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娜珍
你什么都不怕
除了披着动物皮毛
手持猎枪的人
说不出你好还是人好
为了生存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也会在不同时刻爱花草爱自己的同胞
那天当我遇见你
好像见到我的一个小弟
我就好想 紧紧拥抱你
……
帕珠和群培、丹增等村里的几个朋友一早上到山上的原始森林开始采蘑菇和挖药材,事实上,他们不过是以此为借口,获得大人的批准,好在森林里尽兴地玩耍。而只有这里,西藏的藏南贡布地区,才有如此广袤的原始森林密布。贡布意为药州,既是西藏的天然植物园,也是野生动物和帕珠等孩子们的乐园。在阳光斑驳的密林里,他们是一群采摘野生木耳、松茸的高手,一个个眼睛像星星一般明亮。森林里溪流潺潺,鸟雀齐鸣,参天的古树涛声起伏,帕珠他们像猴子一般在树林里跳窜着,专门寻找枯槁的树木,从腐烂的树干或者树枝上摘寻野生木耳。但帕珠和朋友们并不喜欢这项工作,他们有着自己的乐趣,比如爬到大树上,砍下笔直的树枝制造“兵器”,然后分成敌我展开战争……
这天,帕珠和朋友们已找到小半袋木耳和一些松茸,就不想再为了大人布置的任务而劳碌了。他们停下来,策划了一场天外大战,帕珠爬到一株槐树上准备砍一枝造型特别的树枝为自己做兵器,但突然,他刚要叫树下的丹增把斧子扔上树时,一抬头,却看见不到一百米的小溪旁的林间空地上,有两头棕色的藏马熊,两米多高,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在互相拥抱,它们白色的胸毛贴在一起,宽宽的脑袋和又尖又长的嘴巴相互碰触,圆圆的耳壳和隆起的肩也碰在了一起,短短的尾巴两边摇晃着,双臂和腿又粗又短——帕珠赶紧示意树下的朋友们不要出声,他迅速滑下树来,一面惊慌地低声对朋友们说:“那边有两只藏马熊……”一面拔腿就跑。
从小在大森林长大的孩子们知道,藏马熊有着超人的嗅觉,每头藏马熊还有着自己广大的领地,一旦发现有另类闯入,就会发起凶猛的进攻。而力大无比的藏马熊,可谓森林之王,即使是土豹和狼,也不敢惹它们——
这天,帕珠和朋友们很幸运,藏马熊似乎无意发现他们。但他们还是一口气朝山下的方向跑了十多公里,才敢停下来。为了预防藏马熊追下山,帕珠和朋友们又接着朝各自的家里跑去。
大人们听说孩子们在山上的森林里看到了藏马熊也非常紧张,每家每户忙着把牛羊赶进圈,放出牧羊狗,天还没全黑,村里的几户就早早关严了各自的房门。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藏马熊还是潜入了村庄,它们破窗而入,来到帕珠家的厨房里,先把蜂蜜翻出来吃光,又把酥油、酸奶、奶渣等吃了个够,临走前,还把剩下的酥油、牛奶和糌粑倒在地上,用爪子搅和到一起,在上面撒了泡尿才走。
第二天早晨,全家人看见满地狼藉,惊恐不安,帕珠的父亲边巴提议尽快搬迁。帕珠拿着一根木棒,在藏马熊尿过的食物里搅和,一面问边巴:“森林里没有熊可以吃的东西了吗?它们为什么来吃我们人的食物呀?”
边巴和帕珠的母亲梅朵顾不上回答帕珠的问题,匆忙出门,去找村里其他几户商量搬迁的事宜去了,把帕珠一个人反锁在了屋子里。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父母回来的帕珠感到非常无聊。哥哥姐姐都去乡里的寄宿学校读书了,帕珠只能寄希望于还没去读书的同龄朋友丹增或者别人来解救自己,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放到嘴里压在舌上对着天空发出响亮的呼哨,呼唤着自己的同伴,一面从窗户里四处张望。突然,他看到就在离自己家50多米的对面嘉措爷爷的家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帕珠忙拿来爸爸的望远镜看,只见一头藏马熊,推门进到嘉措家,转悠了一阵,坐下来,拿起嘉措放在桌子上的啤酒,拉开易拉罐喝起来,不一会儿,藏马熊像是喝醉了酒,手舞足蹈地在屋里转着圈。帕珠屏住呼吸看着,一面忍不住笑。随后他想起奶奶曾说:“如果一只熊清晨光顾你家,这是药龙的化身,应喂它牛奶,让它高兴……”想着,帕珠决定去给“药龙的化身”供奉牛奶。他在屋里找到梅朵一早挤好的一桶新鲜牛奶,正准备砸窗户翻出去时,外面响起了枪声。
原来,有村民发现藏马熊闯入了嘉措家,打电话报警了。
“叔叔,不要伤到笨熊,叔叔小心——”看到连连朝天鸣枪的森林警察,帕珠焦急地从窗户里喊道。
边巴和梅朵这时也赶回来了,他们关好门,抱起帕珠,全家人挤在窗前望着,只见嘉措屋里的藏马熊听见枪声,扔下手里的食物,推门朝山上逃去,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几步一回头,似乎恋恋不舍屋里的美味,森林警察不断鸣枪,村里人敲盆子、放鞭炮,将近两个多小时后,藏马熊才终于慢吞吞隐没在茫茫林海中。
接下来的几天,边巴和梅朵忙着收拾着家什,准备着搬迁,村里其他几户中,有的已经把家什全部驮在牦牛和马背上,赶着家畜,浩浩荡荡出发了。帕珠的几个朋友也没来找他去森林里玩耍了。帕珠被父母严加看管着,一步也不准他跑出院外。每天,帕珠沮丧地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或者拿着爸爸的望远镜爬到木屋顶上瞭望,心里很是烦闷。他是在四岁左右随父母来到这片河谷地带,结束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相比之下,定居生活令他感到无趣,只有去到大山里的森林里才是帕珠的快乐时光。除了可以看到各种鸟兽,他和朋友们在森林里遇见过落到瀑布里的彩虹,在山崖上找到过雪莲花,因为经常遇见森林里的小松鼠和麋鹿,帕珠已经给它们起了名字,听到帕珠的呼唤,它们也不再逃跑,甚至一次,一只小松鼠还跳到了帕珠的肩上玩耍……
“妈妈,我们要搬去的地方远吗?那边有森林和藏马熊吗?”帕珠问。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第二天一早就要搬迁出发了。这晚,帕珠遥望满天星斗,久久不能入睡。
“嘘——不要提它的名字,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就可以离开它的领地了——”
“妈妈,我们是闯入者吗?”
“也许吧。在雨季到来之前一定得搬走了。万一泥石流塌方,公路断了,就没人能来救我们了……”梅朵搂着儿子,忐忑不安地说着,帕珠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半夜,帕珠被窗外的声音吵醒,发现妈妈不在身旁,帕珠赤着脚跑出屋外,听见羊圈里传来悲惨的哭叫声。
原来,凌晨三点多,边巴被羊群传出的惨烈的叫声惊醒,他立即手持电筒和木棍冲进羊圈,只见一头高约两米的棕熊和两头高约1 米的小棕熊正在捕捉和咬噬羊羔,边巴转身朝羊圈外跑时,受惊的棕熊飞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用尖利的爪子在边巴身上乱抓,撕掉了他头顶的头皮,身上多处被咬伤。直到两只小棕熊跑远,大熊才放了他。
帕珠跑进去看时,只见父亲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母亲抱着父亲在哀号。帕珠躲在前来救援的村民后面,不敢跑上去看父亲。
村民开来拖拉机,把边巴抬上车,梅朵把帕珠托付给邻居的嘉措爷爷,连夜赶往县城送边巴救治去了。
随后的几天,村庄一片死寂。再也没有藏马熊出现了。剩下的村民们一面将猎枪上膛,一面加快了搬迁的节奏。只有嘉措不慌不忙地吸着鼻烟,似乎并不急着走。
这天,帕珠和嘉措爷爷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被荒弃了般的村庄,难过地问:“我爸爸会死吗?”
“不会的,小家伙不要担心。等你爸好一些,你妈就会来接你。”
“那爷爷您要一个人等藏马熊来吗?您不怕吗?”
“呵呵,藏马熊本来不会杀人的,它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本能反应地撕咬人。”
帕珠打了一个哆嗦,自从看到爸爸血淋淋地被抬上拖拉机,帕珠总能从森林的方向嗅见血光。几天来,帕珠一面焦急地等待妈妈来接走自己,一面寸步不离嘉措爷爷的左右。关于藏马熊的种种童话,已经变成了他心里恐怖的梦魇。
这天下午,帕珠跟着嘉措从地里浇灌回来,山野飘来的花香,还有天空朵朵飘荡的白云令帕珠焦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他牵着嘉措的手,一面和爷爷一起哼唱着歌:
白色的花儿绽开在雪山顶上,
我的心儿比雪山还要白呀哈!
红色的花儿绽开在红岩上,
我的心儿比红岩还要红呀哈!
绿色的花儿绽放在绿水上,
我的心儿比绿水还要绿呀哈!
巴扎嘿!巴扎嘿!
帕珠唱着,脚下情不自禁地跳起来,嘉措也迈起了贡布舞步,正当爷孙俩又唱又跳快要走进木屋时,嘉措突然一把将帕珠摁倒在地。
“嘘,不要出声!”
帕珠听见嘉措爷爷呼吸急促,声音在颤抖。 帕珠紧贴着嘉措爷爷趴在地上,悄悄抬头望,只见一只高大的藏马熊,带着两只小熊走进嘉措爷爷的小木屋,翻找着食物。
“那肯定就是咬伤爸爸的恶熊!”帕珠攥紧拳头,咬着牙想起身冲上去和熊拼命,却被嘉措死死按住不能动弹,嘴巴也被捂住了。
“不要动,快看!”帕珠看到嘉措爷爷遥望藏马熊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疼爱的笑容。帕珠不解地顺着嘉措爷爷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头近在咫尺的大棕熊,拿起了嘉措放在桌子上的鼻炎壶,学着嘉措吸鼻烟的样子往自己的鼻孔里倒去,被呛得连连打喷嚏,在屋子里打转。帕珠也忍不住暗暗地笑了,这时,被鼻烟呛着了的大熊,一面摇头晃脑,用爪子挠着鼻子,领着两头小熊离开小屋,朝山上走去。
嘉措放开帕珠,吁了口气,沉思着说:“看来这一家人经常偷看我们,还有,它们在山里一定缺少食物了。”
“它们还会下山吗?会来袭击我们吗?”
帕珠和嘉措走进被藏马熊翻得乱七八糟的屋里,他的眼前又仿佛看见血淋淋的父亲,不由吓得发起抖来。
“不要怕孩子。藏马熊只是来找食物,你看它们是等我们离开了才闯进家里的,入秋后,需要冬眠的母子三个,可能找不到足够的食物了。”
嘉措说着,把一罐奶桶搬到屋外,又把一袋糌粑和一条风干的羊腿一起搬到屋外。
“爷爷,您这是要喂养它们吗?”帕珠不解地问。
“它们找不到食物,今晚肯定还会来——”说着,嘉措笑容诡秘地把子弹装进猎枪上膛,关好门窗,又用桌子、水缸等顶住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松林里的风声穿过处于山谷沟底的小村庄,呼啸着奔向了更辽远的北方。帕珠卷缩在嘉措的怀里,虽然困得睁不开眼,却还是想等待藏马熊的到来。
半夜,淅淅沥沥的雨飘洒起来,嘉措把帕珠放到床上,又给火炉里添了一块松脂,也和衣在帕珠的身边躺下了。
一夜香雨,带着大森林里蘑菇和松茸的味道,帕珠和嘉措不禁一觉酣睡到了天亮,当太阳的白光照亮整个小木屋时,帕珠跟着嘉措爷爷小心打开门,眼前的情景把帕珠惊呆了:只见地上的糌粑口袋不见了,撒了一地的糌粑末,羊腿也被拖走了,只有一只小黑熊,脑袋钻进了奶桶出不来,还在挣扎着——
“不好了!熊妈妈可能就在附近!”嘉措连忙关上门,拨通了森林警察的电话。
帕珠从门缝里看到小熊发出呜呜的叫声,无论怎样甩头摆尾,往后退,脑袋还是出不来。帕珠不由乐得嘿嘿笑起来。
“爷爷,我可以出去帮它吗?”帕珠问。
“不用,森林警察一会就到了。”
“警察会放它回家吗?”
“最好把它送拉萨动物园——”嘉措望着外面的小熊高兴地说完,又皱着眉头喃喃道:“不过我也得搬走了——”
棕黑色的小熊在屋外的草地上翻倒打着滚,想摆脱套在脖子上的牛奶桶,颈部白色领环被奶汁浸湿了,肚子吃得鼓鼓的,露出胸前大大的白色月牙形斑。帕珠看着看着,突然很想去摸摸这个“笨熊小弟”。
“爷爷,我们放了它吧,不要送它去动物园,和妈妈分开,笨熊小弟会很伤心的,像我一样……”
帕珠说着,露出一脸的恳求和哀伤。
“不行,它长大后,可能还会伤害牲畜和第二个边巴!”嘉措一面擦着猎枪,一面答道。
“爷爷,您忘记自己说的话了吗?”帕珠站到嘉措面前,挡住嘉措朝屋外瞭望的目光大声说:“您说是人入侵了森林、山野和藏马熊的领地,害得藏马熊不够吃,才来找牲畜的——”
“我不记得了!”嘉措呵呵笑道。
“我奶奶曾告诉我说,这个地球不仅是人类的,也是众生的。人没有权利决定藏马熊的命运!”帕珠急了。搬出了去世已久的奶奶措姆说过的话。
“你真不恨藏马熊了?它的妈妈咬伤了你爸爸?”嘉措说着,望一眼外面还在地上翻滚打转,呜呜哀叫的小黑熊,起身拿来一把锋利的藏刀递给帕珠说:“小子,你想救小熊就快点,要赶在森林警察来之前——”
帕珠兴奋地接过匕首,急忙跑到屋外,跪在黑熊旁,费力地割着奶桶。这时,小黑熊似乎明白了帕珠的用意,很是配合地趴在地上不动了。嘉措举起猎枪,紧张地盯着树林,准备随时鸣枪以赶走小黑熊的妈妈。然而,聪明的黑熊妈妈,只是躲在树林里等待着,似乎非常信任帕珠和嘉措,并没有出击和营救小黑熊的意思。
帕珠额头上淌出了汗,脸涨得通红,他先用藏刀在奶桶中部钻了一个洞,再沿着洞口一点点朝下割。奶桶是县城买来的塑料制品,并不坚硬,十多分钟后,终于从小黑熊的脖子后面割开了。
在奶桶里憋了不知多久的小黑熊被解放出来,摇摇晃晃地后退着,似乎还有些眩晕,随后转身朝山上跑去。身形巨大的母熊急忙从树林里露出头脸,迎接着小熊的归来。
这时,森林警察的警车开进了村庄。帕珠望着远去的小黑熊,高兴地挥舞双手呼喊道:“黑熊小弟,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