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海
刚搬家的那段时间,媳妇儿特别兴奋,总是念叨,反反复复,就一个意思:得亏当年一时冲动买下了这处房子。要不然,这房价噌噌噌的,现在哪能买得起。
每回听到这里,丈母娘就配合说,是啊是啊,当时胆子还是不够大,要是再添个三二十万,多买个三二十平米,就一步到位啦。她们说得那么遗憾,好像真的错过了多少似的。其实呢,我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凑齐首付,就已经拼尽全力,去哪里添那些钱?再加个杠杆吗?
唯一別扭的是,径直对着医院,搞得还是康复治疗。白天还不要紧,毕竟没人成天瞪着窗户外面。到了晚上,那十几个字后面的霓虹灯一开,家里好像也是灯火辉煌。有一段时间,丈母娘老以为客厅忘了关灯,半夜起来,看见家里全是红光,抬头望出去,才搞明白原来作怪的是对面医院的招牌。早上起来,她还念叨,这不是浪费吗?一亮一通夜,得耗多少度电啊。这才知道丈母娘因为这么个事情,又是一通宵无眠。失眠是个大问题,可别因为帮着看护孩子,把自己搞得神经衰弱,就因小失大了。媳妇儿一度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医院领导提个意见,这不,全社会都在提倡节能减排低碳环保吗?
不过,就是这几个含着刺眼的大字也没对我造成多少困扰。我甚至还满怀感激。比如,当年刚买赛马场那套房子的时候,和人说起它的位置,我总是忍不住专门讲到它的区位优越,紧靠高速入口,又挨着肿瘤医院。我说得那么急切,好像是要证明自己有什么先见之明。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介绍是不是也是某种不祥的暗示?等到住了十来年,拢共也没上过几回高速,倒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像个肿瘤似的,这才心生恐慌,和母亲说起来,她说你要不算一算,然后她以她的经验,讲起曾经不顺的遭遇,往往都是风水出了问题。一度时期,差点就信了母亲的话,让她找人打整打整。而这一回,上天竟然像是有好生之德,阴差阳错,让我住到了康复医院对面,是不是也是一种善意的提醒,比如喻示我的日子也从此走向了一个康复阶段?
那段时间,孩子刚开始对窗外感兴趣,一听到警车、消防车的喇叭声,就往窗户跟前跑。我们逗他,考问是什么车,只要答对了,大人也开心,好像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分辨清这么多车,说明智商还在线。要知道,我上了初中还不会看表,头一回见到那些长长短短的针,那叫一个慌张。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复杂的事物,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那个时候刚开始接触英语,别说语法,就是那些发音也叫我伤透了脑筋。我想到一个笨办法,在英文字母上头拿拼音标注。结果英语老师看见我的小聪明,抡起尺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狂揍。人都是有自尊,也是有骨气的,面对如此羞辱,即便不能挺身而出反抗,也可以做到不合作。从此之后,我对英语完全丧失了兴趣,好像真的学会,就是对那些伤害的低头。唉呀呀,脑子乱了。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好多时候,孩子对窗外的车子不像先前感兴趣,倒是我无聊,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有一天,竟然在对面医院楼下一片空地上看见了羊,我头一个反应是叫孩子赶快过来,好像在家里就能看到动物,真是稀奇。
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羊,大概有几十只吧,啃食着干枯的草。空地上本来停着几十辆渣土车,铲车也锈了,荒草从这些破破烂烂的机械中间长出来,怎么看怎么荒凉。看到最后,才发现,旁边本来是一排工人住的集装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了,竟然搭成了羊圈。
什么样的小区还会养羊?也太没有品质了。
所以,当媳妇儿和丈母娘再次感慨当年出手多么果决,我总要来上这么一句。当然,为了家庭和谐考虑,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心里反驳她们。
不过还有更让人添堵的事情。
有一天早上,小孩又扒在窗户上看,嘴里还喊着,挖掘机,挖掘机。我也跑过去,只见一辆挖掘机几下就挖出一个深坑。这是在探寻宝藏吗?
到了中午,坑旁边又搭起了棚子。
等到凄凄哀哀的唢呐吹起来,才知道,是要办丧事。
和媳妇说起来,她还问人是不是就要埋在那个坑里?
我对本地的丧葬习俗不大清楚,不过也不敢肯定,说,不大可能吧,这里说是空着,好赖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指不定哪天还会起一片楼。怎么可能允许土葬?
果然唢呐吹了两天,丧棚也拆了,那个坑原来不是用来埋人的,不过是方便烧掉花圈。刚刚还在灵堂前素净的花朵,被人扔进坑里,火苗蹿上来,一股黑烟飘向天际,我连忙关了窗户。
起初看见一回,也没当回事,和媳妇儿说起来,也是鄙视村里的人没有素质,城里人都会去殡仪馆租个地方,而这些人呢,抠索惯了,连这个场地费都舍不得出,在野地里搭个简陋的棚子就把人打发了。
没想到的是,这年冬天,隔三岔五,那片空地就会挖一个坑,还有不屈不饶钻进来的唢呐声,惶惶的心,时不时就要那么揪一阵。
丈母娘本来平时就睡不好觉,一听到对面哀乐阵阵,更是容易做噩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反正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喊也喊不出来,浑身动弹不得。她怀疑是鬼压身了。以前也没这么频繁啊?她认定是对面老办丧事的过。有一回去青龙古镇,她看见葫芦工艺品,还买了一个,回来顺手就摆在窗台上,还弄了面镜子,镜面反射着那片空地,好像是要把作怪的妖孽打回原形。
媳妇儿听见她妈因为这事焦虑,也跟着生气。有一回看见对面又在吹吹打打,就说,他们这是扰民,我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举报他们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一套。
丈母娘听得眼皮直跳,本来都关门躺下了,不知怎么想到姑娘动不动举报实在不合适,又走进走出,直说,你当这个出头鸟干什么呢?小区里说不定就有他们村里的人。在群里混说这些,万一得罪了人,可怎么办。
媳妇儿嘴里还是忍不住骂。我呢,只是拧着眉头,好像多提一句都嫌晦气。
不过,人嘛,也没有那么多愤怒,就跟所有糟心的事一样,时间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有一天,我甚至忘记了那片空地摆放过棺材,带着孩子路过,竟然闯进去转了一圈。
不像站在楼上看见的那么荒凉,事实上这片院子要比想象的更为幽深。不知是因为草深树密,还是隔着围墙,甚至都听不见外面车辆的噪音。孩子跌跌撞撞朝前直跑,我忙着拍照,都忘了前面可能就有无数的大坑。孩子在那里摘野花,越走越远,我呢,看见旁逸斜出的杂草,竟然拿出形色APP辨识,还假装很博学似的,给孩子讲解草木之名。完全忘了我们曾在楼上如何指指点点。
回到家里,媳妇儿听说我把孩子带到了那片空地上,直怨我怎么去了那个鬼地方。这是什么话呢?突然想起,在乡下,人到了六十岁就要开始给自己做棺材,死亡的事随时都能见到。只要在村子里待着,大概时不时的都要接受死亡的教育。死,也不过是活人的一部分。
她没有耐心听我讲看见了什么,她有更多苦恼的事。工作上的事,生活中的事,快四十岁了,感觉日子还是没有什么起色。我听了,也是一肚子火,好像完全忘了人有一天是会死的。
是孩子先看到挖掘机又在挖坑。他在那里大喊。我和媳妇儿说,又死人了。
我看着那个简陋的帐篷。为烧花圈刚挖出来的坑。还有唱八音会的人,站在棺材不远处,憋一口气,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敲锣的,击钹的,个个都像喝了酒,一个比一个有劲。我试图听清是什么曲调,像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又像是《一路走好》。缠绵悱恻的调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起风了,刮起黄土,塑料袋漫天,更显凄凉。披麻戴孝的人忙着扶两旁被吹倒的花圈。
歪在沙发上听窗外哀乐不断,感觉自己沸腾的内心也像降了一把温。又搜了一下太原丧礼上唢呐吹奏的曲目,先是找到《大出殡》听了一阵。后又看见一段话:“千年琵笆,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初闻不识唢呐音,再听已是棺中人。黄泉路上人消沉,望乡台上忆前尘。孟婆一汤忘今生,奈何桥上渡残魂。世间烦恼已尝尽,来生再也不做人。”
我默默诵读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真的参透了生死,反正有那么一刻,竟然心存感激。气也顺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还劝自己,就应该这样吧,不忧,不争,不恼。这些想法是怎么窜到脑子里来的?
又捡起床头佐野洋子的《可不可以不努力》。她写得真是好玩。不过,就像所有名人的话一样,不可全信。她可不是没有努力,看看她的简历就知道了,创作了那么多儿童绘本,还获过那么多奖。还结了两次婚。什么都没有落下啊。我买了《一块生鱼》《圣诞老奶奶的故事》读给孩子听。也买了《我可不这么想》《无用的日子》《没有神也没有佛》犒劳自己。我喜欢她对生活的热情,明明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经过她一番腾挪之后,感觉众神归位,一下都有了意思。
怎么说呢,经常在感觉抑郁的时候,才想起原来家里还摆放了不少书。这一回撞见佐野洋子,自然又是一番悲欣交集。读佐野洋子,大概近似于心理治疗。明明知道伟大的人都自律,也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但我就没想过要苦修,成为圣徒。是啊,我就是这么浅薄,没有出息。哎呀坦白承认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也特别快乐。可怜过去几十年,我老是纠结平庸,怎么摆脱这乏味的生活,事实呢,每天活得胶着又痛苦。就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吗?一想到这么多年都在他人思想的规训下,战战兢兢地活,我不免有些难过。错过了多少本该更快乐的时间啊。
如果现在有人问起为什么要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我会讲讲从肿瘤到康复那些隐喻和象征。尤其是对面那片空地上时不时就要搭起的丧棚,简直就像一场及时雨,躁动的心总能跟着稍稍消停一阵。
这么讲,会不会显得我太神经?
不过我是真的这么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紀,过去我一心想的是逃离,现在呢,偶尔还是会想起从前蠢蠢欲动的样子,对身边的人和事,也有了更多的耐心。
这些可以算作写《江北好人》的背景,那些反复书写,不过是说服自己的一个过程。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