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宇
生态美学作为“艺术学的生态转型”,其研究重点不仅在于应对世界气候环境效应的各类生态举措,更上升到意识主体审美活动的生态展现。审美主体最重要的欣赏活动便是对艺术作品的欣赏过程,其中也不乏对文学作品的批评判断。“以生态人文主义为哲学根基所建立的生态美学是迥异于传统的在人类中心主义理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美学形态的。”[1]存在主义文学作为去主体化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对其进行文学批评是讨论研究、丰富发展生态美学的重要途径。萨特作为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其作品具有较高的生态美学欣赏价值,现以其作《恶心》中的“恶心”意象为例,探讨其中所体现的去主体化的生态美学思想和多元性的文学批评模式。
目前,生态美学在文学批评方面形成诸多视角,其中较为重要的有以下三方面,将“恶心”意象带入这几个方面具体探讨其表现形式,有助于体现生态美学之于文学批评领域的具体应用。
一是代表一种对自然界主体认同的思维模式。该思维模式作为生态美学的纲领性思想,涉及经济、政治、哲学、文学等方面。其中文学批评的审美判断标准从以语言、词汇、思想等为标准转向以“自然审美批判”为主轴并贯穿于其他批评向度的审美标准。
二是强调一种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去主体化意识形态。在文学批评层面,正是对后现代主义中去主体化思想的批判发展。人类中心主义美学作为“纯粹思辨”的美学系统,更多是对美学本体论的探讨,忽视时间、空间的无意识客体对主体审美标准的影响,而生态美学的文学批评则强调立足于以“自然的人化”为内核的思维方式,认同主体价值尺度之外的多中心表达模式。
三是坚持一种多元化的整体思维构架的文学批评方法。随着人类中心的认识论美学在文学批评领域退场,客体环境、时空状态与主体意识“须臾难离、血肉不分”的批评视角逐渐占据上风,这种从荒谬中回归现实也正是近年魔幻现实主义等后现代风格流派涌现的根本原因。在整体论视角下,突破传统维度的这种多元方向是构成生态美学文学批评不可或缺的部分。
“恶心”作为《恶心》中的重要意象,贯穿该小说始终,诠释了主体“存在”的偶然性因素所产生的非理性,“恶心”从单一事物逐渐上升到主体所处的时空整体。在“自在的存在”中,“自为的存在”通过主观能动性所设立的客体事实逐渐变成完整的客体时空,进而固定于主体意识的记忆中,这就使得主体产生了孤独感、虚假感,与当时主体所处的非运动性客观环境形成巨大反差。客体世界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张力,主客体达到一种“虚假”的同一,去主体化便由此形成,同时结构、视听、语言的维度也由“恶心”意象打破界限,达到各维度动态互补,形成了全新的审美体验。“从审美的本性来说,它不是一种认识活动,不以知识的追求为其目标,它是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并以审美的生存为其旨归。”[2]
“恶心”意象在生态美学中的体现主要集中于去主体化的审美模式和多元化的整体思维构架。其中去主体化具体指“恶心”的表现方法不再是静观美学中仅凭借具体视觉、听觉等感觉系统为审美接受的创作手段,而是一种不断变化的意识接受。另外,“恶心”的意象也存在于多元化的整体思维模式中,“恶心”意象不再是传统的意象,而是打破了认识论的美学传统,进而形成一种有机的多元构成模式。
“恶心”这一意象之所以足以贯穿《恶心》这部小说全过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作者在表现存在主义思想的同时,将该意象置于时空、主客体等多维角度中论述,同时也兼具了去主体化的后现代文学思想,这样的创作模式恰好顺应了生态美学的内在要求,这对丰富发展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学批评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恶心》的表现对象由不同的客体个体转向主体个体的方式,是对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去主体化风格的有效尝试,同时也符合去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美学思想。文本中,“恶心”经常作为一种涟漪式的情绪状态,以起伏不定、持续不断的形态影响主人公的思想,如“恶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它在那里,在墙上,在背带上,在我周围的各个地方。它与咖啡馆已经合为一体,是我在它的里面”。“恶心最终是对我们存在的偶然性的非正题的领悟,这种觉醒会使恶心不断纠缠着自为。”[3]“而且这荒诞是难以理喻、无法克服的,甚至人本身的存在都是荒诞的。”[4]可见,作者的写作中心不再以人类自身为主,而是以主体意识本我的“恶心”作为出发点来描述,同时小说整体也不再固定于传统的故事驱动和说教主旨,其写作目的已逐渐由“表达”转向“表现”。
首先,“恶心”的精心布局在读者焦点偏移中达到了去主体化的效果。最突出的表现是从主人公的“恶心”转到“恶心本身”,将读者的聚焦点转向“恶心”所影响的事物上,使读者可身临其境地感受“恶心”本身对主体意识的影响。这种聚焦点偏移的状态体现了小说整体布局的巧妙构思,读者不再关注主人公的亲身经历,而是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感受作者所创造的荒诞上,从“恶心”这一非客观物质中反而能感受到主体存在,通过荒诞感表现出超越刻板认知的真实。同时“恶心”被作者精心设计成一种涟漪式布局,有效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从生态美学的视角来看,这种“涟漪式”的分布模式正是去主体化的典型方式,“涟漪”即“不规则”中体现“规则”的布局方式,这种文学审美批评不同于传统的西方以“模仿”为主的对称美学,也不同于以结构主义为基础的结构化布局模式,涟漪是通过“生命性”来布局,是整体布局的“空间性”在文学上的生动体现。
其次,由传统的文学“表达”向现代的文学“表现”演变。“恶心”从根本上来说是“自为的存在”作为主体意识时,对非偶然性的“自在的存在”不断融合与感知的状态。犹如笛卡尔著名思想“我思故我在”,体现出从“思”不断演化“在”的过程,但是多数人将“思”固定为“在”所必然存在的体现,故是“在”的制约使主体意识逐渐丧失了人为的主观能动。《恶心》中的“恶心”意象正是主人公不愿与“自在的存在”作出和解的根本体现,但却是无能为力的,“为”的本质是“自为”与“自在”不断相互影响而产生的主体感受,“恶心”也就因此而生。
故而,“自为”与“自在”的二元矛盾对立不断推动文学作品由传统的“表达”向现代的“表现”演化,这个特点不仅是萨特个人的存在主义思想在存在主义文学上做出的大胆尝试,更是后现代主义文学对传统表现方式的革新,在文学活动中通过对主体“存在”具态化的体现,将“存在”而非人类本身置于创作的中心,对传统美学结构模式做出了有力的突破。
“恶心”作为作者精心设计的整体的“涟漪式”意象,不仅体现出去主体化的倾向,也形成一种有机化的生态结构,以致小说的后半部分中“恶心”几乎作为有生命的客观主体,会思考,会流动,有自己的生命运作形式,这种将某一客观意象写活的手法,正是生态美学中“多元化整体构架”的有效例证。“特别是在多媒体融合、媒介生态学越来越重要的今天,‘艺术生态系统’这个概念有助于我们研究生态艺术的‘跨媒介性’。”[5]在小说构架的过程中,每个不同的意识都是相互敞开的样态,客体之间的对话在“恶心”的串联下形成一个有机封闭的循环整体,体现了“恶心”意象的多元化整体构架。
首先,“恶心”的布局方式是着眼于多元的。该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哪怕是享有极高权力的、受尊重的社会上流人士,同样仅作为一个单独鲜活的个体存在。无论哪个主体,“恶心”都贯穿始终,人们早已习惯在彼此目光的驱使下,将自身存在不断回归于无目的的“自为”上。因此,在意象分布上,“恶心”贯穿小说的主客体意识的整体中,形成一种超越客观事物之外的多核心精神,不断冲击传统文学中单核意识架构精神的固有结构,进而从单一生理上的审美倾向转向多维度、多层次、整体化的心理感受,经过时空的不断变化,将“恶心”意象赋予生命力,在主体意识中不断成长,并在与意识相互影响的过程中逐渐兑现有关“意识”的相关思考。
其次,“整体性”中不断表现着“具体性”。在“恶心”的整体布局之中,“自学者”作为小说中较为重要的角色,曾经是在“恶心”中被孤独折磨到想要自杀的人物,但在被俘的过程中不断引发将自我和人类一起融入共同命运的思考,而正因此将自己冠以“自学者”的标签,在人类的同一性中着眼于个人的个体性,但不论其做出怎样的努力,始终是在扮演自己想要的角色中乐此不疲,用本无意的举动催生了有意的信仰,使得“自学者”本身丧失了意义,“恶心”便再次产生,纠缠不休。可见,在“恶心”作为一种意象被作者运用于普遍客观事物描写时,在人物塑造上也贯通于整体性的布局中,可以说这是整体中凸显多元化的有效方案。
最后,“恶心”意象布局打破传统维度。“恶心”作为典型意象,是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的艺术形象,其本质是意与象的结合,是审美心象和审美物象的组合。而其多元化的表现不仅在于传统的“个体存在”,更多的是聚焦于“生态观念的感性显现”以及自然化的表现方式。从文笔表现、人物塑造到整个小说的结构布局,从“具象”存在层面到“抽象”存在层面,不断地在偶然性中体现出必然性的“恶心”,是一种超维度、广包容的整体布局模式。可见,“恶心”意象体现在作品构架的各个方面的,远超传统美学鉴定下的单一维度,在多元性的无限偶然中,使读者直观且全方位地感受到“恶心”的必然性和无处不在性。
自然化、全面化、多元性正是生态美学视角下对“恶心”这一单一意象的文学批评,其本质是由探讨“美”的本体艺术上升到生态艺术,将生态之“真”上升到生态之“美”的本质性规律,在小说整体构架上初步消解了“艺术与自然”的二元对立。特别是在文学领域,以“生态之美”为核心的批评方式正是力求打破传统的单一维度的批评视角,进而上升为多维度、全方位的文学鉴赏批评模式。“恶心”意象的整体布局和构思正是契合了这一规律,故而具有较高的生态美学欣赏价值。
生态美学是新成长的美学流派,人类主体地位的解构是其研究的重点论题之一,其“物自身”的理论对当今环境状态和未来生态发展进行了深刻的探讨。在六十多年的发展史中,生态美学形成相对完备的理论系统:在“一般艺术学”视角下,“艺术理论”“艺术批评”“艺术史”这些门类均得到长足的发展;在“特殊艺术学”视角下,“生态音乐学”“生态舞蹈学”“生态影视学”“生态美术学”等的发展也可谓一日千里、日新月异,但生态美学在文学方面的发展相较于其他门类稍有滞后,总结其内在原因主要有三点。
首先,相较于其他艺术门类,文学艺术一贯以来的传统中更注重表现与意识主体自身密切相关的内容,这也是传统文学艺术焦点更多地停滞于“表达”而非“表现”上的主要原因。
其次,文学理论方面的历史观点众多、学派矛盾复杂,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学批评模式作为初步兴起的文学理论,不论是其自身理论的完备性,还是其上层建筑哲学观点的深度、广度,相较于其他文论流派都具有明显的不足。
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是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学批评本身就需较高专业水准。生态美学的核心是考察艺术与周围环境的互动,以及打破传统维度以便形成多元视角。在文学上,艺术与周围环境的互动较其他艺术门类相对难以达成,因为文学接受和文学创作是一个二元对立的运动过程,“作者”所处的“世界”与“读者”所处的“世界”本质上是不同的,这就导致在仅依赖“作品”沟通的两个文学活动过程中,“环境互动”部分较难达到理想效果。同时在文学批评的多维度视角下,想要跨纬度达成“多媒体混合、多流派共通”的跨媒介美学欣赏,较视觉听觉的直观体验达到的效果更为困难,需要欣赏者与作者都具有较高的美学欣赏功底,故而生态美学下的文学批评有较高的门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牵制着生态美学文学批评的发展。
但是在当代国内外学者的不断努力下,生态美学的文学批评模式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如当“环境互动”方面很难通过“作品”这一单一事物嫁接到整个文学活动中时,就出现了“去主体化”的文学欣赏方式,即弱化“作者”和“世界”的沟通方面,使文学创作的过程对“欣赏者”来说是一个客体的自然活动,大大加强了“欣赏者”与“世界”的联系,正顺应了当代文学风格主流的现代主义特别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思想:从“表达”转向“表现”的去主体化的精神。
与此同时,当下的文学批评发展模式逐渐模糊了关于文学流派、结构固化等具体维度的评定方式,比如对尼采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文学批评,学术界从单一的浪漫主义风格逐渐转向多元混合风格,这种批评方式为生态美学的“多媒体混合、多流派共通”的文学批评模式创造了有利条件。
综而观之,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学批评鉴赏是一个较为年轻的文学理论研究课题,在相对艰难的环境中也有了一定的发展。其中,尤其是时下文学发展的主流回归文学本体论的反思探讨,为生态美学下的文学批评理论研究铺平了道路,该模式不仅为文学批评走出当下困境提供了有利的理论支撑,而且对于文学本身的发展具有长远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