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阳
夏之栩1937 年出狱时摄,1984 年赠本文作者并在照片背面题写留念
雪池胡同是革命前辈夏之栩家之所在。20 世纪80 年代,我和丈夫刘建一曾多次到那里访问夏之栩。
“雪池胡同那长着翠竹的小院”是1987 年冬我在协和医院住院期间闻知夏之栩去世时动笔写的一首长诗的题目。由于当时我很悲哀,且重病在身,未能写完。
几十年过去了,那诗的内容已不复记忆,但与夏之栩接触的一幕幕情景仍然记忆犹新。
1980 年年初,我和建一着手收集中共一大代表李汉俊的资料,并开始采访一些认识李汉俊的老人。作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批女党员之一,夏之栩的名字列入了我们准备采访的名单。这年冬季的一天,我们到北京医院向外公冯乃超汇报准备采访一些老人。他非常赞许,并说应当抓紧采访。20 世纪20 年代初入党的中共老党员已经衰老,并正陆续逝去。年近八十的外公意识到了抢救党史资料的紧迫性,故催促我们立即在医院打电话给夏之栩(他提供了几位老人的联系方式,后来还亲自向同住北京医院的邓初民了解李汉俊的情况)。
就这样,我们在没做什么准备的仓促情况下,在北京医院病房楼道的公用电话间拨通了夏之栩的电话。没有想到,在我们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和说了希望了解的情况后,夏之栩在电话那头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她与李汉俊的交往情况。她谈的时间相当长,讲的内容很多。我们在兴奋之余,心里也很起急:因为我们没带录音机,录不下她说的话,而且她的语速很快,我们也无法完整记录。于是,我们跟她说,能否另外约时间专门采访。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告知了时间和地点。
这年12 月的一天,我们带着采访提纲、录音机、纸笔如约到轻工业部大楼夏之栩的办公室采访她。她那时担任轻工业部副部长,办公室里除了老式办公桌椅,还有磨旧了的土黄色沙发,简单素朴,如同她的人那般质朴。
没说什么客套话,夏之栩就开始按我们的采访提纲谈,先是讲了1922 年她在湖北女子师范学校初识李汉俊,在“妇女读书会”和补习班里听李汉俊讲社会学理论、《共产党宣言》等著作和妇女解放的道理。她说:“李汉俊和董老等人都是第一批在湖北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是我们的老师、前辈。我们认为李汉俊的马克思主义水平是比较高的。……李汉俊和其他老师的教导使我们眼界更开阔了,特别是关于妇女解放问题和关于社会主义有了初步认识,为我们走上革命的道路打下了很好的思想基础,有了明确的方向。”[1]
经过思想启蒙和斗争锻炼,夏之栩于1922 年5 月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次年1 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在党内,她对李汉俊有了更多的了解。她说,李汉俊虽然是大学教授,但对工运很热心,在武汉参加了组织工会的工作,1923 年还去郑州参加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二七惨案后,李汉俊由于被敌人注意,去北京躲避。不久,夏之栩与几位湖北的女党员也到北京考学,找到了李汉俊。同年8 月,她跟李汉俊一家同回武汉,并在下半年住在李汉俊家里帮他抄写讲义,顺便也学习。她回忆道:“记得讲义上有讲历史上各种流派的社会主义的。”李汉俊每月让她把20 块钱拿回家交给母亲,维持党的机关。这一时期,“给李汉俊的来信都是先寄到我家,由我转交给他的。李汉俊和上海党中央的通信也由我家转。……他曾对我说:‘我们对有些问题的看法、意见不一致,通过通信来辩论。’”
1924 年国共合作时期,夏之栩被中共党组织派到国民党武汉市党部工作,但不久市党部遭到大破坏,她在武汉不能继续活动;李汉俊也受到这次破坏的牵连,遭湖北军阀通缉。于是在中共党组织的同意下,夏之栩同李汉俊一起去北京,到京后不久便分开。
夏之栩回忆,虽然以后再也没见到李汉俊,却一直关注着他。她后来听说李汉俊脱党了,但不知他何时、为什么脱党。对此,夏之栩谈了自己的看法:“党的初期,谁在思想上也没有个系统的东西,大家只有一个共同信念,就是要革命,要推翻现状,中国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很难分辨谁的思想是属于什么倾向的。不过,我认为,李汉俊应当被称为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创始人之一。”大革命失败后,她听闻李汉俊被杀害。“大家觉得十分可惜。我一直是很怀念他的。抗战时,我见到李声簧,曾问起他父亲的事。”
夏之栩性格率直,快人快语。她很健谈,讲话嗓门较大,声音略带沙哑,几乎是不停顿地谈了很长时间。我们从之前在电话里和这次访谈中可以感觉到,这些带着怀念深情的谈话在她心中蓄积已久,仿佛是倾泻而出。
回去后,我们把夏之栩口述的录音逐字逐句笔录出来。不久后,我们带着口述整理稿和一些新问题,按照她给的住址来到她家。
夏之栩的家在位于景山公园西门至北海公园东门之间的雪池胡同。记得她家的院门为紫红色,进去后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中心有一簇竹子。因为每次亲笔审阅修改口述稿后,她几乎都要谈一些新的内容,还要回答我们新提出的问题,偶尔会另外用纸写出补充文字,所以我们要不断重新誊抄整理稿,再一次次带去请她审阅、修改。我们记不清去了她家多少次,只记得院中的竹子春绿秋黄,冬天时裹着草帘。
好在雪池胡同距离我们工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位于东厂胡同)不远,而且我们下班骑自行车回家(位于六铺炕)途中稍稍绕一点路就到了。我们成了她家的常客后,有时事先不打招呼,一推院门、一迈腿就进去了。
夏之栩在杨开慧邮品上的签名
记得有天下午,我有个问题要请教,进院才知她午睡未起,于是便到紧挨客厅的东偏房浏览书架上的书。拿起《革命母亲夏娘娘》,发现封面和插图竟然是我父亲李琦画的。这本书我上小学时曾经读过,却没注意画者姓名。等夏之栩午睡醒来,我们自然又多了一个话题,两家人的关系更近了。还有一次,我们到她家时天色已晚,看到她与老伴二人腿上各搭着个小毯子在看新闻。这也是我们唯一一次看到她的老伴,他是第二机械工业部的副部长刘淇生。
我们知道夏之栩的先夫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赵世炎,故曾请她在1981 年出品的中国共产党建党60 周年纪念邮品和我们自制的杨开慧邮品上签名。
1981 年冬我去武汉时,曾在湖北省博物馆看到馆藏1925 年发刊的《湖北妇女》杂志上有夏之栩写的文章,于是摘抄后带给她看,引起了她的一些回忆。此后,我们还给她带去过《张国焘回忆录》和《张国焘夫人回忆录》。她读后便谈些看法,譬如,说张国焘写的赵世炎等中共北方区委的同志1924年反对孙中山北上以及杨子烈写的1920 年李汉俊到武昌女子师范学校演讲,主张社会改良、反对革命,均与事实不符,等等。夏之栩阅毕归还的这两本书里夹了很多纸条,是她写下的对夹条的各页若干内容的批语。后来,我把那些纸条分别标注了页数,集中放到大牛皮纸信封里。可惜这些可能会对党史研究有用的资料,后来找不到了。
夏之栩题写的回忆文章篇名
夏之栩手写的回忆补充内容
值得欣慰的是,2019 年年末,我们从尘封多年的纸箱里找到了夏之栩的其他一些资料,包括她在不同口述整理稿上的修改及签名、用两张卡片纸写的补充、用圆珠笔和毛笔题写的回忆篇名,还有她1984年赠予我的她于1937 年8 月被党组织营救从南京监狱释放后拍摄的照片[2]。
睹物思人。照片上年轻、清秀的夏之栩虽然屡经牢狱之灾,依然坚定、乐观;当时我们见到的祖母辈的她虽然瘦弱,也还显得健康。没有想到,1987 年她竟驾鹤西去。在医院里,我对着电视新闻里的夏奶奶遗像默默鞠躬,眼泪禁不住涌出。
多年来,我心中一直默默怀念着夏之栩,脑子里印刻着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坚韧正直多么像那“千磨万击还坚劲”的竹子!我终于下定决心重新续写三十多年前未完成的文字,以纪念为人民勤恳奋斗一生的老共产党员夏之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