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弃悲哀:北宋仁宗朝送别诗的社会文化语境与《渔家傲》公案再解读

2023-08-24 04:40王雨非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范仲淹欧阳修

王雨非

(泰州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渔家傲·秋思》是范仲淹在元昊寇边时写的一首词。它原本与送别诗并不相关。但是欧阳修称范仲淹是“穷塞主”,并作同题词以送别王素。这成为一个文学公案。这则公案被历代批评家和文学家点评。点评者众说纷纭,多称欧阳修之词为谀奉王素之作。其实点评者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解读这个公案,需要从仁宗时代的送别诗着手。送别本是伤感的,而宋仁宗时代,因士大夫渴望共治,参政意识强烈,送别诗也以想象对方在远方建功立业为主,并在文人官僚化的进程中逐渐走向程式化。宋夏战争之时,儒将离开家园走向战场,送别之际,情绪慷慨。这种激昂的情绪也呈现在送别诗中,所以在诗作中常常出现称颂临别者的现象。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欧阳修以诗为词,创作了他的《渔家傲》。一方面是时代背景使然,另一方面是希望范仲淹建功立业。然而历代的评论家多指责欧阳修谀奉王素。不少现代学者也从范仲淹的生平经历着手替其辩护,认为范仲淹在陕西镇边之时,可谓“真元帅”,而欧阳修称其为“穷塞主”,是对范仲淹的不公。(1)关注这个文学文案的学者很多,大多从范仲淹的生平经历,为范仲淹辩护。如王金伟《再读范仲淹〈渔家傲〉》,《语文建设》2015年第19期;王兆鹏、肖峰《范仲淹边塞词的现场勘查与词意新释》,《文艺研究》2017年第2期。这里需要为欧阳修一辩。

引言:《渔家傲》引发的历史性争论

范仲淹有《渔家傲》一词: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1](P648)

对此,欧阳修颇有微词,《东轩笔录》卷十一有记载:

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倒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2](P126)

明人沈际飞为范仲淹鸣不平,他在《草堂诗余四集》中说:“‘燕然未勒’句,悲愤郁勃,穷塞主安得有之?”[3](P5344)但是庆历三年(1043),时任谏官的欧阳修,却不遗余力地向宋仁宗推荐范仲淹为参知政事。范仲淹回归朝廷之后,与欧阳修、滕子京作诗唱和,留下了《剑联句》《鹤联句》。可见“穷塞主”的评价,并没有影响范仲淹与欧阳修的友谊。究其原委,要从二人的关系说起。

一 不作戚戚之文:欧阳修批评话语中“穷塞主”的本意

如果对二人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可以看出,尽管欧阳修比范仲淹年少十八岁,但他一直是激励范仲淹的角色。这种关系从明道时期就开始了。明道二年(1033)四月,范仲淹任右司谏。欧阳修不满范仲淹身在谏臣之位,却不积极进言,写下《上范司谏书》一文。他在文中以韩愈作为谏臣七年才有“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4](P974),类比范仲淹,对范仲淹勉励并切责之。范仲淹马上有了两个政治动作,第一个是他向宋仁宗进言章献刘太后去世之后,皇帝应该亲政,不当令杨太妃辅政。这获得了宋仁宗的认同。稍后他又进言郭后不当废,却触怒了仁宗,随即而被贬。范仲淹把这次被贬看成了皇王和友人对他的恩赐,心态乐观。所以他在给晏殊的书信中这样说:“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于君亲之恩,知己之赐,宜何报焉?”[1](P602)原本范仲淹在被贬之际保持乐观的心境已经实属不易,但是欧阳修仍作《与范希文书》劝勉范仲淹。他在文中却化用韩愈《后二十九日复上宰相书》中“有忧天下之心”写道:“则虽有东南之乐,岂能为有忧天下之心者乐哉!”[4](P983)欧阳修此时激励范仲淹,为庆历之际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思想形成提供铺垫。

景祐朋党事件中,范仲淹上《百官图》被贬。欧阳修写下著名的《与高司谏书》指责高若讷。这封书信因言辞激越被高若讷递给仁宗,随即欧阳修亦被贬。前文提到了欧阳修对被贬时的范仲淹进行激励,而欧阳修自己被贬时,亦毫无愧色。他到夷陵之后,致书尹洙,在信中反复嘱咐尹洙不要像韩愈一样因被贬而作戚戚之文。(2)欧阳修在与尹洙的书信中说:“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做戚戚之文。”参见[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999页。此时,欧阳修也创作出令其引以为傲的《戏答元珍》,其中“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4](P173)之句,是希望赶超韩愈,不做戚戚之文的表现。从欧阳修不希望尹洙作戚戚之文,到“嘲讽”范仲淹作穷愁之语,其中的思想内核是相通的。并且以明道二年(1033)至庆历五年(1045)为时间轴,可以看出从《上范司谏书》到《与范希文书》再到《与高司谏书》,是欧阳修对于范仲淹从不甚了解到人格认同的过程。而欧阳修责备范仲淹所作《渔家傲》是“穷塞主之词”,正是发生在庆历四年至庆历五年(1044—1045)之间,是一以贯之的。

二 颂而不进谀:“真元帅”背后的心境

面对这两首词,评论家往往偏爱范仲淹之作,如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评价范仲淹之词:“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若欧词止于谀耳,何所感耶。”[5](P7)贺裳认为范仲淹之作深得《诗经》的旨意,而欧阳修仅仅在于奉承他人。

从文学接受层面来说,欧阳修的《渔家傲》名气,远不如范仲淹的《渔家傲》。为此,明代卓人月在《古今词统》中,还专门列出“欧不如范”一篇,曰:“诗以穷工,惟词亦然,‘玉阶献寿’之语,不及‘穷塞主’多矣。”[3](P4372)

清朝冯金伯评价范词“词旨苍凉”,欧词“诗非穷不工,乃于词亦云”。[6](P1831)范仲淹之所以碾压欧阳修的同题之作,照应欧阳修的文学理论,可以用“殆穷者而后工也”[4](P498)来解释。欧阳修诗论提出的时间,大致在梅尧臣去世之后,也就是嘉祐五年(1060)左右。

而关于范仲淹写《渔家傲》的时间,今人有三种意见。(3)夏承焘认为是康定元年(1040)在延州所作,萧涤非、刘乃昌认为是庆历二年(1042)或三年(1043)在庆州所作,焦拖义认为是庆历四年(1044)在麟州所作。参见夏承焘等撰《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页;萧涤非、刘乃昌主编《中国文学名篇鉴赏辞典》,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29页;焦拖义《范仲淹的〈渔家傲〉作于麟州红楼》,载《榆林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王兆鹏、肖鹏对此进行辨析,他们认为范仲淹的这首《渔家傲》创作于庆历二年(1042)秋。[7]欧阳修写同题词,在王素第一次出知渭州之时,也就是庆历四年(1044)八月之前。此间,对于欧阳修来说正是事业的上升期,他难以体会诗文“穷而后工”。但是,对于范仲淹来说则不然。

景祐废后事件之后,范仲淹一直辗转于地方之上,先后至饶州、润州、越州。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临危受命,以儒将身份赴边。虽然他在《延州谢上表》中表示“誓平此贼”[1](P342),但他多次上奏,分析攻守利弊,主张以守为主。庆历元年(1041)正月,元昊求和。范仲淹写信劝其去号休兵,避免战争。此外,好水川一战,任福战死。韩琦引咎去位。这又是主战的一次失误。范仲淹的主和情绪自然更加强烈。然而,此时正值宋军于好水川战败之际,西夏的气焰嚣张。李元昊在回信中言语傲慢。范仲淹将回信在来使面前焚之,并将副本申奏朝廷,结果范仲淹再次被贬。从范仲淹前半生的经历看,他不断在贬谪的过程中,可谓“穷人”。接连被贬,在范仲淹心中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庆历二年(1042)秋,战事告急。朝廷将范仲淹再次调往延州。范仲淹写下《上吕相公书》。

这是给吕夷简的书信。写作时间与《渔家傲》同时,信中称:“人在山川之险,粮尽路穷,进退有患,此宜慎重之秋也。”[1](P220)这里将“不敌自困”的敌我双方形势分析得十分详尽。多年后,范仲淹回忆了当时宋夏战争的情景,写下《送河东提刑张太博》一诗。从诗中“是秋怀敏败,虏势侵泾原。天地正愁惨,关辅将迸奔”[1](P52)之句,可见定川寨战役中,葛怀敏的战败给范仲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范仲淹还在《阅古堂诗》中有“赤子喂犬彘,塞翁泪涔涔”[1](P54)之句。从这句诗可知范仲淹当年经历了一个不平凡的秋天。而范仲淹的《渔家傲》便是一个“穷人”在“穷边”的“穷秋”之际,创作的“穷而后工”的篇章。

“穷而后工”是欧阳修的文学理论,而范仲淹的文学理论集中表现在《与时政书》《唐异诗序》之中。这两篇文章作于天圣年间(1023—1032),范仲淹看重诗歌中的“因事而发”的功能,反对以富贵浮华为主的西昆体,批评宋初诗歌的创作缺乏真情实感,脱离现实。所以纵观范仲淹的文学作品大多饱含真情,并且他始终把这种理论贯穿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渔家傲·秋思》便是其中之一。所以梁启超在评价范仲淹的《渔家傲》时,肯定了范仲淹词中“重情”的属性,认为“范文正公有一首最好”[8](P3098)。

我们把庆历四年(1044)作为节点。首先,欧阳修只经历过一次被贬,心态上还以建功立业为主。欧阳修被任命为谏官时,其好友蔡襄写《喜欧阳永叔余安道王仲仪除谏官》一诗以贺之,其中有“昔时流落丹心在”[9](P123)之句,由此可以看出欧阳修的精神状态。其次,欧阳修在《渔家傲》一词中鼓舞士气,源于其主战的心态。这种心态在战争伊始便表现出来了。宝元元年(1038),安化蛮抢掠宜州、融州。消息一出,在乾德县担任县令的欧阳修便写下《南獠》一诗,流露出对朝廷出兵收效甚微的无奈。同年十月,宋夏战争爆发。此年冬,欧阳修归襄城,僧人知白弹奏《平戎操》以娱之。“平戎”原意在于与戎人媾和。鉴于战争如火如荼,欧阳修听出了“平戎”的变调。他愤愤不平地写下《听平戎操》,感慨自身的才智不足,认为自己“遭时有事独无用”[4](P746)。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在滑州任上送别任处士,在诗中亦提及战争:“一虏动边陲,用兵三十万。天威岂不严,贼首犹未献。”[4](P17)

庆历元年(1041),欧阳修回到京城。晏殊请其参与西园会饮。当时宋夏战事未息,欧阳修在宴会上,慷慨作诗,写下了著名的《晏太尉西园贺雪歌》。这又是一则因欧阳修心系战争而产生的文学公案。

稍后,欧阳修返回京城担任集贤校理。他在写给苏舜钦的诗歌中,感慨自己因年迈而不能走上战争前线:“所嗟事业晚,岂惜颜色衰。”[4](P752)欧阳修任滑州通判时,他在给徐无党的诗中又提及自己的自愧之感:“嗟予愧疲俗,奚术肥尔瘠?”[4](P753)庆历三年(1043),基于一贯的主战心理,欧阳修担任谏官之后,上疏言西夏问题时,多持主战论调,并对主张议和的士大夫进行言语上的攻击。

而此时朝廷对边将的任命牵动着欧阳修的心。基于当时朝廷的用人制度——“大率以文词进”[9](P432),宋夏战争中,宋人多以儒将镇边。但是被尊崇的“儒将”,却没有表现出将相丰姿。先是杨偕弹劾夏竦对东兵、土兵廪给之多少并不了解[10](P9575),既而谏官、御史交章论曰“(夏竦)尝出巡边,置侍婢中军帐下,几致军变”[10](P9575),随后,其他儒将的能力也遭到质疑。边塞上渐渐有传言范雍“大范老子可欺”[11](P143下)。相比而言,韩琦、范仲淹的表现较为突出:“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11](P143下)据苏舜钦回忆,当时“羌贼不庭,西方用武,策画颠倒,兵师败没,众谓非阁下(范仲淹)之才不能了此事”。[12](P528)可见当时朝廷之上,众人对范仲淹寄予厚望。但是范仲淹也无法左右战争的局势。入政府以来,范仲淹的政声大不如前,朝廷之上渐渐有人在私下谈论“(范仲淹)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稍后“言者稍众,不复避人矣”。[12](P528)

这种情况下,略懂兵法的欧阳修(4)欧阳修略懂兵法,他对《孙子》颇为偏爱,自己在私下研究战争用人也经常以《孙子》为论据。关于欧阳修对《孙子》的研究,参见吴名岗《欧阳修对〈孙子兵法〉的学习与运用》,《孙子研究》2021年第4期。,只能将克敌制胜的理想寄托在其他人身上。但是当时朝廷选拔的将领,在欧阳修看来并不如意。这在欧阳修上书《论赵振不可将兵札子》以及《论李昭亮不可将兵札子》可以窥探一二。尤其是他在《论李昭亮不可将兵札子》说:“臣窃见朝廷作事常患因循,应急则草草且行,才过便不复留意。”[4](P1550)直指朝廷任用将领有草草任命之举。

庆历四年(1044),李端懿出使冀州。欧阳修热情地写下《送李太傅知冀州》一诗,称赞李汉超“为将勇无俦”,称誉李允则“善觇多计筹”。[4](P755)诗作借用盛赞宋初将领李汉超、李允则,其目的在于激励李端懿。这首诗与欧阳修同年送别王素的送别词在同一节点。王素,字仲仪,与欧阳修同岁。其父王旦是前朝重臣。天圣五年(1027),王素通过考试进入学士院,赐进士出身。庆历时期与欧阳修同在谏院。在谏官任上,王素有不俗的表现。仁宗亲近女色,在王素的谏言下,仁宗将王德用进之二女遣出。[10](P10403)

王素一生三次镇守渭州。第一次在庆历四年(1044)。欧阳修集中不见此次送别王素的诗。而王琪邀请梅尧臣一同送别王素,二人在践行席上赋诗送之,句甚雄杰:

未破河西寇,朝廷尚有忧。

淮南命儒帅,塞上足封侯。

莫擐黄金甲,须存百胜谋。

昔尝经黠虏,今去正防秋。[13](P245)

这首诗中的首句点出了当时社会的现状。西贼未破,朝廷担忧。梅尧臣嘱咐他一方面要为百姓着想,另一方面要小心狡猾的敌人。而诗中“塞上足封侯”则是梅尧臣期待王素建功立业,塞上封侯。

三 前程似锦:仁宗时期送别诗的程式化

欧阳修与梅尧臣送别王素不在一时一地,却在诗、词中不约而同地提及功名。出现这样的现象,首先,与宋人重功名有关。宋仁宗朝被公认为是士大夫思想比较自由开放的历史时期,也被称为宋代士大夫政治发展史上的关键时期。[14](P16)士人重名是一个特有的文化现象。范仲淹就曾说“少小爱功名”[1](P24),刘敞称“济世图功名”[15](P5750),王素也格外看重功名。皇祐三年(1051),王素再知渭州。欧阳修作《送渭州王龙图》一诗,其中有“汉军十万控山河,玉帐优游暇日多。夷狄从来怀信义,庙堂今不用干戈”[4](P204)之句,从这句诗可知当时的朝廷已经不主张战争,将领在边塞可以休闲度日。正因如此,王素给文彦博写了一首诗,这首诗散佚,只有残句:“偶因安帖都无事,空使淹留不见功。”(5)参见《文彦博集校注》卷四《次韵答平凉龙图王谏议素》下“来诗”部分,[宋]文彦博著,申利校注《文彦博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50~251页。文彦博以《次韵答平凉龙图王谏议素》答之。与此同时,韩琦也有一首《次韵答渭帅王龙图》。两首诗用韵一致。可以看出,王素在悠游之余,给两位好友写了同一首诗表达难以建功的苦恼。不久,王素知许州。据其侄韩维回忆道:“尝提十万师,为国扞羌寇。严兵坐大府,诸将无与右。……胜势前已决,威声日西走。功名未及建,得此山城守。”[15](P5113)可见,当年王素拥兵十万,为国扞羌,然而出守许昌之后陷入“功名未及建”处境。以此推想,第一次知渭州,王素对建功立业应该是充满渴望的。

其次,正因宋人重功名,宋人的送别诗与前代相比,扬弃悲哀,关注功名,发生了极大的“变形”。推究前代送别诗,清朝王士禛将《诗经·邶风·燕燕》称为“送别诗之祖”[16](P62),一方面是因其时间久远;另一方面在于它的言情面相,即“可泣鬼神”是也。魏晋时期,官吏职变,均有宴送。“送故”成为风俗。[17]但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交通不便利,离别之后难以相聚,在送别诗中总是呈现出低沉的情绪。唐代的送别观念增强了,并且追求隆重。天子率百官送行,甚至写诗竞赛,编为诗集。这样,无形中就冲淡了送别的愁绪。此外,唐代边塞送别诗,一改古送别诗“有别必怨”[18](P40)。但是唐代诗人并非兼顾学者、官僚为一身,他们送别多以亲朋、故旧为主,所创作的送别诗在一定程度上还停留在“主情”上。

而宋人与前代大不相同。宋代社会是典型的士大夫社会。以科举入仕为分界点,送别依次为送人赴举;送人赴阙;送人致仕;因宋夏战争的特殊性,宋仁宗时期的送别诗又以战争为分界点,可以分为送人使北、送人征西。这些送别诗关注功名,与前代送别诗相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形。

第一,大鹏展翅,前程似锦。

北宋时期,帝王重视科举。大批士人可以通过科举走向仕途。在宋人看来,赴举是一件寻常事。士人需要为不同的人送别,写赴举诗。在诗中称颂临别者的现象在宋初就时有发生,以张咏的《送张及三人赴举》为例:

才雄扬子云,古称蜀川秀。

千载遗英声,三贤继其后。

文章积学成,孝友亦天授。

远郡得充庭,期将免固陋。[19](P16)

这首诗先以称颂临别者故乡贤人为开端,继而赞颂三人的文章卓越,品行高洁,最后认为得贤人入朝廷,会使朝廷免去固陋。这无疑是把三人日后在朝廷的效用放大了。此外,士人往往以“大鹏”来赞誉赴举之人,如李觏《送夏旦赴举》“好共大鹏双奋击,此行有路到南溟”[20](P441)。并且诗人在考前就预期临行者将要高中,如宋祁《送朱进士赴举》:“几日东归荣昼锦,度关遥识弃生。”[21](P2458)又如苏辙《送王适徐州赴举》:“明年榜上看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21](P911)士人在诗中壮行为常态,当无法做出豪壮之诗时,还会表示愧意,如王令《送钱公辅赴举》:“我久疏慵无壮思,聊倾病耳待江边。”[15](P8164)

对比唐宋送人赴举诗,其中表达的情感比较相似,都在强调喜别。而因宋人科举取士人数较唐代大为提升,在送人落第归乡诗上,宋人情绪更为乐观,如欧阳修《送黎生下第还蜀》“一败不足恤,后功掩前羞”[4](P21),又如刘攽《送郑五下第西归》“壮心须慷慨,勿学泪沾衣”[22](P245)。

成功进入仕途之后,士大夫的交际往来难免有迎送活动。宋初士人赴任送别,主要来自士大夫的自发行为。这种自发行为倾向于单人化,其中的感情因素就更加浓厚,通常将离别与“泪”的意象相连,如张咏:“民吏相看有泪痕。”[15](P549)再如潘阆:“离亭相别泪阑干。”[15](P626)稍后,单人送别转向众人送别。众人的感情难以统一,如陈尧叟赴广西,宋白、宋湜等人为其饯行,有同题《送陈尧叟赴广西漕》诗,宋湜诗中有“怜君将命拜新恩,送别都门亦断魂”[15](P596)之句,颇为悲伤。宋白诗则不同,诗中“北阙皇恩从此布,南方沴气必然销”[15](P289)之句,则甚为雄壮。再如陈瞻知永州,朱昂、孙冕、刘骘、李防等众人同时同题作诗,诗中呈现出不同的感情,在刘骘的诗句中就出现了“锦衣归”及“宣皇泽”的言论。语言中涉及了大国的威仪和气派。

宋仁宗时期,公使钱已经在饯别中运用开来,令送行成为一种官方行为。(6)尹洙曾于《分析公使钱状》中提及朝廷在送行之时使用公使钱。曾巩撰文记述了每当有官吏外出任职,辙“约日皆会,饮酒赋诗”[23](P214)。随着公共送别的流行,士大夫集子中往往呈现“高频率”的送别,而送人赴任诗占了较大比重。(7)此统计以《全宋诗》之中的送别诗为主。见表1:

表1 宋人送别诗中送人赴任诗统计

这些诗,诗题中多有“宰”“尉”“漕”“典”“知”“主”“出镇”等字眼。在送别对象上,有送行者的同年,如范镇《送罗胜卿同年提举玉局观》;亦有送行者的前辈,如宋祁《送余姚尉顾洵美先辈》。在内容上,送人赴任诗还常常先夸耀临别者。如胡宿《送祝熙载赴金华主簿》:“数路收才汉得人,物涂聊试半通纶。”[15](P2084)

士人常常运用想象,刻画出一幅幅通过友人治理,所管辖之地民安国泰的图景,如宋祁《送王鼎同年尉荥阳》:“浮凉御风至,澄翠溢荥来。”[15](P2374)有些送别由帝王发起,诏书中提及惠泽生民,这在送别诗中也有体现,如梅尧臣《送施司封福建提刑》:“轻车莫道远,诏意重生民。”[13](P986)官员惠民自然有功绩,功绩书写也时常出现在送别诗中,如欧阳修《送朱职方表臣提举运盐》:“连年宿与泗,有政皆可纪。”[4](P113)送别者还往往想象友人在任上的功绩,可以载入史册,如宋庠《送谢屯田徙治富顺监》:“西征自叱忠臣驭,千古王尊直笔褒。”[15](P2241)而被送之人,对友人所写之作,格外重视。郑獬有《朝贤送陈职方诗序》一文:

康定元年,尚书外郎陈君以殿中丞出贰福州,于时朝中群公故人,咸作诗以美之。陈君家于兴化,而福为邻州,又亲侍太夫人以行,故其诗皆乐道孝养而张以为荣事。陈君既之官,且侈群公之有是言也,刻之石,凡七十二篇,今枢密直学士蔡公为之序。[24](P248)

从这篇序文可以看出朝中故人歌颂被送者,被歌颂者对这些歌颂之词也颇为重视,甚至刻石记录之。相反,有些士人,因送行人所作之诗不合己意,还会要求重作。如梅尧臣的《重送杨明叔》,梅尧臣在前诗中刻画临别者将去之地的美景,其目的在于“将以道彼美而乐乎往也”[13](P698)。而临行者对此不满,按照临行人的“愿以规”的要求,梅尧臣重作一诗以送行。

此外,士人在送别时,还在离别宴席上分韵赋诗,如嘉祐元年(1056),裴煜知吴江,欧阳修令众人以“黯然销魂、惟离别已”分韵赋诗相送。汴京“人情场”上的迎来送往,已经成为平常之事,所以众人和诗只有“离别”不见“黯然”。此外,同为送别张师中,苏颂作《即席分得秋字送张吉老学士移使京西》,韩维有《席上探得游字饯两浙提刑张吉老》,司马光有《送张学士两浙提点刑狱》,众人在诗作中对张师中给予热情的歌颂,但是诗作流于文字游戏,情感意味淡化。

还有致仕送别诗。宋人的致仕制度在仁宗朝得以完成。致仕者衣锦荣归之际,送行者,常常作送别诗歌颂之。它的程式表现在赞扬功绩→感慨艳羡→欢愉畅饮→高歌相送,如蔡襄《送张太傅还乡》“置器功成佚退身,故园南望整车茵”[9](P177),胡宿《送致政吴宾客》“挂冕高辞九列荣,年如园绮尚康宁”[15](P2094),欧阳修《送致政朱郎中》“今日荣归人所羡,两儿腰绶拥高轩”[4](P803)。值得一提的是胡则致仕时,参与这次送别诗人数量庞大,如王銮、周古、张承、赵瑞、温良玉等,他们的创作形成送人致仕的组诗,这组诗无一不是在赞颂胡则。此外,士人有时情思不足,代人送别应运而生,王令有《代人送常州致仕张待制》。其中的张待制,即张昷。张昷与其叔张铸同时致仕,送别者有百余人,为一时之盛。

第二,由景物描写转向爱国杀敌。

澶渊之盟之后,宋辽议和。宋廷实行边鄙无事的政策,对于儒将建功立业并不提倡。如有人有“建功”之心,则会被士大夫抨击为“贪功”[25](P1400)。所以在此时士人描写边塞,想象边塞苦寒,是送人赴边诗的重要内容,如“塞垣古木含秋色”“河朔雪深思爱日”“顺风雕鹗远凌秋”等等。[26](P2)此时描写边塞景色,突出对被送者的怜悯,成为送人“镇边”诗的主流。但是并非每人都游历过边境,关于北方的寒冷的描写,多源自士人的想象。

欧阳修早期送别诗中的北方描写,也与实际经验毫不相干。之所以这样说,是根据欧阳修的生活轨迹。欧阳修三岁时丧父,随母由绵州(今四川绵阳)到随州(今湖北随州)投奔欧阳修叔父,之后一直生活在汴京和洛阳。直到庆历五年(1045),年近四十的欧阳修出镇河北,才真正一睹北方边境的真实面目。在此之前,欧阳修送人使边诗中的北方印象,主要来自他心中对于北方边鄙异地的想象,如景祐二年(1035)张修时赴任威胜军,欧阳修作送别诗:“北地不知春,惟看榆叶新。”[4](P162)威胜军与辽、西夏接壤,在欧阳修的笔下是不毛之地。在他的印象中,那里不仅不知春颜色,甚至烽烟滚滚。此外,欧阳修还有送别史褒武功任之诗:“久作游边客,常悲入塞笳。”[4](P162)武功,属陕西西路京兆府;欧阳修在送别史褒之时,对于这位同年的遭遇深表同情。

元昊寇边之前,宋人眼中主要的外部矛盾在契丹。元昊寇边以来,仁宗朝士人因感到大国受辱,将矛头由契丹转为西夏,如苏舜钦称“本为朝廷羞,宁计身命活”[12](P88),刘敞亦言“国耻吾亦羞,如何扫封疆”[15](P5678)。这时候士人为了鼓舞士气,笔下的苦寒印象退却,如宋祁在《余将北征先送同解》一诗中说:“三冬大雪梁台路,不敢逢君唱苦寒。”[15](P2556)可见战争对送别诗从“唱苦寒”走向豪迈,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基于战争的影响,士大夫还往往激励临行者,据刘攽《中山诗话》:

景祐末,元昊叛,夏郑公出镇长安,梅送诗曰:“亚夫金鼓从天落,韩信旌旗背水陈。”时独刻公诗于石。[27](P284)

汉武帝为了表彰功臣,画有功之臣之像于麒麟阁内,成就了一段佳话。在刘攽记载的这则轶事中,梅尧臣(代梅询所作)借汉将韩信背水一战和“麒麟阁”的典故,表达了他对夏竦招讨西夏的激励。

正是因为士人对边事格外关注,强调边将建功立业;而范仲淹词中又少故实,并且直抒胸臆地流露出“将军白发征夫泪”,缺乏豪迈气象,所以这很可能是欧阳修称范仲淹为“穷塞主”的原因。对此瞿佑颇为认同:

然句语虽工,而意殊衰飒,以总帅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气之不振,所以卒无成功也。欧阳文忠呼为“穷塞主”之词,信哉!……文忠亦作《渔家傲》词送之……岂记尝讥范词,故为是以矫之欤?[28](P379)

所以唐圭璋称:“末句,直道将军与三军之愁苦,大笔凝重而沉痛。惟士气如此,何以克敌制胜?故欧公讥为‘穷塞主’也。”[29](P39)也就是说,从敌我对阵而言,如果总帅士气不振,会影响战争的走势,不利于克敌制胜。所以宋夏关系紧张以来,士大夫意气风发劝人上阵杀敌,鼓舞士气之举不是少数。它成为一种“群体性”行为。凡是被派往北宋边境之地的将领,士人往往作诗鼓舞之,并且诗中常涉及功名,如刘敞《送秦州通判陆学》:“古来成功名,奇偶不可常。”[15](P5719)又如韩维《送北都留台王国博》:“吾知大其业,流远实亦繁。”[30](P82)以及余靖的《送盖太博通判定州》:“燕南赵北边之要,旅拒凭君一策安。”[15](P2677)再如欧阳修创作的《送张如京知安肃军》:“试取封侯印,何如笔砚功。”[4](P161)甚至有人北上游玩,亦提及功名,如李觏的《送路拯北游》:“王师备戎羯,游子念功名。”[20](P407)

钱锺书先生曾说:“宋对汉、唐故地并不能全部恢复……宋代的‘兴朝气象’就大大地相形见绌,宋人的内心里都抱着遗憾。”(8)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第2册《宋代文学》第一章为钱锺书先生所编写。钱锺书先生此论是立足于整个宋王朝而言的。如果分时段来看,宋夏战争时期,士大夫笔下的送别诗呈现出与盛唐边塞诗有些许相似的元素,即在风格上产生了与“盛唐气象”相似的“朝廷气象”。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强调杀敌建功。二者的不同之处是带有“盛唐气象”的唐代边塞诗,在意象组合方面,往往以景物意象和杀戮意象“冰火两重天”的跳跃性组合,营造出鲜血梅花般的残酷浪漫之景。[31]宋代送别诗中的“朝廷气象”则是更多地关注功名,以奇谋代替血腥,呈现出克制的感情,又略带同僚之间的客气。

此外,宋代送人赴任诗还呈现出或雄壮激愤或欢乐愉悦的表象。这个角度,正印证了吉川幸次郎对宋诗的评价。吉川幸次郎在《宋诗概说》称宋诗中贯穿一种哲学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悲哀的扬弃”[32](P25)。而正因“克制悲哀”关注功名,使宋代送人赴任诗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千篇一律的趋势。并且因仕途流转过于频繁,士人应接不暇地参与送别活动,程式化的写作为相交不深的士大夫创作送别诗提供便利。但是由于过多地参与送别,送别诗中的情感退却。这类“缺少情感”的送别诗因基数较大,成为宋诗的主要题材之一。而这类诗作在艺术上难以与唐诗匹敌,又因缺乏情感,成就不如宋词,成为被唐诗和宋词“夹杀”的牺牲品。

四 克制悲哀:送别诗影响下的“以诗为词”

相对于宋诗,绝大多数的送别词保留了离别时的悲哀,构成人类情感的多重维度。但是在“官方”的导向下,送行之际,个人情感退却,出现了言志面相的送别词。[33]所以刘永济评价渔家傲公案:“后人有谓范词可使人主知边庭之苦,欧词止于阿谀人主耳。此论甚正,然范词乃自抒己情,欧词乃送人出征,用意自然不同也。”[34](P43-44)

刘永济所说的送别词在唐五代很少见,而在宋代逐渐流出。纵观宋人的词作,离别之词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凄然而别,泪眼相视。《全宋词》中一共158首离别词,这类作品有128首,约占81%。另一类与送人赴举、送人赴任有关。如应举之类,张炎《台城路·饯干寿道应举》“事业方新,大鹏九万里”[35](P3497);还有送人赴阙,如王安中《木兰花(送耿太尉赴阙)》“征西镇北功成早,仗钺登坛今未老”[35](P749),向子《鹧鸪天·赣上人人说故侯》“赣上人人说故侯。从来文采更风流”[35](P957);又如送人赴战场,邓肃《诉衷情·龙头一语定闽山》“诏书促归金阙,玉带侍天颜”[35](P1109)。这类作品多写悦然而别,故而词中纯然是希冀、鼓励,并无凄婉之意。这类作品数量相对要少,有30余首,约占送别词的19%。这些词套用送别诗中对临别者的歌颂、夸耀、劝勉,有以诗为词之意。

“以诗为词”原本是陈师道对苏轼词的评价。学界对“以诗为词”的关注不仅仅停留在苏轼身上。根据学者谢雪清的研究,先于苏轼的潘阆、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等人已经开始“以诗为词”。[36]具体到欧阳修的以诗为词,谈论者并不多。其实他笔下有十余首“以诗为词”创作的词作。前面所提《渔家傲》(残片),其“近源”来自宋夏战争背景下的送别诗。

欧阳修晚年,另一首“以诗为词”的词作《渔家傲·四纪才名天下重》其“近源”则是宋代的致仕送别诗。全词如下:

四纪才名天下重。三朝构厦为梁栋。定册功成身退勇,辞荣宠,归来白首笙歌拥。顾我薄才无可用。君恩近许归田垅。今日一觞难得共,聊对捧,官奴为我高歌送。[4](P2013)

这首词是熙宁五年(1072)前后,欧阳修在席上赠予赵康靖公(赵抃)之作。词的上阕有“四纪”“三朝”“梁栋”“定册”“笙歌”等字眼,这些字眼是宋人“致仕”之后离开朝廷时,众人为其送别的诗作中常用的。故可以说此处是以诗为词。这两首词,反映出宋人送别文化的两个侧面,即送人出征(赴任)、送人致仕。而送人出征(赴任)以及送人致仕主要偏向“公共送别”,其中的“言志”意味比较浓郁。

与欧阳修同时代的,先于欧阳修以“言志”入送别词的是张先。天圣七年(1029),王鬷知湖州之际,张先创作了《偷声木兰花·曾居别乘康吴俗》一词。词作中“曾居别乘康吴俗。民到于今歌不足”[37](P3)之句表达出对友人政绩的歌颂。治平之际,张先有《喜朝天·清暑堂赠蔡君谟》一词赠别蔡襄,词中“睢社朝京非远,正和羹、民口渴盐梅。佳景在,吴侬还望,分阃重来”[37](P36)之句,想象友人在任上得到当地民众的欢迎。张先送别词中同样想象友人得到民众爱戴的还有《离亭宴·公择别吴兴》:“千里恩深云海浅。民爱比、春流不断。”[37](P93)

熙宁七年(1074)赵抃自成都回汴京,赴越州任时,张先有《沁园春·寄都城赵阅道》[37](P65)一词以送之。这首词以夸赞对方功勋为起始,“心膂良臣,帷幄元勋,左右万几。暂武林分阃,东南外翰,锦衣乡社,未满瓜时”。其中“良臣”“元勋”等词与送别诗中程式化的词汇如出一辙。此年,张先笔下送人赴任词颇多,如《熙州慢(赠述古·般涉调)》《虞美人·述古移南都》。是年九月,张先与杨绘、苏轼、陈舜俞、李常、刘述六人夜半置酒垂虹亭上,作《定风波》词,也就是著名的六客词。张先有《定风波令·西阁名臣奉诏行》[37](P78)一词。首句“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先赞誉友人,继而“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临别畅饮,亦为送别之际诗中的程式。同月,杨绘徙知河南应天府,苏轼徙知密州。苏轼有《少年游(定风波)·送元素》词一首。张先作《定风波令·次子瞻韵送元素内翰》词和之,随后张先又作《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饯苏轼于杭州中和堂。

学界多认为苏轼词作始于治平年间。他早期的送别词如《祝英台近·挂轻帆》《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等,无一例外地沿用了前人对离恨的表达。苏轼与张先相识于熙宁四年(1071)。在张先的影响下,苏轼的送别词发生了变化。首先,对比苏轼与张先送别杨绘的词作,可以看出,苏轼词中的离别悲情还留存些许,尤其是词尾“须看,泛西湖是断肠声”[38](P102)。而张先送苏轼之词,示范性地将离别之时的悲情淡化。随后,苏轼创作了《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等词,词中以歌妓的视角打趣友人,离别的悲情气氛消弭。其次,苏轼的送别词在量上也有了突破。熙宁七年(1074),苏轼创作了十四首送人赴任词。其中《虞美人·为杭守陈述古作》,词的下阕写夜景祥和、静谧,暗示在陈襄的治理下,当地政风良好。政通人和,已经出现在苏轼的送别词中了。值得一提的是苏轼送别杨绘的《南乡子·旌旆满江湖》[38](P99)。这首词中“旌旆”“舳舻”“捷书”亦为送别诗中的程式化的表达。而这首送别词已初具豪放之风。

跳脱出送别,张先词中出现的“心膂良臣”“西阁名臣”的形象未尝不是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的“羽扇纶巾”的儒将形象提供参照。而苏轼词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亦化用了欧阳修《送李太傅知冀州》一诗中的“出入若变化,谈笑摧敌谋”[4](P755)。值得一提的是苏轼与王素之子王巩交游颇深。苏轼有《三槐堂铭》记录三槐王氏的发展。关于王素,根据苏轼的记忆,王素自许州移镇平凉之际,“方是时,虏大举犯边,转运使摄帅事,与副总管议不合,军无纪律,边人大恐,声摇三辅。及闻公来,吏士踊跃传呼,旗旆精明,鼓角欢亮,虏即日解去”[39](P604)。王素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仪获得了苏轼的肯定。此后,苏轼还在《王仲仪真赞》中对王素极度褒扬。可以说仁宗时期的士大夫,在人物形象与文学创作上,为后来的东坡范式的形成,提供了重要参照。

上述内容涉及诗与词两方面内容。大多学者对宋代的诗、词有这样的看法,其一,诗词的地位不同。诗歌在于言志,宋词则偏向言情。而宋诗悲哀情绪的抑制由宋词来代偿。[40]其实这是从诗词的文体的大方面来看的。而言志词从酝酿到生成,有其自身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其二,有人认为北宋初期,词体尚未独立成熟的阶段“以诗为词”是舍此别无他法。而从欧阳修、张先等人的所作的送别词来看并不是如此。他们都是词作的行家里手,也都精通于以“婉约”来述离情。但是在送同僚赴任的场合下,他们都令词承担了诗作言志功能。特别是送别与自己关系不够亲密的同僚时,所作诗词往往偏于程式化。而这种程式化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为词作走向豪放提供了路径。其三,关于宋词中的“东坡范式”,大有异军突起之态。[41]如果单纯地从词的发展脉络来看,豪放词不是横空出世的。宋人的送别诗中的言志因素,对豪放词的生成有重要推动作用。

五 欧不如范:豪放词的两种道路

最后,欧阳修、范仲淹两首《渔家傲》的风格都属于豪放词。豪放词在题材上可分为咏物、怀古、交游、节序、写景、祝颂、隐逸、军旅、哲理、时事等。不同的题材,所带的感情基调不同。不少学者注意到豪放词的伤感基调,如木斋、王恒展等人。(9)参见木斋《稼轩词本质特征新论》,《中州学刊》2005年第4期;王恒展《论宋代豪放词的感伤情调》,《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5期。其中王恒展指出伤感基调的豪放词代表作之一,就是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他认为范仲淹此词“在文人词中实在是一种开创。也正是这种开创,使宋代豪放词一开始就蒙上一层感伤的色彩”[42]。

的确,那些耳熟能详的豪放词,往往具有伤感基调。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者透露怀才不遇的情绪,后者表现出对人生短暂的思考。此外,黄庭坚的《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表现出功名的虚无感,而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则表现了请缨无路的悲愤。

这些“耳熟能详”的豪放词之外,还存在另一种豪放词。这类豪放词与欧阳修所写的《渔家傲》比较相似,其特点是多用豪言壮语但缺乏情感,如南宋张镃的《满江红·公为时生》(贺项平甫起复知鄂渚)[35](P2136),作者在词中歌颂项安世如廉颇与李牧,又称其能“用真儒、同建太平功”,有谀奉之嫌。邵缉有《满庭芳·落日旌旗》[35](P1247)一词,这原本是一首歌颂岳飞词。因其中“旌旗”“剑戟”“塞角”“威名”“麟阁”等词汇,与送别诗中程式化夸赞临别者的词汇相似,所以黄元振在评价这首词的时候还要为其辩护:“此词句句缘实,非寻常谀词也。”[6](P360)

跳脱出送别的领域,宋词中许多豪放词因与送别诗中趋于程式化的词汇相似亦被蒙上“谀词”的名声,如祝颂、宴饮、节日等题材的词作。以黄庭坚的祝颂词《鼓笛慢·早秋明月新圆》[35](P387)为例。这首词大开大合,笔力雄健,可称为豪放词。词中“汉家飞将”“千骑风流”“封侯万里”“写凌烟像”等语,却有谀奉之嫌。所以,研究者在谈论此类作品时,往往只论题材,不论风格。(10)研究者往往将词作按类型进行分类,如社交词、节日词、祝寿词,却很少论及这些作品的风格。参见王伟伟《宋代社交生活的“新宠”——从宋代社交词的定量分析谈起》,《东岳论丛》2012年第4期;贺闱《柳永节日词研究——兼议其帝京情结》,《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王慧刚《祝寿词所见宋代士人思想意识》,《北方论丛》2013年第2期。之所以造成讨论的尴尬,一方面是一种风格难以涵盖多重题材,另一方面是因为过多近乎程式化的词语使风格逐渐淡化。作品风格被淡化,特点被削弱,它就难以深入人心。

解释这一现象可以套用王国维的词学理论。首先,王国维把词作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所谓无我之境,即作品与作者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有我之境则是所写之物皆着我之色彩。而上述作品,因程式化的词汇挤占了过多的空间,导致作者的情感受到“压缩”,少有真情流露。以至于它们既难以归类于无我之境,又难归类于有我之境。其次,无论是送别词中的情还是祝颂词中的景,与作为读者的我们相“隔”。(11)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见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99~300页。所谓“不隔”,即在感情上读者通过文字可以达到共鸣。而关于写景也就是写眼前之景,才是不隔。而之所以“隔”,是因为我们并不是作者真正想表述的对象。他们所赠之人才是作品的第一读者。而第一读者的“满意度”直接决定了这些词作的数量。宋代士大夫生活的圈子必然涉及送别、祝寿、宴饮等领域,所以纵观两宋词坛,这样的作品颇多。

然而我们不能将其都视为谀奉之作,要正视其功能性。一方面,宋人重视太平无事,宋夏议和之后,北宋词坛词作中对杀敌的描写并不常见。欧阳修在词作中希冀友人杀敌建功可以称之为记录当时士人心态的活化石。另一方面,士人在诗词中对友人的推崇,鼓舞士气,敦促其关怀民生,建功立业,这在某种程度上对宋仁宗朝良好士风的形成,以及对赵宋王朝名臣的生成具有重要促进作用。

结论

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是一首饱含深情的词作,随着时间的流转,广为流传。欧阳修有同题之作送别王素,却被历代评点家诟病,称其为谀奉之作。虽然欧阳修所作为词,但是解释其是否为谀奉之词要从送别诗着手。其一,宋代是典型的士大夫社会。士大夫任上的轮转,促进了不同地域之间士大夫的交际往来。加之宋人重视功名,在送别友人赴任时,总会提及建功。此外宋人还会想象友人治理一方,获得当地人民爱戴。这成为宋人送人赴任诗的程式化表达。其二,宋仁宗时期,宋夏战争又将送别诗推向高潮。士人在送别之际,饱含对友人奋勇杀敌的期盼,情绪十分激昂。这一时期士人送别,尤其是送人镇守边境,诗作中总是出现杀敌、建功的言论。这亦形成程式。而这两种送别是宋人送别诗的重要组成部分。

欧阳修的《渔家傲》就产生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一方面基于主战思想,欧阳修渴望朝廷派出可靠将领出镇边境,克敌制胜。另一方面,欧阳修运用了送别诗中程式化的表达方式以诗为词,创作了这首词。

欧阳修的这首词被历代评论家称为谀奉之作,原因在于:一方面评论家对当时的政治生态缺乏考察,忽略了宋夏战争之下欧阳修的主战心态;另一方面评论家对当时的文学生态亦缺乏认知。这一时期士大夫多将词作运用于交际应酬。纵观此时的送人赴任词,的确与送人赴任诗在风格意趣等方面有相近之处。士大夫将词作运用于同僚送别领域,将诗作中的言志情绪延伸到词作中来,是一种突破传统的大胆尝试。虽然在艺术上不够完善,却为日后的东坡范式提供了重要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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