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中华
黄药眠是中国现代作家、文论家,也是一名诗人,他步入文坛之初即以写诗受到青睐,是创造社的重要诗人。2010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黄药眠诗全编》(以下简称《全编》),几乎将黄药眠创作的旧体诗、新诗和译诗收录殆尽。然而,正如黄大地在《全编》前记中所言:“虽然我们是竭尽全力地查找搜集,但肯定还会有一些遗漏。”[1]笔者查阅抗战时期报刊,本为寻山,却遇流水,偶见黄药眠创作的诗,顺藤摸瓜地发现黄药眠佚诗二首:《野火》《夕阳》。
1940 年,黄药眠在桂林时曾作诗《哨兵之歌》,收入《全编》,对这首诗和他在抗战时期一段时间内的诗歌创作,他还曾写过一篇短小的评论《哨兵之歌·附记》,发表于1944 年的《收获》杂志上。《哨兵之歌·附记》言:“至于从诗的作风上说也许有很多人会视为‘作风不一致’吧,可是我这个人一向是多方面的,而这世界也是多方面的,以这复杂的主观和复杂的客观所碰击出来的声音,带有各种不同的音调,也许不是不自然的事吧。”[2]“不同的音调”不仅有表现方式的差异,也有不同情感的抒发,可以借此来观照和评价黄药眠抗战时期的诗歌创作。下文联系黄药眠抗战时期的经历对这二首佚诗进行释读,以感受黄药眠诗歌创作中“不同的音调”。
一
“黄药眠约从1924 年大学三年级起,就开始给他所推崇的刊物《创造社》投稿,并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赞扬鼓励”,“但奇怪的是,他的诗作在1924 至1925 年间,并未能登出,这可能是因为,创造社的巨头们这时已将热情转向了社会革命,所以像他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文学青年,自然也就被晾在了一边”[3]。直到1927 年7 月,黄药眠的诗首次见刊,《晚风(呈Miss L·之灵)》发表于创造社刊物《洪水》第3 卷第32 期。此时的创造社开始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虽然黄药眠得到创造社巨头成仿吾、王独清的青睐,而且把他“作为创造社‘洪水’后期的新诗人和理论新秀隆重推出”[4],但深受“五四”影响的文学青年黄药眠,其早期创作的新诗迟滞发表后还未获得大名,创作生涯就紧随革命文学潮流开始转向。
1928 年,黄药眠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 年,他被派往莫斯科青年国际东方部从事英文翻译工作。1933年冬,他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相比诗创作,黄药眠走上革命政治道路似乎更加顺遂。然而,他回国不久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逮捕入狱并判处十年徒刑,共青团中央局遭到大破坏:“我记得我是在1934年中秋节后(大概是10 月22 日)在法租界李梅路二楼被捕的。”[5]直到1937 年,因全面抗战开始,他才被八路军办事处保释出狱。黄药眠初入文坛后,因追随革命步伐及其坎坷遭遇而中断了诗创作。据《全编》“黄药眠诗作年表”(以下简称“年表”)所记,1929 年至1937 年这段时期未见其新诗发表,只有1936 年3 月他在牢狱中创作的一首诗《囚徒之春》,发表于1939 年3 月16 日的《文艺阵地》上。1938 年,他也仅有两首诗问世:《我怀念着莫斯科》(1938 年7 月30 日)和《忆南方》(1938 年12 月10 日)。
西安事变发生后,在监狱内外斗争和中国共产党的努力争取下,黄药眠终于从位于莫愁湖畔的“中央军人监狱”出狱,并在南京八路军办事处受到叶剑英和李克农的接见。李克农询问他是想留在南京工作还是去延安,黄药眠回答说:“我愿意到延安去。”[6]1937 年12 月,黄药眠坐火车西行到达西安,接着坐大卡车到达泾阳县云阳镇,经过与延安中组部的几番谈话,黄药眠虽未能恢复中共党籍,“对有特殊专长的来延人员,虽有历史问题,但已基本审查清楚,可直接分配工作。黄药眠通晓英、俄语,曾在莫斯科作过翻译,因此被分配至新华社,可谓专业对口”[7]。在延安工作不久,黄药眠又患上了肺结核,“这大概是由于长期的监狱生活,后来又过于兴奋,一口气背着行李跑了九百多公里,而到了延安以后,问题又没有得到所希望的解决”[8]。
二
1938 年,黄药眠的病情有所好转后,准备离开延安:“主意定了之后,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中央组织部,说因身体不好,为了更快地恢复健康,申请到武汉去,顺便也提出了党籍问题。”[9]中组部很快复信给他:“一、同意我到外面去养病,并多协助党做抗日宣传工作;二、关于党籍问题,需看我在工作中的表现如何才加以解决。”[10]黄药眠离开延安到武汉养病,他先到达西安,“当时正是五月,是关中小麦收割的前夜”[11]。《我怀念着莫斯科》发表于1938 年7 月,这首诗可能作于延安或赴西安途中。诗作表达的中心是“英迭纳逊尔”,诗人怀念莫斯科的革命氛围,无论“非洲的黑人”还是“亚洲的黄种”,“光辉的莫斯科”“给一切/投到熔炉里的,/以革命的/锻炼”。他很快离开西安到达武汉:“记得我到达汉口的时候,是五月初,正是台儿庄大捷以后不久,马路上还有许多鞭炮的遗迹。我最初也住在八路军办事处。”[12]因此,他在汉口对组织的关怀和温暖感受很深。
此后,因武汉抗战形势紧张,黄药眠又去了长沙,刚开始工作又病倒了。他原本想从长沙直接回广东,但是接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来信,让他回武汉工作:“大概拖了一个多星期,又知道粤汉铁路被敌人炸断了,一时想回广东也回不去了。所以我就搭船回武汉。”[13]黄药眠从延安到武汉再到长沙,原本目的地是他的故乡广东。因此,他在武汉、长沙两地间往返时所作《忆南方》是一首回忆故乡的诗,写于1938 年11 月。对于在外漂泊十余年的人来说,故乡总是会成为心灵最后的栖息地,以抚慰游子的伤痛。《忆南方》中表达了强烈的思乡情绪:“我永远忆着南方/虽然在我的骨髓里/有着吉普赛人的血液。”诗人自认像吉普赛人一样“到处漂流”,他从马来半岛到印度洋,从克里米亚到黑海,在莫愁湖畔做过三载囚人,孤独沮丧加上患病,故乡成为他最渴望的精神归宿:“现在正带着疲倦的心情,/ 想回到故乡去作一忽儿的休息。”每一位在外漂泊的游子都会对故乡有这样特殊的情感吧!然而,战火四起,故乡也无法归去:“不过我永远忆着南方,/那儿藏着有我童年的梦境,/永远忆着南方——/那回去不了的,被敌人蹂躏着的河山!”
《我怀念着莫斯科》和《忆南方》是黄药眠试图走出暂时的迷茫情绪,寻找自我革命道路的抒怀。不久,黄药眠从武汉再次回到长沙,他仍想抵近自己的故乡,然而一场大火却让他逃难到了衡阳[14],并与范长江等人会面。“于是长江同陈侬菲就派我同另外一个青年记者学会的任重做先锋,乘火车由衡阳到桂林。”[15]到达桂林后,黄药眠开始了在国际新闻社(以下简称“国新社”)的工作。
1939 年,黄药眠在国新社走上新的革命道路,先后创作了《春之郊野》《我要归队》《欢迎呦,新来的五月》《给朝鲜的少年》《写在敌军兵士的墓前》等诗作。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此时他已经对未来有了醒目的展望和追求。如《春之郊野》抒写了对抗战战士的赞美:“枪尖从人丛里,/ 发着闪烁的微光。/ 壮健的手在发着微汗,/ 穿着青衣的壮士,/一个个都挺起了胸膛。”自信乐观的战士形象呈现于笔端,正源于他的心境开始转变。尤其是《我要归队》这首诗,诗人以一个伤兵的口吻写出了想要参加抗战的愿望,这也是诗人自己的心声,对革命和抗战有着强烈的渴望:“我要归队,/虽然我已受了很重的伤,/虽然我身上的血已差不多流尽……/ 我为什么不归队呢? /难道我就再没有资格当兵!”“我”如诗人一样,也是历经坎坷和旅途奔波,即使已经疲倦,仍想重新成为一名战士,这与诗人两年来的遭遇和处境又何其相似:“我要归队,/虽然我感到十分疲倦,/我要重新拿起我那手上的枪。”作为战士的“我”对家乡也有着热爱和想念:“是的,我爱着我的家乡,/我爱那我曾经采樵的山,/ 我爱这我曾经踏熟了的路。”黄药眠在国新社工作期间,曾于1939 年秋天回到阔别十多年的故乡梅县,看望了病床上的母亲。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后,他即与母亲告别,这也是他与母亲的最后一次相见。
离开延安后,黄药眠失落孤独,四处辗转,但是内心的革命烈火却不曾熄灭,他想去寻找新的革命道路,哪怕它仅仅是“野火”。“野火”之喻也切合他的党外人士身份,它可以散发微小的却可以引领自己前进的光芒。佚诗《野火》发表于1939 年,表达了他的这种心情:“同志,你不要看不起这火柴枝的小小光芒,/他要烧破这茫茫的夜的大海。”虽然,那种对未来的“茫茫”感受仍然萦绕在诗人心中,但是他的内心开始重新燃烧革命的“野火”,他体会到“愉快”与“热烈”:“我们愉快得像一团火!/我们热烈得像一团火!”他也为其他革命者燃起的烈火所感染,他用“我们”代替了自己的独自前行,他不再感到孤独,希望“我们”这些分散的“野火”能够团聚起革命同志,他要融入集体中,不再独自吟唱属于“我”的诗:“啊,这火就是我们集体的灵魂!/今天,我们一道在这儿燃烧,/ 明儿我们都散到四方去,/ 就如同从这里迸裂出去的火星,/ 到处去散布着火种,/ 到处去散布着光明。”黄药眠深知革命和抗战从来不是个人的事业,在经过回忆、反思和情感沉淀后,他渴望在革命道路上继续前行,这绝不是个人主义的反抗与革命,他愿意和其他革命同志一起燃烧“野火”。这首诗可见他对革命和抗战中个人与集体关系的感悟,个人的“野火”只有融入集体的灵魂中才能汇聚成革命的力量,而集体的革命烈火只有向四处散布,传播给每一个人,才会成为真正有力量的“野火”,因为它能“烧呀,烧遍了一切民族的耻辱和肮脏”。这首诗发表在创刊于南京的《军事杂志》(1939 年迁往重庆)上,也许是为了让已经沦陷和惨遭屠杀的南京去感受“野火”的力量。现将《野火》照录如下:
野火
喂,去,我们去收集一些柴草,
喂,去,我们去收拾一些煤炭,
我们不要关着门的房子里的围炉,
我们要来一个大伙儿的集合!
同志,你不要看不起这火柴枝的小小光芒,
他要烧破这茫茫的夜的大海,
看罢,他已经在狂暴的北风里,
开始吐露出他的鲜红的火舌!
野火已经炽腾,
于是大家都绕着野火围坐,
有的在沉思,
有的在叹,
有的在跳舞,
有的在唱着战歌。
不管黑暗在包裹着我们,
不管野犬在向我们吠,
但我们不知道悲哀,
也不知道忧愁,
我们愉快得像一团火!
我们热烈得像一团火!
让火光来灼红了我们的脸孔,
让火光来灼热了我们的心胸,
让火光来燃亮了我们的眸子,
我们起来舞踊吧,同志们,
我们起来歌唱吧,同志们,
我们伸出我们粗野的手,
向黑暗的太空高呼着反抗吧,同志们,
啊,这火就是我们集体的灵魂!
今天,我们一道在这儿燃烧,
明儿我们都散到四方去,
就如同从这里迸裂出去的火星,
到处去散布着火种,
到处去散布着光明。
烧呀,烧遍了原野,
烧呀,烧遍了山峦,
烧呀,烧遍了大地,
烧呀,烧遍了一切民族的耻辱和肮脏,
啊!我们永远就像这一团熊熊的火!
我们永远就像这一团熊熊的火!
——《军事杂志》1939 年第112 期
三
此后,黄药眠“到桂林跟范长江搞国新社任总编辑,写通讯,审稿,慢慢就回到文艺界了。他经常在《抗战文艺》《诗创作》等杂志上发表小说、诗歌并被文协桂林分会推选为常务理事兼秘书长负责理论研究和诗歌创作这块儿”[16],工作内容丰富多彩。然而,国新社维持时间也只有三年左右。“从1938 年底开始国新社成立以来,到1941 年冬被迫停业,这中间经过了发展繁荣的阶段。”[17]
抗战时期的流徙奔波已是常态。1940 年,黄药眠飞往香港。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又辗转回到内地,先后至桂林、成都、昆明和广州等地工作生活,并在成都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1945 年,他再次去往香港,参与创办达德学院,任文哲系主任。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黄药眠受邀北归。“1949年5 月19 日,黄药眠、钟敬文、杨晦、沈起予、陈迩冬、张文元、符罗飞等由香港抵平,下榻永安饭店。”“7月2日,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式,黄药眠等99人为大会主席团成员。”[18]
抗战时期,黄药眠写了不少评论文章对中国新诗发展进行理论探索,如《中国诗歌运动》《怎样写诗》《形象与诗歌》《论诗底美、诗底形象化》《诗人们,你们应该为谁而歌》等。他在《哨兵之歌·附记》中认为自己的诗是多方面的,有“不同的音调”。例如《野火》有直抒胸臆的热烈,诗歌语言浅显直白,这与抗战时期文学创作的“大众化”有关。对于诗歌创作的“大众化”,黄药眠提出:“怎样才能够被称为‘大众化’了的作品呢,我想这至少要包括以下三点:第一,要面对现实从正面去接触它;第二,我们所用的语言,不要违反一般习惯口语;第三,表现的手法,一方面固须力求新颖和独创,另一方面还必须顾虑到读者们理解的线索。”[19]因此,《野火》符合黄药眠所说诗歌创作的“大众化”特征。20 世纪40 年代,黄药眠逐渐走出历史与现实纠葛的“迷茫”,他在宏大历史进程中情感的抒发也有了“不同的音调”。在抗日救亡的背景下,他强调诗歌创作中个人情感抒发的高尚与否,主要决定于是否代表着大众:“怎样才能够有高尚的情感呢?一个诗歌工作者如果只是为了自己个人的小事而悲苦而快乐,那这种感情是不能成为诗的。只有这种情感能代表着大众的悲苦和快乐,那么这种感情才算是高尚的。”[20]例如,《野火》就是为抗战而歌、为大众而歌。
“大众化”是抗战需要,而诗人黄药眠也从没有放弃对诗艺的追求。抗战胜利前后,黄药眠回归到诗歌创作中“个人的抒情”的表达,但这种“个人的抒情”是与“集体的抒情”相结合的,“因为诗歌工作者本身是集体的一员,经验着集团的喜怒哀乐,因此他的诗歌不仅是个人的抒情,而且同时也是集体的抒情”[21]。他用“集体的抒情”取代“大众”抒情,似乎又重新回到抗战初期寻求个人和集体情感调和的状态。但是,他在诗艺表现上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不再强调抗战时期情感的直白表达,而是在艺术加工的迂回曲折中重新确立新诗艺术的独立性:“因为诗歌必须使人感动,而不是感官上的刺激。所以我(的)意思,以为诗歌是必须经作者个人的加工的,诗歌是必须经过艺术的概括和创造的,诗歌是必须经过艰苦的创作过程去锻炼的,诗歌是必须是疾徐、高低、起伏回旋的旋律的。它不是一条直线的单调的急响。”[22]
由上述所知,黄药眠的诗创作从抗战初期的迷茫含蓄到对光明的热烈憧憬,又走向追寻诗人与诗艺独立性和创造性的道路,甚至将现代主义技巧运用到现实主义的诗创作中。龙泉明认为20 世纪40 年代“现代主义诗歌在现代情绪中融进了浓厚的时代内容”,“革命现实主义诗歌也常常把现代主义技巧化入诗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23]。黄药眠在抗战胜利前后的诗歌创作也是如此,他不再有失落的茫然和重寻革命道路时的激动和昂扬,而是沉入诗人的内心,思索着抗战和社会的现实,在诗艺上更为成熟。
1945 年,黄药眠创作了《湖上的夜歌》《夏夜小曲》《告别》《回来》《夜》等诗,他在经历革命风雨和抗战烈火后,在抗战即将胜利的前夕,开始一种审视内心的抒情,在诗歌意象和情绪表达上更加丰富、曲折、委婉,运用多种修辞,注重色彩感觉,重视诗歌意象的象征和抒情作用,而不是直抒胸臆、微诉低吟或高声呐喊,呈现了黄药眠诗歌创作的“不同的音调”。如《湖上的夜歌》写一位受伤的姑娘,虽有茫然但比抗战初期纯净透明:“夜,静悄悄/睡在连山臂上/银灰色的云/作着迷茫的梦”“弯弯的羊角般的/娟秀的月儿,/被遗忘在天上,/像一只银环。”《夏夜小曲》为“天真的姑娘”吟唱,诗歌形象和情感表达则鲜明婉转:“一个梦飞回了南方,/一列列的小山/手挽着手/环绕着灰色的湖/在悄悄歌唱。”《回来》是对和平的展望,如歌如诉,诗的意境美得令人称羡,如古诗词般晶莹剔透,诗艺愈发纯熟:“唉,你瞧,树枝上的雪,/已给春风爱抚得瘦啦,/我看见融雪的春水/在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泛滥。”《夜》在形象的创造和凝练上则更进一步,描写了黎明前的黑暗:“寒冷咬嚼着/人们的心,/太阳呢?/它在什么地方/受着灾难?/月亮被窃了,/星星瞎了眼睛。/空气是哑的,/用大铁锤/夜敲不出钟声——。/海已停止了呼吸。”诗人的情思隐而不显,诗意浓郁深沉。
佚诗《夕阳》仿佛是《夜》这首诗的前奏,充满象征抒情意味,借此凝视诗人内心和所走过的道路。诗人首先否定自我:“我不是一个诗人,/因此我没有芦管管,/来向你这黄昏的夕阳,奏出凄凉的晚笛。”让人联想到抗战时享有盛名和重要影响的“吹芦笛的诗人”艾青,此句可视为黄药眠诗艺追求的独立宣示。诗人把夕阳比喻成锅炉里“烧红了的铁饼”,就像他在《湖上的夜歌》中将月亮比喻成“银环”。第三节写道:“我相信,只要我有一只铁锤,/向你锤去,马上会/迸裂出好多紫色的火星,/闪烁在玛瑙色的云上。”这里的“铁锤”也如《夜》中的诗句:“空气是哑的,/用大铁锤/夜敲不出钟声——。”诗人喜欢用金属质感的词语作为诗歌形象和情感表达的意象,从而展现自我精神的坚毅和力量,也反映了诗人内心的现实渴求,希冀毁灭黑暗社会,创造一个新社会。诗人在第四节对自我诗人身份的再次否定,其实质是与过去的自我告别,因为不再如以前一样拥有“闲情”,“来向你这黄昏的夕阳,/唱叹着衰老的人生”。诗人感叹自己的衰老,蹉跎岁月、历经坎坷、壮志未酬,有复杂情绪蕴含其中。虽然整首诗呈现出叹歌的情调,但是诗人又不甘屈服,这既是与过去的“自我”诗人形象告别,也是追求诗歌艺术创新的表现。诗人始终没有局限于个体情感的抒发,而是通过审视自我来观照广阔的社会现实,将个体情感与现实关怀相融合。第五节,诗人希望夕阳“回去休息”,“在遥远的海的尽头,/抹去你身上的灰尘”,此句隐喻明天太阳升起时散发新的光芒的愿望,与前面的告别“旧我”、创造“新我”,同样有辞旧迎新的意蕴。最后一节把太阳升起比喻成“玫瑰色的吻”,唤醒“梦境”中的“我”,如梦如幻、情思朦胧,与诗歌前几节坚定有力的心境呈现形成强烈对比,使整首诗的情感沉淀下来,节奏变得舒缓,诗意含蓄深沉。正如整个中国社会用尽气力走过抗战后的疲惫,诗人此时也需要借诗作放松身心,他期待经过温柔的梦境后,让“抹去灰尘”的光明照耀自己的灵魂。现将《夕阳》照录如下:
夕阳
我不是一个诗人,
因此我没有芦管管,
来向你这黄昏的夕阳,
奏出凄凉的晚笛。
我只觉得那块太阳,
像工厂的锅炉里,
烧红了的铁饼,
放在那远山的砧上。
我相信,只要我有一只铁锤,
向你锤去,马上会
迸裂出好多紫色的火星,
闪烁在玛瑙色的云上。
我不是一个诗人,
因此我没有闲情,
来向你这黄昏的夕阳,
唱叹着衰老的人生。
我只觉得你跑了一天,
也应该回去休息,
在遥远的海的尽头,
抹去你身上的灰尘。
晚安,太阳,希望你
明天也和平常一样,
用玫瑰色的吻,
唤醒我的梦境。
——《燕京新闻》1945 年第11 卷第2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