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旸[航天工程大学,北京 101416]
⊙杨朴[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红楼梦》的想象、虚构和象征等艺术方法,都由女娲补天神话与当时现实生活进行直接思想联系这种整体构思生发出来。怎样才能把女娲补天神话思想精神带入腐朽堕落黑暗的现实呢?曹雪芹想象了一个从女娲补天神话而来的人物进入现实的故事,从而把女娲补天神话思想精神(原型)带入现实。但这个虚构的人物怎样才能带着女娲补天思想精神并在现实中显现这种女娲补天思想精神呢?曹雪芹创造了神话象征转化新的象征的方法。他的象征方法是这样形成的:他没有详述女娲补天神话故事,而是建构了由女娲补天神话转化为贾宝玉形象的结构,在这个转化结构中,女娲补天神话就自然成为原型性象征。这实际上就成了一种原型象征转化新象征的方法:女娲补天神话转化为“宝玉”;“宝玉”转化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转为贾宝玉戴着“通灵宝玉”进入现实社会。在第一回和第二回(衔玉而生)的补充中,曹雪芹就通过这种转化象征的方法,使神话人物转化为一个现实人物。
但是,女娲补天神话原型仅仅转化为贾宝玉那样一个人物形象是不够的,曹雪芹面临一个更重要更艰巨的艺术难题是,女娲补天神话原型如何成为贾宝玉形象的思想精神,由“宝玉”转化而来的人物并“衔玉而生”带来的象征的原型如何成为贾宝玉的思想情感和生命意志和意义,这种思想情感和生命意志与意义如何转化为贾宝玉的人生故事。曹雪芹在完成这一艺术难题的时候,仍然是运用了一系列转化象征方法,而最为重要的方法是将女娲补天神话原型转化为贾宝玉的“女儿观”。
“女儿观”是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最重要最突出最典型的区别于所有人的思想性格特点。贾宝玉的“女儿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女儿”极为独特的看法:“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看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①(第二回)“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二十回)。二是女人有三变独到的看法:“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儿来;虽是颗珠子,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五十九回)。贾宝玉要看被逐出的司棋,周瑞家的不允,贾宝玉恨恨地说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第七十七回)三是青春女儿美丽是“老天”“生出”独有的看法:那是宝玉看到岫烟、宝琴等来到贾府之后,情不自禁地奔走相告,并发出这样的感慨:“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第四十九回)。
如果我们读者从今天的文化观念来看贾宝玉的“女儿观”,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法,但是,如果我们联系贾宝玉说这话当时的文化情境,并能够把贾宝玉的说法放回到当时的语境中去,就会觉得那可是不一般的思想。贾宝玉所生活的时代,仍然是一个男尊女卑特别严重的时代,或者可以说仍然是男性统治女性很严酷的时代。女人在受到阶级统治、压迫和奴役的同时还要受到男性的统治、压迫和奴役。但女人不仅是男性统治压迫和奴役对象,还是男人淫欲的对象。这种状况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有非常突出的描写。贾府可以买来许多青春女儿(贾府买来的女孩子常常以12 个来表示,那12 个是许多人的指代)。在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就随便可以把她们嫁出去了(晴雯因为过于美丽而被王夫人认为是狐狸精而逐出大观园,抑郁而死)。贾赦、贾珍、贾琏,还有贾蓉,外来的薛蟠,这些男人,青春女儿在他们那里就是“第二性”,因为她们是女性,她们是低于男人的人,她们不具有独立性,她们没有获得人的价值、自由和尊严,因而她们就被男人统治着,她们就作为美丽的玩物被男人任意蹂躏着。在男人普遍把女人作为统治对象、奴役对象和淫欲对象的社会里,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独特看法,不仅惊世骇俗,还大逆不道——与男性普遍思想行为即与男性主义之“道”大相径庭。
贾宝玉的“女儿观”究竟有什么重要价值呢?“女儿观”最大价值在于,它是女娲补天神话原型思想——女性主义和男性主义对立原则的转化。“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是一种象征的说法,“水”与“泥”不仅象征了女儿的清男子的浊,并进而引申为女儿的圣洁,男子的肮脏,更为重要的是“水”与“泥”还是两种原型的象征。这两种原型就是女性主义和男性主义思想。对女人的看法和对男人的看法,表面看来是对女人和男人的不同认识,但其中却蕴含了贾宝玉对两种人两种思想精神乃至两种文明的看法,“水”的特性是清洁、流动和创造生命,因而,“水”成为女性生命精神的无意识象征;“泥”的特性是藏污纳垢和毁灭生命,它和“水”所象征的女性主义思想精神是绝对对立的,因而,“泥”就成为男性主义思想精神的象征。艾斯勒曾经用“圣杯”象征女性主义,用“剑”象征男性主义。②曹雪芹写贾宝玉“水”的象征意义同“圣杯”的象征意义几乎是同义的,“圣杯”是象征容纳、创造与奉献,而“水”同样具有容纳、创造和奉献的象征意蕴。但是,“水”在贾宝玉那里更多地转化为清纯、透明和诗性,“水”是“宝玉”(女娲)思想精神另一种转化,贾宝玉在“咏白海棠”的诗中就有“捧心西子玉为魂”。“水”和“宝玉”具有同样的圣洁品质,而只有这种圣洁的品质才能弥补“泥”即男人自私、贪婪和堕落对世界的污染、破坏与毁灭。“水”在贾宝玉那里成为对现实青春女儿思想灵魂的象征。而“泥”与“剑”的攻击性确实是不同的,但“泥”的藏污纳垢,既象征了男性的自私、贪婪和堕落,也象征了男性对女子思想的污染同化。
但在贾宝玉的理解里,青春女儿“水”的圣洁性是可以转化为男人“泥”的污浊性的。这种思想包含在贾宝玉女儿三变的认识中。女儿为什么一嫁给男人就发生了变化呢?贾宝玉用了“宝珠”做比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贾宝玉“水”与“宝玉”的转喻:“宝珠”指代的就是“宝玉”,“宝”里面有“玉”不必说,需要指出的是,“珠”也是玉的指代,这就证明,在贾宝玉的思想中,“水”与“玉”是可以互换的说法。“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那是因为,女儿所秉持的思想精神仍然是女性主义的,因而,女儿仍然像“宝珠”,即“宝玉”那样圣洁、晶莹和美好。而为什么一嫁了汉子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呢?这是因为,女儿嫁给男人就被男子“泥”即被男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所污染,就失去了女儿自己“水”的属性即人的纯洁、透明和美好。为什么“再老了便不是珠子,是鱼眼睛”了呢?那是因为,女儿嫁给男人后,长期被男人的男性主义所教化、污染和浸淫,就彻底把女儿原先的女性主义思想精神转化到男性主义原则中去了。这里面女儿变化的思想,仍然与女娲补天神话相关,是女娲补天神话所包含的女性主义被男性主义所代替的一种转化。女儿个体转化的历史成了女性整体转化历史——由女性主义“改道”男性主义的隐喻和缩影。
由此,我们是不是可以终于明白了,贾宝玉为什么“喜聚不喜散”,为什么听说“岫烟要出嫁了”之后,看到一株杏树“花期已过”便产生出一种深刻的“子落枝空”的悲凉、落寞和惆怅感,为什么在一个又一个青春女儿离开大观园之后,他就产生一种生命意义的陨灭感。因为在他看来,那不仅是又一个美丽的青春女儿的走向毁灭,更是如“水”如“宝玉”那般圣洁美好的女性主义思想精神的走向毁灭。而毁灭青春女儿和女性主义精神的正是那种男性主义思想精神。
贾宝玉还有一种思想一直没有得到认真的理解,他说的“精华灵秀”的女儿是“老天”生出的。在他看来,青春女儿的美丽与清纯——它象征着女性主义思想精神——是“老天”赋予的。这同样是女娲补天神话内容的一种转化。女性主义和男性主义,一定与女性与男性的生理特点有关:女性独有的子宫,使女性具有孕育、创造、产出,哺育、抚养、爱护的天分,这天分自然产生爱,并由爱产生出女性主义原则,也催生出女性主义神话,同时也催生出女性主义文明。但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女娲补天神话中“补天”的是女神,而转化的人物贾宝玉为什么不是女性而是男性,这有什么意义呢?有两点恐怕也是经过曹雪芹深思熟虑的。第一,这种来自女性的由爱而生发的女性主义思想,是文明的源头,它不仅应该是女性的思想精神,也应该是男性的思想精神,还应该是整个社会的文明精神。来源于女性生理特点的爱,虽然由自然性生发,但是当它发展成一种“主义”,就有了社会性、文明性和体制性,就成了不分性别的全民的思想精神和价值取向。与此相关,引发出第二种意义,男性对女性的崇拜,贾宝玉对女性崇拜的思想同样是女娲补天神话原型思想精神的转化。女娲补天,是女神开天辟地创造宇宙,创造人与万物的神话想象,但是它是依据人对女性创造一切的神化性创造。在贾宝玉崇拜女性思想行为中,同样表现了对女神文明和女性主义的服膺。
我们之所以把贾宝玉的“女儿观”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进行单独的讨论,就在于这是理解贾宝玉思想性格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贾宝玉思想性格最重要的表现都是在他与青春女儿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而他对青春女儿的思想行为都是以他的“女儿观”为基础为前提,即使是他个人的人生理想和追求,也与他的“女儿观”息息相关。由于他的“女儿观”是从女娲补天神话那里转化而来,又是决定他思想性格最重要的观念,因而就成为他思想行为连接神话的最重要方面。《红楼梦》研究的“索隐派”和“考证派”等由于只是看到了贾宝玉“女清男浊”思想而不能看到贾宝玉“女清男浊”“女儿观”与女娲补天神话的隐秘关系,因而他们就不能顾及更不能很正确地解释贾宝玉思想性格的神话原型问题。
通过贾宝玉的“奇异”思想行为揭示贾宝玉的潜意识,是曹雪芹揭示贾宝玉潜意识最重要的艺术方法。在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府有一段对话,讲述的贾宝玉“奇异”行为,是曹雪芹用“奇异”行为揭示贾宝玉潜意识最典型的表现。
冷子兴对贾雨村说:“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有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在冷子兴的叙述中,说到了贾宝玉最典型的三件“奇异”之事:“衔玉而生”“抓周”和“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女儿观”。这三件“奇异”之事是由贾宝玉心理决定而发生的事件,其实是曹雪芹对贾宝玉“心理事件”的描写,当然贾宝玉的“心理事件”不止这三件,还有如“看了女儿便觉清爽,看了男子便觉恶浊逼人”,与林黛玉一见如故,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更为奇异的“吃红”即吃青春女儿嘴上的胭脂,愿意与青春女儿“厮混”,等等。我们先来看冷子兴所述这三件奇异之事。
曹雪芹对贾宝玉三件“心理事件”的这段描写,对理解后来贾宝玉思想性格特点的意义极为重大,因为,它描写了贾宝玉思想性格形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中间阶段,即由女娲补天神话到贾宝玉思想性格形成的潜意识阶段。曹雪芹的描写虽然是由冷子兴交代出来的,但它却是非常有层次地遵循了曹雪芹由神话转化为贾宝玉思想性格的关系。首先是由“衔玉而生”与贾宝玉的“宝玉”来源相衔接,从而使“衔玉而生”既与前面神话相连又与后面转化相连。“衔玉而生”之所以可以看作心理事件,那是因为它以象征的方式,象征了“宝玉”原型的与生俱来,而“宝玉”的与生俱来所象征的就是那种潜意识原型的与生俱来。其次是由“抓周”使贾宝玉的“奇异”行为与贾宝玉“衔玉而生”连接起来,从而使“抓周”奇异行为得到“衔玉而生”带来潜意识原型的解释。第三是“女清男浊”的“女儿观”获得了“抓周”被“衔玉而生”潜意识支配的深化解释。贾宝玉奇异的“心理事件”与女娲补天神话原型的关系,其实是被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给点了出来:在冷子兴叙述贾宝玉“衔玉而生”的时候,贾雨村就说道:“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在冷子兴说完“女清男浊”观点之后,贾雨村又说道:“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等等。而这个“来历”是警幻仙姑安排“宝玉”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的根据:“宝玉”是女娲补天所炼顽石而成,这就是“宝玉”的“来历”;贾宝玉由这个“宝玉”转化而来,就是贾宝玉的“来历”。
女娲补天神话转化为贾宝玉潜意识的这个转化逻辑,我们可以进行逆向的推论:贾宝玉的“女儿观”是如何形成的呢?曹雪芹没有描写贾宝玉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获得女儿观的思想,也没有描写他在父辈教育中获得女儿观的思想,也还没有在他所读的书籍中获得女儿观的思想。那么,他的女儿观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在贾宝玉“抓周”那里获得了解释:被他的潜意识原型规定的。就像抓周被他的潜意识原型规定的一样,贾宝玉潜意识原型也规定了贾宝玉“女清男浊”的女儿观。这里的“抓周”显得蕴藉深厚、意味绵长。“抓周”是贾宝玉一周岁时候的行为,一周岁的贾宝玉还没有形成意识,他完全是凭着本能“抓取了脂粉钗环”。但正是在这本能的取舍之中,曹雪芹蕴藏了贾宝玉的潜意识原型:潜意识原型成了贾宝玉的本能,因而所谓支配婴儿贾宝玉本能的就是他的潜意识原型;而那潜意识本能是被曹雪芹以象征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衔玉而生”;“衔玉而生”的玉就是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通灵宝玉”;而“宝玉”所通之“灵”就是神,所指就是那位补天女娲之神。就这样,婴儿贾宝玉的“抓周”就与女娲补天神话产生了必然的联系:婴儿贾宝玉的“抓周”所抓脂粉钗环实际是被贾宝玉潜意识中女娲神话原型所决定的,是女娲补天神话中所包含的女性主义思想精神决定了由“宝玉”转化而来的婴儿贾宝玉对象征女性的脂粉钗环的“抓取”,即在世上“所有的东西”“一概不取”,单单抓取了那个女性的象征物。
在冷子兴的叙述中,是在讲述了“抓周”之后贾宝玉“女清男浊”的女儿观的,这实际就是曹雪芹叙述顺序。这个先讲述“抓周”然后讲述“女儿观”的顺序的意义在于,它使“抓周”成了“女儿观”的先期铺垫:决定婴儿贾宝玉“抓周”的潜意识原型同样是决定童年贾宝玉“女清男浊”“女儿观”的潜意识原型,并进而同样是决定青年贾宝玉热爱与崇拜、同情与呵护青春女儿的潜意识原型。
贾宝玉的“女儿观”不是由他“情结”产生,也不是由他生活环境给予,而是由他出身女娲补天“宝玉”原型产生的。“情结”是个人欲望被压抑形成的潜意识愿望,而“原型”则是集体潜意识投射的结果。曹雪芹对贾宝玉个人情感欲望被压抑从而形成他的“女儿观”没有任何描写。与此同时,曹雪芹对贾宝玉在文化环境中获得“女清男浊”思想从而形成独特的“女儿观”也没有任何描写。也就是说,在曹雪芹的描写中,贾宝玉的“女儿观”并不是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获得,而有另外的“来历”,就是由他“宝玉”出身带来的潜意识原型。从神话“宝玉”转化为生活形象贾宝玉,贾宝玉生命中所携带的女娲补天神话原始意象,成了指引贾宝玉生命之路的潜意识原型。正是靠着潜意识原型的作用,女娲补天神话才成了指引贾宝玉生命之路的神话。
由女娲补天神话的“宝玉”到生活中的贾宝玉形象,是一种伟大的虚构,在虚构这个典型艺术形象的时候,曹雪芹靠着转化的艺术方法,使神话思想成为贾宝玉思想性格。但是,这种虚构过程,还有非常重要的艺术方法,既把神话原型内容转化为贾宝玉的潜意识心理。就像贾宝玉是女娲补天神话“宝玉”转化为贾宝玉形象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一样,女娲补天神话原型转化为贾宝玉的潜意识心理,同样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然而,就像离开了女娲补天神话原型转化贾宝玉形象不能从根本上解说贾宝玉这个典型艺术形象一样,离开了女娲补天神话原型转化为贾宝玉潜意识心理,同样不能解说贾宝玉独特的思想行为。
贾宝玉的潜意识原型就像所戴“通灵宝玉”时时护佑者贾宝玉那样,“衔玉而生”象征的潜意识原型,处处规范、驱使与支配着贾宝玉的思想行为。曹雪芹以“奇异”行为表现贾宝玉的潜意识心理,又以贾宝玉其他行为与那种“奇异”行为即潜意识心理相对应,从而表现贾宝玉从潜意识到意识的变化过程。如果说那种“奇异”行为是由神话原型转化而来的潜意识原型心理,那么,与奇异性对应的其他行为则就成了显意识的表现。我们以贾宝玉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为例来继续说明这个问题。
贾宝玉贴身丫鬟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其中一件是“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檫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第十九回)。有一回,宝玉和湘云洗漱,宝玉“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第二十一回)在他看见金钏的时候,金钏“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第二十三回)。关于贾宝玉吃胭脂,还有其他的描写。
贾宝玉为什么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呢?有学者说,贾宝玉从小生活在女性中间,她们日夜抱在她亲吻他,是他习惯并爱上了脂粉香。这是从贾宝玉生活习性方面的解释,但是贾宝玉的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毛病儿”(贾宝玉还会制作胭脂),不是由生活习性而是由潜意识原型决定的。袭人说贾宝玉的话,“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到是透露了一些秘密:贾宝玉偷吃(有时是明吃)女孩嘴上的胭脂,是与“弄花儿,弄粉儿”和“爱红”的毛病并列的、一样的。这也就是说,贾宝玉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是相当于他“弄花儿,弄粉儿”和“爱红”行为的。“弄花儿,弄粉儿和“爱红”超出了生活习性的范围,因而,生活习性解释不了贾宝玉吃胭脂的毛病儿,我们仍然需要在神话原型当中探寻贾宝玉吃胭脂的根源。贾宝玉吃胭脂鬼使神差,好像中了什么魔,那个“魔”就是原型。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经有过“灌溉”绛珠仙草的经历,那个绛珠仙草的“绛”就是大红颜色(贾宝玉第二次梦见太虚幻境梦的一棵仙草,顶上有红色),后来她成了女体,神瑛侍者的行为也就成了“怡红”,因而,“赤霞宫”也就可以看作“怡红院”的原型。在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的神话中,这“红”就象征着女儿,而这种象征又和女娲补天神话相关联,是女娲补天神话中女性的转化象征。由此我们明白了,贾宝玉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是爱红的象征,而“红”就是女儿的象征;因而,爱吃胭脂就是爱女儿的象征。贾宝玉在大观园的住处是“怡红院”,他的绰号是“怡红公子”,这显然是“赤霞宫”和“神瑛侍者”神话原型的转化。贾宝玉的“吃胭脂”(即吃红)行为是被神话原型模式所决定的。
贾宝玉的吃胭脂是比他的“女儿观”更难于理解甚至更难接受的怪癖,但它确实是贾宝玉流露潜意识原型的“症候”。按照精神分析理论来解释,一种心理不能正常表现自己,就以怪诞行为表现了。弗洛伊德说:“我相信,我们的心理活动的偶然表现会揭示一些隐藏的东西,尽管这些典型也属于心理方面的(不属于外在现实)。我相信外在的偶然性,但是,我不相信内心的(心理)的偶然性。”③荣格说:“心理事件总会显露出其中潜意识层面的存在,因为它要么富有感情特征,要么具有不能明确认识到的根本重要性。”④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荣格,他们都认为,心理事件与潜意识有一种因果性联系。以这种理论方法来看,贾宝玉的吃胭脂就是贾宝玉潜意识表现的方式:贾宝玉内心中有一种潜意识原型需要表现出来,而且这种表现需要非常强烈,但是他又不能通过正常的方式进行表现,因而就通过怪诞和偶然的方式来表现了。曹雪芹通过这样一种“症候”和“偶然”,使贾宝玉在现实中的潜意识与神话原型相连接,从而使他的现实行为得到神话原型的象征性解释。
曹雪芹创作常常运用“映衬”这样一种方法,即两种或两种以上情节或象征相互映照、衬托,使其意义得到更突出鲜明的表现。他明明是在写B,但是在写B 的同时却使A 得到了更好的表现。比如我们正在讨论的贾宝玉吃胭脂,它表现的是贾宝玉不可理喻的怪癖,但它所表现的爱红,即爱青春女儿的潜意识原型意义却使贾宝玉另一种“女儿观”的思想得到了深化性理解;吃青春女儿嘴上胭脂,它的象征意义是爱红,即爱青春女儿,它是被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决定的,这就使人们思考贾宝玉“女清男浊”“女儿观”同样是被神话原型决定的,同样表现着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爱。贾宝玉爱吃女孩子嘴上胭脂与“女儿观”似乎还有一种前后的顺序关系,它们虽然都可以视为贾宝玉的“心理事件”,但是,吃胭脂的怪癖所充分显示的是被潜意识原型的驱使,而“女儿观”则表现出向显意识发展的成分。
贾宝玉思想行为被神话原型决定,最为明显的是与林黛玉的一见如故。为什么会一见如故,好像在哪里见过呢?因为他们有前世之恋,正是“前世”那个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的神话原型,决定了现世贾宝玉和林黛玉看见对方,都觉得似曾相识。这就是他们潜意识中留有神话原型记忆的缘故。曹雪芹的这类描写,同样“映衬”了贾宝玉“女儿观”的来源:贾宝玉是女娲补天神话“宝玉”转化而来,贾宝玉潜意识中就留有“宝玉”和女娲补天神话中的女性主义记忆,正是这个女性主义记忆导致了贾宝玉独一无二、惊世骇俗的“女儿观”。
曹雪芹所描写的重点,是贾宝玉青春期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同情与怜悯的故事,并非吃胭脂和“女儿观”,等等。但是,吃胭脂等婴幼儿和童年时期的“女儿观”却与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等紧密相连,贾宝玉热爱与崇拜青春女儿是由他的“吃胭脂”和“女儿观”所表现的潜意识决定的,而他的“吃胭脂”和“女儿观”则既与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神话相连,又与女娲补天神话相连,它们是紧密相连的整体性结构。只有在这个整体性结构中,才能最终解释贾宝玉为什么尊重与崇拜青春女儿。“吃胭脂”和“女儿观”是贾宝玉婴幼儿崇拜青春女儿的潜意识,而青春期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等则是贾宝玉的显意识。由潜意识到显意识,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等,贾宝玉经历了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变化过程。当潜意识原型的表现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凝聚为一种显意识思想。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便不再是一种以“奇异”怪癖与另类不可理喻的行为,而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人生价值选择。与此关系极为密切的是,贾宝玉对仕途经济道路的反叛与拒绝,也是他由“女儿观”发展出来的人生选择。
在那个严酷的男性主义专制统治、压迫、奴役女性的黑暗社会中,在男性普遍把女性作为“欲”的宣泄工具的时代,在女性沦为没有人的地位、尊严、自由和价值的境地中,贾宝玉用爱的思想行为给青春女儿提供了一片亮丽明净自由的天地。对此有学者做了非常精当的论述:“在茫茫的人间世界里,唯有此一个男性生命能充分发现女儿国的诗化生命,能充分看到她们无可比拟的价值,能理解她们的生命暗示着怎样的精神方向,也唯有此一个男性生命能与她们共心灵、共脉搏、共命运、共悲欢、共歌哭,并为她们的死亡痛彻肺腑地大悲伤。”⑤应该深入探讨的是,其一,贾宝玉这个男性为什么能够充分发现女儿国的诗化生命、无可比拟的价值和生命暗示的精神方向呢?贾宝玉的思想不是从现实中获得的,现实中无论家庭还是社会,都没有这种思想,也都不能给予贾宝玉这种思想。贾宝玉的思想是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原型的,这是曹雪芹虚构贾宝玉来源所着力表现的思想。曹雪芹虚构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的“宝玉”,其意义就正在于给贾宝玉一个绝对不同于现实的精神源头,一个不绝对不同于现实的生命原型,一个绝对不同于现实的思想性格。
其二,贾宝玉的“女儿观”决定了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尊重与崇拜,这就决定了我们必须从贾宝玉的“女儿观”入手解释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尊重与崇拜等。因为“女儿观”是女娲补天神话思想的转化;对青春女儿的崇拜是“女儿观”的转化,又因为女娲补天神话是女性主义的象征,因而,对青春女儿的热爱与崇拜等的实质就是女性主义思想的表现。贾宝玉的女儿观、对青春女儿的尊重、崇拜与怜爱等与女娲补天神话,就故事层面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在其象征意义上两者却有高度的内在一致性:女娲是用“宝玉”——“宝玉”既是神圣与美好精神品质的象征,又是女性主义思想精神的象征——“补天”,它所对抗的是自私、贪婪和霸权的男性主义对女性主义社会的破坏与毁灭。贾宝玉对青春女儿尊重与崇拜的故事,也是对失去主导性的女性主义的重新回归与张扬,它所对抗的也正是那种男性专制主义。正是从这个意义,我们说女娲补天神话是贾宝玉人生故事的原型,而贾宝玉人生故事是女娲补天神话的某种变形。贾宝玉“女儿观”在女娲补天神话原型和贾宝玉人生故事变形之间,起到了一种非常重要的连接和过渡作用。
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② 〔美〕艾斯勒:《圣杯与剑:男女之间的战争》,程志民译,社科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③〔奥〕弗洛伊德:《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页。
④ 〔瑞士〕荣格:《象征生活》,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146页。
⑤ 刘再复:《永远的红楼梦》,载刘梦溪等著:《红楼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