮回的命数,而窒息了对现实的思考和造成自身处境真正原因的审视,她对苦难的应对方式就是接受,然后努力地生活,在俗世中艰辛地打拼,在内在的精神世界中开辟出另一个安放身心的开阔而舒适的空间,所以即使她的面庞是暗淡、泛黄、僵硬、疲倦的,她的声音是沙哑、迟缓的,但是她的目光依旧是明亮的,她一直在努力回归她所希望的生活轨道上。
而在小玉疾风骤雨般的言说中,她前半生的经历也被真实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专制的父亲和被父亲欺压奴役的母亲,15 岁由于父亲依附“权势”喜好而被定亲,小玉拒绝了,19 岁逃婚到邢台,辗转北京、西安打工,在打工谋生过程中注重实际,有自己的主见,希望学到实际的手艺,自己创业,其间谈过恋爱,却因为是农村户口而被男方家庭嫌弃,同时也厌恶男方的懦弱,最后遇见自己现在的丈夫,本着功利性的目的结婚,看上北京户口,于是在北京安身立业。梁庄女儿的反抗史、打工史与成家史也被揭示了出来。在小玉的经历中,乡土传统的父权压迫以及城乡二元不对等的歧视与乡村女性在城市中谋生安家的艰难也从侧面浮现出来,而小玉则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这些艰难,成功走上了自我的反抗与救赎之路。
在《梁庄十年》里,梁鸿在与梁庄女性的对话和言说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具有独特意味的女性文本,在这一文本当中,作者型的叙述声音、集体型的叙述声音和个人型的叙述声音相互交织,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在三种声音的传达中,作者型的叙述声音贯穿始终,并起着主导和反思作用,来自梁庄女性的集体型叙述则揭示了女性群体的普遍性命运,而来自梁庄女性的个体型叙述则呈现了女性个体的真实处境与遭际,传达了女性内在隐秘的感受与体验。在来自集体与个人的讲述中,我们既看到了女性在地表之上的艰辛与挣扎,也看到了女性在阻碍与艰难中的反抗与自救,更感受到了女性内在的柔韧与坚忍。在作者型的叙述中,梁鸿作为梁庄女儿们中的一员,以作家“在场”的方式与梁庄女性们一起亲切地交谈与倾听,在生命记忆的回顾与反思中将个人经验与公共经验叠合在一起,发出自身的反思性声音与评述性话语,不断引导读者在梁庄女性的讲述中加深对梁庄女性境遇的深刻认识。这些声音中凝聚着来自女性个体的生存经历、生命体验与内在的反思,并与社会现实、历史文化紧密地勾连在一起,其间不仅体现了女性生存的痛点,也揭示了女性获得真正主体性的话语落在底层、落在乡土之上的任重道远。
①〔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刁克利:《文学之真与非虚构作者的角色》,《当代文坛》2020年第4期。
③张莉:《非虚构女性写作:一种新的女性叙事范式的生成》,《南方文坛》2012年第5期。
④ 梁鸿:《梁庄十年》,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4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梁鸿:《改革开放文学四十年:非虚构文学的兴起及辨析》,《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
⑥ 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5—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