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初识海棠,是在李清照的《如梦令》里,那时年轻,没有养花的念头,也无心贴近花花草草,就是觉得词人的意境很美,“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怎样的一种花儿,能让一个才女牵肠挂肚,夜不能寐?花儿美在海棠,这大约是李清照的心念。我此生不喜诗,可是遇到好诗,也绝不放过,像王维、苏轼、李清照的诗词,有种入骨的意境。
海棠为古老花木,《尔雅》称它“楙”,《诗经》里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予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考证者认为,诗里的木瓜、木桃,实际是国产木瓜,以及其近亲的贴梗海棠。
岁月已远,真伪难辨。
后来又读一些关于海棠的古诗,知道它是春天的花,春分将近,海棠花初绽。花未开时,花蕾红艳,点点胭脂,花开之后,花瓣粉艳,薄透如玉,文人墨客题咏不绝。周紫芝《好事近·海棠》里的“春似酒杯浓,醉得海棠无力”,还有李弥逊的《虞美人·东山海棠》里的“海棠开后春谁主,日日催花雨”,都是把海棠赋予了春色春光。
退休后的父亲动了养花的心思,院子里、室内养了二十多盆。某日,我回去,推开院门,迎面是一盆开得正好的花,红艳的花朵间镶嵌着金黄的花蕊,是那种开门见山的喜悦。
“这是贴梗海棠”,父亲的语速快,我将“贴梗”听成了“铁杆”,再说它的枝条色形也像铁杆。父亲纠正说:“贴心的贴,树枝的那个梗。”我这才明白过来,那盆海棠的花朵紧贴枝条绽开。贴梗,暖心。
贴梗海棠,只是海棠的一个品种,《群芳谱》云:“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其花色依品种不同,有桃红、朱红、粉红、肉红、橙红、月白、复合色,朵朵花瓣光洁剔透,宛若大观园里风采极致的妹妹们。在我所处的关中,养贴梗海棠者居多,花色大红或猩红。
这个悦目的植物,其果是药,中药里叫皱皮木瓜,《海药本草》言之“敛肺和胃,理脾伐肝,化食止渴。”《本草再新》说它“敛肝和脾胃,活血通经。”浸酒服用,可治风湿性关节痛。
苏轼也是李清照那般喜爱海棠,留下千古传颂之《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元丰三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降职任团练副使。一日,黄州定慧院东的一棵海棠花绽放,花朵娇艳粉嫩。他怕东风吹落鲜花错过花期,因此燃着高高的红烛,在花树下支桌饮酒,与花为伴。东风袅,云儿淡,处江湖之僻远,守着花儿开放,四十三岁的苏轼进入了“忘我”之境界。
在清朝,喜爱贴梗海棠成为一种时尚,连乾隆都为之赋诗:“似惜垂丝特柔态,别教贴梗示微刚。”看来他不喜娇柔之态的垂丝海棠,对有铁杆气魄的贴梗海棠一往情深。他写过几首关于贴梗海棠的七言绝句,称得上一种植物的粉丝。皇帝宠爱,世人竞相仿效。才华横溢之人,在那时被誉为贴梗海棠,嘉庆年间的当红旦角张寿林,在《日下看花记》中以此名呼之。
画师们当然不肯放过海棠花,尤以张大千为最。花鸟题材里,他尤擅海棠,用墨华滋多变,敷色清新鲜活,柔中蕴刚,自然成趣,被徐悲鸿赞之“前无古人”。
父亲的院里,一圈篱笆围着母亲种的菜,那棵海棠在篱笆内,贴着篱笆生长。起初,母亲不让父亲在菜地里种花,父亲笑着说只这一棵,母亲就认了。等到它花开了,母亲才眉开眼笑地说这么好看啊,此景,像极了苏轼诗中的那句:“嫣然一笑竹篱间”。
楼下小区花园的小广场,一男一女在打羽毛球。男的一个高挑,羽毛球飞向了一棵绣球树上,白色的球与白色的花混在一起,看不清球落在哪儿,男的绕树望了会,走近树身,用羽毛球拍在树枝与花间这儿戳戳,那儿拨拨。那女的忙喊:“别戳了,小心把花戳下来,家里还有球,我去取。”
这一幕,让我心头温馨。
惜花,是一个人的美好品行。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白净的脸蛋,若洁白的绣球花朵。
一种美,需要另一种美的呵护。
绣球,古时解释有三,一是绣球花,二是女子饰品,三是菊花。以后,菊花渐渐退出绣球一名,绣球也从女子的饰品中消失。不过,我依然念着抛绣球那个古老的民俗,吉祥之日,求婚的男子聚于绣楼之下,接住姑娘抛出的绣球者,就获得了幸福,一颗心砰砰地跳。古时的爱情虽然隐晦,羞涩,但有诗意。现代青年爱恋的方式,我不喜欢。
好了,现在说绣球花。
绣球分草本和木本,草本宜植盆,木本宜地栽;草本花五色:蓝、红、粉、白、绿,木本皆白色;草本怕冷,木本耐寒。人之常养者,为草本。它属阴,是女人花,民间称阴绣球,花开阴影中。只要不暴晒,皆可开花。
绣球花有别名:八仙花、紫阳花、绣球荚蒾、粉团花、七变化、洋绣球。花形伞状,由诸多花序集成,若女子抛情的绣球,如寒冬大地上的雪球。花开夏,止于秋,花期漫长,宋人顾逢有句:“正是红稀绿暗时,花如圆玉莹无疵。”红花落尽,绿叶凋零,绣球却如玉球花开灿烂。
紫阳花为白居易之冠名。五十岁那年七月,他调任杭州刺史,此时西湖已失繁华,他在四面荒草的招贤寺发现了一棵色紫气香的花树,无人知名。
正逢夏秋暑热,少有植物开花,他算是半个植物家,遂悉心考证,在排除了木槿、紫薇、石榴、荷花、琼花等诸多花之后,便以紫阳花名之,而据植物学家考证,它其实是草本绣球,虽没有木本绣球长得高,但植于野外,也可高达三米。唐时,盆栽花木并未流行,要么种树,要么折枝插瓶,那时的草绣球皆为成年灌木,一树树花团锦簇。因之,白居易《紫阳花》一诗,写的是绣球。
“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
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花开山林不知名,紫繁灿烂入佛家。是谁,什么时候,将这棵仙花栽在山清水秀的西湖?又是谁,将它植于这仙山寺庙?在白居易看来,此为仙物。既然世人皆不知其名,那么我来给他命名好了。紫色,唐人视之为极品之色,紫阳,寓含仙意,那么叫紫阳好了。那会儿,他是有影响的人物,他喜樱花,京城于是种满樱花。
白居易对一种草木的命名,无人反驳。一种错误的命名,后来索性作了草本绣球的别名。
绣球喜水,可以剪枝泡水,花开数十日,又叫水葫芦。去南方的一些寺庙,数次见水池里绽开各色绣球花,花束抱成一团,有种禅意。
“阑畔,阑畔。一树绣球花满,盈盈握雪团酥。”这是清人汪东的《转应曲》,虽不怎么出名,但我喜欢诗里的背景。
绣球之花,已在百姓千家万户烂漫,栽植于盆,置于庭院避阳之处。前几日,一位长兄送我一盆。他在家院养了棵绣球树,每年繁殖,分成小盆,送亲戚朋友。我接过花盆,连声说谢,他说谢啥,等你养活了,开花了,请我喝几盅。
很早就读了《茶花女》,凄婉的故事情节和细节记不大清了,只是记住了女主角每天外出都要随身携带一朵茶花,感觉里那花一定很美,啥模样不晓得。未见其花先知花名,于我是常态。后来陆续晓得了茶花又名山茶花,三国时开始人工栽培,品种三大类,十二个花型,《花镜》里记载了十九个:玛瑙茶、鹤顶红、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晚山茶、南山茶等,花型有单瓣、半重瓣、重瓣、曲瓣、五星瓣、六角形、松壳型,花色有红、紫、白、黄,甚至还有彩色斑纹,花期可达三个月。
对茶花的认知,是不自觉累积的过程,真正养,是读到了马致远的“自立冬,将残腊,雪片似红梅,血点般山茶。”这几句,让我动了养茶花的心思。一种花,可以绽放到旧历年底,又是那般红颜,多好啊。
我养花难入状态,春天里一盆茶花买回去,养了两年多,总是花不开,我很不开心。刚在街头买的时候,它打开着鲜艳的花朵,到家换了一个品质上好的盆,没过多少日子花就蔫了,接着枯萎脱落。之后,无论我怎样摆弄,它就是与我作对,要么不结花苞,要么花苞没长大就掉落,要么花苞露出一丝红后就干枯。去年冬,好不容易打开碎碎的一朵,过了一夜就掉落在室内的地上。
茶花不喜欢我,我徒有叹息。
看抖音,人家说得一套一套的,记录下来,按着去做,依然失望。土壤、水分、肥料、光照,就这四点,总是拿捏不住。
不开花,赏叶也可,然叶子也不鲜绿,总有半截枯叶,病悻悻的,像是我欠了它什么,没有好脸色,几次想拔出花盆扔了,却心有不甘不舍,至今仍在我家的露天阳台上,让我揪心和沮丧。宛若一个不争气的孩子,疼爱,又生气,仿佛人生的滋味。
当一个人的心爱之物无法向你展示它应有的美好,你还会心疼它吗?还会在乎它的存在吗?我有点小悲伤,但终究没有遗弃它。
回头想,难道它不悲伤吗?因为我的拙劣养护,它绽放不出应有的美丽。是的,错在我,而非它,我是受责备的一方。这样想着,我不再责备它,而是心生愧疚,继续着我的爱心,直到为它找到正确的养护方式。
真正适宜茶花生长的地方在云南。唐时《南诏图》画卷中的云南山茶古树,为中国绘画史上最早出现的山茶形象。描写云南茶花的还有杨慎,嘉靖三年,他因卷入“大礼议”事件,触怒世宗,被杖责罢官,谪戍云南永昌卫。在那儿,他欣喜着寒冬里的茶花,写下《山茶花》一首,全诗四句:“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银白的雪花飘洒在滇西的山川大地,蜜蜂和蝴蝶不见其踪,唯有火红的山茶花在绿叶陪衬下迎雪怒放。
为茶花赋诗者,有李白、温庭筠、苏澈、苏轼、陆游、范成大、辛弃疾、柳宗元诸位诗词大家。
蒙蒙雨丝中,苏轼在杭嘉湖平原的梵行寺以茶花诗表述细碎的心语:“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灿红如火雪中开。”人生的坎坷中,山茶花在他的生命里绽放清香。
在李白和温庭筠的笔下,茶花被称为海榴。
海榴,即山茶,又名海石榴。
以君子为一种植物命名,这是谁的构思?没有答案。
很多植物的命名者都找不到答案。
在古代,只有君主才可以被冠以君子,自孔子始,君子被全面引用到士大夫及读书人的道德品质层面,演绎成国人追求的理想人格。古往今来,品质高洁、修养深邃之人,才可以称为君子。
君子兰这个植物,达到了如此的人格魅力。就其本质属性而言,它属多年生常绿草本,根肉质乳白粗壮,叶片整齐宽阔,质地硬而厚实,伞形花序,花色有橘红橙黄,端庄、典雅、脱俗。在中国,它的品种有一百六十多个,普及千家万户。它之所以受人喜爱,不仅是值得欣赏的碧绿光亮、犹如着蜡、晶莹剔透的叶片,更在于它的花容。它的花开难得一见,但是一旦绽开,便令人赏心悦目。不少鉴赏花卉的行家认为,君子兰即使没有娇艳动人的花朵,仅仅那犹如碧玉琢成的叶片,就令一些观叶植物望尘莫及。
君子兰非中国画传统题材,少有人画,古人为它赋诗者亦寥寥无几,大多以兰为题材的诗,写的是兰花,而非君子兰,许多人误将二者混为一谈。两种植物虽都带兰字,但君子兰属于石蒜科,而兰花属于兰科;外形上也有所差异,前者叶片宽大,后者叶子细长。
当代作家中,韩少华的散文《君子兰》以物喻人,状写君子兰有君子之风:
兰而冠以“君子”,是其确有古君子之风么?
君子兰,主根、花茎、蕊柱,一以贯之,垂老而不改其正直;展叶喷华,自是由于本固而荣了,哦,古人曾说:“君子务本”。
君子兰,叶青如碧,花洁似乳,萼层出,蕊循序,素心蕴藉,华彩风发,既质朴,又光耀照人。古人也曾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君子兰,叶丰泽,花明润,神貌泰然,却绝无矜傲;即面对山花野卉,也处之怡悦。古人还曾说:“君子泰而不骄”。
韩文之描述,形神皆备,且将花之特征与君子风貌糅合一起。
君子兰至少养三年才能开花,而且温度、光照、水分、肥料都要拿捏得当,所以难得一见。由于痴爱,这两年买过五六盆,不是被水泡死了根,就是被阳光晒黄了叶,无一不是没开花即成垃圾,现在正在养的这盆,叶子半绿半黄,半死不活,令我啼笑皆非。
也许,植物也有乡愁。新家,它不喜欢。
父亲在阳台上养的君子兰,无须操心过多,只是在一个空油桶里泡了橘子、苹果、香蕉等果子的残骸,盆土干透浇透,如此简单,竟也每年春天开花。我呢,硫酸亚铁、磷酸二氢钾、控释肥、营养液、开花素、尿素、淘米水、油渣、花多多……只要是肥料,一股脑儿地喷施,噎死了。
君子兰喜酸性土肥,喜温润,二者为其立身之本,吻合君子柔和的性格。我之养护,背离了根本,所以养不好。
症结似乎找到了,我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没有修炼成君子。
养花者,需神定气闲,心生菩提。
高洁之人养高洁之花,我非君子,所以君子兰不愿为我悦目。
那个安静的下午,我坐在五悦茶店与友人喝茶,茶是普洱,清亮的红色。桌上摆着一盆长寿花,深绿色的茎,筷子般细,锯齿形的叶片密集一起,肥大、光亮,肉嘟嘟,橘黄的小花开了四片小花瓣,拇指般大,飘逸出淡淡的香,需用心闻,才会嗅到那种幽香。
长寿花娇小,花朵也不惹眼,但把它置放于合适的环境,如这小茶店,就恰到好处,若是茶案上置放一盆鲜艳的牡丹、芍药,那反而显得不典雅。花盆旁是果盘,里面有瓜子、花生和小点心。合眼,感觉面前那朵朵小花在心灵冉冉盛放,瓣瓣纯净,透亮。
这个冬日并不十分寒冷,圣诞节那日,气温忽地升高,店主开了一扇窗透气,风轻拂入室,长寿花轻晃,仿佛连连点头,又似乎在叶上舞蹈。窗台上,伏着两只麻雀,一只麻雀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飞过来,落在我与友人面前的茶案上,先是蹲在茶案一角看着我们,见没有赶它走的意思,于是慢慢靠近那盆长寿花,用小嘴衔着落在果盘外的点心渣,又飞回窗台,用嘴喂给另一只麻雀。我这才发现,那只被喂的麻雀好像是翅膀受了伤,飞不起来了。这一幕令我感动,常常觉得,鸟儿的亲情并不比人类淡薄。
一会儿,那只麻雀又飞来,重复着前面的一幕。我与友人尽量不出声,生怕惊扰了它们的友爱。这份爱,在那盆长寿花的背景下,尤其令我温馨和感动。
永远铭记着那个下午,一盆长寿花,两只麻雀。
长寿,不在雅士审美的视野里,如此花名,很难入文人骚客之眼,未见为它写出传世的文字,脑海里唯留宋诗人史浩《蝶恋花》的最后一句:“教人长寿花前醉”。这句太浅薄,难以上心。
也有好文字,却为不出名的作者所写,在此录得几句:
只身泥盆中,清净水已足。
新叶重重叠,四季绿意浓。
赏心且悦目,恰似翠溢流。
长亭绣红盖,朵朵女儿红。
末句“朵朵女儿红”,与杜牧写豆蔻花的那两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长寿花与豆蔻花相似,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女,姿态袅娜,举止轻盈美好。不同的是,豆蔻花二月里初现枝头,而长寿花却是花开冬日。
长寿花的花期不算太短,两到五个月,若是为老人祝寿送上一盆,再合适不过。从花名到花期,长寿花皆预示长命百岁,契合老者的心愿,一定讨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