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 洁
19世纪的美国文坛巨擘华盛顿·欧文以富于诡谲想象和历史意识的短篇小说集《见闻札记》开创了本土浪漫主义的先河。其中由德国民间传说改编移植而成的作品《瑞普·凡·温克尔》被认为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穿越小说,该小说讲述了农民瑞普上山打猎时的离奇遭遇,他因偷喝山中怪人的仙酿沉睡了二十年,回到山下目睹了美国从殖民地走向政治独立的沧桑之变。从内容框架上看,本篇小说遵循了“仙乡淹留”的传说范式:主人公由表征“凡界”的村庄进入“仙乡”卡兹吉尔山,碰巧触发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时空隧道。不难发现,“颇具意味的地理空间”是该故事文本内涵的核心构成之一,空间以及空间过渡背后隐含的深意也自然成为解读小说的关键密钥,引领读者透过轻松诙谐的奇闻逸事的叙述外衣通向作者对身份、历史、政治元素交织错杂的现实问题的严肃反思。
从欧文身处的美国国民身份变迁的历史语境下观照小说文本,村庄空间隐喻了压抑的人性,表现出单一化、固定化倾向的社会身份期待,以及被此裹挟而身不由己的人们所陷入的无尽身份焦虑。小说主人公瑞普在村庄的生活总是不得安宁,时空穿越前有时刻唠叨的悍妻,时过境迁的二十年后有因政治问题争执不休的人群。追根溯源后可知众声喧哗的源头皆归于一处,即社会舆论对唯一正确和固定不变的执着追求。小说中的次要角色把种种所谓权威的身份期待投射向瑞普,试图通过权力运作机制将他圈拷其中。欧文利用村庄这一空间探讨了美国内战前后存在的不同维度的身份焦虑,揭示了该现象超越时代的普遍性。
一方面,文中“妻管严”瑞普与“泼妇”凡·温克尔太太之间的矛盾暗含了社会对于男性的性别角色期待与缺乏男性气质个体之间的对立。瑞普性情温和柔软,在家忍气吞声,在外事事顺从,与传统观念中伟岸、刚毅、象征着权威的典型男性形象大相径庭。在父权社会中,男性通常扮演着家庭供养者和语言秩序主宰者的角色。然而,由于“对一切有好处的劳动都感到不可克制的厌恶”,瑞普终日懒惰闲散,从祖上继承下来的田产在他手里日渐萧条破败。他在与妻子的相处中始终是被动、失语的,面对妻子喋喋不休的反应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耸耸肩,摇摇头,两眼看天”,全然丧失了家宅空间中的统治地位。欧文将凡·温克尔太太尖刻的舌头比作锋利的刀子,进一步点明了瑞普处于男性权力被阉割的萎靡状态。瑞普对性别形象的颠覆导致其妻子的不满,她滔滔不绝的家教成为实施规训及惩罚的工具,逼迫瑞普走出“家”这个传统意义上女性活动的主要空间范围。
另一方面,瑞普未能做到屏蔽其他声音的影响并心安于自身性别气质与主流审美的差异,他由此产生的焦虑情绪反映在许多细节刻画之中。譬如他把自己养的狗称作“狼”,这样命名不仅是基于猎犬在狩猎中显示出英勇气概的事实,还折射出瑞普潜意识中渴望借助外力补全自身所缺乏的阳刚之气,想要利用给爱犬取充满野性和力量的名字的方式重构自我的主体性和完整性,以摆脱女性般脆弱无力的现状。而“狼”的名字与狗本质的不同呼应了瑞普性别身份错置的事实。与之相类似的是,每当主人公被妻子赶出家门之际,他都会在村中旅店的俱乐部聊以自慰。俱乐部看似是闲散人员的集合,实则是父权制的缩影,其主要成员村长兼旅店老板威德尔和乡村教师本麦尔代表的正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政治权力与知识权力相互交杂混合的有机体系。因此,加入俱乐部可以被看作瑞普迎合传统融入群体观点、架构权威性别身份的又一尝试。
主人公由卡兹吉尔山回到村庄的部分侧重于展示该空间充斥着的对统一政治观点认同的迫切渴求以及普遍的政治身份焦虑。摆脱英国殖民束缚后的村庄一改曾经的有序安逸,独立战争激起了人们保卫自由和人权的热忱,也导致“自我意识过度膨胀”,不同政治群体之间执意争出个谁对谁错来确立自己绝对的权威地位。高涨的社会政治热情强迫所有人迅速完成从英国臣民到美国国民身份的转变,任何犹豫不决或微小的与众不同都会引起巨大的骚动。当瑞普作为村庄的“陌生人”再度回归并在不知革命已然结束的情况下声明自己是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忠实的臣民时,看热闹的围观者充满敌意地把他归为“来路不明的罪犯”。然而即便完成了美国或英国的政治站队,人们还面临联邦党和民主党等不同党派的选择。尽管大众对于政客们的高谈阔论普遍一知半解,但在特定的社会期待中每个人都不得不立刻在既定选项中做出决定,以作为自己固定的标签。“欧文通过选举集会上演讲者的巧舌如簧和观众的如痴如醉,暗讽政客们利用语言操控广大选民,展现身份转变后积极参政的普通民众的无知和盲从。”这时瑞普的困境正是所有美国民众共同所面对的困境,即“现在我不能说我叫什么名字,或者我到底是谁”。
小说中明显存在着变与不变两个主题的并置,以表面上看人间世事是变化的对象,自然亘古不变。然而,卡兹吉尔山看似一成不变,实则永久地处于变动之中,生动地再现了身份流动变化的天然本质。小说的开篇就以宏观的视角描绘了卡兹吉尔丛山在不同环境和时间下呈现出不同面貌的特质——“四季的每一转换,气候的每一变化,乃至一天中每一小时,都能使这些山峦的奇幻的色彩和形态变换”。除此之外,山中的景象也时而更变。当瑞普从梦中醒来准备重走之前的山沟回到自己醉酒的圆剧场时,发现曾经的“那条山沟现在已经变成一条滚滚的溪流,越过一块块的岩石奔腾而下”。等他再费尽周折通过其他途径来到圆剧场,却看到其入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壁立的巉岩和飞沫四溅的瀑布。瑞普回到村庄发现全都是陌生面孔,他以和往日完全一样的卡兹吉尔丛山和哈得逊河为参照物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家乡,但从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仙乡空间并非完全保持恒定的形态,而是充满了多变性、流动性和无限的可能。欧文将细微、频繁的改变寓于庞大的恒常不变之中,亦突显了只有无常变化是唯一不变的自然真理。
另外,小说以主人公的林中奇遇为线索,将卡兹吉尔山与政治、历史等概念相关联,使其成为表征身份变迁的重要场所。根据瑞普对山中怪人外貌装束的描述可知他在山中所见的是荷兰祖先的幽灵,由此引发读者关注荷兰殖民纽约的过往和“荷兰移民史与美国历史之间的谱系”,令丛山成为集具象与抽象、真实与想象于一体的美利坚历史的载体。假使荷兰祖先的幽灵指代已经成为过去的荷兰在美洲的殖民史,“早已丧失了其祖先的勇武精神,变得顺从、与世无争”的英国臣民瑞普则象征了美洲作为英国殖民地的现在。小说安排主人公进入山中见到祖先的幽灵,实现了历史与现在的交接。在这其中还设有一场充满隐喻色彩的交接仪式,即瑞普接过“矮胖的老头子”驮着的酒桶,寓意接过了历史传来的接力棒,他们二人轮流背着酒桶登山的过程预示着现在与过去的正式交替,现在逐渐沦为历史。
圆剧场中怪人们玩的九柱球戏也颇有深意。荷兰移民在17世纪将九柱球戏带到美洲,而这种游戏“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纪的德国,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能帮助人们获得永恒的救赎。当时,球柱代表魔鬼,当地教区居民在神职人员的见证下滚动石头击打球柱,如果击倒,他们的罪会被赦免”。九柱球戏标志着正义力量击倒邪恶势力以及新秩序和威权话语体系的构建,让人联想到在美洲建立统治的各个权力机构对美洲历史的重写,“瑞典屈服于荷兰,英国战胜了荷兰,后来美国又打败了英国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怪人们“虽然明明是在消遣,脸上的神情却极其严肃,而且沉默得很神秘”,他们显然已经了解了自己最终失去话语权是沉默历史不可避免的宿命。瑞普一觉睡了二十年,回到村庄发现大革命已经发生的后续情节进一步加深了历史更迭、身份变迁的主题,他上山时还是英国臣民,梦醒却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民,也昭示了时代变化之快如同一场梦。卡兹吉尔丛山这一弥漫着魔幻气息的地理空间内浓缩了历史和政治在时间中的风云变幻,在其对比之下,与之毗邻的村庄中的人们对某种确定身份的执着追求显得更加徒劳无功。
主人公误入仙乡再返回凡界的过渡情节使两个独立空间整合在同一画面中,使二者的巨大差异得以彰显。对比之下,不管是独立战争之前还是之后的村庄对于瑞普来说同样是浮躁情绪的来源,而卡兹吉尔山却是他最终可以释放压力获得安眠的寂静圣地。当瑞普在山中漫游不经意到达一个悬崖的顶端,“他喘着气,感到很疲乏”。这时他的视线中出现的景色也透露出无尽的萎靡,“如镜的江心……有时点缀着孤帆点点,迟迟不前”。船只是瑞普自我的投射,原文中使用lagging(落后的)和sleeping(睡觉的)两个单词呈现出劳累和困倦状态,船只仿佛因此停滞在江面,落后于大部队。然而此刻瑞普却不能舒心地在自然中停歇,他心中所想皆是回到村庄后漆黑的天色和妻子的责骂,这寓意着社会期待对人性和真实感受的压抑。人们在嘈杂纷扰的主流观点下得不到内心的安歇,随时处于焦虑之中。幽静的卡兹吉尔山提供的理想环境和幽灵的仙酒十分巧合地帮助瑞普把所有的不安抛之脑后,达成了安眠的愿望。他苏醒后,象征身份妥协和伪装的猎犬“狼”不见了,一切外在压力的产物在自然的侵蚀下归于虚无。综合两个空间的隐喻含义进行分析,瑞普的穿越之旅实质是一场对消解身份焦虑可能性的探索之旅,是欧文在认识到身份自然流动的本质后对全新身份认同机制的大胆畅想。
瑞普贯穿于空间过渡的核心,于是成为欧文想象的一种动态、包容、随遇而安的认同机制的化身,他的沉睡“表征的正是一种象征性死亡状态”,标志着旧身份向新身份的蜕变。最初,瑞普的形象是一个完全丧失话语权和主体性的惧内丈夫,在剽悍妻子的絮聒下他毫无还口之力。二十年后重返故乡时他的妻子已经去世,现在“他已经摆脱了婚姻的枷锁,可以随自己高兴”,并且已经到了理所当然逍遥闲散的年纪,在儿女的赡养下他能够安心地无所事事。这意味着瑞普夺回了自己语言和身体的掌控权,在家宅空间中构建了主导地位。不仅如此,“大家都尊他为村中的老前辈,把他看作一部活的‘战前’旧时代的历史”,瑞普摇身一变当上了父权社会中大家长似的人物,拥有了令人敬仰的绝对权威。除瑞普的性别身份外,其政治身份也显示出混杂性和流动性。故事的开篇,瑞普是英国臣民,但他的祖先又是骁勇善战的荷兰人,虽然祖先的英勇很少在他身上得到显现,但瑞普不顾自己只帮他人的“这种性格仍然继承了祖先为国捐躯的精神传统”。而后美利坚合众国成立,瑞普又疏离了已经风烛残年的老朋友们,选择“跟晚一辈的人交朋友”,表明他主动接受了作为美国国民的新身份,并愿意接受一切新的事物。
瑞普时空穿越的故事表面看是超脱现实的想象文本,本质上却是书写身份的严肃社会寓言。其中,作为核心叙事空间的村庄和卡兹吉尔山的隐喻内涵成为小说现实意义的重要构成,前者表征了美国社会中存在的普遍身份焦虑以及作为其根源的局限性社会期待与认同模式,后者象征着自然规律下身份多元变化的本质。瑞普在二者间的过渡暗含了一种消解美国普通民众身份焦虑的理想化的身份畅想,即效仿自然采取一种随遇而安的、具有流动性的身份认同策略,折射出作者欧文强烈的社会问题关注意识和对于各维度身份较为宽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