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我被他们吵醒了,拉开帐篷右侧的小窗户
直接目睹了一颗童男般的丽日跳出于
群山之巅。他们品鉴着一个孤单的懒觉
并未觉察到我的醒来比光
还要快——这颗丽日有多新
我的囊中之词就有多旧……起身找到
帐篷外面的鞋子,鞋带生霜
伸入乱草,似乎偏要在寒气中结出
青青瓜瓞。忽而忆起昨天摸黑上到峰顶
群星一点名,我们就支起了
帐篷。烤肉,喝酒,唱歌,跳舞
直到群星钻入了夜雾的睡袋
我们仍对驻地一无所知
而四面早就藏好了比皱纹还深的峡谷
群山围起来的天空被拉上了拉链,就像
一顶
可以变色的帐篷。从橘子色,柚子色
到茄子色。我们围住火堆
忽然言及了爱之罕遘。还不够吗
陌生的高粱酿成了此刻微醺,偶然的枯枝
化成了此刻灰烬。还不够吗
黄院长一边烤肉(多好的五花肉啊)
一边喜雨:“这几天竹笋长得太快了。”
涪江上的小岛至少比我的好奇心多出
一座,而渡船恰好比我的想象力
短了一尺。小岛怀揣一条小河
小河手挽一片小草原。四野清凉
对我者谁?不是几棵鸡冠刺桐
而是长出了亮褐色荚果的我
不是一丛白茅,而是长出了蓬松
花穗的我。不是一只只奶牛
而是乳头发胀的我。夕阳烘干了
我的棉袜,我留给大地一把欠条。
夜深了……《碧岩录》不立文字
不在文字。那么,防潮垫是不是
飞毯呢?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
露珠从草叶的锯齿上滴落
我多么惊异地听到了——大地
因微微开裂而释放出来的鱼腥味
宗杲禅师本是克勤禅师弟子
他却烧掉了《碧岩录》。我多么
惊异地听到了
我的青枝结出了文字以外的荚果
如何写一首操心的不操心之诗?或一首
不操心的操心之诗?我只好求教于
大自然——快看,一只从天而降
的绿蜘蛛是一个字母,一丛钻叶紫菀
则是一堆字母,所有字母为我拼写
出了一个未答之答——如同一只
白猿,团团转,终于抓住了自己的
影子并回复给一个未问之问
——如同他们收了网,没带回来
一只龙虾,却带回了半篓月牙
而我,直到次日凌晨,才舀到了
一瓢未得之得——雨丝用细密针脚
缝出了一部青烟般的形而上学
却看帐篷外,那堆篝火将熄
而未熄,就像我的一颗分别心
两岸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一个小的逶迤
就让左岸遮住了右岸,或让右岸
遮住了左岸。这条小溪弄丢了下游
猫身钻进了由牡荆、桑树和乌桕
搭成的绿孔。六道木花开得紧俏
几只黄蝴蝶根本不知道它们已立下
奇功,未来的带硬毛的果子也
不必向谁致谢。小溪里的乱石因
长满青苔而呈现出一种数学般
的有序性。从我指间逃掉的小螃蟹
它们泅向了一个真理。也罢
且去上游,站在瀑布下面冲个凉
哪怕为这个真理
羼入了某种不干净不确定的元素
涪江比青山更胜任孤枕,鱼儿劈波
比鸟鸣更胜任闹钟。我醒了
身边,五棵枯树!这是虚无与我
之间的邮差吗?它们给夏天
投下反对票,一丛钻叶紫菀则投下
更多更密的赞成票。我用赤足
扰乱了这丛钻叶紫菀,又用赤身
扰乱了涪江。一只野蜂评估了
入侵者的野蛮指数,趁我
戏水,在一个馒头上留下了肉眼
难以识别的雷霆。它是天真
与我之间的邮差
还是神秘与我之间的邮差呢
这样一个山顶,这样一丛马桑和牡荆
来自我的体内。而有鳞的痛苦
来自我的体外。无人机带上一尾
痛苦,巡航了两边的山谷
白萝卜带上一尾痛苦,与羊肉共同
策划了一锅生鲜。酒罢
月亮把一根长线垂放到我的胃窦
钓走了这尾痛苦;而我,从山林中
钓起了一尾平静。我终于瞎了
再也分不清树上叶与掌中叶
我终于聋了——听见了头发因快速
生长而滴落在地的小窸窣
我独坐于山顶,终于找到了一颗
与那丛马桑
和牡荆共用了一秒或半生的灵魂
这块巨石为练习欹斜,选中了最接近危险
的一个平衡点。两棵鹅掌楸从夹缝
为这个平衡点钉入了变数
树梢放下来几根手指粗的枯藤
为我输送了电流。这股电流
青翠过,这块巨石猛地
挪动了我——就像挪动了一只
肉蹼。枯叶垂落,敲响帐篷
如同一队惊叹号。只要骑上一匹
惊叹号,在晚上
我会悟得比雾更蓬松的泛睡袋
主义;在早上,我会以竹
为镜,照见自己
已经成长为一个柚子般的婴儿
我拾得一截枯枝,栽种于八角枫与青麸杨
之间。枯枝赊来了八角枫
的掌叶,青麸杨的碎花,赊来了南欧朴不断
掉落的小青果。一会儿,我寄身于
枯枝,一会儿,又寄身于八角枫
青麸杨与
南欧朴。枯枝,被我命名为“想说
什么,就说什么”;火堆即将
熄灭,被我命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