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宁
几年前,我曾在一本期刊上读到一个文题—《白天打扫,夜里祈祷》。虽然只有八个字,但我一直觉得,这八个字就是专为我的奶奶排列的。
几年前的正月二十,我们一家人为奶奶庆祝了她的七十大寿。我看着眼前这个头戴粉红色生日帽,正对着燃着蜡烛的蛋糕许愿的老人,她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平静又憧憬的面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朵朵红晕。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奶奶七十岁了,正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七十岁的奶奶,我是我七十岁的奶奶的孙女。或许,奶奶没怎么变化吧?她的颈上仍是那条九十八元的,从景区带回来的珍珠项链,她的腕上仍是那个十几年前还嵌着花纹的,五年前又被打磨成净面的银手镯,她的头上仍戴着那顶已从黑色中透出红、棕、黄等色的假发。可是,岁月从不饶过任何一个人,奶奶到底还是被岁月雕刻得韶华不再。
我的幼年时期是在汉江边的一座小县城度过的。那时,我和奶奶住在小城里最大的广场旁。每天清晨,我都会从抽陀螺的鞭声中醒来,眯着眼看着穿着碎花围裙的奶奶笑着走到床边,为我穿衣服,叠被子。我记得,在奶奶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她和曾祖母的照片,那时的奶奶头发还很黑、很密,曾祖母的头发已然全白。我常盯着那照片上的曾祖母出神,努力回想着曾祖母的样子,却总是无济于事。后来,我在幼儿园里遇见了一位很像曾祖母的老人,由于我从小就比较孤僻,与同龄孩童娱游的场景总是没有我的身影,总是和那位老人坐在离滑梯不远的石凳上聊天儿,她总是会问我的咖色喇叭裤、天蓝色的羽绒服或是金黄色的头花都是在哪儿买的,我总是会一一向她说明,我们两人就是觉得这样是饶有趣味的。每次看着这位老人,我总是想象着曾祖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神态,奶奶又会为曾祖母买来什么衣物。奶奶曾把曾祖母的生活打理得很细致,这定是毫无疑问的。我在放学回家后,总能看到奶奶忙碌的身影。奶奶爱花,阳台上总是堆满各式各样的花草。迎春花在冬雪后开始歌唱,开在融怡的三月;茉莉也在五月开得小巧;六月是石榴花燃烧的季节;七月里,栀子郁白的花瓣在青春的芬芳中舒展;桂花在八月碎碎地开放;九月里,牵牛花爬满铁槛,叶子也长得肥硕……我一直相信,是奶奶的魔法让四季都有花儿绽放,这勤劳的魔法总是潋着期望的光芒。我自然想拥有施予花的魔法,但奶奶在花上费的心思似乎也只是为其施肥、浇水,做些外形上的打扫,我便只管欣赏而不去注意奶奶的打扫了。
那时,我与奶奶吃完晚饭便去不远的大广场,无论是月下私语的小情侣,还是在马路上遛弯儿的老夫妻,又或是吹着萨克斯的优雅大叔……我都熟视无睹。唯一令我心心念念的,是广场上的一颗陨石。奶奶说那是天上的星星老了,就来到了人间。我和奶奶总是用右手抚着陨石,顺着它绕上好几圈。奶奶告诉我,要边绕边许下自己的心愿,星星可以帮我实现心愿。于是,对于陨石疑惑与期盼,成了我每晚来到广场的唯一理由。其实,那时我每天许下的都是同一个心愿—永远和奶奶待在一起。那时,我们每晚的活动除了去广场,便是举办“睡前演唱会”。我总是会在开场时模仿春晚央视主持人的台词:“中国中央电视台!”我的节目是演唱各类儿歌,而奶奶总会唱些红歌或是些老歌,每每唱起“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奶奶总会昂起头,睁大眼睛,仿佛头顶上正有一轮太阳在闪耀光芒。奶奶颤动的声带和握紧的拳头令幼小的我既费解又崇拜,但我并不能理解和体会生在革命年代的人的忠实信仰与铮铮傲骨。“睡前演唱会”结束后,我和奶奶便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奶奶总让我靠紧她,这样才能“你温暖我,我温暖你”。“睡前演唱会”的音律仍在我的耳畔萦绕,这音律与来自奶奶的温度总是让我忘记一天里的不快与疲惫,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期许的种子,祈祷—当抽打陀螺的鞭声再次响起,我和奶奶会在美好的新一天醒来,阳台上的花会开得依旧。
上小学时,我和奶奶来到了市里,我进入了一所寄宿学校。从小吃惯了奶奶每天精心搭配,甚至连菜色搭配也要讲究的我,自然是吃不惯学校的饭的。“宁宁的脸都黑青黑青的了,这么小,营养跟不上,以后就麻烦了。”奶奶说。一天晚饭前,老师让我去学校门卫室,说我奶奶带了中药给我喝。等我到了门卫室,才发现奶奶带来的是一只烧鸡,根本不是什么中药。“怕老师不让你出来吃,我才编了个幌子。”后来,奶奶也常来学校给我送饭,有一次被同学们看见了,十分馋,从此奶奶便拎两个大保温盒来学校,看着孩子们笑着、跳着吃下她带来的佳肴。快到期中考试时,我的数学书被出题老师借走了,我的心总是悬着,却又不好意思去要回,导致期中考试成绩退步极其明显。奶奶十分着急,她决定每天中午来学校,和我一起,让老师为我“开小灶”(补课)。我的成绩提升得很快,奶奶却从未放松过。我们的睡前活动不再是“演唱会”,而变成了复习课。我们还是挤在一张小床上温暖着彼此。奶奶总会先带我复习一遍,再由我自己理一遍思路。最后,我会在脑海中以“放电影”的形式再把知识温故一遍。我不知道奶奶在白天做了多少功课,才能做到晚上带着我温故所有学科的知识,似乎她是在白天辛勤地做知识劳动,晚上带我温故功课,那么我想她一定是带着对我的期望与祝福,在祈祷中入睡的。
待我走到青春的花季时,我已因求学而与奶奶分开,从之前每天能见上几面,到如今只有一周一次的三個小时的相处时间。高中本该是纯粹前行的时间,可我的心绪偏偏在这时不得安宁。我又是抱怨同学,又是挑剔老师,还会厌烦数学……虽然奶奶每周只来一次,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奶奶还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琐碎、紊乱、心不在焉。奶奶时常是一言不发,把她的头略后仰,静静地陪着我。我看出她脸色红润,有江风的清新洗刷痕迹,笑容温和地漾在她的皱纹里。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从前那些闪着光的日子,想起那块我们一起抚过的陨石,想起那张我们一起挤过的小床,想起那首我们一起唱过的歌,想起我们一起温习过的功课……人在美好的回忆面前,总会学着心宽。每当我又被忧思缠绕时,便努力回想从前的日子,学着去平静、去宽容、去打扫自己的心,再在晚上虔诚祈祷—祈祷新的希望,祈祷生活的欢乐。
一次周测,我的数学考了130多分,奶奶欣喜又宽慰地告诉我,她每晚都会双手合十,向生活祈祷她的孙女可以收获与付出成正比的成果,可以在纷扰中静心,纯粹地前行。
其实每个人生活都充满琐碎与烦恼,但是我们需要学会“打扫”生活,“打扫”我们的心,并在新的一天来临前,虔诚祈祷。
光阴如飞鸿影下,但许多零散的片段仍记忆犹新。我多想将奶奶与我的感情行云流水地表达,可落笔只剩下些烦琐的小事,计划中的煽情诗篇沦为了流水文稿。我的文字似乎做不到将我与奶奶走过的岁月鲜活而饱满地记录。
或许,当我理解了奶奶“白天打扫,夜里祈祷”的人生真谛,并能因此以勤勉为师、与希望为友,就是对我与奶奶走过的岁月的永恒纪念,就是对奶奶最长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