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索里么
天边有一群牦牛,牦牛的背后是我的故乡——曲玛尔。
以苍穹为幕,以群山为靠,曲玛尔静静地安睡,数百年来,朝朝暮暮,从无更变。
从来都是赶着夕阳回家,在离家最近的垭口处,习惯性地回头一望,看见眼前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薄雾朦胧,自然生发出一种唐诗宋词里的意境,轻轻告诉自己:回家了!眼前是夕阳西下的曲玛尔,背后是绵延不绝的群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算是归人了,从背后的千山万壑间急匆而来,转过这个垭口,进入曲玛尔的胸怀,那一刻是真的游子归乡。
今早算是第一次赶在太阳升起前回乡,车在群山间不断冲过,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遍,从少年走到青年,从懵懂无知走到遍尝五味。这是我回乡的路,也是我的成长之路,记忆之路。这条路上,每一处的风景,都印在我的脑海当中,四季风霜雨雪,枯荣衰兴,不一样的景色,构成了这片山水的永恒底色。我,一个离家离不开,归来又归不成的人,终究徘徊在这三十公里山路,这步步有情的三十公里乡路。
今早,我从黑暗里出发,伴着一路风雪,向日升的东方行来,终于在太阳升起前到达最后一个垭口,那个天边的垭口。天下的雪,再厚也盖不住一颗焐热的乡心;天下的风,再大也吹不断出口的乡音。群山万壑,一片又一片,我细细数着沟壑,淡淡看着南坡的雪。东方山顶逐渐相连的薄雾腾起,告诉我:近了,近了,近了……
在海拔最高的垭口,习惯性地回头望望,群山被雾笼雪罩,融为一体,像极了一块巨大的宝玉,端放在大地上,接受众生的膜拜。回过头,惊喜地发现一个陌生的曲玛尔,雪山威严地端坐,东山之东一山更比一山高,太阳从东边升起,普照大地,银装素裹。
我在曲玛尔还未醒时回来,遇见可以刻印在心头的美。雪,是曲玛尔另一面,尽情地展现出山的雄壮,显露出山的妩媚,盛放出山的圣洁。脚下是山顶,被雪蒙住的曲玛尔,还在甜甜的睡梦当中,东方的鱼肚白,牵引几束伸展向天空深处的光线,把天空照得透亮,深邃,澄澈。东方有霞,被泽阳光,在重重叠叠的雪山之上,绚烂夺目。
层山有情,心生崇敬。将曲玛尔纳在怀中的山,迷蒙千里,宛若沉睡的玉龙,烟云升腾。曾经,在这些山上放牧过牛羊,看过云,见过鹰。那时,不觉得这些山有什么美好,只是重复承载着我的每一天,甚至我想要逃避,却逃不过早起赶一群羊过河,上东山,开始细数太阳光角度的变化。一根席芨草,一块泥巴,或者一片空地,是我度过时光的全部陪伴。把席芨草插在泥巴或者地上,看着阴影的角度不断变化,安慰自己时间又过去了一点。
再长大一点,对山有了一点依恋,牛羊却一点点变少,最终一个不剩!山还是那座山,我长大后,它却矮了,小了,不能再容纳我的笑声、哭声,我怕一哭笑风就溢出沟壑;不能再容纳我的奔跑,我怕一跑就跑出去。我仰躺在山顶,看着白云悠悠浮过,听着山风越过草尖,想着过去的影子踏遍青山。现在,每踏一步都会听到过去的回音,不敢踏多,怕踏出童年的呓语。
人车停留了一会,似乎再停下去就会破坏意境,还是适时离开得好。车朝着家的方向一米米降低海拔,蓦然抬头,被眼前一幕震惊:数十头牦牛,都头朝东方,偶尔回头一望,也是定若寒松,它们背依瓦蓝的天空,脚下是冬雪深厚的大地。“天边的牦牛”,脱口而出!这是曲玛尔的牦牛,曲玛尔的牦牛立在天边,曲玛尔就在天边,我在天边行走。
牦牛,是品质的体现:沉默,强悍,坚韧,繁育!高原的牦牛,无可挑剔;高原的人,无可比拟!曲玛尔,这里是我的父母之邦,我的血脉之地,我越来越能解开这里人的性情密码。我的乡亲们,皆有山的品德,皆有牦牛的气概。山给了他们生存的韧性,牦牛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这一方水土,共同养育了包括我在内的一方生灵!我可以虔诚而又满是骄傲地说:我是这山的儿子,我是这土地的儿子,我是曲玛尔的儿子!
遇见踏地铿锵的牦牛,久久不能平复内心,我触到曲玛尔的内脉,表面沉默,内里热腾;表面沉稳,内里活跃。一板一眼,我看见曲玛尔的苍莽,也看见曲玛尔的俊秀。这里是美永远扎根的地方,里面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熏染,归来的人在一瞬间动了乡心。
曲玛尔在天边,一场风雪带我回归。
曲玛尔,永远不是终点,而是游子出发的起点。
如果,我们可以相聚在一个令人幸福得流泪的地方,我希望是在曲玛尔。
天边有一群牦牛,牦牛的背后是我的曲玛尔。
黄昏,是最能引起人内心幽思的时节,一阵风就能拨动心弦。
曲玛尔,在我脚下逐渐安静下来,一日日深沉若一位老者,沉默,睿智。
从没如此宁静地感受过曲玛尔,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都归于沉寂之时,原来才是它最温情脉脉的时刻。我不是归人,更不是过客,我从来就在这里。黄昏降临之前,母亲从梦里惊醒,为我不断地编织记忆,不管多么普普通通的一天,我能带着这些记忆继续走下去。我知道,我与这片土地的联系,就是母亲与这片土地的相连。今天,我在残冬的黄昏立在巷道口,看着眼前的牛羊归圈重温过去的一幕幕,在天边彤云的冷色里遐想未来。
我挚爱曲玛尔的冬天,冬天在曲玛尔表现得淋漓尽致。裸露的大地,沉默的大山,遒劲的西北风,风雪交加之后的村庄,唤礼声过后升起的炊烟,共同勾勒出中国山水画般的意境,这幅水墨画古朴,大气,充满薄雾袅袅相连的柔情。什么时候的曲玛尔才是真正的画家描就的墨画呢?大概只有黄昏了吧。每到黄昏,很爱脑补李白《菩萨蛮》里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一阕。虽然李白写的是游子眼中的暮秋,但我眼中的曲玛尔残冬同样有如此意境。只是现在的我不是游子,而是曲玛尔的孩子。暝色渐入农户,鸟雀从炊烟间归巢,牛羊慢悠悠地在家门口溜达。站在巷口的人,于寒风中默想,看一眼逐渐空了的巷口。
此刻,我无心抒情。
内心的幽思早已浓得化不开,关于一个人,关于一场不知何时结束的疫情。
如果没有这场疫病,或许我就不用沉闷如此。“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肆虐的病毒阻隔我们闲居两处,在全民群防群控的关键时刻,我们都是抗击疫情的一份子!虽然我们不能冲锋陷阵于第一线,但我们的战场却在后方。我们安定,前方的生死拼搏就有效果;我们四处散走,勇士们在前方殊死保卫的后方,自己得烧成一片火海。所以,我们需要的是把所有的情感寄放在心头,等待春暖花开,一起倾诉相思。我们现在同受一种相思,唯有经受过时间和空间洗礼的情感,尤显得弥足珍贵。这两处闲愁,才真正是我们寻觅的爱,是我们以后可以共同叙说的话题。
人类最重要的情感,如亲情,爱情和友情,是我们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元素。爱情,这个被诗人们歌颂了几千年的情感,从来就没有因为世事无常而改变过。在曲玛尔的土地上,爱情可能有点单薄,这片土地一直维系的是我的亲情,直到娟的出现——诗一般存在的女孩。娟是我所有爱情预想的实现!我从娟的眼神里,能撷出一首首诗,能够飞抵岁月深处。余生是个最不可测度的名词,我不知道会有多长,抑或多短,但足以用诗来陪伴。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深知,自己相思如斯,赵明诚同样在那边望天尽思,情笃爱深,只有彼此连心的人才能感受到离别的疼痛。我们因为一场疫病分隔两地,心中隐隐生发的痛苦,刨出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们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共话巴山夜雨时。”日暮寒山,空巷寂寥,我从满天彤云里看到寂寞,也看到彼此守望的希望。
冷风从村庄那头吹来,寒鸦栖息在槐树梢头,啄木鸟敲完最后一棵杨树飞走,我在残雪上留下足迹。巷口空了,空的像我眼神里了无一物,空洞得如同深邃的暗夜。我知道,曲玛尔的这条巷口,会迎来阔别多年的游子,会踏出精神抖擞的牛羊,会飞起鸣叫不绝的鸟雀,还有早起的日和晚升的月。巷口永远不会如此落寞,总有一日定会人潮汹涌。
黄昏,我在曲玛尔的巷口,送走一日空空荡荡的风。曾经,巷口会出现母亲挑水的身影;以后,巷口会迎来一双相依相偎的身影。黄昏的巷口,空有光阴流转,我却从中看出完满,明天那里会有络绎不绝的来往客,留下时光里不可磨灭的印迹。
空巷的黄昏,是曲玛尔最真切的影子,我从中看到了母亲,娟和诗!
光影转动,牵引着我寻寻觅觅的眼光。
我在时光里等待与灵魂的相遇,沉睡已久的灵魂,就会在某一刻苏醒,我希望那一刻就是夕阳西下。
喜欢雨季的人,却格外钟爱夕阳,看夕阳静谧地洒满天地,胸中自有一番情思。夏日的夕阳,是最有诗意的风景,漫天的晚霞,轻柔的微风,映红的江水,飒飒翻动的树叶,哦,原来还有那么多可入诗的意境。诗里的暮归,就是夕阳最动人的样子。无数人吟诵的夕阳,真的可以深融进人的血脉之中,成为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一幅黄昏景象的,可以用眼神和神态表现出来,化成千古风雨外的一册册诗卷。
生命是一场修炼,处处暗藏着顿悟的密语。
记得是一个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悬崖之上静坐,看着无言的夕阳残照大地。自西山至东山,色彩多变,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山脉被隐在暗色薄雾之下,像是可以让人归隐的原野;我近旁的树叶被风吹动,倒泛出粼粼之光,每一片树叶都在抖动,没有可挑剔之处,数万片叶子在一起摇晃,竟然摇成一条河,一条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河。造物主真是伟大,在明暗之间隐藏了如此丰富的幽玄,在光和影之中绘出了如此锦绣之美。
造物主的伟大,不仅在于夕阳西下的这一刻美景,还在于营造了我们生命的宁静。生命,这个干净到毫无杂质的词,无须描上色彩称之以名。我在那个悬崖之上,看着山河的壮丽,生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但这种激情总会归于平静,令我惊讶的是,我顿悟了生命本该有的通透。我的双眼抵达之处,是一片禾苗疯长的田野,它们笼罩在家家户户初升的炊烟里,夕阳穿透烟火气味,把诗意洒落在每一棵禾苗之上。这是什么境界的生命?
我在众物之上,又在众物之下,行走于可抵达的世间阡陌。
人的一生最终会通往何处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的尽头是时间的终止,生命之河流向造物主的家园,我们是时光的影子,落在尘世的每个角落。如果人生就是一场不知如何的行程,那么行路人会告诉你,我们都是彼此的摆渡人。曾经的一位女同学,她倏然离世,的确给我上了一堂深刻的生命教育课。原来一个人的归去,竟然可以如此无声无息,只有无穷尽的黑夜证明一切。听到她去世的消息,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就是前几日的一幕,她还在我弟弟的婚礼上忙碌不停,丝毫没有将无之人的征兆。与众人嬉闹说笑,接盘送碟,手脚利索,行云流水。但时间却给人以重重的意外,或许我们都是彼此见过的最后一面。我还能看到夕阳,那就是希望,希望既然存在,我们大可不必绝望。
我是那么愿意凝望坟墓,新坟旧墓,荒草萋萋,淹没的不仅是尸骨,还有一生的沧桑。人,一生不可计量,最难把自己安放在花开的彼岸。活着,是最大的幸运,相遇,也便是最深的缘分。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荒草根下的白骨,我的故事还会在世间遗留一阵子,随后也是烟消云散。人,是孤独而辜负的,身上有很深沉的情,时刻付出又含蓄委婉。这是人一生所必须拥有和付出的东西吧?庄子和惠子关于人有情否的讨论,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惠子的回答可能更切合些,但最终能摆脱痛苦而能正视,庄子就给我们说出了答案。曾几何时,我为这个问题苦恼过,如今夕阳会告诉我们:正是有情,我们才会看懂情。我不想被埋进坟墓之时,还不懂情为何物,还不曾将情交付一人。看到坟墓,我就看清了路向。
每个夕阳我都亲眼目睹,夏日就这样度过。我相信每寸光影下都有秘密,每段暗影下都有神祇,当我与它们融为一体时,天地静默,万物生辉。我寻找到了,原来我寻求的是给生命一刻欢喜与宁静,眼睫毛抖动堆积的尘埃,双眸看到殷红的晚霞笼住半边天。风景如画,我已折腰为天涯。
如果我有幸与苏东坡出游,可能苏东坡不只是借江月赋一篇《赤壁赋》,说不定我还会怂恿东坡居士再来篇《夕阳赋》壮怀寄情,或许新作品也会穿越千古,抵达今人的灵魂深处。苏东坡是我最喜欢的灵魂,若我能与他相行,我眼中的夕阳定会更有几分韵味。
千年前李商隐登乐游原,看到古原夕阳,写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同今晚的我,从夕阳残落到月影斑驳,想得最多的便是生命的消逝。李商隐和我同样孤独,两个灵魂相遇,彼此互诉对生命的热爱,对人间的执着,对幸福的珍惜。爱到深处即是宁静的拥有,生命如此多娇,我们何必纠结是否会戛然而止,每一刻都活得温润又何其幸运!不论千年的烟雨是否能湮灭记忆,人类的情感始终一脉相承。
夕阳里充满顿悟的密语,那是造物主隐刻的启示,我们若能宁静地凝望,终会换得一生安宁。
夜,用黑色的眼睛发现的光明。
这夜里有星光,有山的脊梁,有叶的翻飞,有蛙声虫鸣,有月光照着梦。
我踏着夜色出门,风悠悠地吹来,浑身在一股清流中震颤,高原的小暑,风依旧有些冷人。门口的巷道,从小走到大,小时候步子小,走得多;现在步子大,走得少。这一多一少之间,岁月如同墙角的杏子树,年轮一年年增多,蓦然回首,童年的影子还留在邻居的山墙上。这巷道里换了多少茬孩童啊,今晚却只有我一人回首往事,品咂童年的日复一日,时光真是不留情,把所有人推到命运的轨道上,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谁还能手捧起岁月,让它饶过我们?不能了,我们的足迹被风,被雨,被尘土掩盖过,早已没有初踏上去的清晰。现在,要在水泥混凝土上踏出脚印,比寻找我们最初的足迹还要难!那就算了,保留于记忆也好,毕竟大家都认为往事如烟,却也往事如蜜!
走进夜色,就像回归到母胎之中,把自己交给母性的黑色。黑色,那令人心动的色泽,一大片,一大片,把整个天地塞满,不留一丝空余。每当黑色加深一分,内心便充溢一分,恨不能把一夜都装进眼里,把所有秘密隐藏其中。脚步深入夜色,身体便能感受到夜的抚摸和微语!黑夜里,我们适合会面,适合散步,适合去念一首诗。夏夜,是最能够把月亮熬醉的夜晚,黑色深沉,这深沉里有悠远思绪,有正在酝酿的深情。一阵风过,每片树叶都在诉说一个故事,每一棵草都在隐藏一件往事,每一粒石头都有一个幻梦,我要去寻找它们,它们会告诉我曲玛尔的脉搏,让我读懂无言的故土。
曲玛尔的夏夜,是空旷的,是寂静的,是孤独的。我站在巷道这头,望着那头的树木,唯有风可以贯穿,连倒影也斑驳无依。有飞虫,但无声,绕着路灯轻飞。人们这会儿已经上炕,没人愿意出门溜达,巷道就留给夜色了,任凭黑充满每一个角落。谁能忽略夜晚呢,树有树的风景,河有河的流声,星空有星空的深邃。我还不想把路灯归于光污染,相反,路灯还是艺术家,把黑刺树照成国画,把柳树照成茂竹,把白杨树照出瀑布。我的眼睛穿过夜色,去看山脉的脊背,黑黝黝的天空下,突然出现一道亮光,一道长长的亮光,把星辰和大山隔开,一边是仰望,一边是平视。山有多高,天空就有多低,这大概就是人间与天堂的距离吧。
曲玛尔的夏夜,是属于安静者的,是属于失眠者的,是属于夜行人的。你听,涛声,虫鸣声,树叶声,庄户人的咳嗽声,牛羊的磨牙声,听着心就能静下来,这些声音白天是听不到的,只有在晚上伴着星空去听,才能听入心间。那些声音是有魔力的,凭空能给你一丝温暖,给你空荡的心添加一些物件。停住脚步和影子,把这些声音揽入怀里,发酵成一种情绪,装在脑子里,供以后的岁月回味。我仰天望去,星空璀璨,明静深邃,无言无语,却能囊括一切。这份永恒呀,比起我的渺小,比起我的悲欢,又是多么直接,多么沉默!用脚步去丈量曲玛尔的路,这条路在夜晚显得那么长,那么新,让我处处感受熟悉,又处处感受陌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从祖先诞生之夜,走到我闭眼的那刻,感受夜如何呵护人们的心扉,让他们足以面对白天的苦难和幸福!
回到家门口,树依旧没静下来,风也继续吹着,涛声不断传来,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宁静。回家的路不长,但从家出发后该走的路很长,这样偶尔卸下担负,变回夜的儿子,面对自己再真诚一点,面对夜再纯粹一些。看过星空,看过夜色,走过乡路,梦会明亮得如同月光吧?
曲玛尔的夜晚,静谧,睡意朦胧。
这里,雨季早早地显示她的能量,让人有种雨季从未离去过的错觉。高原的雨季,清冷无处不在,眼能看,心能感受,身体能体会。人们对温暖格外地期盼。温暖,需要从骨子里涌出,人才会真正感受到幸福。像岩浆从地心千辛万苦上升,所向无敌,终能溶解一切。
今夜,无雨。难得的一个晴天,星星亮身,月亮斜倚,浮云自由。
我感觉到一种牵引,似乎有声音召唤,让我仰望今夜的星空。我跟着召唤走出栖身的小屋,看见一轮新月跃动在浮云间。心内激动,这么一丝儿月亮,是拥有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从重重尘事中唤醒,指引我来到旷野。既然她有能力拨开我内心的层层云翳,今夜就把这颗心交给她,让她给出久违的启示。我始终相信,这片星空藏有一种密语,镌刻在太空当中。浩瀚的星空,深邃的宇宙,有无数玄妙在等着我们,等着我们解开所蕴含的秘密。
走在旷野,我就是天地间独有的风景。我的思绪透过无数山河,穿过千年的历史云烟,一刻不停地朝着远方散去。雨后,天空显得分外澄澈,没有一丝杂尘。那一轮新月,就高高挂在天幕,干净,素练,像是某个女生用心思擦拭过一般。我想把自己融入其中,与清冷的月光一起生灭。生命呀,就该如此明亮。
那么长的路,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孤独,每一步都是和灵魂相携而行。这条路走得越长,越能感受到前方的丰厚。我希望与山鬼撞个满怀,只为她不再“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只愿看她“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屈原是孤独的,但他可以遨游九天,可以寻荷衣仙袂。或许,我在路上还能遇到个曹子建,边吟《洛神赋》,边找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这些人都是属于月夜的。白天太喧嚣,容不下很多重情的人叙吟,只有夜晚,只有月夜,才能用她那广博和深邃,接纳每一个流浪的灵魂,给每一个悲伤的灵魂一份温暖。
夜晚很美好。那一轮新月,如婴儿,如秋水。浮云在天上演绎着生命的自由,广阔的星空足以让它生灭自如。浮云无形,浮云无相,却能让世人如梦初醒。我突然有种释然,那是对生命最初的和解。我再也不会轻视生命,也不会亵渎生命,生命自有其厚度和意义,我想,我应该离生命的本质不远了。
我的躯体总有一天会衰老,我的肉身总有一天会腐朽,能留下什么呢?只会留下一丘黄土,最终还是会被一堆荒草没了,几阵大风吹散了。想想真是可怕,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原本不是为了湮灭,而是为了延续,延续祖辈的传统,传遗子孙的使命,在这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就是这样活出自己的时代,印刻自己的痕迹,创造自己的历史。总是在这个时候,会想起很多人,过去的,现在的,但过去的人给我的触动更大。当生命终结之时,我们能有怎样的力量改变丝毫呢?人类何能?人真该像陈子昂一样,登临一次生命的幽州台,看看古人,望望来者,明白自己此刻的空远,天地之间,浩浩渺渺,人真是沧海一粟。只有看过去,看未来,人才会有敬畏之心,一个心怀敬畏的人,当是人生的英雄。
我在想,有谁还在今夜仰望星空,期望能够明晰生命的意义。思考,一刻都不停;追寻,一步都不落。我想,仰望星空的人,总是孤独的,但绝不是寂寞的。宇宙中的亿万颗星辰,在用光年的速度向你发出光芒,告诉你什么叫“自己”。找到自己,做好自己,这就是最大的责任。从星空中找到启示,内明于心,外化于行。造物主时刻都在给人类答案,只是人类 习惯了仪式感的获得,而忽略了修炼灵魂的道理。在我眼中,灵魂比肉体高贵,品行比财富高贵。生命的意义,从其价值中体现出来的就是拥抱那一份赤子之心。
与影子为伴,生命是温暖的。在永生不灭的生命长河里,个人和民族总是联系得那么紧密,如果没有这点联系成为秘密,那么这世界该多么地寂寞。我会选择最后与自己和解,从寒冷和孤独中走出,伸展伸展身体,告诉自己:原来,我还能露出笑容。这是一个近乎玩笑的宿命,但命运就是这般妙不可言。每一个将自己的命运和民族前途结合在一起的人,是真正开明之人,是活的灵魂。每一人都无法做到长生不死,不死的人都活在人们的心里,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如老子,如孔子,在逝者如斯的时间长河里,久久地活在古今中国人心中,我觉得,他们长生了,而传说中的彭祖如今安在哉?
因此,我每到黄河边都有一种感慨,不管是中华民族,还是独一无二的撒拉族,都给了我长生的因子。我需要融入进去,也需要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融进我的骨子里,将撒拉族千百年来传承的血脉继承下去。今夜,月盈月亏;那时,黄河滔滔。我瞬间觉得二者融为一体。在我脑海当中波涛汹涌的黄河,涌入月光冰冷的天空,一扫玉宇澄清。
一看到月光,我就想起了黄河。今生今世,我对黄河情有独钟。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撒拉族的血脉之河。这条北方的大河,不仅孕育了傲立东亚的中华神州,也养育了《诗经》、唐诗和宋词等绝世词华。有那么一夜,我徘徊于黄河岸边,皓月当空,我是独属于黄河的浪子。也是在那一夜,我最近距离地靠向苏东坡,听见他在舟上扣舷而歌。那时候,苏东坡的朋友变成了我,我听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哈哈哈,我无言,唯有舀一瓢江河水就着月光喝下。还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呢?我的生命不是独一的,而是融入这民族之河,它流淌多久,我的灵魂就漂流多久,何必管他肉体毁灭于何时呢?
这算是自赎吗?应该算。有月的夜晚真美好,她用广博,深邃,接纳每一个流浪的灵魂,给每一个悲伤的人和灵魂一丝温暖。人啊,真是最应怜。突然我想起了初寻道时的孙悟空,它还未脱痴性,却能“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生命者。”何不多了悟了悟《好了歌》?或许还能为明天准备些东西。毕竟日月轮回,宿命难逃。有月亮的夜晚很不适合早睡,每一寸月光都带有启示,你双眼多睁一会儿,或许就能多领悟造物主的密语。
在月光中走过无数圈,我在想,顾城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夜里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会是这样的一个夜吗?或许是的。就像我,在一片漆黑里,逐渐走向温暖。不仅是顾城,中国的无数诗人都在月下顿悟,或是在月下豁然。你看,李白一醉醉了大唐的夜,醉了中国千古的夜,醉了月下长长的河。带着酒气,带着诗气,带着玉盘盛的月,醉倒了卷册里无数的梦。他是月下最美的诗人,便有着写月最美的诗。
真好,今夜我能想到那么多人,还能听得见自己的足音。足下踏着月光,心里装着一夜的心思,从一粒粒月光中拾得心动,又在一丝丝月光中放开心扉。在我眼中,每一夜的月亮都有着不同的蕴意,新月,圆月,残月,都在不经意间影响着人,让人憧憬,让人喜悦,让人悲伤。我也一样,我从月亮看出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的方向。喜我所喜,爱我所爱,每一帧都在时间里焕发生机。生命是厚实的,怎可轻许浮华,经不起一场大风之烈。傍一条大河,将干裂的生命交给流水,那产生于大地和天空的哲学,会逐渐在体内积起高地,让生命在高处永恒地眺望远方。这就是将生命交付于生永不灭,若水若月,永不枯竭。
月亮躲进厚云层里,许是累了,那我也该回家了。我不知道今夜会梦到什么,但这月光会整夜流溢于窗外,流进我的体内,流进我的梦里。我的影子怕是舍不得月光,它们亲昵地流转半夜难舍难分,而会责怪于我不解风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