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传统与歌手记忆:弗里晚年著作研究(一)

2023-08-25 18:04:13罗文敏汕头大学广东汕头515063
名作欣赏 2023年23期
关键词:伊利亚特奥德赛史诗

⊙罗文敏[汕头大学,广东 汕头 515063]

约翰·迈尔斯·弗里说:“记得或展演这两种行为是人类文化和社会的核心且自然的组成部分,它们通过将惯用语和日常真理跟史诗唱曲制作行为相并列来实现这一点。”①本文选取“记忆”(memory)和“记得”(membering)为切入点来着重思考记忆与口头传统的关系。

一、史诗环套:集体记忆丰富题材

在集体记忆理论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哈布瓦赫看来,“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现实,比如一尊雕像……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含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东西”②。

记忆是与回忆不同的,奥地利的霍夫曼斯塔尔于1902 年认为有种“神秘的力量”将祖先世代积累的集体记忆堆积成层,代际传承,而哈布瓦赫于1925 年则强调“保证集体记忆传承的条件是社会交往及群体意识需要提取该记忆的延续性”③。简言之,无论前者的“堆积成层”,还是后者的“提取……延续性”,都强调了记忆的累积与延续而具有的集体性。

史诗题材尤其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故事,在一般意义上似乎不易被人理解为跟集体记忆相关,而应该就是某些以六音步扬抑抑格的英雄格体裁来吟唱的关于核心英雄人物的闻名已久的征战或归家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经过行吟诗人伴着竖琴的弹唱而吟唱了一辈又一辈。可这些故事题材到底曾受到过哪些非原始题材的素材影响,很多人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无从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弗里主编并出版于2005年的《古代史诗导读》中就见到有充分理据的分析。④

在该书中所收集的理查德.P.马丁《作为体裁的史诗》(Epic as Genre)中,论者马丁用一个神奇的故事内容来分析认为有思考的学者从如下的故事中看到古老的萨满教习俗的记忆,包括灵魂出窍和动物变形。故事说,根据希罗多德(Herodotus)听过的故事中谈到阿里斯蒂亚斯(Aristeas)死在一家漂布铺里,但他却在下葬前突然消失了,在七年后又活了过来,写了一首关于他在此期间流浪的诗,然后又消失了。在240 年后又出现在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希腊聚居地,宣布说(在他最后一次消失之前),太阳神阿波罗神圣造访该镇居民,而他本人则以乌鸦之形随该神前来。学者们从这个怪异故事中当然看到了古老的萨满教习俗的记忆,包括灵魂出窍和动物变形。马丁认为讲述如此故事的诗作即便是六音步诗,但它不能算作是“史诗”。可是,另一个旅行故事却与《奥德赛》(the Odyssey)之间有着强烈的家族相似性。我们知道《奥德赛》第9-12 卷是奥德修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自己的奇迹故事。而神话题材中俄耳甫斯也曾讲述他下到冥界的神奇经历。而作为神奇歌手俄耳甫斯能用自己的歌声移动树木和动物,这酷似许多人所看到的萨满外形,所以说,俄耳甫斯与最初的探索史诗《阿歌诺提卡》(Argonautica)的联系,让我们更接近了我们所熟悉的“史诗”领域。而且,哲学家兼祭司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萨满式冒险故事,也被认为该六音步诗句属于这一扩展的“神奇史诗”范畴。当我们再次回看希腊传统中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时,这种扩大了的史诗类型的用处就变得很明显了。史诗听众们无疑从这两首诗的取材方式中获得了新的启发,《伊利亚特》《奥德赛》只会选取那些与它们更明显的“英雄”主题是有间接联系的材料入题的。

马丁认为,正如《奥德赛》可以被视为通过萨满教元素的探险来扩展自身,《伊利亚特》也可被看作是通过一个极富探求欲和蒙骗手段的角色奥德修斯来使情节复杂化的一部史诗。⑤作为论者,我们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一般人只是被《伊利亚特》里开篇就宣告的“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招灾的愤怒”(《伊》1.1-2)所吸引进而深深烙印为该史诗就是吟述阿基琉斯的两次愤怒:一次为床伴布里塞伊斯被带走而退出战场,令希腊联军节节败退;一次为好友帕特罗克洛斯被杀而重进战场,单挑“凶手”赫克托耳而复仇成功。至于有关奥德修斯的则似乎并不多,实际上,我们细数《伊利亚特》的各卷诗行,直接吟述阿基琉斯的其实不到十分之一,其余则是与其相关的(或间接相关的)其他内容。

也就是说,其一,《伊利亚特》里阿基琉斯的愤怒仅是个“挂钩”和叙事主线,实际并非主要内容,否则史诗就没法内容“复杂化”或包罗万象;其二,马丁的意思是,在《伊利亚特》“使情节复杂化”的众多元素中,塑造一个“极富探求欲和蒙骗手段的角色奥德修斯”,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伊利亚特》若无其他特洛伊战争英雄的人物、主题或措辞,就不能被完美地欣赏,那么,无论这些英雄故事以何种形式存在,都有资格被归入这一体裁。所谓史诗环套,就是一系列六音步诗在公元前8 世纪到公元前5 世纪一层层形成史诗题材累叠镶嵌的环套,就符合史诗这个体裁定义。在史诗发展的某些阶段,有些较短的颂歌也似乎都充当了较长“史诗”作品的前奏和完美嵌套进而融于其中的上佳元素。

马丁前述所论之《奥德赛》里奥德修斯以第一人称口述冥府经历与萨满教习俗的记忆相关性,正是民众集体记忆中的习俗记忆对民间文学创编与史诗口耳传承之题材的影响,在史诗传承中具有了环套追加的效用。

二、史诗展演:对记忆内容的吟诵

更多文化思考者或文艺批评者们习惯于将集体记忆作为讨论特定人群对“事件”的碑铭性刻录,这些“事件”多为负面的集体记忆:对战争、苦难或灾难以及社会运动等的记忆;也有对带有时代性的风尚、经历与文化经典的记忆;更有亘古不变的特定地域人群的习俗记忆。当然,上述这些,都不是“记诵式记忆”,不是民间文学口承场域中所一再被提及的“记诵”中的记忆。因为后者聚焦的不是外在的特殊历史事件在人们视觉和听觉等方面的冲击、创伤与追述;也不是人类学视野中的日常生活的原生态的点滴记录与情景复原。“记诵式记忆”是有意的、对以语言讲述或吟唱为主要形式的、由声音语言的口耳传承为核心载体的声音语言信息的输入(通过耳朵的摄入而记忆在大脑)与输出(从大脑通过嘴巴的输出给听众)。

我们这里要重点讨论的是“作为口头传承的个人记忆”。当然,口头传承暗含着的不只是“口头”而且还有“传+承”,而且,不只是其中的“传者”之传的内容主要来自前一个“承者”;而且,作为“传者”的主体在“传”给下一个“承者”之前,他也是作为一个“承者”来接受、承载并储备该传承内容的,所以,换言之,口头传承的每一个“传者”实际首先是作为一个“承者”,然后再是作为一个“传者”将传承之内容传承给下一个“承者”,如此一代接一代,“传”与“承”既同在一人之身加载—卸载,又在代际之间传输口耳信息、维系情感纽带、稳定族群认同。当然,上述在提到“下一个‘承者’”时用“一个”暗含了“一批”,因为口头传承既指接受非常系统的传承训练的“民间口承艺人”,也包括仅有兴趣爱好而非专业传承的、不经意地对聆听或习得之内容的片段式传承,我们在重视前者的系统的、专业的传承之余,也要重视后者这种片段式的、随意的,甚至有时是不在乎有没有听众的自我表达式的、“温习式”的传承,更能感染、影响并带动潜在的民间口承文化的传承,也正是有了“一个带动一片”的这种业余的、“自娱自乐”的爱好者、乐享者的并不专业的随口哼唱、即兴复述,一代又一代的耳膜鼓荡中,口耳承传的基因才赓续了下来。当然,这其中靠的就是“作为口头传承的个人记忆”,声音语言及其富含音乐性的表达语调的听记与再展演,靠的就是敏感的神经和牢靠的记忆,唯有内心的自我重复回忆和基于口头表达的展演再次对其内容的强化记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詹森在弗里主编的《古典史诗导读》中有一个暗含的观点表露:在早期的语言交流中,文字表达只是乐享声音者的情非得已。米娜·斯卡福特·詹森(Minna Skafte Jensen)在对关于古典史诗口头传承中记忆思考时说:“古时候的文学作品都是口头的,诗歌是唱出来的,演讲是要听的,故事是被讲述的,甚至是私下里的阅读和写作行为也通常是以听的方式被传递:你自己朗读或让奴隶给你读,作者把他们的作品口述给抄写员,还有相对非正式的写作,如给朋友的信,经常使用奴隶来做实际工作。”⑥也就是说,古时候的人们,更喜欢借助于声音语言来感知语言的情感和思想的魅力,书写记录只不过是不得已而采用的方式而已。很大程度上说,古人及时掌握了文字语言却仍要“乐享”声音语言或语言的声音形式所具备的魅力,那是因为他们深深地被语言的声音形式所包含的美所吸引、牵系,实际就是喜欢被滋养并沐浴在如阳光和空气中一样,沐浴在自然的、原生态的语言中,即在声音语言里,而非文字语言里。

一般人对“史诗”的理解,它是神圣的、严肃的叙述,是与神话相关的、表示权威的话语;史诗的演述就意味着在一群挑剔的听众面前的一长段详尽演述,是以一种命令的甚至是冒犯的语气,来详尽地对记忆内容进行背诵,期待着聆听者的认可。⑦我们知道,史诗(epic)与神话(myth)是关系很好的同源近义词。可是,在最古老的希腊诗歌系统中,被我们现在赋予“史诗”的这个词却与圣歌(mûthos)是鲜明对比的,Epic 的原形Epos 通常指简短的口头表达(utterances)、非公开的熟语(sayings)、简明平淡的言论、夫妻间或英雄与同伴间的亲密交流。正如我们所见,Epos 的复数Epea 到后来才有了意指六音步诗(hexameter verses)或史诗(epic),而在荷马史诗的系统中,这个复数(但不是单数)可以作为圣歌(mûthos)的同义词,而后者就是陈中梅先生所思考的在西方思想史上具有本源意义的“秘索思”的前身。⑧简言之,这是一种矛盾的双焦点关系。“史诗”这个词在西方早期既具有日常言语的亲密、简明和无处不在,它在任何话语中都有意义渗透的潜力,同时又是荷马史诗中的程式化表达“长翅膀的话语”,它是一种承担了文化的理想表达的、全面的交流模式。

如果“体裁”的用途是为磨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提供一种启发式的工具,那么“史诗”的好处就在于它能够通过一代又一代的表演者和观众,创造出更大的和谐,使个人生活中离散的部分和谐共处,并有意义。

①〔美〕 John Miles Foley,Homer's Traditional Art,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P48

②③〔法〕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5页,第40页。

④⑤⑦ 〔美〕 Richard P.Martin,Epic as Genre,A Companion to Ancient Epic,Edited by John Miles Fo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14,P14,P184.

⑥ 〔丹麦〕 Minna Skafte Jensen,Performance,A Companion to Ancient Epic,Edited by John Miles Fo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45

⑧ 陈中梅:《〈奥德赛〉的认识论启示 ——寻找西方认知史上 logon didonai 的前点链接》,《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另见〔古希腊〕 荷马:《奥德赛》,陈中梅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译者序第24页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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