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占东
一
跑口外的营生千千万,最好的营生莫过于当“二地主”,这话说起来已有些年头。当年杨满囤跟随父亲杨德利从八门镇来到后套,看到茫茫八百里平川,眼睛瞪得像铜铃,许久才指着一块地对旁人说:这块地放在我们八门镇,可是一块好坡地哩!旁人满脸疑惑,问他:好好一块平地,咋要变成坡地呢?他又呆了许久,才慢悠悠感叹道:八门镇没这么宽展的地方呀!我们八门镇的黄河峡谷,除了沿河有窄窄几十里滩地还算平整,其余都是立在沟壑里的坡地,一条几里长的深沟,两边的坡地像挂在上面,要想再放一块地进去,只能立起来。杨满囤眼馋后套平展展的土地,想着如果搬到八门镇该多好啊,可想一想没处放,不觉发出一声轻叹。
杨满囤后来成了八百里河套尽人皆知的“二地主”,将土地经营得风生水起,杨家的后人说,若不是赶上那个动荡年月,他们杨家在后套的好日月就不会倒。当“二地主”就是从蒙古人手中包赁土地,化整为零转租给同样跑口外的庄户人。当“二地主”跑口外的人没有人不向往,可要想当“二地主”必须有当地主的本钱。本钱多少?最少也得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
杨满囤第一次到五当召租地才二十刚出头。那几年他跟随父亲往返后套和宁夏跑驮队,挣下一牛车白花花的银子。年过五旬的父亲问他做甚买卖最省心,他梗了梗被大青山上的风吹黑的脖子,说:当地主!父亲杨德利做了一辈子买卖,知道生意场上的事山高水低,危机四伏,当年自己父亲杨逢春,就因为做生意惹上一场官司,被判斩监候,花光家中银子才捞回一条命。他拉骆驼跑宁夏当了大半辈子皮毛贩子,见多了戈壁滩上累累白骨,一心想着让儿孙更弦易张做些省心的营生,见儿子说当地主,就毫不犹豫将地窖里的银子全拿出来,让他到大青山上最大的喇嘛庙五当召“挂”地。
“挂”地就是租地。当“二地主”租地,有别于佃户向地主直接租地。“二地主”租地是为了让自己当地主,佃户租地是为了种地,所以杨满囤去五当召向庙里租地,决不是几亩几顷,而是按里算。庙里将能出租的方圆百里土地都“挂”在他名下,自己当“大地主”。对杨满囤来说,他非常受用这个“挂”字,从我们八门镇到后套,只有买大家伙,才配用“挂”字,如买炭,人们叫“挂炭”,买几百石粮食,人家叫“挂粮”,买几车蔬菜,人们称“挂菜”……他用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向庙里租茫茫百里的土地,自然只能说“挂”地。
那年正值隆冬时节,大青山上的风像大青山的石头一样坚硬。尽管五当召所在的敖包山隐藏在大青山的褶皱里,可杨满囤依然能感到风吹过的力度,像牛皮鞭子抽在脸上,疼痛带着血肉一丝丝往下剥。那天,杨满囤奉父命到庙上找了管事的大喇嘛,几经商量达成“挂”地协议。喇嘛办事大大咧咧,只伸出一个手指,说只要给庙上奉送一牛车元宝,召庙60里开外的地尽皆挂在他们杨家名下,任其租种或放牧。杨满囤大喜过望,想一想召庙60里外就是土默川平原,那该有多少土地啊!当下二话没说,就领着喇嘛指派的院公到川道上划地界。院公虽不是喇嘛,也同样是蒙人,穿着水蓝布蒙古袍,说起话来呜哩哇啦,间或还夹杂几句蒙语,让杨满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且院公嗜酒喜肉,秉承蒙古兄弟的性格,只要喝酒吃肉,一双锹头大的手掌,就会在胸前呼呼乱?一通,说这个好办,说那个伊赫赛音(没问题)。那些天,杨满囤领着家丁陪院公走遍了土默川平原,五当召山下的大片土地,远远近近不是羊圈就是牛棚,60里牧场将召庙紧紧包裹在山上,既保证喇嘛清修,也满足庙上放牧。60里之外仍旧是草原,院公领命划界,就是将界碑放在草原与牧场之间,以确保将来“二地主”杨满囤在60里之外开荒种地。杨满囤原本对喇嘛的意思心知肚明,不过遇上院公这么个酒肉朋友,不免心中打起小算盘,觉得将界碑越靠近牧场,对他越有利。土地多少不必细算,关键是牧场上的牛羊粪便,对于以后草原变良田,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想到这一层,杨满囤对院公百般讨好,一日三餐酒肉管饱。立界碑那天,他陪院公在马车上喝酒,让马拉着界碑一直向召庙的方向奔跑,他俩从出发就开始喝酒吃肉,在凛冽的寒风中享受烧酒带来的热度。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杨满囤再一次看到马车外一闪而过的羊圈牛棚,才让马停止奔跑。院公已喝得东倒西歪,一双大手仍旧在胸前乱?,嘴里不断讲着呜哩哇啦的醉话。杨满囤告他,估计路程差不多了,院公又?一下手说:伊赫赛音。于是杨满囤就让家丁将界碑埋在牧场上,自己下车撒泡尿,看一眼四野苍茫的大平原,不觉骂道:我日他先人哩,要将这地放在八门镇,还不将河填平了!
杨满囤用一牛车银子变成土默川的“二地主”,第一年向外租地,仅召庙牧场上的牛羊粪就换回一牛车银子,这让杨家的家业在短短几年得到迅速扩张。奔波了大半辈子的杨德利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转手之间能将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又赚回来,而且经年累月会愈赚愈多。在他们八门镇杨家的历史上,从他父亲杨逢春开始,他们杨家的家业就从八门镇一直延伸到口外。父亲最早在口外拉骆驼,摸清商道后开始做皮毛贩子,将青海宁夏及口外后山一带的各种皮货贩买到包头或归化。皮毛生意做大后,父亲又与别人合伙在包头城开了作坊,专门加工狐皮貂皮等各种名贵皮货,后來又与绥远厅衙门合作,开办了另一处作坊,用各种名贵皮货为衙门制作官帽。应该说父亲的皮毛生意自开办官帽作坊以后,已经登峰造极。这种生意属于官方买办,一个跑口外的庄稼汉能与衙门建立某种关系,虽然从八门镇杨家的历史上看算不了大事,但从他们这一支沦为土里刨食的人家看,确实是祖坟上再一次冒青烟。大清官员的身份标志为“顶戴”,“顶”是官帽,“戴”是朝珠,这两样东西是官员的脸面,父亲的官帽作坊直接为衙门制作脸面,可想而知,这是多么荣光的生意。而父亲杨逢春毕竟是个农民,是一个钱褡子里白花花的元宝嘎啦嘎啦作响的生意人,他只惦记自己的狐皮貂皮有多少张变成了衙门所需的“红顶子”,有多少颗高价购进的红玛瑙绿宝石镶在官帽上,当然更关心衙门的订货量和价格。这也是父亲日后遭遇不测,让他们杨家原本蒸蒸日上的日子一下子重回冰点的重要缘故。
“做事不能太贪心,太贪心会有祸端啊!”就在杨满囤将界碑立在召庙牧场上那天,杨德利听到儿子向他炫耀自己的才智时,他突然又想起父亲的陈年旧事,不免发出一句无端的感叹。
杨满囤已无数次从父亲嘴里听到祖父的故事,却对杨德利的忠告充耳不闻。在他看来,祖父杨逢春将手中的一副好牌最后打得稀巴烂,并非出自祖父的贪心,而是那种官商勾结的营生,本身就存在极大风险。那年,祖父的官帽作坊将原本只能给衙门专门定制的红顶子卖给富商,将衙门的脸面卖给想借官帽装点门面的人,看似出于贪心,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冒充官员事件和由此牵扯出的衙门官员贪腐案惊动宫廷,也许仅凭卖了几顶貂皮帽子,祖父这位小小的手工作坊老板压根不会被株连。况且,几个富商并不是戴个红顶子就能冒充官员,其中缘由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只不过衙门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硬拿祖父开刀,一个小老百姓被押到山东问罪,本身就说明官场之险恶与卑劣,说明官商勾结的生意,商人永远是官员的一个棋子,其中风险可想而知。
杨德利劝诫儿子的同时,也为杨满囤的精明干练而沾沾自喜。皮毛贩子毕竟是皮毛贩子,看到儿子四平八稳坐在土默川平原上当“二地主”,不费吹灰之力赚回成堆的银子,便觉得他们杨家在口外的家业又一次咸鱼翻身。当年父亲被押往山东问罪,花光口外赚下的所有银子,要不是父亲在生意最为辉煌时,在八门镇买下近百顷良田,他们一家日子也许会沦落到更为悲惨的境地。而事情的结局恰恰是天无绝人之路,尽管父亲的官司花光家中所有银子,盘出去包头城两处作坊,但靠著八门镇那些田产,当父亲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回到家中,仍能看到祖辈传下来的四合院威愣愣伫立在村子中央,这也重新激发了父亲的斗志,即便他再无体力重返后套,可直至临终前,仍忘不了叮嘱他道:后套那可是个好地方,咱们家的皮毛生意丢不得呀!
父亲的临终交待对杨德利而言,已深入骨髓。杨逢春在将皮毛生意由毛皮贩子发展为作坊主时,不仅在八门镇购买了良田,还在后套的达拉盖,为杨德利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来自牧区,自然为杨德利日后重返后套铺设了一条牢不可摧的捷径,父亲去世后,即便他依然沉溺于八门镇近百顷良田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耐不住媳妇胡氏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口外的长长短短,那时他仿佛听到父亲从坟墓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斥责声,不得不背起行囊一步三回头走向后套。杨德利重操父亲旧业,在父亲曾经有过的荣光中,一直对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保持警惕,尤其对来自官场上的买卖总是拒之门外,用他后来对儿孙讲的话说:还是守着自个的地最可靠。胡氏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他除了让老三杨满囤到达拉盖帮衬自己,老大杨米仓送进河荫书院,老二杨满仓驻进杨家寨兵营,两个儿子均留在八门镇,为他守着杨家川道上近百顷良田。
他知道,无论他们杨家在后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生意,父亲杨逢春留在川道上的那些田产,将是他们家永远不可丢掉的本钱。
二
杨满囤在土默川当“二地主”第二年,开始大修土木。为了修建比八门镇祖屋还威势的房子,刚开春他就在跑口外的人流中大肆招募各种匠人,石匠、木匠、漆匠、泥水匠、瓦匠……天下七十二行的匠人,他统统收归门人,既是自己的家丁,也按手艺人的标准给予生活上的礼遇和工钱上的优厚待遇。
每天看着庄子里出出进进的人群,杨满囤二十多岁的眼里闪烁着老成持重的幽幽光芒,在他眼里,那些匠人和土默川平原上一望无垠的土地一样,都能使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翻上几个滚,发出比祖父杨逢春钱褡里更响亮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早在跟随父亲杨德利贩卖皮毛时,在茫茫戈壁滩上他最高兴的事不是收了几张上等皮货,而是能看到漫漫沙土路上络绎不绝的人影。有人影的地方必有商队,当然也有皮货和食物,跟着这些人影走过戈壁滩,无论遇上狂风沙暴,还是豺狼虎豹,都能化险为夷。“每个人肩上都有两团火,人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大火炉,一切邪恶都会在火炉里化为泡影!”夜宿戈壁滩时,他和父亲在商队的帐篷里过夜,总有几个一脸深沉的域外人操着生硬的方言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父亲杨德利告诉他,这些域外人,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回民,而是来自更加遥远的西部沙漠。他们的驼队要比后套的商队走得更远,都是几十个人结伴而行,十几里之外就能听到风声中夹杂的驼铃声。进入宁夏黄河大峡谷,他第一次和父亲随着那些域外人来到金积堡。他们驼背上都是从牧民那里收来的皮货,而那些域外人驼背上笨重的木箱里装得却是乌光闪闪的火枪,这让他很是惊奇,那种火枪即使在八门镇杨家寨兵营里,他也只见过寥寥数支。走进堡里,他更为惊奇,一个营堡足足围着三道城墙,第一道墙下边是护城河,他们驾着木筏才将货物运进来。第二道城墙居然是由多年生长的树木天造地设而成,树与树之间钉着牛皮。他原想着金积堡以高于市价两倍的价钱来收购上等牛皮,用来制作盔甲,没想到却是为城墙穿上厚厚的皮衣。第三道城墙上布满密密匝匝的铁丝网,远远看去就像武士的铁甲,闪着粼粼光泽。三道城墙上还有各种匠人叮叮当当做着最后修整,那阵势让他久久不能忘怀。那时他就想,如果他家地窖里的元宝足够多,他就在八门镇建同样一座寨子。
十几年后,杨满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土默川平原集结起来的各色匠人,会成为攻克金积堡的勇士。那座汇聚了各种能工巧匠修建起来的三道城墙,也同样会在能工巧匠疯狂攻击下轰然崩塌。而刚刚成为“二地主”的杨满囤同样看到的是那些匠人所具有的非凡创造力。
抑或是在清明节前后,当黄河里流完大块的冰凌后,人们看到有数丈长的圆木顺着水流从上游一直漂到土默川的河岸附近,那些工匠用粗壮的麻绳将圆木捆住,远远看去像捕鱼队伍,将一根根木料拉上岸,运抵百里之外的土默右旗城下。在那里,人们能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坐在成堆的圆木上悠闲地吸烟,长长的旱烟袋和胸前那根乌黑的大辫子,在日头下闪着熠熠光泽,无不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东家,木料备得差不多了,再从大青山上拉回石料,就能夯基开工了。”一个头箍白羊肚手巾的匠人指挥众人将木料从骡子身上卸下来,拭拭额头的汗珠对他说道。
杨满囤口中吐出最后一缕清烟,迷着双眼将目光投向北方,看那道灰褐色的山岭在瓦蓝的天宇下分外逼真地呈现在眼前。“石料!开矿以后不就有石料了吗?”他喃喃自语,满脑子都是元宝滚动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就在去年五当召玛尼大法会上,他去庙上拜会主事大喇嘛,特意带去最受喇嘛青睐的炒糜子。那是他出租土地以来,跑口外的汉子在他的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粮食。他知道喇嘛每天喝奶茶,除了离不开大块的砖茶,就是这种原本产自口里的谷物。大喇嘛见到色泽金黄的糜子,双手合十说一声:巴雅尔拉(谢谢)。果然对他另眼相看,就将庙里一处煤窑交给他料理,说好只为庙上供煤,卖煤的盈余庙上一概不收。就在大喇嘛和他说这件事时,他分明听到那一牛车元宝又在嘎啦嘎啦滚动,比当年祖父杨逢春和绥远厅衙门合作时钱褡子里的元宝发出的声音还洪亮百倍。他让石匠、铁匠、木匠、篾匠等所有与煤窑沾边的匠人一起去察看那处煤窑,十几个匠人回来自说自话。石匠说,煤窑周围都是上好的石料,多挖几道口子,不仅产煤多,盖房的石料也有了。铁匠说,越往深挖,煤质越好,最深处的煤,估计打铁都用不着风箱。木匠说,多修几辆牛车,把煤拉下山,盈余会更多。篾匠最后说,往上背煤的柳筐都是破的,窑道里撒满了煤块,开窑前应先将柳筐换了……听过匠人们的话,他哈哈大笑,就按他们的话料理煤窑。他让铁匠打工具,火药匠配火药,木匠修牛车,篾匠编柳筐……然后,撇开原来的窑口,在山上足足开了七道口子。
当第一车煤在牛车吱吱呀呀的响声中运进土默特右旗城时,杨满囤在土默川的新居也开始动工了。他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带一帮家丁在川道上游荡,有时在牛犋庄子里,有时在新居的工地上,有时在拉煤的官道旁。他所到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那阵势比旗主老爷出行还要威武。他的马蹄踏进牛犋庄子,前来租地的人就会跑到他的马下,这个说从河曲上来,那个说府谷出来,还有的说从偏关跑来……看着他们汗津津的脸,他总会挥挥马鞭说:这么大地盘,你们想种多少,种多少,想在哪里种,就在哪里种!跑口外的汉子就竖起大拇指啧啧道:还是杨门虎将呀,看人家这势头!他的马队跑过土默特右旗城下,连城头上的士卒都弄不清是官是匪,远远看着就吹响牛角号警戒,弄得城门口秩序混乱,甚至惊动了衙门差役,都扛着火枪跑上城头。最后看清是“二地主”杨满囤的马队,把总愤怒地骂一句当地的土话:河曲保德人?也弄不成,赶个牛牛车,还是川口人!众人不解其意,但至此以后土默川的人都传言,那个“二地主”是口里川口上来的。他纵马驰骋,跑过召庙的牧场,向牧人搭胸问候:赛拜奴!牧人们知道他是召庙大喇嘛的红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和他拉话。有时在草场上看到远处奔跑的野狼,他会手执火枪,促马追逐,将伺机袭击羊群的野狼驱赶到山里。野狼看到马队,耷拉着尾巴,温顺得像狗一样,从不对人龇牙咧嘴。他卻识得野狼的本性,抬手就是一枪,狼没倒下,仍旧不紧不慢向远处奔跑,他就骂一声:我日,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哩!
父亲杨德利看到儿子每天肆无忌惮地瞎跑,心中产生诸多不安。在他心里,八百里河套吃人的不是野狼,而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当年父亲杨逢春被押往山东受审,其实背后原因都是坏人作祟。一个小小的皮毛贩子,能成为衙门买办,看似背靠官府,其实如临深渊,惹得多少人眼红心妒。想到这些,他有心再对儿子规劝一番,无奈杨满囤很少着家,十天半月都摸不住个影子,就是父子见面,谈论的也是正经营生,哪里还能谈古论今,耳提面命呢。就在老汉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时,悉知丈夫心事的胡氏却说:要拴住一个男人的心,还得女人呀!杨德利一激灵,知道妻子话中意思。杨满囤已在八门镇娶妻生子,媳妇是巡检司任家的头生女,相貌富态,知书识礼,妯娌三人,是拔头彩的好媳妇。可她常住口里,从不愿到口外走一遭,更别说住在后套了。胡氏说,达拉盖有的是好闺女,要不再给那鬼娶一个。娶第二房媳妇原本不是当父母的责任,可经胡氏这么一说,杨德利觉得为了能将儿子拴在家中,也是个办法。再说,别的大户人家的儿孙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自己儿子不贪花红,做的都是正经营生,他们张罗再娶一房,也是为杨家添丁进口,不算伤风败俗。于是,杨德利让胡氏尽快张罗此事。胡氏知道儿子是刚强之人,硬塞给他个饽饽,未必能拴住他的心,最好的法子是让他自己去挑。芒种一过,土默川平原上春播农事渐息,胡氏便让杨满囤陪自己去达拉盖走一遭,说年过八旬的外公想他了。杨满囤从十几岁开始跑口外,经常住在外公家,和外公感情融洽。听母亲这么说,巴不得一鞭子下去,马儿嗖地蹿到达拉盖。胡氏在领儿子去达拉盖前,早托人在村子里寻访了几个女子,用她的话说,就等那个傻小子去撩逗人家了,只要他中意,她就在达拉盖给他立马成亲。
抑或是正赶上动物发情的季节,当杨满囤的马蹄踏进达拉盖的大山时,整个山里都是鸟儿啁啾觅欢,野兔迷离撒娇的场景,就连山坡上的公羊,也拉开架势,为争夺发情的母羊,相互抵架,脑袋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在这个季节里,杨满囤还真是看中了其中一个女子。女子姓李,和胡氏一样,说不清是蒙是汉,还是祖上来自更加遥远的域外,反正长相有棱有角,一看就知道是牧区人。她和杨满囤认识没三天,就一起纵马狂奔,一起出没山野,其放荡不羁,令胡氏啧舌。用她的话说:真真是英雄访好汉,孟良访焦赞呀!
“二地主”杨满囤二房娶了个蒙古女人。当他俩回到土默川,李氏寸步不离地跟着杨满囤继续游荡在川道上时,人们看到李氏的模样,传言像风一样不胫而走。杨德利原想着让媳妇子将儿子拴在家中,谁知儿子却将媳妇子拴在了马背上,有了女人陪伴,他更是摸不着儿子一个影子,只能心中默默祈祷老天爷保佑儿子平安无事。
三
事情该出还是出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杨满囤领着家丁,在二夫人李氏的陪伴下,骑着高头大马丈量出租的每一块地时,一群喇嘛闯到了新居工地,叫嚷着让杨满囤出来回话。
那天,杨满囤的马队已踏过出租地的三成。秋风一起,地里的庄稼是收是灾已一目了然,马队在佃户的指认下,从牧场附近一直向外丈量。先由账房先生记清作物名称,再由随从的匠人和耕地老把式评出作物的产量,最后由家丁拉着绳子丈量出每块地的面积,于是师爷便抱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计算,得出佃户今年向东家上缴租子的数量。那时佃户总会卑躬屈膝,逢迎丈量队伍,忙着帮助插旗子确认四至,又帮助家丁拉绳子,有的少不了将旗子往里插一下,或者将绳子多拉过一截,以降低地块的实际面积。师爷就会当着杨满囤的面大声斥责佃户:日你的,不把旗子插回你家炕头上去?再这样耍奸,小心东家明年不让你种地!或者骂:再用劲就把绳子拉进你裤裆里啦,你裆里也长庄户哩?佃户被师爷骂得灰头土脸,但仍旧陪着笑脸,诉说自己的苦楚。杨满囤衔着长烟袋,嘿嘿笑着说:少量就少量点,这么宽展的地,不在毫毫厘厘上。随后,他就看一望无际的庄稼,看秋风下猎猎飘荡的旗子。
喇嘛并不知道杨满囤在哪里丈地,他们只知道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后生,肚里藏得尽是些花花肠子。召庙牧场上的牧民们不止一次向大喇嘛反映,“二地主”杨满囤将地已租种进了牧场,说好离召庙最少60里,现在有些地方都不足15里,而且那些人把羊圈牛棚周围的牲口粪都拉光了。下山传经的喇嘛也回来向大喇嘛诉说,召庙周围的官道上到处撒满煤尘,庙上的煤窑被那些人快挖塌了,照此下去,大青山也会被他们挖空,历代活佛清修的功德将毁于这些人。大喇嘛派主事喇嘛去核查,果然发现端倪。煤窑原来仅有两道窑口,已变成了七道,每天都有几十辆牛车拉着煤块吱吱呀呀走下山,绝大多数被运往包头或周边城镇。还有牧场与租地的界碑也放错了地方,原先大片的牧场早变成了他们的田地。大喇嘛大为恼火,让主事喇嘛引人去找杨满囤。
那天活该出事。当喇嘛们走进工地,看到杨满囤的新宅已立起大梁,崭新的木料散发出新鲜的松柏香味,几十号匠人各司其职,根本没人顾得上看他们一眼。一个喇嘛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喊道:叫你们杨居士出来!匠人们抬头见几个喇嘛站在院外,都好奇地看他们的装束。另一个喇嘛不耐烦了,直呼道:杨满囤,你出来!众匠人听出喇嘛语气不对,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懒得搭理。喇嘛有点恼怒,指着最近的一个漆匠喊道:快让你们杨满囤出来,我们阿拉佛爷要见他!那漆匠是个油嘴子,平素说话油里油气,没有正形,见一个喇嘛这样指派他,嘴上更不饶人:找我东家呀?他上王爱召了!喇嘛不解其意,又问去王爱召干什么?漆匠说:还有能干什么,叫喇嘛哥哥来要二小妹妹呀!众匠人哗地笑声一片,知道漆匠这是用那首《王爱召》的民歌奚落喇嘛。歌词里有:上房一,见王爱召,二小妹妹想和喇嘛哥哥交。喇嘛们也听过这首俚曲,知道漆匠在嘲讽自己,哼了一声,转身和主事喇嘛嘀咕几句,喇嘛们拂袖而去。太阳偏西时,喇嘛又来了。这回喇嘛赶着几头牛,还带了绳索,没等匠人们弄清是咋回事,喇嘛就将绳索拴在柱子上,又套在牛身上,喇嘛皮鞭一响,刚刚搭起的房屋梁柱就被牛哗啦啦拉倒了。有的匠人还在梁上打孔刷漆,梁柱一倒,纷纷坠落在地,有的还跌破了脑袋。匠人们怒不可遏,拿起家具和喇嘛干仗。喇嘛都练过拳脚,也不示弱,两厢人顿时打成一团。
据说那天打架卷入好多人,杨满囤招募来的匠人都动了手,前来兴师问罪的喇嘛也不少。一场群架直打得天昏地暗杀声震天,一直打到天黑也没分出胜负。喇嘛鲁莽,匠人奸诈,一个抡着铁拳,一个手执工具,直打得惊动了土默特右旗的把总带兵前来弹压,方才制服两班人。匠人们逃出工地,去牛犋庄子找杨满囤,杨满囤没想到大好的买卖干成了群架,原打算无论地租还是煤窑,大不了他再多舍一牛车元宝了事,谁曾想会弄出这般事来。他连夜派人去工地察看,回来的人告诉他,群架打厉害了,工地上丢下七具尸体,还有两条胳膊,弄不清是喇嘛的,还是他们匠人的。他招募的匠人太多,一时也弄不清谁死谁活,反正跑回来的都没缺胳膊。他知道事情闹大了,让师爷托人去衙门打探实情,师爷回来说,五当召是朝廷敕封的大庙,土右旗的衙门无权干涉皇庙事务,喇嘛已上告朝廷。眼见屙下圪蛋了,除了逃跑,别无它法。几天之内,杨满囤撤出了煤窑上所有的苦力,收罗了全部残败的匠人,将能拉的粮食,能赶的牲口统统带上,神不知鬼不觉返回八门镇。等朝廷下旨捉拿他们时,在土默川的平原上人们只知道有一个“二地主”杨满囤曾经骑着高头大马游荡在川道上,一夜之间谁也再没摸着这个人的影子。
杨德利在儿子遭遇前所未有的人生变故时,保持着出奇的冷静。他仿佛又一次回到青年时代,又一次看到父亲杨逢春带着木枷远去的背影。当然,也又一次听到父亲临终前的那番交待:咱后套的皮毛生意不能丢!在送走儿子远去的马车后,他带着胡氏再一次走向达拉盖,以自己年近六旬的身躯,重新执掌皮毛生意。那时的后套突然间冒出许多回民,他们操着熟练的西北方言,从宁夏的金积堡向后套涌来。由于多年奔波在贩卖皮毛的路上,杨德利很早以前就和回民打过交道,知道在他们牧区不仅有上好皮货,还有用羊毛织就的地毯。回民的地毯是整个后套草原最为金贵的紧俏货,图案别致,色彩艳丽,最受牧民欢迎。牧民常年住蒙古包,地面潮湿阴冷,放一块地毯,顿觉蓬荜生辉,而且能坐能卧,经年不坏。可回民很少与外族往来,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手艺,一直在自己的种族中传承。杨德利见过回民在自己家中织毯,却从未见有织地毯的作坊开在集镇上。然而,当他从乌拉盖的大山中收购皮货,拉着骆驼再次走进包头城,却见回民大掌柜开起了地毯作坊,而且招募當地贫民女子织毯。杨德利如获至宝,知道这种手艺一旦学成,不止在整个蒙古草原有利可图,即使回到口里也算一门手艺。那一刻,杨德利突然又领悟到父亲临终交待的真谛,觉得这皮毛生意不止能发展成父亲的官帽作坊,同样能发展成受人追捧的地毯作坊。从那以后,杨德利以一个将近六旬老人的身份,受雇于回民大掌柜的地毯作坊,他虽然只是一个打杂的小工,可时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作坊,用分外专注而又鬼鬼祟祟的眼睛瞅着回民师傅,如何一针一线亲授女工手艺。杨德利不会想到,那次回民突然涌进后套,似乎就像种子播撒到地里,注定要孕育一场久违的生机。当马化龙带着自己的队伍由金积堡杀来,注定为他们杨家再一次提供翻身的机会。当然,那绝非是他父亲至死念念不忘的皮毛生意,也不是令他痴迷的织毯手艺。当他五十九岁那年,在“二地主”杨满囤劳作的工地上,为儿子铺下自己亲手织就的一块地毯时,人们才明白老杨家在后套的生意为何不倒。
然而,杨德利此番苦心,躲在口里的杨满囤并未能懂。在他看来,老爷子拉着母亲重返达拉盖,是不愿看到他落魄的样子,不愿因他晃荡在眼前,而想起那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打了水漂。从回到八门镇那天开始,他就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深宅大院里,每天只和李氏待在一起,一日三餐由任氏指派别人送来。这种家庭秩序任氏很不理解,按八门镇的规矩,和杨满囤厮守一起的应该是她,而不是那个狐媚子。她才是杨满囤的正室,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那个女人充其量是个小老婆。她每天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听自己指派,而不是让自己派人给她端茶倒水。想着这些,任氏打心底里泛酸水,可无奈杨满囤是回来躲灾避难的,他想让谁陪就让谁陪,再大的醋意,她也不能发作。杨满囤自然不管老婆们的心事,他每天除了和李氏关在院里下一种叫“驴?灌圪蛋”的游戏,最多就是到不远处的牛犋庄子看一下他带回来的匠人。那些匠人有六七百号人,将牛犋院住得满满当当的,每天伙房里的床子,从早架到晚一拨一拨打发他们吃饭。受伤的匠人一直在养伤,没受伤的匠人在吃闲饭。刚来八门镇头几天,他们自知大祸临头,还安安分分待在庄子里躲灾避难,可时间一长,他们就不安分起来,石匠看不起木匠,木匠挤兑铁匠,免不了吵吵闹闹,甚至还有动手打架,滋生事端。杨满囤叫来大哥杨米仓商量对策,杨米仓已补廪秀才,一心想考取功名,光耀门庭,自然是劝说三弟,让那些匠人晨读诵经,修心养性。可杨满囤知道那些匠人和自己一样,几近白丁,就连闲适消遣,最多也只会玩村里人画地为方的“驴?灌圪蛋”,哪会像大哥一样文绉绉地玩棋牌游戏。他又找杨家寨的二哥杨满仓,二哥已是兵营管带,一听有六七百号吃闲饭的人,当下就说:把这些人给我,而今正是用人之际,管保三弟放心。
就在那晚,杨满囤听说,南方的“长毛”已攻入陕西,沿河兵营已接到文书,让加强武备,围剿贼人。
四
朝廷的公文很快发到八门镇,让县衙缉捕杨满囤一应凶犯。杨满仓以兵营管带的身份和县衙沟通,让六七百号匠人充军,增加营城兵力,向上奏报杨满囤病故。县衙老爷们正为“长毛”入境兵力微衰而忧心,听到杨满囤带回六七百号身怀技艺的匠人愿意充实兵营,就睁一眼闭一眼,按杨管带的主意上报交差。
杨满囤再也无需藏在深宅大院躲灾避难了,将六七百号匠人送入杨家寨当天,他就一脚将院中心画的“驴?灌圪蛋”的方眼狠狠擦掉,拉起李氏的手跑向马圈,俩人重新骑上高头大马,并驾齐驱,在河岸上纵马狂奔。那一刻,杨满囤释放了多日的不快,他领着李氏从八门镇一直跑到巡检司,虽然河谷狭窄道路崎岖,不像后套平原信马由缰,但傍着滚滚而去的河流跑马,人仿佛在船上颠簸,河水湍急,似有万马奔腾的感觉,多日的不快化为乌有。他们跑到川口,那里有祖父当年置办的百顷良田,田地由河岸一直伸向山坡,平整不一,跌宕起伏,在深秋时节,像铺在河谷一张破布,斑杂而憋屈。杨满囤勒马伫立,久久端详着挤在一起的田垄,李氏默默跟在他后面,听马儿打着响鼻,不敢惊扰他,良久才说:又想那地了?杨满囤回头看她,突然问道:假如把那些地搬到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李氏不解其意,只能抛个媚眼,傻傻看他。杨满囤便笑了:日他的,就是真搬来了,哪有地方放呀!说完长笑不已。
那年入冬之前,杨满囤从后套带回来的匠人成了杨家寨一支特别队伍,他们加固兵寨,打制兵器,修补盔甲,大到在寨外垒石筑堡,小到给战马修蹄钉掌,都有他们的身影。那些天,杨满囤突然想起在金积堡看到的情景,心中又萌生在八门镇建一处像金积堡那样铜墙铁壁寨子的想法。八门镇与金积堡一样,同是濒临黄河的关隘,其地形都是峡谷地带,依山傍水,如果在八门镇建一处水、石、土、木、皮、铁一样不缺的山寨,哪怕有贼人真打来,也不会轻易攻破。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二哥,杨满仓听后双目放光,但随即摇摇头说:而今贼人四起,南方长毛、捻军进入省境,北方也不怎么安分,总兵让多修营堡加强武备,却多拿不出一两银子,就是有那么多匠人,也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二哥杨满仓的长叹为他的梦想画上句号,但那六七百号匠人的铁锤在杨家寨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五代群雄纷争时,我们八门镇的杨家曾出过一位大人物,名叫杨信,因依靠八门镇河东火山称霸,后人称其为“火山王”。杨信生子杨业,北宋时成为一朝柱石,杨家将从此声名鹊起,遗迹遍地,至此杨家一支在八门镇千古流芳延绵不绝。杨家寨自杨家将驻守以来,朝代几经更迭,寨名一直未变,均打着杨家将满门忠烈的旗号。大同总兵节制沿河兵营,自从南方太平军兴起,各处兵营主力均被调往南方征战,总兵对杨满仓倚重更甚,让其固守营寨,以防不测。
杨满囤知道二哥职责重大,担心那些匠人不听调遣,每天都到杨家寨协助二哥料理事务。那些匠人原本受雇于“二地主”杨满囤,又在土默川为杨满囤惹来祸事,此番逃命,东家又不离不弃,心中甚是感激,所以唯杨满囤马首是瞻。在兵营料理事务,李氏也寸步不离杨满囤。自从回到八门镇,李氏对口里的深宅大院极不习惯,一进大门,穿廊走巷,房挨房,院套院,让她辨不明院子,分不清方向,院墙黑压压将人圈在里边,像鸟儿圈进笼子,让她透不过气来。有杨满囤陪她,她还感到欢悦,杨满囤出去办事,她倍感孤寂难耐。加之正室任氏平素不苟言笑,规矩甚多,她说死说活一个人不愿独守空房。杨满囤熟知李氏生活习惯,知道她凭着一双大脚在草原上疯跑惯了,断不会一人待在家中,就让她乔装打扮一番,扮作家丁模样跟自己上了杨家寨。
兵营本是男人的世界,是刀钩斧钺火枪土炮闪着粼粼寒光的地方。一般女人进入兵营,大多会被那种肃穆严森的环境吓住,而李氏从小在草原生活,成日马上马下,见惯了男人的野蛮与强悍,有时还跟着父亲到山里打猎,曾经亲手射杀一只野狼,所以进入兵营,却有种重回后套的感觉。她看到士卒训练擒拿格斗,便毫不羞赧地加入训练队伍,以超强的勇气和毅力坚持每天练习,打打杀杀直至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不便于摸爬滚打,才肯作罢。士卒们虽然对眼前这位长相俊秀的年轻人也有过怀疑,但无奈于他们从未见过蒙古人打扮,也未能辨别这种相貌有棱有角的域外人是男是女,加之冬日都穿棉衣棉裤,便毫无顾虑地将她当成了勇士。杨满囤没想到进入兵营,自己没学下一招半式,二夫人倒学得身手敏捷,等发觉李氏两月未见红,才知道这个有着男人性格的女人已有身孕,便嗔怨道:你个假小子,管练好了,再练肚都跌了!李氏仍旧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杨满囤却担心腹中胎儿受此摔打,到大时也会变成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为此,他再没领李氏到杨家寨,而是多打发几个丫鬟前来陪侍,并让任氏教她一些口里女人的规矩,以便让她将来好为人母,抚养子嗣。
就在杨满囤帮助二哥杨满仓料理杨家寨大小事务,父亲杨德利以坚韧的毅力在回民大掌柜的地毯作坊学会编织地毯时,时局又有了新变化,攻入省境的长毛和捻军还未消灭,马化龙带着民团却从金积堡一路厮杀过来。他们先占领后套,又向陕西、山西奔袭而来。各路营城慌忙召集兵民拒敌,可民团准备充分,训练有素,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关隘营城大多依踞山寨营堡拒守,民团将硫磺坨子熔化后,涂抹于寨门之上,然后放火攻击,营堡被顷刻攻下,城内兵民被硫磺烟呛死者无数。尽管如此,能阻挡民团大军的还数山寨营堡可靠。大同总兵速派杨满仓在关隘要冲修营筑寨,那六七百号匠人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各处营寨拔地而起,寨门也被铁匠包了铁皮,即便民团再用硫磺助燃,也基本功亏一篑。但民团仍旧嘲笑匠人:修寨子败兴,修窨子送命,前者炮轰,后者烟熏,没个活命。匠人们无意于民团的嘲讽,汇集各种能工巧匠阻击民团进攻。匠人中有一个杂耍匠,会耍大旗,一杆红旗在手,能打出各种花樣,人们不知其名讳,便以杨家寨士卒称呼,叫他杨大旗。杨满仓见此人耍得一杆好旗,就用他的红旗作信号旗。杨大旗站在营寨至高点,目击敌人来去,打出各种旗号指挥士卒和匠人进退,果然每次还击都能击中敌人要害,打得民团丢盔弃甲。凭着这杆旗,杨满仓杨满囤俩兄弟,在日后如虎添翼,率领六七百号匠人直捣马化龙金积堡老巢,从而开启了“二地主”杨满囤又一次发财梦。
马化龙民团猖獗,朝廷却只顾于围剿太平军和捻军,对马化龙的民团置若罔闻。其实当时朝廷已有旨意,让曾国藩的湘军全力围剿太平军,让左宗棠的淮军围剿捻军,以确保收复江南半壁江山。尤其太平军已建立太平天国,颁布了各种政治主张,已形成南北分庭抗礼之势。那些天,杨满囤帮助兄长扼守营寨,已无暇顾及家中事宜。李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不听任氏劝阻,隔三岔五骑着高头大马到河岸上跑一圈。她的出现每每让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有着不小骚动,尤其她身着在后套才穿的那件蒙古袍,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出现在岸边的山路上,人们都会指指点点一番,并称她为“杨娇”。这个名字在八门镇叫了很久,直至李氏诞下第一个儿子,随杨满囤又重返后套,多年以后,她的儿子们回到八门镇,人们仍旧念念不忘那个像旗帜一样飘扬的“杨娇”,并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名字送给她的儿子们。任氏有心管束李氏的放荡不羁,但面对一个体魄与性格同等强悍的女人,她便知难而退,只得让自己年幼的儿子多去李氏房子里玩耍,以此增进她与这位强悍女人的友谊。杨满囤与任氏的儿子杨大粮,从李氏第一天进门开始,就觉得李氏好玩,尤其当他看到李氏和父亲骑着高头大马出出进进,不知眼馋了多少次。后来父亲外出,只留下那个叫二娘的女人住在后院,在母亲的鼓励下,他毫不见生地跑到后院的门上往里紈。李氏看到杨大粮就问:你叫什么?杨大粮回答:大粮。李氏就抱起他,又问: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杨大粮又回答:弟弟。李氏就笑了,因为她也希望自己生个儿子,就像在后套打架的那些匠人,像杨家寨和她一起摔打的士卒,都是虎虎生威的纯爷们。再出门骑马,她就将杨大粮放在马背上,一直从马圈骑到大门外,她才依依不舍地将杨大粮从马背上抱下来,自己飞身上马,绝尘而去。杨大粮仍旧是一脸羡慕,但他绝然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他会与这位二娘及肚子里那位兄弟反目成仇。
五
消息再次传来:太平军已雇用沙俄洋枪队前来助战,俄军首领刚入天朝,就建议换掉大部分太平军将领,以确保清除内奸。天王同意俄军建议,却遭到中下层大部分首领反对,俄军洋枪队寸步难行。不得已,俄军只能放弃与太平军合作,在返回途中被曾国藩截获。曾国藩出十倍价雇用俄军,俄军洋枪队掉转枪口与湘军一起杀向太平军,直捣天朝。
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就在李氏落草生下杨增粮时,杨氏兄弟久守的营寨里迎来一支特别的军队。他们均是南人打扮,匠人们称他们是“蛮子军”,这支队伍由一位金姓将领统率,人称金大人。金大人刚入营寨就告诉杨氏兄弟,他们的队伍不仅消灭了长毛,而且消灭了捻军,最后对付的就是马化龙的民团。“蛮子军”别看长得瘦小枯干,却霸道十足,刚入营寨就以正规军的气势将匠人们挤得靠边站。在发动第一场围剿时,“蛮子军”凭借手中的洋枪完全没把民团放在眼里,一阵排子枪打响,民团厮杀声顿息,他们以为民团全死在他们枪下了,谁知硝烟还未完全散去,民团杀声又起,“蛮子军”还未反应过来,民团已冲上阵地,手起刀落,“蛮子军”被打得溃不成军。“蛮子军”没想到他们手中的洋枪利于远战,而黄河岸头均丘陵山沟,民团借助地势掩护,躲过洋枪射击,迅速冲上阵地,以大刀长矛还击。“蛮子军”吃了败仗,金大人命令杨满仓带着匠人出击,匠人们却牢骚满腹:“蛮子军”有军饷,我们也不能白白打仗。杨满囤知道“蛮子军”入营,已破坏了他们过去同生共死的规矩,想着匠人们过去只所以聚集他门下,看中的是他“二地主”的身份,而今他分文不值,匠人们一直和他生死患难,也是形势所逼,“蛮子军”一入营,军饷白银嘎啦嘎啦响,匠人们心中自然不平。当下就说:兄弟现在没有银子发给大伙,但家中还有几仓糜子,兄弟们杀敌一人发五升糜子,将来我要在后套再当“二地主”,一定加倍给弟兄们补发饷银。匠人们一直怀念土默川上的好日月,知道那些好日月也是他们一时不慎破坏的,都含泪起誓:绝不背叛东家,有东家这一句话,就是将命交待在这里也值啦!于是,匠人们仍旧由杨大旗站在至高点以旗为号,与民团短兵相接,再有洋枪队配合,直打得民团屁滚尿流,撒开脚丫子向北撤退。金大人大喜过望,方才悟出自己军队短处,便让匠人们打制大刀盾牌,每个“蛮子军”不止背挎洋枪,还手执大刀盾牌。让杨氏兄弟领着匠人作先锋,一路浩浩荡荡向后套打来。
杨满囤没想到自己再次跑口外居然用这种方式,想一想自己领着的一帮匠人已变成了士兵,即使遇上认识自己的喇嘛,也不怕他们活捉。想当年,他们杨家先祖也曾踩着这条路挂帅出征,征西夏、拒辽兵、守三关,哪一件不是保国安民的大事,而今自己能随金大人征战,重返后套,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曾经在后套未尽的梦想又向自己招手。李氏见杨满囤再次跑口外,也想随他而去,无奈自己怀抱孩子,而且在两军交战的路上,只能作罢,若没孩子拖累,拿起武器,她未必比不过一个“蛮子军”。杨满囤让李氏协助大哥杨米仓运送军粮,把八门镇屯集的粮食运到军中。李氏见杨家三兄弟赤膊上阵,马圈里的马被匠人们一匹匹骑走,仓库里的粮食被一车车拉走,知道他们在干一场大事。任氏却有点凄凄然,看到偌大一个家业,一天天衰败下去,不免在一旁唉声叹气。李氏说:他大妈,有地在还怕产不下粮,有人在还怕喂不下马么,你要在土默川见满囤有过那么多地,就不会觉得拉走这么一点家产,算一回事了。任氏自然听说过丈夫在口外的事业,就鼻子里哼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口里能跟口外比么?口外你们弄得再大,也是你们的,我们娘几个还得靠这些东西活呢!在任氏眼中,口里就是口里,口外就是口外,她不想去口外生活,也不愿因口外而祸害了她在八门镇的生活。她的这种想法直接影响了儿子杨大粮,多年以后,杨大粮与杨增粮兄弟阋墙,争来斗去,其原因与任氏不无关系。
杨满囤的雄心在踏上西口路,追击马化龙民团那一刻,再次被激活。在五当召“挂地”他就发觉,整个后套基本上是群龙无首,被敕封的蒙古王爷和各大喇嘛庙虽然是名义上的领主,但历经几代继承和朝廷腐朽,实际控制权一直掌握在部分有钱人手中,那里真正是冒险者的天堂,掠夺者的乐土,若能组织一个宠大的集团,背靠官府,八百里平原上的财富就会翻着跟头而来,别说一牛车元宝,就是一地窖元宝也会嘎啦嘎啦往进钻。几年前,他召募这些匠人,就是准备建立一个宠大的集团,让“二地主”真正成為实际控制人,哪怕他轻轻在后套平原上跺一下脚,也会地动山摇。现在,那些有着超群手艺的匠人被武装成了一支军队,有什么集团的力量能与一支军队相比呢!想到这些,杨满囤追击穷寇的信心越大,几天工夫就收复了被民团烧毁的哈拉寨和古城。几仗打下来,杨家匠人士气高涨,在“蛮子军”中的威望大振,金大人没想到杨氏兄弟能练出如此精锐的队伍,封杨满仓为千总,杨满囤为团练,杨米仓为路将。
杨米仓虽是秀才,但在押送粮草中尽职尽责,金大人奏报朝廷,直接加封为将,让他突然看到了光耀门庭的另一条捷径。他带着三个已成年的儿子,四处筹集军粮、马匹,招募兵卒、匠人,制作鞍鞯、兵器,为征西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草。三个儿子在他的悉心调教下,都知书识礼,成日与四书五经为伴,常将王安石、苏轼的诗用楷书工工整整抄于书皮上,有“明月枝头叫,黄犬卧花心”,也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看就是心怀天下,有抱负的主。尤其长子杨冒粮,不止读书勤奋,做起事来也有始有终,杀伐决断,豪气干云,大有他们杨家先祖的风范。当大军追击到大发公时,军队为了防范奸细混入,严禁百姓进入军营附近的红柳林。一当地豪强不听劝阻,多次入红柳树砍柴。杨冒粮派兵给豪强送柴去,此人仍旧我行我素,经常贸然出入红柳林。杨冒粮抓到此人,二话没说,直接命令士兵剁去一只手。那人一声不吭,拿着断手,径直到金大人那里告状。金大人虽身经百战,却为杨家团练士卒狠毒大为震惊。当下派兵缉捕了杨冒粮,杨氏兄弟闻听消息,忙向金大人求情,禀告战乱之时,必用非常手段云云,又抚恤豪强,才平息了金大人怒气。杨冒粮在炮响头落之际保往了脑袋,至此愤愤离营,至死没再踏入口外半步。其实,杨冒粮剁豪壮手臂,主意却来自匠人。匠人们在后套行事多年,知道在茫茫八百里平原,龙蛇混杂,草莽义气,所有的规矩均来自暴力,就连清修的喇嘛,当年向杨满囤表示不满,也是采用最直接的办法,赶着大犍牛将房梁哗啦啦拉倒,所以杨冒粮眉头不皱剁去那人一只手,就是以此杀一儆百,但当他看到那只手在地上跳跃时,突然想起自己用楷书工工整整抄于书皮上那句“明月枝头叫,黄犬卧花心”的诗句时,他才明白,他的智慧离王安石还有十万八千里。他留给自己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返回八门镇,重新拿起被父亲磨破书皮的四书五经,直至老死。
杨德利知道自己三个儿子随大军向后套打来,已是八百里平原风声鹤唳的时候。那时大军已渡过黄河,民团四处鼓噪,说清军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从口里一直抢到口外,要想保住性命,须在衣襟上写一个大大的“马”字,并以此为号,秘密结社,加入一个叫“哥老会”帮会,自然会有神灵保佑。杨德利受雇的回民大掌柜,在地毯作坊里给每个女工发了写着“马”字的裹肚,就连杨德利这种杂工也不例外,都加入了“哥老会”。他们上工之前,都要焚香跪拜天地,喊一声:反清复明;再喊一声:杀清妖,扶洪门。才开始做工。那时杨德利已偷偷掌握了娴熟的织毯手艺,正密谋回达拉盖开一家地毯作坊。他在街上四处找寻卖洋胭脂的货栈时,意外遇到了八门镇的本家。本家告诉他,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军门金大人的得力干将,均已是军中将领。杨德利愣了好长时间,还有意瞅了一下天上的太阳,看自己是不是大白天听到了鬼话。当他听说那六七百号逃命的匠人,已变成了军中马前卒,他恍然醒悟,知道本家说话不假,纵然他要诓骗自己,也不会知道匠人这回事。
那夜杨德利跟着本家偷偷进入营中,看着三个儿子甲胄粼粼,已完全不是昔日模样,不知是喜是忧。那一阵他猛地想起当年父亲杨逢春请一位老僧看他家祖坟时的情景,老僧看罢他家祖坟,眯着眼说了一句偈语:头枕太虎山,脚蹬簸箕湾,怀抱一渚沙,金银如手抓。又解释说:杨家后人有官没印,身不满六十,不缺钱花。父亲后来跟他说,他们杨家男丁都寿短,有当官命,没当官印,但不缺钱花。还拿自己打比方,说他做了半辈子官帽子,和衙门打了一辈子交道,也算公门中人,却从未掌过权。果然父亲在牢里受尽折磨,回到八门镇不满六十就去世了,留下的家产却够儿孙们吃喝一世。他很想将老僧的话再和儿子们说一遍,可看着他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决胜千里的样子,他又担心自己扰乱军心,乱了儿子们的主意。可那一夜,他听到军中呜呜响起的号令,听到士卒们沓沓走过的脚步声,他眼前又浮现出商道上的累累白骨,想到金积堡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想到“哥老会”喊出的一声声杀清妖扶洪门的口号。那时,他真的不知道儿子们的前程是祸是福,自己一个跑口外的皮毛贩子,是否有那么大的福分,让儿子们纵马驰骋在八百里河套广阔的平原上。
六
杨满囤带兵冲向金积堡时才突然明白,自己仰望一生的那个营寨,居然会在亲手修筑它的匠人手中訇然倒塌。
大军渡过黄河,由磴口向西逼进,与民团在金渠形成对峙。金渠又名缠金渠,是后套八大灌渠之一,于清道光五年(1825)建成,南接黄河,沿后套西部狼山脚下漫流百里,渠道纵横,有大渠四道,东中西三道分渠,咸丰年间浇灌田地三四千顷,收粮数十万石,人称“二黄河”。马化龙踞金渠负隅顽抗,不止以灌渠作为屏障,而且手握数十万石粮食,足以与大军长期对峙。
金大人征长毛,平捻军,行军万里,从口里一路追击马化龙,眼看大功告成,却被几条灌渠拦截,心中愤愤,不觉骂了一句:婊生子的!遇上這等讨债鬼,老子真成缺窍货喽!他招集杨氏三兄弟商量对策,以雷霆手段让杨满仓拿下金渠。
杨满仓身为千总,渡河时身先士卒,曾让木匠一夜就打造十艘战船,让铁匠一天打了数丈铁链,然后将铁链固定战船筑成浮桥,用一天时间就强渡了黄河。但面对金渠,他却想不出妙策,因为灌渠相互贯通,没水时仅是一道沟坎,一旦开闸放水,就成为一条河流,让人措手不及。而且金渠主干号称“二黄河”,水量仅次黄河主河道,主渠开闸,能让千顷良田顿时变成泽国,大军根本无法前行。思来想去,觉得冬天黄河封冻之后将是最好时机,到时金渠也就成一马平川。可金大人让用雷霆手段,绝不会让拖延时日,如此号令紧急,不得不让他另图良策。
杨满囤原本就是二哥的急先锋,知道与马化龙决战的最后时机到了,他们杨家团练能否赢得胜利,就此一战。他向匠人们求计,就像当年让匠人们去考察煤窑一样各说各的想法。木匠建议伐倒所有树木铺路追击,铁匠建议火炮装铁沙轰击,石匠建议在磴口截断黄河支流。杨大旗扛着那面大旗闯进杨满囤营帐,言词铮铮说:我扛着这面大旗领二百弟兄,保证能一举拿下金渠!那些天杨满囤的营帐又像当年土默川牛犋庄子一样人来人往,这让他觉得很是豪气,在土默川“二地主”的事业刚刚起步,就中途夭折,但匠人总归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有他们帮衬,心中的宏图伟业又向他频频招手。他和两位兄长商量,最后就以匠人的主意攻打金渠。
几年以后,当战事平息,金大人在杨氏兄弟陪伴下登上狼山,极目远眺,看八百里平原莽莽苍苍,金大人欣然赋诗一首:总统五千兵,纵横万里路。踏平金积堡,调防紫金驻。忽逢重九日,登高于此处。只见蒙古包,不见村与树。金大人捋着稀疏的胡子,回想自己的军旅生涯,感慨万千,征讨金积堡的战役,仿佛就在眼前。他尤其记得木匠伐树,士卒踩着树木跨过渠道直逼民团老巢的情景。那场战役打得异常艰辛,从深秋一直打到第二年初春,他们与民团几经争夺金渠,来来回回打了一个秋天,大军砍伐了所有树木,在近乎泥淖的平原上围堵追击民团。由于气温忽冷乍热,来自南方的“蛮子军”开始不服水土,有大半士兵染上风寒,高烧、腹泻、浑身瘫软,营帐附近被“蛮子军”拉得臭气冲天,营帐里呻吟不断,营帐外“蛮子军”手中的洋枪几乎变成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拐杖。杨满囤亲眼看到那些染病的土兵弯着腰,手拄洋枪,颤颤巍巍在营帐外寻找秋日暖阳。“蛮子军”不服水土,冲锋陷阵的恶仗自然落在了杨家团练身上。
在河水未封冻前,杨大旗手执红旗,在旗帜挥动之间,将团练士卒迅速向前推进,炮手将弹丸换成了铁沙,随着轰轰隆隆的巨响,火炮喷射出的铁沙在平原上四处飞溅,民团像乱飞的麻雀,在铁沙的流霰中哀号遍野。马化龙熟悉地形,在后套经营多年,已修筑各种暗道,杨家团练还未站稳脚跟,又一拨民团从暗道冲出,以同样的枪炮收复失地。两军大打拉锯战,等到河面封冻,所有沟渠均变成平川,杨家团练才结束了这种晦气的争夺。那一场恶战杨满囤手执大刀,带着所有匠人冲过金渠,他们高喊:杀尿窝猪子!犹如困兽一般给民团在后套最后一击。等金大人带着“蛮子军”以南方人不屈的意志站在金渠上时,他们看到除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就是匠人们的斑斑血迹。在后套最后一战中,杨满囤身负数处刀伤,当他拄着大刀站在金渠的土堡上,发出畅意的笑声,他才意外发现,在他脚下有两条胳膊,却未见死尸。那一刻他突然记起匠人们和喇嘛打架的情景,也是多了两条胳膊,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后套战役打出杨满囤的声威,多年以后,当杨满囤站在金渠之上,目测黄河水流,再次以“二地主”的身份重新修筑灌渠时,那场战役的炮声仿佛仍旧回响在耳旁,那时他无比怀念那些阵亡的弟兄们,特别是那些跟着他从土默川平原起家,一直随他打向金积堡的匠人。当杨家团练冲出后套,沿着黄河峡谷追击民团,打到金积堡脚下时,左宗棠已发起三路大军将金积堡团团围住。他们在金大人的统率下,算是北路大军,之所以算北路大军,是因为他们从东部进入宁夏,而北路大军主力刘松林部,则由陕西定边北上直插灵州。刘松林和金大人的义父从长江南岸一直打到黄河西岸,征长毛,平捻军,俩人并肩作战,戮力同心。金大人在陕西榆林则由义父派遣,沿黄河西岸围剿民团。“蛮子军”再次与主力会合,已一改过去病恹恹的模样,仿佛这一路攻城略地都是他们的功劳。杨满囤听到匠人们在他背后再次议论“蛮子军”,也不免嗤之以鼻。他从十几岁跟着父亲拉骆驼,对宁夏的地形了如指掌,对各种官道小径谙熟于心,他带着杨家团练从小径抄袭,顺官道挺进,轻车熟路步步为营,而那伙病恹恹的“蛮子军”却在金大人面前谗言,说杨家团练人马都是当地土著,过去常与民团往来,杨满囤的二夫人亦非汉人,他们这样急切地向民团靠拢,恐与民团沆瀣一气,反叛朝廷,对抗大军。金大人为此一直对他们杨家又是褒奖,又是打压,疑疑惑惑,不敢重用。直至后套一战,“蛮子军”生病,杨家团练一鼓作气拿下金渠,杨满囤身负数处刀伤,金大人才彻底放心。
话说杨满囤带领杨家团练和匠人们第一个赶到金积堡山下,刘松林主力已拿下附近堡寨。民团以金积堡前的秦汉二渠为屏障,依赖坚固的城堡,故技重演。秦汉二渠始修于秦汉,是宁夏历朝历代重要的灌渠之一,有大小支渠百余条,渠道比金渠还要开阔许多。时令已是初春,河水消融,已流入各个支渠,而且灌满金积堡护城河。秦汉二渠最为关键处有二,一是西面的峡口,它既是黄河流入青铜峡的入口,也是秦汉二渠的渠口;二是东面的永宁洞,秦汉二渠最终在此处汇合,流入黄河。峡口控制进水,永宁洞则控制出水,这两处对攻破金积堡至关重要。杨满囤也故技重演,一到金积堡城下,就抢先让杨家团练占领这两处要害。三路大军步步为营,逐渐缩短战线,将民团压到金积堡周边。民团凭借秦汉二渠天险,挖壕筑墙,步兵依墙防守,骑兵左右突袭,指东打西,不断袭击大军,两军死伤众多,又进入对峙状态。抑或是在立春时分,杨满囤带领匠人切断峡口,渠内流水渐渐干涸,金积堡民团大为惊恐,忙派兵进至秦渠,占领石家庄和马五寨几个村堡,抢修防御工事。杨家团练发起猛烈攻击,扼守秦渠要害。刘松山知悉杨满囤领着团练切断峡口,民团已丢掉秦汉二渠屏障,连夜率部来攻,双方在马五寨展开会战。也就是在那场战役中,刘松山中弹而亡。在流弹飞来之前,杨满囤正陪同刘松山察看进攻情形,杨大旗挥动手中红旗指挥大军还击,一进一退切中要害,如饿虎扑食。刘松山见此情形,连声叫好,对杨家团练大为赞赏,声明要给杨满囤上旨请功,也就在那一刻,流彈飞来,刘松山应声而倒。
多年以后,杨满囤回想那次战役,都为与刘松山的短暂交流而欣喜不已。想想自己一生有多少人赏识,又遭多少人忌恨,冥冥之中,命运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捉弄自己。五当召“挂地”,他已是主事喇嘛的大红人,原本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能嘎啦嘎啦翻上好几个跟头,谁知阴差阳错打了水漂。金积堡上,眼看功成名就,又死了主帅。仿佛命运之神总是不经意间向他回眸一笑,而后又轻轻离去。但所有的不济,让他最有底气的还是自始至终和他不离不弃的那帮匠人。那是老天派给他的福将,也是命里的煞星,就像当年他们杨家先祖在无以伦比的宦海中所经历的劫难,让后人谈笑间多了几声叹息。
杨满囤领着杨家团练折损了主帅,却守住了秦汉二渠,在近一年的包围中,匠人们使出本行七十二招技艺,将金积堡封锁得密不透风,连一只飞鸟飞过,也会丢下一根羽毛,旋即落荒而逃。断水、断粮,堡内的情景就像匠人们预料的一模一样,先是堡内百姓冒死出城,又有士兵倒戈投降,到那年大雪封山,河面冰封,一队头顶白帽的使团向山下走来。他们是马化龙派出的谈判队伍,手中的白旗与头顶的白帽一样惨白,无声地向大军的最高统帅递上降书。也就是在那一夜,匠人们组成的先锋袭击了金积堡,那条干涸的护城河已无需坐船摆渡,那道用牛皮封闭的树木,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只有那道用铁网加固的城墙在战火中纹丝未动,堪称铜墙铁壁。就在马化龙被处决的当天,在铁匠们锤起锤落之间,那些铁网随即化为齑粉。
七
杨氏兄弟宣布卸甲归田,已是金大人驻防后套紫金川的第二年。大战后的后套,虽然树木被砍光,河渠被毁坏,但沃野之间仍旧绿草如茵,生机盎然。
杨满囤走出兵营,最喜欢的去处莫过于纵马驰骋在沃野之间,就像当年游荡在土默川平原上,有一种被释放的畅意。陪伴他骑马的仍旧是李氏,那时儿子杨增粮已经五岁,形影不离地趴在他们的马鞍上,像草原上的鼬鼠,伸长毛绒绒的小脑袋,看沃野之间草木馥馨,飞鸟啁啾。卸甲归田的想法,就萌生于一家三口纵马恣情中。踏上这片沃野,那种癫狂的想法再次从心底冒出,把这大片的土地搬到八门镇,哪将是怎样的情形?放着,立着,挂着,他想了无数种办法,也没想到一种恰当的方式,而相对合理的还是十几年前,他第一次來后套无意间说出的那种方式似乎无可挑剔。最后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将这大片的土地放在无遮无阻的苍穹之下最为合理,也只有这茫茫八百里平原能容下这片沃野。大战后论功行赏,他们杨氏三兄弟的官品均得到戳升,大哥杨米仓运送粮草有功,由路将恩典为拔贡,赐铜顶子。二哥杨满仓为三品路将,赐蓝宝石顶子,他被封为五品官,戴水晶顶子。当年祖父杨逢春给衙门制了一辈子官帽,最后因帽惹祸,至死也不会想到那些官帽会戴到他们这些儿孙头上。
杨德利看到三个儿子凯旋归来,心头的阴霾虽退去一半,但仍为儿子们身在军营又适逢乱世而担忧不已。他食不甘味,好几次从睡梦中惊醒,梦到自己的老父亲和那位老僧像两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自家祖坟里,俩人费尽周折也没走出那片坟茔林立的墓地,父亲好像嘴里一直念叨什么,老僧的手上一直托着一只钵盂,神态肃穆,飘然若仙,直至听到父亲发出歇斯底里的悲叫,他才被这梦境突然惊醒。好几天,他都一直猜测父亲在自己的梦中念叨什么,为何会发出那种人的悲叫。思来想去,他又记起老僧留下的那句偈语,想起杨家男儿面对无常人生的空叹。那时,杨德利不得不将儿子们叫到达拉盖,再次细细讲一遍他们杨家的千年家史,诉说一下他们杨家男儿被命运无情捉弄而空悲切的警示。
“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趁早把官辞了,在这后套当‘二地主痛快!”杨满囤早迷恋上了这片沃野,而且对当“二地主”已经轻车熟路。老大杨米仓对此默然无语,他是贡员,离开军营是迟早的事,所以当不当“二地主”,对他无关紧要,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地主,等朝廷放缺,他便走马上任,直到致仕告老他才会重新回到八门镇叶落归根。老二杨满仓有点舍不得他的三品蓝宝石顶子,三品官在军营虽是个参将,但从一个六品营千总要熬到三品大员,若不是参加了九死一生的征战,他是很难升到这个位置上的。他们杨家男儿,包括六七百号匠人提着脑袋,几乎耗尽家资才换来的顶戴,难道说不要就不要了?那夜送走老父亲后,他们兄弟三人促膝长谈。这是自大战以后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交流,所有不为人知的生死瞬间,所有诡异狡诈的浴火重生,所有打虎亲兄弟的泣血场景,都历历在目。那种掺杂着荣与辱、生与死、得与失的情绪,迅速占领他们七尺男儿的躯体。回首往事他们才知道事情的源头根本与军功无关,也与头上顶戴无关,他们原本想要的也是在八门镇有片安宁的乐土,若不是民团侵扰,他们断不会以这种方式重返西口路。在他们心中从祖父杨逢春摇着铃铛走遍草原收购毛皮时起,口外就是一处令他们向往的地方,这里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富饶之地。兄弟三人直谈到灯油耗尽,满天繁星,仍觉意犹未尽,直到老大杨米仓说出那句“鸟尽弓藏,兔死狐悲”的话,才让他们不得不结束话题而陷入无止无休的沉思中去。
三天以后,他们兄弟三人分头行动,由杨米仓草拟辞呈,杨满仓返营面见金大人,杨满囤到杭锦旗“挂地”。杨米仓绝然不会想到,他亲自草拟的辞呈险些给他们杨家招来灭顶之灾。尽管在他看来,“鸟尽弓藏,兔死狐悲”才是引发祸端的主要原因,但当朝廷下旨严斥杨家团练大逆不道反心昭然时,他才突然领悟到自己在辞呈里写的那句“自备鞍马,军前效力”的话不仅承载了他们杨家几代人高傲的心态,也漠视了朝廷莫衷一是无可辩白的猜度之心。在挑灯伏案疾书之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峥嵘岁月,那一仓仓粮食,一栏栏牛羊,一匹匹骏马,若风卷残云一般从他们杨家几代人营造的大院里拉走,最忙时,连怀抱婴儿的李氏都要搭一把手,想到这些,他突然涌上了诸葛孔明临案疾书《出师表》那种临表涕零的感觉,想起杨家祖上演绎的一桩桩一幕幕保家卫国的传奇故事,便毫不犹豫地写下那句“自备鞍马,军前效力”堪称扬眉吐气的话。半生苦读圣贤书,连儿子们在他的熏陶下都胸怀“明月枝头叫,黄犬卧花心”的才情,自己却将满腹豪情化成扼杀杨家的一把利剑,让他不得不为自己的狂傲而悔恨不已。就像二儿子杨冒粮断然砍掉豪强的一只手臂,恨不能返回八门镇,从此不问政事。杨满仓被金大人叫到军营,才知道他与金大人上次商定卸甲归田的事情会因大哥的不慎招来祸事。金大人显然有意包庇他们杨家兄弟,要不也不会手拿圣旨却匆忙召他入帐。
“大人,我们杨家向来没有二心,这一路杀敌剿贼,您是看到的!”杨满仓听到金大人细读圣旨里斥责杨家团练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原本辞官是为了避祸,谁曾想辞官辞出祸端。圣旨中斥责杨家团练拥兵自重,一尊独大,囤积粮草,说杨家反心昭然若揭,与民团造反同出一撤,并命驻防军队解除杨家武装,一举踏平八门镇。这种措词严厉的圣旨,自天下大乱以来金大人见过无数,但令他左右为难举棋不定的还是头一次。当年剿长毛,平捻军,朝廷让用雷霆手段,别说一家团练,就是几个通敌的村庄,说灭就灭了。而今天下初定,朝廷似乎仍旧感到隐患尚未解除,遇到这种想游离于朝廷之外的势力,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那天杨满仓和金大人两人在营帐里商量了半天,最后终于捋清辞呈犯忌的症结,也找到化解朝廷疑心的办法。俩人重新疏理辞呈,说杨家在平定民团叛乱中确实功勋卓著,军需粮草很大一部分由杨家捐献,团练军士马匹均由杨家自备,而且杨家自入营以来都在朝廷统率下征战,从未擅自做主,扰乱军纪。此番辞官离营,并非真正卸甲归田,而是为朝廷复垦后套,恢复稼穑,所有军民均由驻防军队节制,绝非养痈为患祸乱国本。由此说辞俩人慎重推敲半日,金大人又请托旧主故交,共同向朝廷禀明原委,才让事情得以平息。
杨满囤从杭锦旗主那里“挂地”归来,听到二哥向他谈及此事,惊得猛吸几口凉气。那一刻他又想起父亲那晚神神叨叨讲述自己梦中的情景,仿佛真切地看到祖父和那位老僧一脸迷茫的表情。他们游走于杨家祖坟的旷野之中,每一座被荒草掩没的坟茔下面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都暗指一场通往人世错乱纷争的玄机,他们预测每一代杨家人的命运,融合祖坟四周所有的山脉河流及祖先无可争辩的血脉,最后得出一场危机四伏的预兆。祖父蒙面痛哭,以异常歇斯底里的悲鸣,企图惊醒熟睡的子孙。父亲在恶梦中惊醒,在零乱斑杂的宠大血脉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家族繁衍的通道。但所有的征兆都带着洪荒之时的滔滔气势,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在际宇之间化为有形,又在人力的洪流中改变了方向。“真是玄而又玄呀!”杨满囤听完二哥杨满仓的讲述,呆立好长时间。
几天以后兄弟三人再次聚在达拉盖。他们还是官场中人,但已从相应的军务中解职,仍旧保持官身,从贡士的铜顶子到三品的蓝宝石顶子,无一例外地像紧箍咒一般戴在他们头上。杨德利看到儿子们的模样,一脸悲切地喃喃自语:有官无印,有官无印,都是祖上的德行,本人的造化呀!尽管遭受连日惊吓,却也算好事多磨,他们原本打算卸甲归田,继续以没有任何顾虑的方式重当“二地主”,但经此一劫,他们却成真正红顶商人,朝廷专门指定开垦后套被大战毁坏的良田,为驻防军队直接供应军需粮草。如此一来,他们的“二地主”身份不仅得到驻军庇护,对名义上拥有土地的旗主王爷也是一种牵制。那天,三人商定由大哥杨米仓出面与领主签订文书,因为他才是驻军的押粮路将,由二哥杨满仓协同金大人会见旗主王爷,杨满囤则组织匠人勘测水路重修渠道。
当再次纵马驰骋在后套的沃野之间,杨满囤则以货真价实的“二地主”身份出现在走西口的汉子中间,他仍旧带着那帮战后幸存的匠人,脱掉盔甲,拿起工具重操旧业。比起在土默川时所不同的是,他们除了手中仍旧拿着各自的工具外,背上多了一杆洋枪,那是他们走出军营的显著标志,也是与当地驻防唯一联系的标识。多年以后,当军阀混战再次掀起,后套平原上出现大批土匪,走西口的汉子们才知道,原来那些匠人们后来都当了土匪。他们在后套神出鬼没,嗜血如狼,让八百里平原在他们的马蹄下瑟瑟发抖。
八
杨德利在59岁那年与世长辞,那位老僧的偈语让杨家男丁的阳寿一语成谶。那些天,杨满囤领着匠人已勘测好水路,他们修复金渠,将杭锦旗主的领地尽归囊中,又对黄土拉亥的沟渠进行重新勘测,以修整为浇灌后套平原万顷良田的灌渠。也就在修整黄土拉亥渠的日子里,杨德利以其精神矍铄的势头和心灵手巧的技艺织出第一块地毯,他满心欢喜地赶着毛驴一连走了三天的路程,将那块毯子送到杨满囤的工地上,在返回达拉盖当天的晚上就撒手人寰。
仿佛有某种预兆,在经历人生的各种起起落落后,杨德利在那一年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和从容。他在达拉盖办起第一家地毯作坊,也加入那个叫“哥老会”的神秘道会。他专门收购后山精细羊毛捻成的毛线,还手把手教毡房前老额吉如何用坠子捻羊毛,又在作坊里不失时机地教胡氏如何配色,如何钩针,如何挑线,以便让胡氏毫不保留地将他千辛万苦偷学来的手艺教给达拉盖那些花季少女。那些时,他在山前山后经常遇到一些鹰钩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与他曾经见过的域外人不同,無一例外地穿着黑色的夹袄或长袍,左胸上挂着圣徽十字架。这是天主教传教士,传教士见到他,右手抚胸,用近乎水流下落的声调对他说:愿主保佑你!他却说:赛拜奴。他跟随回民大掌柜加入“哥老会”,其身份一直秘不示人,相互联络也只用暗语手势,所以当教士用自己教会的属语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只能回敬一句达拉盖盛行的蒙语。可直到多年以后,也就是他去世十几年后,当那些洋教与自己的儿孙争夺后套的万顷良田时,杨家儿孙才看清那些教士真实的面孔,那时连他化为一堆白垩的骨骸都在坟墓里气得瑟瑟发抖。但在人生的最后光阴里,杨德利还是为三个儿子全身而退,又在后套平原干起“二地主”的营生而欣慰不已,用他曾经讲给儿孙的话说:为人在世,拿刀的死在刀下,拿枪的死在枪下,只有辛辛苦苦拿锄头的,能寿终正寝。他的话连同那位老僧的话都在他身上得到验证。
杨满囤自小就跟着父亲拉骆驼做生意,和父亲感情最深。那天,父亲历尽艰辛将自己亲手编织的第一块地毯送到他手里,让他再一次感受到父爱的温暖。他默默地坐在地毯上,看着大渠里劳作的人影,心中涌起阵阵暖流。杨家的事业从口里到口外,都是一代接着一代干出来的,年过半百的父亲能将绣花一般的手艺学到手,他一个刚过而之年的人还有什么话说呢?如果说几年前他上五当召“挂地”纯粹是让那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嘎啦嘎啦翻着跟头盈利,那么此次重新修整灌区开垦后套被荒废的沃野,在他心目中似乎装了一些其他东西。是对土地的迷恋,是对失败的回望,还是对沃野之上不可抑制生机盎然的关切?他说不好,但他知道又有无数的走西汉子自大战结束之后,疯狂地涌向这片土地,他们像一股春风又一次吹醒他埋藏在心底的那粒种子。
当报丧的快马跑到杭锦旗时,第一泡桃花水已顺着黄土亥拉干渠缓缓流向田园。杨家的牛犋庄子又在一望无垠的田园里建成,每天迎接前来租地的农民。杨满囤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爱疯跑的野小子,他每天都要到牛犋庄子看看,或帮匠人们打打下手,或帮柜子上的先生理理账务,反正他有的是空闲。李氏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刚坐完月子就又开始骑上高头大马在平原上纵马狂奔。长子杨增粮已能独自骑马,有儿子相伴,李氏没有他陪伴,也能驰骋于沃野之上。那日,李氏和杨增粮的马蹄刚刚走出庄子,远远看到一个头戴孝帽的人疾驰而来。那人翻身下马,在李氏马前跪倒,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李氏还在诧异,那人却带着哭腔说:三妈,我爷爷前天夜里殁了!李氏这才看清是大哥杨米仓的儿子杨方粮。李氏生在达拉盖,对口里的丧葬礼仪从未见过,更没听懂侄子报丧的话,直至将杨方粮让进庄子,她才弄明白原来是公爹得急病去世。年幼的杨增粮好奇地端祥着堂兄古怪的表情和奇异的打扮,对那顶纯白的孝帽子感了兴趣,趁堂兄和父亲说话,一把拽过去戴在头上。杨方粮零乱的长发散在脑袋后面,他想要回帽子,却看到杨增粮戴着帽子滑稽的模样,他陪同叔父一直沉浸在哀痛中,没敢笑出声来。多年以后,当八门镇与后套的杨家兄弟因产业纠纷而兄弟阋墙时,杨方粮自始至终记住的仍旧是杨增粮这副顽皮的模样。杨家兄弟去达拉盖奔丧,庄子里必须留守主事的人,兄弟三人权衡半日,只能将李氏留下,一则她是小妾,这种大事无须她亲自参加,二则她并非汉人,自己也觉得回口里奔丧有诸多不便。令杨满囤没想到的是,等他从口里归来时,李氏已领着那些匠人在庄子里开了一家武馆,整日打打杀杀,喊声震天,让人无不惊恐。他那时才知道,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后套已是各种势力林立,军队、旗主、喇嘛、洋教、佃户,包括他们“二地主”,都为几条灌渠和十几万顷土地争纷不止。
杨德利的灵柩必须由达拉盖运回八门镇。他是跑口外的“雁行客”,按照朝廷旧制须春来秋归,仿雁阵出入关口,后来口外放松管制,才得以随胡氏在达拉盖安身。但叶落总需归根,在口外奔波一生后,在儿孙们的哭泣声中,他的灵柩在牛车吱吱呀呀的声响中,一步步向口里走去。送灵的除了三个儿子外,还有老伴胡氏和孙子杨方粮。也就是在那一年,胡氏将口外织地毯的活计带回八门镇,杨家在我们八门镇办起第一家地毯作坊,直至一个世纪后,人们仍旧能从那些老式地毯的图案上找到穆斯林独特的风格。
依稀在梦中杨满囤无数次回到八门镇,无数次梦到自己在河岸上纵马奔腾,无数次看到川口百顷良田罂粟花开。当他再次真正回到八门镇,看到和民团曾经战斗过的营堡石墙时,几年前避祸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真是世事无常啊!”他想起那帮匠人兄弟以超常的技艺和他并肩迎敌,还有杨大旗那面哗啦啦舞动的旗帜,无不让他们杨家的名望气贯长虹。还有自己的那位侄子杨冒粮,看似温文尔雅,干起事来却雷霆万钧,若不是有那股煞星之气,他们杨家团练断不会众志成城所向披靡。在父亲的丧事上,杨家子孙哗啦啦跪倒一大片,像杏花雨一樣铺满地面,那是他们家族在口里口外延绵不绝的根系,就像从祖辈开始那样,在那些儿孙中将有更多的人向口外走去,然后拉着骆驼走向更远的地方。当然,杨满囤万没想到他自己在口外的事业,日后会成为那些儿孙争夺的对象,会让他们杨家在八百里平原上演绎出一场家国情仇的故事。
那些天,作为杨家的长房长孙,杨冒粮一直温顺谦恭地领着一大群弟妹出现在祖父的丧事上。按照八门镇的规矩,每天早晚子孙都要到祖父灵前祭养,男子跟着父亲分三支跪在灵前烧纸,女眷则随着母亲围着灵柩哭丧,其势哀哀,哭声凄凄,让一族人在祖父的血脉中凝聚成一股洪流。自从军中愤然返回八门镇后,杨冒粮对口外就抱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成见,特别是那些匠人让他剁掉豪壮的手,以此来威慑当地居民,让他在懵懂中险些丢了性命。事后他才逐渐醒悟,那些匠人怂恿他使用那种酷刑,虽然是当时形势所逼,但其行为无不是延续了江湖习气而嗜血暴戾,让他对口外日益产生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厌恶。他的这种成见,首先影响了口里的弟妹,他们一致认为口外是蛮荒之地,那里不仅风沙弥漫,而且民风凶悍。自从上次见识过李氏的狂野,任氏也在孩子们面前对李氏怨言颇多,说她缺乏教养不懂礼数,说她性格粗鲁莽撞行事,说她舞枪弄棒男女不分。有时任氏和孩子们说到痛快处,还模仿一通李氏疯疯癫癫的样子,惹得孩子们捧腹大笑,接着她又不无遗憾地哀叹道:她哪还有个婆姨的样?所以在八门镇杨家的深宅大院里,到处是杨家子孙对口外的不屑与蔑视,直至祖父灵柩归来,他们在西口渡口跪迎亡灵,心中仍旧飞起阵阵黑雾,仿佛是来自草原深处无法驱散的蠓蝇。
但杨满囤一直谵妄于自己良好的感觉,在父亲的丧事上,他不仅看到杨家儿孙满堂繁衍不绝的盛大场面,也看到了杨家在八门镇与日俱增的威望。当杨家寨兵营的将领拦住父亲的灵柩路祭时,他眼眶的热泪再次涌出,尽管如那位老僧所讲,他们杨家子孙有官无印,没有实权,但能得到杨家寨士卒祭奠的人,在八门镇历史上,父亲也许是第一个。至于八门镇这帮儿女的心事他自然是无从知晓,但从任氏对李氏的态度上,他能感觉到两个女人的天差地别,也能隐隐感觉到口里口外儿子们日益疏远的情感。当然他更不会想到,几十年后杨大粮独闯口外,手执他和任氏的婚书,对杨增粮一伙怒声喝道:我杨大粮的娘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杨增粮的娘媒人是谁?聘礼几何?兄弟阋墙已怀疑到了血脉是否纯正,根基是否正统,兄弟相争实实令杨家祖坟里的先人也无法安宁。
九
杨满囤走进巴图鲁武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抑或是在夏日的午后,大地炙热,飞鸟聒噪,后套平原的田园一片生机勃勃,杨满囤骑着疲惫的高头大马顺着黄土亥拉大渠一路而来,同行的还有一辆骡车,散漫地走过沟渠,车辙深深轧进泥土里。这个季节正是大宗作物拔杆猛长的季节,高粱玉米一晚上就蹿得老高,隐隐地似乎能听到嘎吧嘎吧生长的声音。当然这个季节也是最需要雨水的时候,也是后套最缺少雨水的时令。由此八百里河套最金贵的就是一条条来自黄河的灌渠。黄河水原本就是八百里河套的创造者,千百年来黄河水不仅堆积了广袤的河套平原,还在平原上构建了周密的水系,由平原成草原,由草原变桑梓,成为一处水草丰茂良田万顷的乐土。而灌渠似乎也成了控制这片乐土的人为因素,在自然与人力之间,人力以不可辩驳的优势攫取了自然的恩赐而大行其道。杨满囤看着由自己带着匠人和民工修筑的渠道,心中有一种无法名状的饱胀感,那是自五当召第一次“挂地”成为“二地主”以后,一种久违的感觉,远比他随大军征讨金积堡而戴上朝廷授予的五品水晶顶子踏实得多。然而就在他轻车熟路吆喝着牲口走进牛犋庄子后,却看到庄子的一角挂满沙袋,靠墙的地方摆满各种兵器,有大刀长矛,有棍棒钢鞭,当然也不乏军营里常见的火枪,而正屋的檐下赫然挂着“巴图鲁武馆”的匾额,无不在他面前泛着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脸诧异地问随行的家丁,问过才感觉到他问得多余,那家丁随他回口里已一年有余,他和自己一样,咋会知道庄子里发生的事情呢?整个庄子里的人都在午休,除了树上的麻雀不知疲倦地聒噪个不停,连树桩上拴的牲口都耷拉着眼皮打盹。他让家丁将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自己推门走进那个叫武馆的屋子。屋子里的人被惊醒,有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也有人来个鹞子翻身旋即从休息的角落里闪出来,哄哄闹闹将他围在里边。他惊出一身冷汗,正要辨解,别人却认出了他,喊一声东家,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那以后他才知道,在大战以后休养生息的几年时光里,后套平原上的各色人等远比沃野上草木恢复得还要快,仿佛一夜之间在原来只有稀疏的召庙和旗主王爷的毡房之间,突然冒出许多建筑,驻军的行营、洋人的教堂、走西口汉子的地窨子、商人的房屋,无不像草原上鼬鼠的脑袋,将贪婪的目光锁定在自己捕猎的范围内。特别是那些身着一身玄衣的洋教士,最初只是传教,没几年就盖起教堂,还向旗主王爷“挂地”,将“挂”来的地分给教民耕种,又唆使教民占领地盘掘渠引水,修好灌渠后,又独霸水源。“这是主赐予我们的甘露,是教皇赐予我们的土地,没有教皇的特许,非我教众不可享用其福!”洋教士对他们日益扩张的行为振振有词。
“不教出几个厉害把式,连咱们的门户都照看不住了!”李氏却一脸豪气,在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出已是兩个孩子的母亲,她一直延袭姑娘时的打扮,披斗篷,穿马靴,即使走在松软的泥土上也能听到铁掌磕碰路面发出的咔咔声响。她已认定,在这八百里河套的沃野之上,只能靠拳头说话。她为此找过驻防里杨满囤过去的弟兄,最后他们为她指了一条路:拳头上的事情,还得拳头解决。士卒兄弟的话让她醍醐灌顶,唤醒了她隐藏于体内那股曾经有过的朝气,就像当年跟着父亲在达拉盖的山野里打猎时所认识的那样,这个世界本无道理可讲。她以女人的细致与草原人的豪爽迅速将庄子里年轻人召集到一起,由那些曾经跟随杨满囤出生入死的匠人担任头领,组成一支保护田地与水渠的自卫队。后来在一位山东匠人的建议下,又将自卫队改成武馆,不仅吸收庄子里所有的年轻人,而且只要是杨家“二地主”的佃户都能到武馆里学艺。他们成日打打杀杀,用自己的拳头捍卫自己的利益,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杨家“二地主”的名望捆绑在一起。
女人走路时的咔咔声,让杨满囤的“二地主”时代进入新纪元。李氏从那时起,后套人都叫她“杨三家的”,这个称呼直至杨满囤去世,人们都一直保留着。李氏用自己的拳头建立起的秩序,直接影响后套杨家第四代子孙,长子杨增粮在十岁时就被她送到少林寺学功夫,次子杨福粮及后来生的添粮、禄粮、寿粮都是敢闯敢干的硬汉。杨满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二地主”生涯,由于妻子的介入而变得如此坚硬,这让他不由地产生某种宿命,仿佛与那位老僧的偈语、父亲的梦境一脉相承:自己的事业毁于兵刃,又起于兵刃,继而又兴于兵刃。匠人们的拳脚将他从五当召“二地主”的狂热中掀翻,一场血雨腥风的征讨又让他重当“二地主”,最终他的“二地主”梦想还需铁拳来维护。有了这种感悟,他便放手让李氏经营灌渠和田产,自己除了游走于驻防营盘和那些旗主王府之间外,其余日子开始摆弄祖父留下来的那几顶官帽。那些制作精巧的玩意,一段时间让他非常着迷,官帽有冬帽和夏帽之分,看其样式正适宜北方气候。他总爱摩挲冬帽滑溜溜的兽皮,有貂皮、狐皮,也有水獭皮。每每抚摸冬帽上这些皮毛,他就会想起和父亲拉骆驼的日子,想起他们爷俩翻山越岭收购皮毛的时光,当然他也会想到祖父将一顶顶官帽送到衙门,又由衙门将官帽分发给每一位官员的情景。他从父亲遗物中找到同样材质的皮子,近乎疯狂地想制作一顶类似祖父留下的官帽。他想着父亲当年如何熟皮子,又无师自通地学祖父当年如何缝帽筒,最后照猫画虎地制作出一顶官帽来。虽然帽子缺少划分等级的宝石,但戴在头上他又成了一个五品官员,与自己在军营里戴的铜顶子别无二致。李氏见他对官帽如此着迷,还以为他仍旧沉湎于对军功的幻想中,就劝他多到营盘里走动,但她不是让丈夫恢复官职,而是来自教堂的威胁与日俱增,让她隐隐觉得在田产的经营上,除了依靠自己的拳头外,还应该得到驻防营盘的支持。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们地里一半的粮食每年都供给营盘,有什么事他们也会站出来替我们说话的!”
“问题是那些洋人也在收买营盘里的将领,弄不好明年营盘就会收购教堂地里的粮食!”
杨满囤的轻描淡写让李氏更加担忧不已,从兄弟三人一起回口里奔丧,最后只有杨满囤独自一人回到后套,她就感觉得他们兄弟三人性格迥异。老大是读书人,永远保持着读书人的清高与自负,虽然在杭锦旗主那里“挂地”是用他的名号,但他对当“二地主”根本没有半点兴趣,趁回口里奔丧,便一去不返。据杨满囤说大哥整日和儿子杨冒粮足不出户苦读圣贤书,对王安石那句“明月枝头叫,黄犬卧花心”有更多的领悟。老二是个武将,原本凭着军功在驻防营中能安享荣华富贵,但最后因辞官险些招来祸端,他毕生留恋军营生活,返回八门镇后,就又上了杨家寨,以一个三品顶戴的身份去从事六品营千总的活计。失去两个兄长的帮衬,“二地主”的经营远不像当年在土默川轻松。在那些年月里,李氏和那帮匠人带领武馆弟子,在后套的原野上血腥对抗,他们先后挖掉十个人的左眼,割掉七个人的耳朵,以令人发指的手段让“二地主”的称谓蒙上血雨腥风的尘埃。
就是在杨满囤足不出户沉溺于制作官帽那一年,杨增粮从少林寺学成归来。十六岁的杨增粮经过少林寺出神入化的沐浴,无论体格还是智力,都明显超过同龄的孩子。李氏幼年的调教,少林寺六年的拜师学艺,让杨增粮不仅打下童子功基础,而且学得一身软硬功夫,什么金钟罩、铁布衫、铁沙掌、铁头功,杨增粮大喝一声能从一堵墙上生生穿过去。他用起功来,浑身的栗子肉像老树皮一样棱棱茬茬,能抗挡刀枪。他尤其擅长轻功,每天早上李氏学口里人给他盛一碗酸粥,他端着饭碗,刚出门槛,一抬脚就坐在对面房顶上,四个弟弟端着饭碗却找不到哥哥。最小的杨寿粮敲着碗筷喊大哥,刚一回头,杨增粮又站在他身后,再一拧头,大哥又消失不见了。如此几番下来,众兄弟已见识了杨增粮的轻功,都恨不得自己也学下此等飞檐走壁的功夫。自此杨寿粮以五岁幼童的娇弱身躯学大哥从高处跳下,有一次爬上墙头,飞身跃下时,险些伤了身体。至此,杨家第四代子孙在后套的名声成了一个神话。
十
杨满囤再一次挣扎在莫名的恐慌中,就像当年父亲杨德利对他们兄弟三人成日担惊受怕一样,也陷入无妄之灾的自我诅咒中。或许是因为年龄逐渐增大的原因,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激情慢慢褪去,或许如那位老僧所说,杨家祖坟“头枕太虎山,脚蹬簸箕湾”的血脉以无比强大的根系将他引向一种荒蛮境地。对李氏和匠人们的血腥暴力及其儿子们蛮横乖张的戾气,他越来越感到忧心忡忡。
“拿刀的死在刀下,拿枪的死在枪下!”父亲那句话犹在耳旁,让他在月黑风高之夜仿佛听到父亲在坟墓里喃喃自语。那些年,洋教堂蚕食黄土亥拉渠附近的土地日渐疯狂,匠人们拿出当年对付喇嘛和民团的勇猛对付那些入侵者,恨不能也像喇嘛赶着牛犋将那些洋人的教堂推倒。“若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仇家会寻上门来!”杨满囤尽管身处深宅大院却仍旧坐卧不安。“仇家来了怕什么,自然有弯刀和长弓等着他!”人到中年的李氏长得肥硕而健壮,说起话来仍旧像大青山的风,能刺破皮肉。
杨满囤的担忧在几个月后得到验证。那天,一向深居简出的他带着家丁到大渠附近的田地透气。家丁是他的亲信,从征讨金积堡就跟着他出生入死,又跟着他走出军营,毫无二心地和他一起“挂地”、开渠、租地,即使回八门镇奔丧那一年,家丁也和他寸步未离。出事的时候,他正沉浸于往事追忆中,他想到开渠那年沿途田地皆被教堂所占,他去杭锦旗王爷府和三盛公教堂费尽周折,才订立契约,其代价是收益三成归洋人,每浇百亩地需向旗主王爷交大洋二十余元;他想到开渠时耗资数万,杨家力单不支,只好向教堂举债,让洋人又多加了两成收益;他还想到从口里跑来的穷汉,在开渠时累得油干捻尽吐血而亡,可为了早日开渠受益,他只好咬着牙率领众弟兄挖渠,直至修成百里大渠。想到这些,他自知修渠不易,当“二地主”远没有当年在土默川轻松,可想一想当“二地主”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经营再难,也比挂在八门镇的坡道上轻松许多。想到这些,他心中又不由地升起一股暖流,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一声枪响,等他回头时却看到自己的亲信应声倒在脚下。那时他看到对面地里高粱摇曳,声音杂沓,显然是有人躲在那里朝他开黑枪,却阴差阳错打在亲信身上。等李氏和匠人们闻讯赶来,凶手早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只在杂乱的高粱地里找到一颗散发着新鲜火药味的弹壳。那种弹壳他们从未见过,壳底隐隐可见一行洋文,他们由此断定打黑枪的凶手肯定与洋人有关。当天夜里,杨增粮就摸进洋人的府邸,探听父亲遇刺实情,洋人办事口风甚严,彼此交流都讲洋文,杨增粮听不懂他们叽里哇啦的话,却盗得一支洋枪,枪中子弹与高粱地里遗落的弹壳别无二致。李氏看到洋枪里的子弹,气得险些咬碎自己的牙齿,她甩手打出一发子弹,正中武馆门前的沙袋,然后恶狠狠地发誓:下一发子弹就打到洋人脑袋上。在庚子赔款那一年,李氏果然没有食言,她用儿子盗取的那支洋枪亲手击毙那位自称来自瑞典的洋教士。
杨满囤躲过一劫,内心的忧虑却日益俱甚,他不得不重新组织匠人,就像当年跟着金大人征讨民团那样,让匠人和家丁真正成为保护家园的力量。他给每位匠人发一顶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官帽,以此作为杨家团练重生的标志。他让匠人们每天扛着枪在牛犋庄子附近巡逻,每到浇地放水的时候,让他们在草闸上放哨,特别是在秋季丈量田亩时,匠人们荷枪实弹组成近百人的队伍跟着丈量马队出没在黄土亥拉渠附近,威風一点不比当年他们冲锋陷阵逊色。这种近乎虚张声势的演练,让杨家团练在后套平原的威望再一次声名远播。随着福粮、添粮、寿粮、禄粮四兄弟日渐长大,他们也跟着大哥练习拳脚,福粮耍枪,添粮使棒,寿粮甩鞭,连最小的禄粮也将大片刀舞得呼呼的,五兄弟俨然成了杨家门上的“五虎上将”,让“二地主”的事业蒸蒸日上。
杨米仓和杨满仓俩兄弟相继去世那几年,杨满囤曾带着五个儿子回过一次八门镇。由于从小生活环境不同,杨增粮五兄弟与八门镇兄弟很不合群。八门镇以杨冒粮、杨方粮、杨大粮为首的众兄弟在一起比背书,比谁书读得好,而杨增粮五兄弟却比武艺,比谁的功夫好。所以众兄弟走到一起,犹如秀才遇到兵,一方子云诗曰,另一方却摩拳擦掌。五兄弟回八门镇还没住一月,就得了个“杨雄”的绰号。后套五兄弟归来后,任氏就忍不住又给儿女们讲李氏在八门镇的笑话,讲她在杨家寨与士卒摔跤,讲她挺着大肚子纵马狂奔。任氏的话让八门镇众兄弟将李氏与五兄弟直接画了等号,认为李氏那个女流生下了一群蛮汉。八门镇众兄弟笑话后套五兄弟粗鲁野蛮,后套兄弟自然笑话他们狭隘小气。杨满囤看到口里口外儿子们不和睦,知道他们从小不在一块长大,彼此缺乏亲情,心中隐隐生起一缕担忧。在返回后套前一天,他将长子杨大粮单独叫进房间,交待说,八门镇几十顷祖产留给他和他娘,以后后套是好是歹均与他无关,并一再告诫他不要到后套。为此,杨满囤还写下文书,大意是:川道上的地由杨大粮单独继承,盖与别的子嗣无关。杨大粮当时默然应允,心想就是八头牛拉我也不去,别说让我去找那些蛮汉了。十几年后当杨大粮独闯后套,向五个兄弟算钱要粮,他才知道父亲临别时的告诫绝非多余。
后套五子如狼似虎,让杨满囤既喜又忧。喜的是他们武艺超群,能守住杨家“二地主”的产业,忧的是他们心肠狠毒,与洋教堂处处结怨,让后套人心生嫉恨,日后世道有变,他们难逃报复。但面对后套日益群龙无首龙蛇混杂的局面,他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付洋人的狼子野心,只能让匠人们变成一支铁军,随时应对世道变幻。而李氏和五个儿子却无法从杨满囤遭背后黑枪的阴影中走出,只要洋人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想尽各种办法加以应对,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心慈手软。那年秋收,三盛公教堂再次以育婴堂做慈善为由,拒绝向杨家缴租,折合白洋三千元。杨满囤原打算和解,他派人去请教堂主事,两家约好在驻守营盘见面,以化解恩怨,避免相互倾轧。可等到了约定时间,洋教士却并未赴约,仅派人送来一封简短书信,大意是:黄土亥拉渠的土地原本就是教堂所有,若杨施主想做善事,可尽情将田产家资捐献我主。杨增粮听罢所读信件,挽起袖管二话没说就当场割下那人一只耳朵,让他回去报信,说若不缴回三千白洋,下一次割去的就是教士的耳朵。杨满囤看到那人耳朵在地上跳跃,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儿子如此残忍,远比当年他赤膀上阵手刃敌人还令他感到血腥。那天夜里,杨增粮一不做二不休潜入教堂居然将洋教士绑架了,逼迫教堂拿三千白洋赎人。洋教士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佯装答应筹钱缴租,刚获自由就到归化城衙门状告杨增粮。衙门便下令拘捕杨增粮,动用一支洋枪队攻克巴鲁图武馆,又用了二十名捕头将杨增粮制服。惊天动地的枪声响了一夜,杨家团练死伤过半,最后因弹药用尽,不得不投降。
就在杨增粮被五花大绑押上囚笼送往归化城当天,刚刚年过五旬的杨满囤一病不起。夜里他做了当年和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只不过他梦到父亲杨德利并非歇斯底里哀号,而是敞开嗓子放声大笑,像黄河浪涛一样经久不息,让他感到自己像骑了一匹快马,在八门镇的河道上纵马驰骋。最后他看到八门镇所有的坡地都化成一处平原,平原上五谷吐香,草木馥馨,那里有父亲的笑声,也有儿孙们的嬉闹声。等天亮以后,满脸愁云的李氏却发现杨满囤已没了气息,双目微闭,脸上挂着笑容。
十一
庚子赔款前两年,杨大粮第一次从八门镇赶到后套。那时杨增粮已刑满获释,大部分匠人又重归杨家牛犋庄子。杨大粮此行却是迫于生计,尽管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八门镇一再叮咛他不要贸然跑口外,更不要来后套,但那几年,八门镇遭受极其罕见的饥馑,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境地。几十顷土地打出的粮食还不够佃户裹腹,哪里还有租子上缴。杨大粮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学会了恭顺谦让,所以灾荒袭来,别的地主使尽法子催逼佃户缴租,他却四平八稳按部就班,任由佃户凭良心交租。时间一长,他挣了个好名声,粮仓却见了底。眼见八门镇最富有的大户又一次沦落为曾祖父杨逢春坐牢那样的穷光景,他才明白,原来当地主并非是善人做的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任由别人凭良心交租,最后的结果却是自己收不到一粒粮食。就在他一筹莫展时,从口外回来的人告诉他,后套好收成,他们杨家在后套的“二地主”当得风生水起,特别是他五个弟弟在后套英明神武,连洋人都惧怕三分。这时他才又想起十几年前那五个蛮汉,想起他们舞枪弄棒成日在一起打打杀杀的情景,那一刻他才懂得,他们身体里同样流着杨家的血脉,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而兄弟们的英明神武,确实令他钦佩不已。
那年过罢二月二,杨大粮告别母亲任氏,骑了一匹快马直奔后套。一路上他都想着,向五兄弟要上一船粮食,等开河之后他就驾船返回八门镇。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们杨家的运粮大船就再没停靠在西口渡口。为此母亲常常唠叨李氏专横,独吞了口外家产。杨冒粮和杨方粮也颇有微词,认为口外的田产也有老大老二的份,叔父在世时,每年少说也会运几船粮食回来,可自从叔父下世,就与后套断了往来。所以杨大粮临行前,兄弟几人出谋划策,让他拿起长子的架势,无论如何要从口外算钱要粮回来。
“蛮汉不懂礼数,你要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让他们知道欠着家里的。”杨方粮随祖父在达拉盖待过,知道口外人粗疏,用一个“家里的”告诉杨大粮他们才是正统。
“若遇难处,你就找杨大旗,我当年救过他的命,他一定会帮助你。”杨冒粮老成持重,经过几十年苦读,虽然一直是个秀才,却深谙王安石的变通之道,将藏匿于记忆深处鲜为人知的恩德作为筹码教给了杨大粮。
“两位兄长请放心,到后套我自有办法,一定要回属于我们的那一份钱粮。”杨大粮似乎已从过去的愚腐中惊醒,在他看来,家道艰难只有挺直腰干像口外五個弟弟那样,才能让他们八门镇杨家不再沦落。可他没想到悟透这个道理后,第一个去找的却是凶猛无比的几个弟弟。
第一次来后套,杨大粮几乎发出与父亲当年看到八百里平原同样的感叹,只不过杨满囤那时想的是将土地搬回八门镇如何安置,而他想的却是在后套直接当“二地主”。“怪不得老头子不愿待在八门镇,这么多土地,那该有多少收成呀!”看到黄土亥拉大渠和渠道两旁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他突然记起十几年前父亲临别前的那番嘱咐和将川道上几十顷土地让他独自继承的情景。“老头子这是偏心呀!”思谋良久,他的内心深处再一次发出无奈的悲叹。杨大粮认定是父亲厚此薄彼,将杨家的大部分产业给了二娘李氏和五个弟弟,而让他和母亲独自受穷。他在黄土亥拉渠跑了半个月后,便向李氏和五个弟弟摊牌。就像杨方粮教他说的那样,他俨然摆出一副杨家嫡子的面孔,声称后套财产也有他的一份,还将杨冒粮和杨方粮不满的话也一并说出来。五兄弟在八门镇早见识过这位大哥酸文假醋的样子,原本就心存芥蒂,一看这架势,分明是来兴师问罪争夺财产的,而且还拿父辈说事,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当下就拉下脸来。李氏却笑脸相迎,就像当年腆着大肚子抚摸孩童时的杨大粮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娃娃放心,你们都是亲兄弟,二娘哪会亏待你!杨大粮没想到李氏会这么痛快,可看到五个弟弟脸拉得老长,又心中没底。他去牛犋庄子找到杨大旗,说明原委和自己的担忧。彼时杨大旗已年近六旬,远没有昔日挥动大旗指挥队伍杀敌威风八面的风采,自从跟着杨家兄弟退隐以来,成日怀抱一杆烟枪,时而精神抖擞,时而萎靡不振,动不动就倒头睡在牲口圈里鼾声如雷。杨大粮见到杨大旗时,杨大旗刚刚抽完洋烟,正值精神百倍,他听说是杨冒粮让杨大粮来找自己,听完杨大粮的话就说:我看你能要下一船粮食就赶快回哇,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杨大粮问其原因,杨大旗却只是摇头,不再多说一句。第二天夜里,杨大粮在牛犋庄子看匠人们耍钱押宝,杨大旗摇摇晃晃走到屋里,别人知道他又犯了烟瘾,都躲到一边。他走到杨大粮身边,猛地晃动一下身子,歪在杨大粮身上,杨大粮正要伸手扶他,他却在耳边低声嘀咕道:你快扶我到院里,我有话和你说!别人看到杨大旗瘫软的样子,在一旁骂他是“洋烟坛”,对他惟恐避之不及。杨大粮扶杨大旗走到院里,杨大旗见四下无人,身子突然挺立起来,一把将杨大粮拉到暗处,急促地说:今夜东家让那几个匠人收拾你,你赶快跑哇,要不然连个囫囵尸首也落不下!杨大粮一惊,才知五个弟弟要害他,忙说:他们还没给我钱粮,我跑回口里也是往死饿!杨大旗说:你快到三盛公洋堂,到那里找洋人,把杨家的地都租给洋人,就拿到钱了。杨大粮没敢多想,便牵着马悄悄出了庄子,连夜按杨大旗指引的路线去了三盛公。
跑出黄土亥拉大渠,杨大粮知道跑出杨家控制的地界时,才明白当年父亲为啥不让他来后套的原因。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按照杨大旗教他的方法去投靠洋人。一夜逃亡让杨大粮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发生在杨家几代人身上的悲剧,毫无悬念地再一次在他们杨家儿孙身上重演。八百里平原上,杨逢春的牢狱之牢,杨德利的恍惚彷徨,杨满囤的一波三折,无不是杨家血脉结成的一张巨大的网,儿孙们无法逃遁。当杨大粮以杨家长子的身份走进洋堂,那位曾经险些命丧杨家人之手的教堂主事,仿佛看到当年八面威风的杨满囤走了进来,睁大幽蓝的双眼,再次确认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后,他便会意地颔首微笑,低声祷告:My God!
杨大粮以每亩一块大洋的价格将黄土亥拉一千多顷土地全都租给洋教堂,这种带有报复性的低廉价格,让洋教士险些惊掉下巴。为了表示诚意,洋人除了立了租地的契约,还声明保护杨大粮的安危,在递上一张摁满红手印的契约时,同时还递过一支六连响的加瑟转轮手枪。凭着这支洋枪,在以后两年的时光里,杨大粮像当年父亲杨满囤那样纵马驰骋在后套平原上。当然,在李氏和五兄弟知道实情前,杨大粮购得几船粮食,驮上银篓垛,将所有钱粮神不知鬼不觉运回了八门镇。
李氏和五个儿子日日夜夜提防洋人却没防住自己人。当他们母子看到洋人手中的契约,知道杨大粮将契约上标明的钱粮全部运回八门镇后,自知大势已去,只能守着那条黄土亥拉大渠与洋人周旋。杨增粮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四个兄弟到八门镇讨要钱粮,他们五兄弟论拳脚虽然无人能敌,但打口墨官司却秃嘴笨舌,根本不是口里弟兄的对手。他们拿着从洋人那里抄来的契约和杨大粮算账,话未出口,杨大粮就讥讽道:我杨大粮的娘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你杨增粮的娘媒人是谁?聘礼几何?一席话问得杨家五兄弟哑口无言。杨增粮又写呈子到县衙状告杨大粮,要分川道上的田地。杨大粮对簿公堂,拿出父亲当年写下的继承文书,其中就有“川口土地由长子大粮执掌,其他人概不能干涉”字样,而且他在诉状中痛斥李氏和杨家五兄弟,说他们是“田麻之妻,带来五子,夺我家产,无根无凭”。其中羞辱令杨增粮兄弟措不及防。
楊大粮击败后套五兄弟,从此趾高气扬起来,与洋人打得火热,还一度引了几个教士回八门镇传教,又引洋人察看黄河两岸田地,甚至想购买洋人蒸汽机水泵抽水,将八门镇的田地都变成旱涝保收的水浇地。可就在他十分得意之时,他领着洋人路过自家祖坟时,突然从马上摔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马匹受惊奋蹄远奔,其声嘎啦嘎啦,像是元宝翻滚的声音,又像杨家祖先的骨殖在坟墓里发出的响声。
十二
李氏和五兄弟那口恶气在两年以后终于一吐为快,为了吐出这口恶气,杨家彻底丢掉黄土亥拉大渠两侧一千余顷土地,让杨家“二地主”的事业从此在茫茫八百里河套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叫“杨三寡妇”的传奇故事,让走西口的汉子发出几声莫名的空叹。
庚子赔款那年,当杀洋人烧教堂的消息在后套平原不胫而走时,被人们私下里称为“杨三寡妇”的李氏和杨家五兄弟仿佛再一次看到当年祖辈们柳暗花明的希望。就在那一年春夏之交,李氏母子带着那帮曾经浴血金积堡的匠人砸开洋教堂,用当年杨增粮盗取的那支洋枪击毙了教堂主事,随后匠人们从教堂里抓出一干“二毛子”,砍杀示众。杨家“二地主”那年扎扎实实又发了一笔财,他们不需要骑着高头大马去丈量佃户的田地,不需要再向洋教堂缴纳近五成的租子,也不需要旗主王爷来提两成的租金,而是撒开兵马抢收黄土亥拉大渠两侧的庄稼,让杨家的牛犋庄子里再次堆起小山一样的粮食。
就在杨家五兄弟为抢收庄稼而忙得焦头烂额时,杨增粮睡在粮食堆上梦到了父亲杨满囤。父亲戴着自己制作的官帽,风度优雅,气质不凡,一脸慈祥犹如往昔,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低声喊道:娃!娃!娃!那声音沉闷而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等杨增粮从睡梦中慢慢眨开眼睛,他看到月牙如钩,繁星皓空,小山一般的粮堆分外逼真地呈现在夜色中,鼻孔里满是粮食新鲜的味道。恍惚间他还以为父亲真的在叫他,一骨碌爬起来,绕粮堆走了一圈,才想到父亲在他入狱时早已去世。他默默地站在粮堆前,想象着父亲的坟茔,那饱满的颗粒里驻满父亲的魂魄,孕育了杨家几代人的梦想。
那一年的旧历刚刚翻过最后一页,后套平原再次风声鹤唳,衙门突然发出告示,让参与打砸洋堂的人自首,抢走的东西要主动退回,并说要严惩首恶。告示发出三天后,一群捕快包围了杨家牛犋庄子,但那里早已人去房空,捕快搜遍整个庄子也未发现一粒粮食。后套的百姓对此唏嘘不已,他们无法理解一夜之间曾经红极一时的杨家“二地主”,为啥会在后套平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们在感叹世事无常之后,不免心生诡异。
就在庚子赔款那年教堂悉数霸占黄土亥拉大渠和一千多顷土地之后,在后套平原上多了一个匪帮。在达拉盖的山野里,人们看到一位体格肥壮的中年妇女带着一帮人在山道上纵马狂奔,这才知道杨家牛犋庄子里的人都跟着杨三寡妇当了土匪。
后来由“二地主”杨满囤领着匠人修筑的那条被当地人称为“二黄河”的黄土亥拉渠被洋人霸占近三十年。直到民国十六年,趁国民革命高潮,国民政府才收回了大渠和土地。当后套人偶尔谈起杨家“二地主”及那位杨三寡妇的故事时,人们仿佛仍旧能听到大渠里传来嘎啦嘎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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