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结束了战斗

张明萌

图/《声生不息》

2023年7月2日，李玟通过中华玟迷联盟官方微博发布了一条40秒的语音消息，她对歌迷说：“亲爱的，我是CoCo，感受到大家对我的爱跟支持，你们做我的后盾，我会加油，希望你们自己也身体健康快乐，我非常想念大家，我再努力努力。爱你爱你。Thank you so much for the gifts.”

2月，她因左腿旧疾复发进行了手术，此后进入恢复期，许久未在公开场合露面。这成为她留给大众的最后一条语音消息。

7月5日晚9点，其二姐李思林发布微博，称李玟于数年前不幸患上了抑郁症，长时间与病魔斗争，可惜近日病情急转直下，于7月2日在家中轻生，送院后一直昏迷，经医院团队努力抢救及治疗，最终于7月5日返魂乏术，与世长辞。

“希望大家除了怀念CoCo，更希望你们分享她那标志的灿烂笑容、真诚待人及传递善良爱心给你们身边每一位，延续CoCo的心愿 - 让所有在她身边的人感受到她的爱和快乐。CoCo在世间尽管停留不久，但她的光芒，永垂不朽！”李思林在微博中写道。

消息一经发出，迅速登上各大平台热搜第一。由于事发实在突然，5日晚上微博热搜第一“李玟去世”下面的第二条是“快告诉我这是假的”。观众当然有理由不相信：她还年轻，才48岁；她在镜头前总是那么开朗乐观，标志性的笑声极具感染力，怎么可能会轻生？出道以来，她总是昂扬拼搏，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女战士，这怎么会是她的结局？……总之，在一片惊愕中，我们这代人也终于体会到了二十年前张国荣、梅艳芳去世时上一辈人的失落。

1975年，李玟出生在香港，9岁移民美国，1993年回香港参加歌唱比赛出道。今年是她出道30周年。2000年前后，大街小巷都在放着李玟的《DiDaDi》《好心情》《真情人》《Sunny Day》《想你的365天》等曲目，听众翘首盼望她在华语音乐上更进一步时，她进军国际，出了全英文专辑。2001年，她成为首位（截至目前也是唯一一位）在美国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献唱的华语歌手。

对于华语乐坛而言，李玟是一个巨大的礼物。不仅因为她在音乐上获得的成就，更因为她有着当时难得一见的洋气、热烈、活力，头发一会儿黄、一会儿红，衣着大胆，妆容出挑，不惧狂野，也能深情，满溢世纪之交的激情和希望。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成为那个时刻的代表。

更可贵的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份形象因她的完美主义和极度自我苛求而得以全数保留，从外貌、声线到精神内核，持续绽放光彩。时代更迭，她或许不似从前傲然立于潮头，却总能安坐不败之地。旧人眼眸闪烁，新一代观众得以一窥华语音乐鼎盛时代顶尖女歌手的风采。

李玟出道时，需要起一个英文名，她本名Ferren太难记了，二姐提议就叫“COCO”吧，因为“COCO听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狗狗”。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往后三十年，她将用自己的音乐和人生为这个英文名附上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含义——歌手李玟。

《我是歌手》 第四季第二期，李玟演唱張震岳的歌曲 《爱之初体验》 。李玟最终获得第四季歌王称号。图/《 我是歌手》

一见你就有好心情

李玟正处在人生的第四个本命年。在观众印象里，她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她有一双大眼睛，但是常让人忽略掉它们的大，因为她一笑起来就眯着眼，嘴角从来都是往上翘。《我是歌手》的工作人员回忆，李玟连生气都在笑。

在这档节目里，她眉眼弯弯地告诉歌手信，自己是遗腹子，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钢琴，也学不了钢琴，能唱歌、会唱歌完全是从广播里听来的。“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不掩饰自己对乐器的不通、不掩饰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不掩饰自己苦难的童年，说这一切还是笑眯眯的。”

2016年，李玟出现在《我是歌手》第四季的舞台上，在13期节目里，她游刃有余，各种曲风信手拈来，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不输刚出道时的风范——演唱《Nobody》时，她重现了“电动马达臀”的招牌动作，这是她早期的扬名利器之一。更厉害的是她的嗓子，尽管经历过黑暗的倒嗓时期，但节目中，她的嗓音听起来已经重回巅峰，经验和阅历为她装配上更完备的技巧和更浓烈的情感，歌声里较从前多了更多故事，不需要复杂的转音也能听得人百转千回。

决赛中，她演唱了代表作《月光爱人》——2001年，她就是带着这首歌走上了奥斯卡金像奖颁奖礼的舞台，成为这个舞台上第一个献唱的亚洲面孔。观众惊讶地发现，此刻的她，竟然和15年前一样，能穿进当时那条红色连衣裙。时光匆匆过，却仿佛不曾打败她。

她的开朗个性、热烈舞姿和迷人声线从1990年代至今绵延29年，曾陪伴几代人的成长。

1994年，李玟从香港转战台湾发片，一举成名。1996年，音乐人姚谦为她制作专辑《CoCo李玟》，她的性感和热烈被放大，成功从一众情歌女歌手中脱颖而出，专辑在台湾获得75万张的销量成绩，她终于在乐坛站稳脚跟。姚谦回忆：“当时大部分女歌手走的都是贤淑路线，李玟是ABC，性格爽朗大方，这种洋妞形象在当时的台湾乐坛还没有，媒体都觉得特别新鲜。”此后几年，她的歌曲红遍大江南北，专辑销量几度破百万，还作为华人唯一代表赴巴黎为世界杯足球赛开幕式献唱，成为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的表演嘉宾。

1999年，李玟签约美国索尼音乐，正式进军美国市场。记者问她为什么要去美国，她回答：“从小到大，我听到的有代表性的歌，好像都由外国人唱，惠特妮·休斯顿、玛丽亚·凯莉，我想怎么没有中国人的份？我们也一样有才华，只希望有一天美国本土唱片公司签亚洲人，在美国出唱片。”

在公开露面中，她总是展现出乐观、阳光、积极的气质，与她合作过的音乐人、采访过她的媒体人及各个节目的工作人员谈到她，都是赞美之词。凌晨4点录完节目回酒店，看到守候一天的歌迷，她会停下来与每一位对话，至少花上半小时。娱乐圈的八卦绯闻铺天盖地，却几乎没有负面新闻在她身上逗留。她为数不多的与负面新闻沾边，一次是近乎毁掉她职业生涯的倒嗓，一次是一段坚持多年最终破裂的婚姻（传闻）——她都是受害者。

无论在演出中、真人秀里还是访谈时，她的形象都极为正面。她总是真诚交付，坦荡对话，说自己才是永远给自己最大压力的那个人，却叫所有人“过好每一天”。她乐于调侃自己。在一次演出中，她演唱《DIDADI》，与观众互动，用各种高低音调重复七次“滴答——抵达——地大……”这段视频被剪辑流传，她在节目《声生不息》录制现场重现了那一段。

2022年7月，李玟在百花奖上演唱时走音引发讨论，她发布微博真诚道歉：“很懊恼难过，耳返确实出了问题……我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了表演。我真的很惭愧，很抱歉……下次一定更加努力展示一个最棒的表演给大家。”

在一档音乐节目录制中，她因赛制不公对着节目组发火大吼：“瞎的，大家都在看，导演请给我一个规则”；“为什么七十多分有第二次机会，八十多分没有。”这段被现场观众拍下发到网上，她的正直大受好评。

自2004年第一届《超级女声》开始，便有许多选手选唱李玟的歌。2005年第二届《超级女声》中，何洁一度被称为“小李玟”。同样是这届比赛，杭州选手胡叶新演唱了李玟的《过完冬季》，其夸张的表现和不算完美的嗓音至今仍被网友津津乐道。曾有一位主持人在访谈时将胡叶新唱歌的视频放给李玟看，李玟的评价是：“她好有自信！”

总之，或许是受成长环境的影响，李玟身上有一种美国式的自信开朗。有她出现的地方一定有笑声，有她在的场合绝不会冷场。在2022年的综艺节目《声生不息·港乐季》中，歌手们第一次见面，彼此不熟络，李玟一出现，挨个拥抱问候，场子马上热起来。她本人就像她的代表作《好心情》中唱的那样：“一见你就有好心情，不用暖身，就会开心……有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着冰淇淋……不用怀疑，你就是有这种魔力。”

2021年，李玟三姐妹为妈妈庆祝生日。图/CoCo李玟

好是更好的敌人

但李玟的人生不像她展现的那样轻巧。或者说，为了实现她展现出的那份轻巧，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这努力的背后是一种东方式的中华传统价值观，包括但不限于“永远拼搏”“报喜不报忧”“不蒸馒头争口气”和“家庭为重”。因此，她其实常年处于紧绷之中。她曾回忆，从当歌手那天起，就养成了每晚复盘的习惯，她摘抄过一句话，“Good is the enemy of great（好是更好的敌人）。”“你不能觉得够了，你永远可以更好……我喜欢把自己的极限推到极限。”

李玟認为，这种观念来自母亲——7月2日当天，正是母亲最早发现她在香港寓所轻生。她的父母都是北大毕业生，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三个女儿到香港生活。母亲非常严格，希望三个女儿在各方面都能做到完美。李玟回忆，母亲是一个很敬业的医生，给所有病人治疗完才肯吃东西，饭早就冷了。所以，她从小就认为人生就是“努力工作、奋斗，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

她在《我是歌手》中的明星经纪人沈凌回忆，节目期间，李玟一直吃西兰花加土豆丝，以保持最好的体形和皮肤状态。登台前实在饿了，就吃一根香蕉垫垫肚子。李玟说：“做音乐没时间吃东西，吃得也特别谨慎，像冰冷的东西已经三个多月没碰了，包括最爱的冰淇淋不能吃，冰水不能喝，辣的食物、酒更加不可能。平时我喜欢吃蔬菜，可能会很多天不吃肉。对于肉，我能不吃就不吃了。”

在一次采访中，李玟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子，机会是给准备好的人。所以我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prepare myself，永远都在排练，永远都是在工作。”

18岁那年，她从美国回香港参加比赛，经常排练到凌晨一两点，到3点出发去比赛。第一张专辑发布后，她凭借《我依然是你的情人》走红，但公司每个月只给三四千元台币，平时只能吃泡面和面包，绕着台湾跑宣传。她每次都拎着化妆包坐火车，曾从台南一路站了8小时，半夜才到台北，到了又马上去录音，因为凌晨的录音棚最便宜。随着熟练度的提高，她能在5点前录完两首歌。

工作量增加后，她上午去电台，下午录电视节目，晚上跑校园，结束后去录音，没时间吃喝、上厕所。由于工作强度太大，她在一次演出中晕倒，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还患上了膀胱炎，住院十天才有好转。住院期间，她发现自己的腿细了很多，出院第二天就去拍了专辑《Brave Enough To Love》的封面。

“因为机会很难得，机会来了要更加珍惜，所以就是会很努力。那个时候我以为做歌手就是要这样子的，怎么可能还去挑活，啊这太辛苦，我怎么会知道呢。要有这些很苦的日子才知道好的日子是怎样的。”她回忆。

她总能将最好的一面展现于人前。第一张英文专辑《Just No Other Way》发布会前，她染上流感，发着烧躺在床上完成了妆发，经纪人问她是否取消记者会，她说：“你给我5分钟。”5分钟之后，她蹦起来，说了一句Lets go。上台又唱又跳了足足45分钟，下台后彻底垮掉，被经纪人抱回酒店房间。

年少时在排球队的李玟。图/CoCo李玟

在一次演唱会中，她一脚踏空，以为自己腿断了，仔细看看，发现是掉了一块肉，拿卫生纸包上又继续唱跳两个半小时。下台后，化妆师发现她腿上全是血。她在采访中说：“痛死我了。 我在舞台上是忘我的，忘记所有的一切。我不要后悔，我在台上就是要毫无保留，全部丢下。”

“演唱会很多都发生在周末，礼拜六的那3个小时，观众可以选择跟自己的另一半在一起，去吃顿大餐，或者去别处游玩，但有一些人选择跟我在一起，我就希望他们能觉得这个时间花得值。100%还不够，要有150%的值得。”

2013年，李玟发布专辑《盛开》，她特别喜欢其中一段歌词：走进舞台正中间聚光灯的焦点，忘记隐藏的伤痕累累，笑容的背面即使还渗着血，你不会看得见我流过多少眼泪。“我没有后悔任何东西，我想做的全部都做了。”她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I love what I do（我喜欢我做的事），I love music（我喜欢音乐），我喜欢唱歌，这个永远流在我的血液里面。我一直希望能唱到老。”

但她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在奥斯卡现场之后，她的嗓子出了问题，2006年彻底失声，连说话都难以做到。那年她31岁，却被迫提前面对一名歌手职业生涯的终结。经过两年时间，她终于慢慢把声音找了回来，但她已经开始恐惧舞台，直到站上《我是歌手》的舞台，她才找回信心。但节目后半程，她大病一场，全身痛、讲不出话，靠针灸才得以起身。嗓子因支气管炎失声，只能用假声演唱，唱完她崩溃了，“我很惭愧，我不该拿这样的表演出来。”沈凌回忆：“她不能容忍自己在舞台上是不完美的，在化妆间崩溃了将近一个小时。”

再往后扛不住的，便是她的腿了。2023年2月，李玟在微博发文，自陈左腿天生有缺陷，两岁时手术，独自住院，“记得当时我的病房还有两百多个小孩，他们的惨叫和哭声都让我很难忘，也很为他们难过，只希望他们赶快好起来，而我却隐藏自己的痛，从不跟任何人诉说。”

病痛中的李玟。图/CoCo李玟

当年的治疗结果并不理想，这么多年她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仅靠右腿支撑全身，每次跳舞后“腿都痛得要命”。2022年10月初，她在排舞时触及旧患导致髋关节移位，在没有软骨的保护下，神经线被压住了。她说自己忍受痛楚很多年了，现在已无法正常生活，必须入院接受治疗。人们惊愕于她这些年如何能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也心疼她终于撑无可撑才展露脆弱。

2023年3月，李玟腿部手术完成，她发布微博：要重新学走路，但是我可以的。她叫自己“女战士”。

“女战士”也有软肋。李玟曾在很多场合提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小时候，妈妈带她看星星，告诉她，“你找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就是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在《我是歌手》的比赛中，李玟唱过一首《你》献给父亲，“一个从未见过的你/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一件不可能的事实/我要抓着你的手要对你哭/求你别再离开我。”

这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李玟对完整家庭的依恋和执着。2011年10月27日，她与大自己16岁的利丰集团执行总裁乐裕民结婚。婚后她一度淡出公众视野，将家庭放在首位，心甘情愿做一名家庭主妇，从不搭配衣服，每天给老公煎牛排，教继女唱歌。《我是歌手》导演洪涛邀请她参加节目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要等一下，必须先经过家人同意。

节目期间，有记者问她，“做天后和做家庭主妇哪个更难？”她说，“煮东西是最难的！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给全家人做一桌非常棒的饭。”

对于这段婚姻以及相关的传言，李玟和家人从未正面回应过。

2023年5月20日，李玟在微博上发布了歌曲《战歌》，这是她生前的最后一首歌曲，她在歌里唱：“伤痛过，血泪模糊过，怀疑过，也重新来过，向命运承诺。”她说：生活要面對很多困难和伤痛，勇敢去挑战，去追求，你就是战士。

2023年7月5日，战士结束了战斗，从此她再没有困难和伤痛。

（参考资料：《李玟 事关如何活得越来越像你爱的自己》《李玟去世，她为世界奉献好心情到最后一刻》《李玟：并不完美的完美主义者》《独家专访李玟：我就是冲着歌王去的》《李玟的Diva故事 | 着调专访》《为什么说她才是唱跳天花板》《李玟：我害怕被遗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