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葛大华还不知道,凌晨五点十分,他是第一个走进地铁六号线草房站的乘客。在他闪身进站的时候,葛大华的心也被闪了一下——就这么离开啦?他身后的天还没有亮,朝阳北路上还没有行人,车辆也很稀少,街灯和他一样疲惫、寒冷,一样了无生机、苍白无力,缺少趣味;街灯下的街道、建筑、树木和绿化带,同样的冷若冰霜,枝干萧条,不像要跟他惜别的样子,甚至根本无视他这个异乡的青年。
这是一趟始发车,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葛大华一个人,还有他的一个行李箱。
地铁在接下来的两三个站都没有上人。到了青年路站,突然拥上来五六个青壮男人。而且很巧地都在他这节车厢里,又很巧地坐在他边上和对面。葛大华看了看这群人,虽然相貌不同,也穿不同的衣服,但身上的灰尘都一样。或者那不叫灰尘,是建筑工地上新鲜的遗留物,粉末状的,灰不灰、黄不黄的,染在鞋子、裤脚和帽子上。坐在葛大华身边的一个青年,年龄和他相仿,看到葛大华在看他,迅速朝另一端移了一屁股。葛大华和他之间,本来已经空了一个座位,他还是移了一屁股,留下两个空位的距离。葛大华有点过意不去——他并不是嫌弃对方,而对方自知身上的脏而离他更远点。葛大华本想朝他笑笑表示歉意。但那笑没有笑出来,因为对方已经闭上眼睛睡觉了。这睡速,太快了,眼一闭,睡着了。葛大华感到奇怪,又看对面。对面几个人都在看他,齐刷刷地看他。葛大华心里发虚,怎么啦?是哪儿不对吗?抑或是他让青年移了一屁股的眼神激怒了他们?他们这报复性的眼神也太整齐划一了吧?但是,他们表情也并无恶意。葛大华就把刚才没有笑出来的笑,重新献给了他们。葛大华发现,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回应了他的笑,其中有一个是中年人。
“这么早就上班啦?”葛大华没话找话地说。
那个回应他一笑的中年人继续微笑着说:“不是上班,是下班。”
“下班?干了通宵?”葛大华没有想到他们是刚下班,吃惊之余,迅速联想到自己的工作。来北京四个多月了,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一直没有稳定下来。
“对!”中年人不是想象中的相貌粗犷的体力劳动者,他语调平稳、态度自然地说,“其实就是夜工。我们在青年路大悦城搞室内装修——白天人家要营业,只能夜里干。”
“夜里工作……工资高吧?”葛大华问了个敏感的话题。
“高吗?三百到六百吧。”中年人说过,又自我满足地说,“还行。”
“三百到六百?一个月?”
“一天。”
葛大华更吃惊了,一天六百?就算三百,一个月也有九千啊,刨去双休,那也不少啊。回想起到北京后的几份工作,先是在国贸附近的写字楼里发推销办公设备的广告,又把范围逐渐扩大到整个朝阳区的各幢写字楼,半个月只拿两千多块钱。后来他不干了,想做一个文员,就像那些都市电视剧里的时尚男女,在咖啡馆里喝喝咖啡、在酒吧里碰几杯啤酒,就把业务谈成了,还经常出入高档会所和特色餐厅。可他找不到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工作电视剧里到处都是,现实生活中不知隐藏到哪里了。后来到了一个房屋中介公司,干了几天也不是他想要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小区里送水,一送就是一个多月。刚干时天气还很热,还穿着T 恤,一动一身臭汗。不久就进入十月,又转眼,十一月了,寒风料峭起来。前两天跟妈妈通电话,妈妈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还未回答就流泪了。他强作镇静地说工作还行。妈妈又问做什么工作,他吞吞吐吐最终没有说。妈妈就明白了,就让他回家,说家里什么都好。他本想顺口就答应,可他不想顺这个口。妈妈又说:“你黄姨也打听你呢,她独生女儿不是你初中同学吗?人家和她爸一起,铜雕生意越做越好了,现在是非遗传承人了。那天她来我家玩,还问起你呢?她叫什么名字?”葛大华知道妈妈是在故意套问他,便遂了妈妈的心愿,说:“小静。”妈妈高兴了:“对呀,你还记得她。回来吧儿子,小静多有出息啊。你也可以跟你爸学手艺,做个传承人嘛,要不,就继续画画,你老师都夸你有画画天赋呢。”葛大华就答应了。答应过后又纠结了,不甘心回到那座海边小城,不甘心回到父母身边,不甘心像他父亲一样,做竹雕、扇子生意,也不想跟他师傅学画画——那是他小学时的老师,虽然老师夸他有天赋,但他终究没走从艺这条路。他太熟悉他们一成不变的生存行状了,比如父母,做各种雕件、扇骨,也做成扇,传承几代人了。他不想做那种传承人。而妈妈三番五次提到的小静,他也知道妈妈的意思,但她对小静没有什么好印象,不是她不漂亮,也不是她没有才华,就是没有好印象,简单说,就是没有冲动的感觉,没有冲动,还叫什么爱情?但纠结了两天,他还是顺从了妈妈的意愿,起了个大早,上了今天凌晨的早班地铁。可对面这帮夜间工作者所说的收入,又让他动心了。来北京四个多月,空着口袋回家也就罢了,还把出来时妈妈给的一万块钱也花光了。现在,除了行李箱,把支付宝、微信和口袋里的现金加在一起,也就三百块钱。三百块钱能干什么?相当于身无分文了。是为小静回去的吗?可他心里也并不认可呀。
“你们还要人吗?”葛大华心头燃起希望,斗胆问了句。
“就你?”中年人打量他一眼,“这可是吃苦的活。”
“我能干。一天真是六百块吗?”葛大华心里紧张一下。
“哈哈”,速睡青年闭着眼睛笑了,他乐不可支地说,“就朱头能赚六百,他们几个不是四百就是四百五,我没技术,最少,三百。三百就是我。朱头是我们的头,玩技术的。你要找事干,加他微信。”
葛大华惊异于速睡青年的特异功能,不但闭眼就睡,而且耳朵还清醒着,还指挥嘴巴说话。葛大华对速睡青年迅速有了好感,对这帮夜间工作者也有了好感,便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码,递到朱头面前。
那个叫朱头的中年人,在金台路站转地铁十四号线了。其他人有的转,有的没转。葛大华也转十四号线。他要到北京南站乘高铁。但是,葛大华没去北京南站,他在蒲黄榆站随着朱头也下车了。朱头出站后迅速消失在北京的清晨里。葛大华出站后只能徘徊在清晨的大街上。葛大华没有徘徊多久,他就在街边的一处小广场上停住了。广场边的条椅上有一老者在练坐功,边上的一条狗——边牧也陪着坐。葛大华便在另一张条椅上坐下。他要好好理理头绪,回家还是不回家……回家又怎么样?不回家又怎么样?
决定了,不回。葛大华内心的某种声音异常的坚决。
葛大华不知哪来的勇气,拿出手机,把高铁票退了。他要继续在北京打拼,跟朱头他们做夜工,哪怕像那个速睡青年一样拿最少的一天三百块钱,也要再干两个月——还有两个多月才到年,这两个多月里,也许还有变数,还有机会在等着他。哪怕两个月后回家过年时能带一万多块钱,脸上还有点面子呀。他又给妈妈回了微信,说不回家了,老板不让回。又说工作很忙,春假才能回。妈妈叹气,还说小静多好啊。葛大华便不接茬了。妈妈还是不放心,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来:“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啊?”葛大华说:“还能什么工作?大学里不是学建筑工程嘛,在做设计。妈,不多说……挂啦!”
直到这时候,葛大华还不知道朱头的工地要不要他。他只是凭直觉,觉得这个善面的朱头会招他,不然,不会加微信的。朱头的微信就叫朱头,而且头像也是一头卡通猪。这让他觉得这个人会好相处。朱的谐音是猪。朱头就是猪头。他能叫猪头,并且允许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下属直呼其绰号,这人至少不坏。葛大华就给朱头发微信,表示想在他手下工作。还把自己的学历和所学专业告诉了他。微信发出去了,葛大华也松一口气,感觉浑身轻松,心情自在。他抬头看看四周,练坐功的老者还在闭目练功,那条忠诚的边牧也一动不动。葛大华取下双肩包,拿出早点——昨天晚上准备的蛋卡,还有巧克力,一杯奶茶。葛大华先吃蛋卡和奶茶。对面的那条边牧看到他吃东西了,眼睛动了动,还向他微微歪歪脑袋。
有人从小广场穿过。
小广场那边是一个住宅区,有许多幢高大的楼房。楼房里的上班族,走出家门了,走出小区了,在小马路上走一截,几乎都是匆匆的,甚至是小跑的,然后,在十字路口那里开始分流。有一部分人,就是穿过小广场,去蒲黄榆地铁站的。葛大华喜欢看他们。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他都看一眼。他对于能够早起去上班的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敬,觉得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生活原来的样子。他虽然对即将到来的夜班工作还没有概念,至少,他也会像他们一样,走在匆匆上下班的路上了。
从绿化带那儿走来一个年轻姑娘,一看也是上班族,她穿白色羽绒服,戴一条浅黄色大围巾,普通的白色口罩,背一只黑色小包,长发似乎还没有梳理好,随意地散在脑后,搭在羽绒服的帽子上。她走路更急,双脚迈动频繁而凌乱,随时要绊倒的样子,还瞄一眼葛大华手里的巧克力。果然,她走到他面前时,一个趔趄,膝盖一软,趴下了,就在葛大华面前一步开外的地方,仿佛那巧克力有杀伤力似的,是一枚糖衣炮弹似的,一下就击中了她。
葛大华被惊吓到了,下意识地欲要扶她,手里那块巧克力无处安放,便含到嘴里。
葛大华就是含着巧克力把女孩拉起来的,把她拉到了条椅上。女孩坐在条椅上,脸色灰白,声音柔弱地要他的巧克力。葛大华赶快从包里又拿出一块。
吃了巧克力,女孩的神情恢复了自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没事……”
“你这是?”葛大华把剩下的蛋卡要给她。
“谢谢。”她拿了一个蛋卡走了,带着小跑一样的步子。
葛大华觉得这天他遇到的人都有点儿意思,那个在地铁上速睡的青年,那个叫朱头的工头,对面十几米开外练坐功的老者,那条和老者并列而坐的边牧,还有这个想吃巧克力而碰瓷的漂亮女孩,都让他感到新奇和美好,让他觉得,这个北京初冬的清晨特别不一样。当然,有意思的还可以算上他,一个头一天买好高铁票准备回家的异乡青年,突然在临上车前又决定不回了,要去干建筑工程了——不是他在大学里学的那么高大上,搞设计、看图纸、造预算什么的,不过是想去干苦力,但是,这也是建筑工程的一部分啊,电话里对妈妈所说的干工程,也不算撒谎。
葛大华的手机叫了几声,一看,是朱头的微信。
朱头说:“今天晚上八点半,在青年路大悦城南门口等我。身份证正反面拍照发我,现在就发,再发一张大头照来,先给你办施工证。”
这就是录用啦!葛大华忍着内心的激动,给看他的边牧一个飞吻,觉得好运气也有它的功劳,连带着又想到,也可能和那个玩碰瓷的女孩有关,又向意念中的女孩飞了个吻。
晚上,还没到八点,葛大华就来到大悦城南门了。他来早了。没办法,心急啊。
可是,朱头比他来得还早,正在大悦城南门的广场上。在朱头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穿着普通,烫染过的红头发很时尚。葛大华看到他们时,他俩正在争执什么,声音不大,却很激烈,女的甚至还推搡他一下,且眼含泪光。他们也看到葛大华了,是突然看到的,都不说话了。朱头跟葛大华举一下手,示意他过来。葛大华过去时,女人转身欲走。朱头跟她“哎”了一声。她又回身,从包里拿出一个胸牌,递给葛大华,才“噔噔噔”地走开了,朱头都没有跟她道个别,而且葛大华还明显看到,她急速走开时,抹了把泪。初来乍到,葛大华还猜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是工作上的争执,似乎没有必要抹眼泪,更不会有推搡的动作;如果不是工作关系,他的胸牌又怎么会放在她的包里?甚至胸牌就是她办的也有可能。
葛大华戴着胸牌,随着朱头来到工地。工地在四楼,三面都用彩色塑料编织布遮挡了。葛大华明白了,这是在给一家商铺装修,或者是在装修一家新商铺,除了地面瓷砖要重铺,还要给一面墙重新美化。葛大华领到的任务是接替速睡青年搬运沙灰和搅拌沙灰,而速睡青年调过去给那面墙刮腻子了。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葛大华想,不就是搅拌沙灰嘛,他熟悉水泥和黄沙的配比,实习时也在工地上干过,不过那是机械化操作,不是人工的。
正点开工时间是晚间九点,这时候,商城里已空无一人,灯也关了一部分,只有他们施工的这块区域还亮如白昼。工人也都按点到了,是早上在地铁上见到的那几个人。
工作开始后,并没有像葛大华想的那么累。拌好一堆沙灰,再由他供应给铺地砖的工人使用。工人的身边有一个胶皮桶,只要胶皮桶里有沙灰,他就可以停下来休息——别的活他插不上手,只能看,有时候也在心里琢磨。速睡青年被调去刮腻子,工资可能也涨了,他便观察熟睡青年刮腻子的技术。朱头在工地上晃晃,人就没了——可能别处还有工程。
上半夜,葛大华精神不错。但,从凌晨一点开始,他还是犯困了。累不怕,困,他就挺不住了,扶着铁锨就睡着了。可铁锨并不是固定在楼板上的,刚睡着,就要倒。有几次,差点就抱着锨柄栽倒在工人的胶皮桶里。工人说你得熬几夜才能习惯,坐地上睡会儿吧。葛大华就坐在地上睡着了。葛大华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刚打个盹,就被朱头叫醒。他不知道朱头什么时候来的。
朱头是用脚把他踢醒的。一看时间,快五点了,那也睡有三四个小时了。葛大华心里油腻腻的,还想睡。可朱头安排他到地下二层停车场去搬黄沙和水泥。葛大华懵懵懂懂,摇摇晃晃,像是站不稳似的。朱头不放心,说:“我带你去。”
电梯到地下二层很顺利,找到墙角堆放的黄沙和水泥也很顺利。就在准备搬运前,朱头问葛大华:“你是大学生?你发我微信的简历上是学建筑的,那……你看得懂图纸?”
“当然。”说到自己的专业,葛大华困意顿消,正想等着朱头继续问,朱头却什么也不说了。
当朱头把一包水泥往平板小推车上搬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靠墙码放的一人多高的水泥垛突然摇摇欲坠的要倒。朱头怀里还抱着一包水泥没有放下来,就用身体去扛。朱头太高估自己的能量了,他没有把欲倒的水泥包扛回去,反而加速了倒下的频率,七八包水泥直接把他压趴下了。
葛大华立马冲上去,把水泥一包一包搬开。水泥一包一百斤,像石头一样沉。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朱头咬牙挺着,还不忘提醒葛大华:“……小心啊。”
搬走压在朱头屁股上的最后那包水泥,葛大华把他拉了起来。
朱头右手抱着左边的肋骨,咬着牙皱着眉忍着痛说:“这肋巴骨会不会断啊我去,疼啊。”
葛大华说:“去医院吧?”
“死不了。”朱头说,“装车,两包水泥,四袋黄沙。够下一班用就行了。”
葛大华一边推着重载平板车,一边还后怕,朱头要是砸死了可怎么办?进入电梯,到了四楼,又到施工现场,时间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了,工人们都走了。葛大华看朱头的手还扶在腰上,脸色发白,知道他还在忍着痛,心里由后怕,转成内疚,觉得,要不是朱头帮他,被砸在水泥包下的,就是他了。
朱头还是去医院了,是葛大华陪他去的。
挂号、急诊、拍片等一系列检查下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结果是,朱头的一根肋骨骨折。医生开了药,挂上水,说要在医院观察几天。办好住院手续后,朱头就让葛大华回去好好睡一觉,夜里还要干活。朱头自我安慰地说:“就是肋骨上裂一个小口子,没大问题。”
葛大华想,那也是骨折啊。葛大华把片子拿起来看,看到那道头发丝一样的白线了,没有贯穿整根肋骨,大概一点五厘米长。葛大华说:“回去也是睡觉,我就在这儿陪陪你,万一有事,还好叫我。”
朱头想想也是。
葛大华是坐在一张方凳上、靠着墙闭上眼的——他也想有速睡青年的睡功,可听到朱头的电话响了。朱头接了电话,是有人怂恿他出来单独干,说他有那么多人脉,还有工人,自己当老板揽工程,能挣更多的钱。朱头说不,说跟着老板干省心。再说,所有的工程都要垫资,还要有懂技术的,他也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工程师,干个屁啊。朱头接完电话,又打一个电话,似乎在跟一个女人说什么,挺温情地告诉对方,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没有大碍,暂时在医院观察。对方可能要来看他吧,又说你也上班,别跑了。葛大华就在朱头打电话中,睡着的。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一个女孩走进了病室,看到朱头就哭了。她移动着步子,那步子像是很沉重,手掩着面,一边走一边抹泪。朱头朝她笑着,抬抬手,不知是要招手还是要挥手,一副无处安放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看看,看看……看看,好好上你的班啊,跑大老远的,这儿有小葛呢。”
葛大华看走到朱头病床前的女孩太面熟了,那黄围巾、白羽绒服,还有走路的样子,这不是昨天早上在蒲黄榆路边小广场上吃了他一块巧克力的女孩吗?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来看朱头啦?做梦也这么稀奇古怪吗?葛大华努力想从梦中醒来。可没想到这不是梦,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女孩把一包东西放到病床上,对朱头说:“爸,问你想吃什么也不说,随便买了,你挑着吃……啊,你得谢谢小葛……哈……是你……是你……你就是小葛?”
葛大华还没有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发现看过来的女孩也惊异了。葛大华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心跳加速,慌张地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她了。
“我女儿,朱雁。”朱头看了看葛大华和女儿的表情,也奇怪地问,“你们……认识?”
朱雁的神色由惊异迅速转变成惊喜,又由惊喜转换成哭泣,呜呜咽咽停不下来地对葛大华说:“爸的微信里说是小葛送他来医院的……小葛就是你?昨天早上……那会儿时间太紧了,忘了感谢你……这也太巧了,谢谢你呀。”
朱头显然被女儿的状态搞懵了,又是惊又是哭又是笑的,哪一个是真实的?同样被朱雁搞懵了的,还有葛大华。葛大华以为自己刚睡着就做了个梦,其实不是刚睡着,其实此时已经是中午了——整夜的劳作,让他一闭眼就睡深了,一睁眼,就看到朱雁了。朱雁的哭哭笑笑,让他心里也跟着一惊一乍、起起伏伏的,听了她的话,才觉得,她是在开心——哭是开心,笑也是开心。葛大华也觉得巧,怎么就像故意安排的一样?
朱雁突然想起什么,顺手拿过食品袋,在一堆食品里扒拉着,拿出一饼干,说:“没有巧克力——下次再还你巧克力。请你吃个曲奇吧。”
葛大华一边摇头一边接到手里。
朱雁转头对朱头说,“爸,昨天我不是上班要迟到嘛,没有吃饭嘛,低血糖的毛病就犯了,头晕,脚飘,准备到地铁口买灌饼吃,刚撑到小广场上,没撑住,晕倒了,正好这个小葛有巧克力,哈哈,还有蛋卡,叫我抢走了,就缓过来了。正遗憾再也无法感谢他,没想到这家伙竟是你徒弟?爸,不会是你老人家故意安排的吧?爸,我再也不熬夜了……你别骂我……我要是不熬夜,就遇不上你的徒弟了。”
“我也昨天才认识小葛的,正好缺个工人,还有好几处工程要抢,就招他了。”朱头开心了,“雁儿,怎么能叫人家小葛这家伙啊,他帮了你,又帮了我,要谢谢小葛的。”
“不是谢了嘛!爸,我要上班。小葛,加个微信——我爸这个人挺好处的,辛苦你陪陪他了。晚上我再过来,请你吃饭。”
下午,葛大华在朱头的病房里又睡着了。睡醒时看到朱头也在睡。
葛大华怕弄出动静惊扰了朱头,就闭眼假寐,脑子里渐渐走出了朱雁。昨天的朱雁,今天的朱雁,要吃巧克力时的朱雁,交替着在他脑海中呈现。真是神奇,想到朱雁,朱雁的微信就到了,说晚上吃饺子。葛大华以为请吃饭要下馆子,没想到是吃饺子。饺子也不错。
饺子比朱雁先到。朱头和葛大华就先吃了。四份饺子,四种馅子。一份十五个,朱头吃了一份后,要葛大华都吃了。葛大华也吃不了这么多啊。正在谦让的时候,朱雁到了。
朱雁就抱怨道:“爸,不吃就不吃,非劝啊。我带回家,煎着也好吃。”
朱头就不劝了。离去工地干活还早,朱头和葛大华聊天,说夜间的安全问题,提醒他打瞌睡时,当心别摔坏了,最好找个能靠着的地方睡。朱雁就责怪道,就你懂,人家这么大了睡觉还要你教?朱头又关照葛大华,不要和别人说他受伤的事。葛大华问怎么说。朱头说什么都不说。朱雁又怼道,说怎么啦?还有人敢扣你钱?敢告你状?不过小葛你不说也好,别让人觉得你跟我爸走得近。朱头又问葛大华,你在我这儿,能干多长时间?葛大华本想说干到过年时,突然看到朱雁投过来的目光了,还有脸上绷着的神色,便改了口,说:“只要能干,就……就一直干。”
朱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朱头也点点头。葛大华很庆幸自己的临时改口。
时间差不多了,葛大华要去干活了。
朱雁说:“才几点?七点半,能走了。我跟你一起走。爸,你一个人没事吧?看你刚才走路挺好来着。我也问过护士了,说不做剧烈运动,就跟好人一样,还叫咱明天出院呢。出院不出院,你自己定。爸,我们先回啦。”
这家医院靠近地铁七号线,葛大华要转十四号线再转六号线才到达青年路大悦城,和朱雁要共乘一段时间,即七号线到十四号线,他就和朱雁一起拎着打包的饺子走了。
十一月末了,初冬的夜晚特别冷,风不大,却很硬,像刀子扎在脸上,扎在脖颈里。这条通往地铁口的小路上路灯昏黄,人很少,很静,少有的几棵树,叶子已经脱落差不多,树影子显得落寞而凄凉。葛大华能听到他和朱雁走路时发出的嚓啦嚓啦声。葛大华是第一次和女孩走在北京的街巷里,又是半生不熟的女孩,他浑身不自在,怕走快了,也怕走慢了;怕离她近了,又怕离她远了;怕走出声音,又怕走不出声音。后来走成一种比较舒服的状态是,两人几乎是并行着,而朱雁稍稍比她超前了三分之一步,两人的间距是相隔一个胳膊,最大拉到半个身位,最小也就是衣服相互摩擦一下。葛大华走得提心吊胆,怕这段路要走很长时间,又怕这段路很快走完,加上自己转乘还不太熟悉,又担心走错了路,心里犯起了疑虑。葛大华的心理活动立马被朱雁捕捉到了。朱雁说:“怕我卖了你吧?你也不值几个钱……这条路近,比走大马路近。前边,不出巷口,一拐,出去就是地铁站口了。你是不是被人骗怕啦?你看姐是骗你的人吗?姐要是骗人也不骗你啊。我还要审审你呢,你这一身,都是牌子,三叶草鞋子,360 度袜子,羽绒服是大鹅牌的,这可是国际品牌哦,加拿大货,你不像是我爸一伙的人。说吧,你从哪儿来?今年多大岁数?为什么要潜伏在北京?为什么要打我爸的主意?为哪个组织服务?在接受谁的指使?真实任务是什么?准备什么时候完成?都给姐从实、立马、乖乖招来!”
葛大华已经发现了,这个朱雁说话不太节制,属于语言狂欢式的,看她年龄也不大,却像经历了不少世故,一口“姐姐姐”的,听了让人觉得好笑,谁大谁小还不好说呢,什么国际品牌啊?那不就是正常穿着?从小到大,衣服都是他妈妈打理的,牌子不牌子不讲究,也没有追求。还打她爸主意,这话从何说起?但是,朱雁的话,让他真以为自己接受某个组织的领导,是个潜京者了,心里有些害怕,看身边的朱雁,朱雁也毫不躲闪地看他,路灯下,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追一句道:“讲啊。”葛大华可不想被她带偏,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是海州人,〇〇后,来北京不是潜伏,不是接受什么任务,是做工,在朱头手下干活,练练极,为将来发展打打基础。但是,葛大华的话也是讲了一半留了一半,他没有讲他的未来打算,他想自己创业,学以致用,在建筑工程上有所发展。当然,朱雁关心他所穿的衣装,他也没有暴露家世,没有讲他家是做竹雕、折扇生意的,仅竹雕产品就有传统的笔筒、臂搁等,还有纯属工艺品的各种雕件,如他爸雕刻的一件竹根镂空的八仙过海摆件,人物栩栩如生,在国内一次工艺大展上获得竹雕项的金奖,被一个藏家当场以高价收藏。扇子更是拿手项目,特别是手工制作的扇骨,在整个制扇界都很有影响,在大骨上镶玉的工艺,更是受到收藏界的追捧。也正是因为他父亲在竹雕界的影响,一心想让葛大华继承家业。但他志不在此,想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来,于是大学一毕业就出来闯天下了。没想到天下并不好闯,正准备回家时,巧遇朱头一帮下夜班的工人,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这些都不想告诉朱雁,他和朱雁还没到说这些话的份上,便收着点锋芒说:“就是些普通的衣服嘛……来北京还能干嘛?干活挣钱,回家过年。”
“哈哈,这个话好,干活挣钱,回家过年。”朱雁大笑间,身体不稳,挤了身边的葛大华,自然就抱住他的胳膊了,“看你正儿八经的样子,笑死我了——真以为我在审问你?”
葛大华不敢说话。不敢说话不是她的话不好回答,是胳膊在人家怀里,心太慌了。
朱雁说:“我送你去青年路大悦城吧,反正回家我也没事。”
上了地铁,到青年路站下车后,在站台上,朱雁说:“不送你上去了……对了,明天我休息,一早帮我爸办出院——我就是双休日忙,其他时间还好。”
让葛大华没想到的是,夜里十一点时,朱头到工地上了。
朱头是悄然出现在工地上的。朱头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卷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几个大纸卷。葛大华凭着他的专业知识,知道那些纸卷是施工图纸。怪不得朱头曾问他看懂看不懂图纸嘛。葛大华刚要跟朱头说话,朱头做了个让他闭嘴的手势。朱头拎着包,在作业区转一圈,故意让施工人员看到他,还伸手在刮好腻子的墙上摸了摸,然后问:“还有多少天完工?这周差不多吧?”
“够呛。”有人说。
“一周内必须完工。我给通州那家工程催死了,过两天要带几个人先去开个工——那是个大工程。都尽点心啊,质量一定要保证,干完后,大家都过去。”朱头说罢,走了,没跟葛大华再打招呼。但是葛大华奇怪朱头是从哪里来的,肯定是从医院出来又拐到了哪里,因为他拎着的那个布袋子,在医院里,葛大华并没有看见过。那么,是在大悦城门口见过的那个神秘的红头发女人的?他们是什么关系呢?葛大华不想想下去,不想想别的女人,他脑子里强行拉出了朱雁,他觉得朱雁比妈妈老提的小静更真实,更切近,更好看,也更让他心里惦念着。
朱头来了又走,只有葛大华知道朱头干什么去了——他从医院出来,肯定要回去的。葛大华听懂了朱头话里的意思。朱头说要到新工地开工。这个作业区,算上葛大华,只有七个人,是要从这儿带人走吗?还是另有工人?不会把他调走吧?葛大华想,调他去,说不定和那些图纸有关。
这时候,朱雁给他发来了微信语音。葛大华让语音转换成文字,看到这样的话:“明早来我家,煎饺子给你吃,然后陪我一起去医院接我爸。好不好?麻烦你了。”
几个小时前,葛大华和朱雁在地铁站台上分手时,朱雁说她明天是休息日,要帮朱头办出院,心里还失落了一下,觉得朱头出院了,他就没有机会再和朱雁碰面了,也不好找见面的借口了。这下好了,明天一早要和朱雁一起去接朱头出院,心情大好,赶紧回复道:“好呀好呀,发个定位和门牌号来。”
照例是凌晨五点下班。葛大华和大家一起,收拾好工具,走出了作业区。
从地铁十四号线蒲黄榆站出来,葛大华根据朱雁发来的定位图和门牌号码,找到了朱雁家——居然离蒲黄榆路的小花园很近。
“你嘴巴真长啊,饺子刚煎好。”朱雁一照面就说,像个大熟人一样,“去洗个手,开吃!”
吃饭时,朱雁并不急,说才七点钟,时间还早,咱们八点半前到医院就行。让老爸吃早餐,咱去办手续。朱雁的言下之意是,慢慢享受早餐。葛大华就是在吃早餐时,看到墙上有一幅少女的素描造像,很像朱雁,特别是那线条饱满棱角分明的嘴唇、活灵活现的大眼和刀削一样挺秀的鼻梁。如前所述,葛大华从幼儿园开始,就跟一个画扇面的老师学画画了,一学就学到了初中,工笔画的技艺已经掌握得很好了,对于墙上的这幅素描,凭葛大华对于绘画的理解,也是功力不浅的。
“这是你吧?”葛大华看着客厅墙上的素描说——其实已经肯定是她了。
“嘻嘻,知道谁画的?”
“你爸?”
“不对。”
葛大华想猜“你妈”,一想,她家似乎没有女主人,在医院里也没见过她妈,便不敢乱说,保守道:“猜不着了。”
“允许你猜三次。”朱雁眼神流露出期待。
葛大华不敢乱猜,看桌子上的煎饺和小菜,扯开话题道:“早饭真丰富啊!”
“干了一夜的活,肯定饿啊,多吃点。”朱雁说,她看着葛大华很香地吃饺子,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道,“知道吗?我人生第一个记忆,就是和妈一起包饺子,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这儿还是一片农田,爸和妈结婚后,我们家成了拆迁户,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等回迁时,我都会爬了。可妈妈没有好命住进新房,回迁一年就病了,就一病不起,不到两年就走了,唉——不说不说不说……反正我最爱吃饺子了。”
朱雁的话,葛大华听懂了,这让葛大华再次联想到那个红头发女人了,总觉得朱头有一些事情在悄悄进行中。朱雁说葛大华是个潜伏者,朱头才更像一个做秘密工作的人。
真是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到了朱头的病房,突然又看到那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坐在床边和朱头说着什么,身体凑得很近,声音很细小,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红头发女人见葛大华和朱雁进来了,极不自然,招呼都不打,起身就走。可能觉得太没有礼貌了吧,到门口又回头朝他们一笑——实际上只是朝葛大华一笑,因为朱雁已经拿眼神在审视朱头了。红头发女人穿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一条灰色围巾,嘴唇涂得浓艳,很红。葛大华发现朱雁在看这个女人时,愣了一下。
红头发女人走后,朱雁继续用疑问的眼神看朱头。葛大华便知道,朱雁不认识她。
朱头略显尴尬,说了句“这么早就来啦!”之后,没有回应朱雁的眼神,只顾低头吃朱雁带去的早餐了。
朱雁是在朱头吃早餐的时候,带着疑虑的神情和葛大华去办了出院手续的。
在葛大华和朱雁的陪同下,朱头回家了,是叫了一辆滴滴快车。在车上,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葛大华还想,如果他不在场,朱雁会不会问朱头,那个女人是谁?或者,朱头会主动告诉女儿的真相的。其实,所谓真相,无论是葛大华,还是朱雁,都心知肚明了,只是都不想点破而已。
到家后,朱头没话找话地说:“不该去医院,上当了,白花钱了。”
“哪里就上当啦?观察一下还是放心的。”朱雁说,又一语双关道,“再说了,还有人去看你呢。”
朱雁的话当然是有所指的。但是,朱头不敢接茬,他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小葛,你随意啊。雁儿,给小葛倒点水,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葛大华知道,朱头所说的睡一会儿,也兼有躲着朱雁的意思。
葛大华也犯困了。还在滴滴快车上就犯困了,怕到朱雁家坚持不住——这会儿更是忍不住困,看客厅里的沙发,真想倒在沙发上睡一觉。
“你也困了吧?哈哈,瞧我爸,多关心你……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要不在沙发上躺一躺吧……不行,当心受凉——我家暖气不大好。”朱雁盯着葛大华,恍然道,“干一夜活,又忙到现在,肯定累了,去房里睡吧,没人敢打扰你——放心睡,中午我做好吃的。”
葛大华心里一惊,在女生的房间里睡觉,他可没敢想过。葛大华一早就观察清楚了,这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客厅不大,很紧凑。除了那幅素描外,没有其他装饰。两间卧室,朱头一间,另一间就是朱雁的了。在朱雁的房间睡觉,不妥吧?可又不知有什么不妥。人一旦困了,智商就下降,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朱雁就推着葛大华走了,朱雁说:“去吧去吧,我的房间里又没有老虎,吃不了你。安心睡,放心睡,躺平了睡,我在外面追剧,给你看门,吃饭时再叫醒你们。”
朱雁说的你们,也包括在另一个房间睡觉的朱头了。
进了朱雁的房间,葛大华心跳突然加快起来。而朱雁在临关门时,朝葛大华扮了个鬼脸的甜甜的样子,和房间的气味颇为近似。
这么快就被朱家接纳啦?葛大华像在梦里一样,还没睡觉就做了个美梦。葛大华明显感觉到,朱头对于他来到家里,也表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拿他当外人。葛大华慌慌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也认同了朱雁的热情,而中午还有一顿可能更加丰盛的午餐,也让他充满了期待。受到如此高规格的接待,葛大华有点猝不及防,仿佛接受了某种暗示,爱情的暗示。葛大华开始打量朱雁的闺房,一看就是典型女孩的房间,床上用品十分朴素,也十分整洁,是清一色的紫罗兰色调,床罩、被罩、枕头上都没有花纹,连两个抱枕也简朴中透出高雅和脱俗,仿佛一张不经修饰而天然美丽的脸。墙上也挂着一幅炭笔素描,素描主角也是朱雁。和客厅那幅不同的是,客厅那幅是面部肖像,这一幅兼带室外风光,而且是上彩的,仿佛一幅风景画——朱雁坐在秋千上,仰视着画外,目光悠闲中透着神往和期盼。地上是碧绿的草坪,秋千上还斜放着一本书,一只小猫躲在秋千下,调皮地试图够着那本书。葛大华走过去,切近地看看,他看到画上的铅笔签名了,居然是朱雁。作者就是朱雁。朱雁是画家,怪不得早上就让葛大华猜客厅的画是谁画的嘛,怎么就没想到是朱雁亲自画的呢?真是反应迟钝。葛大华稍稍有点遗憾,一想,这样更好,有话题可说,午饭时,一定要夸夸她。再看写字台上,还有一叠画和几本关于画的书。这些画倒不是朱雁的画,画纸上有统一的标识:“语美画室”。画纸底下有一行介绍“语美画室”的文字,原来这家是做青少年美术培训的机构。葛大华明白了,朱雁是“语美画室”的美术老师。有一种像朱雁闺房一样的甜蜜感涌上葛大华的心头。而此时的葛大华,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一周以后,葛大华转白班了——青年路大悦城的工作结束了。整整一周,葛大华都没有和朱雁再见面——没有借口再去朱雁家了,尽管他很多时候都在想着朱雁,惦念着朱雁。
朱头倒是每天都到工地上去,他的伤情在好转。
朱头到工地也只是转一圈,对于葛大华的工作也没有特别的安排。直到工程结束后,他们整体转移到通州一家私人别墅搞室内外装修,因为要转班(夜班转白班),大家才放了一天假。但是朱头没让葛大华休假,而是把他叫到通州的那家别墅了,在那家硕大的私人别墅的一个房间里,朱头拿出几卷图纸,这是三层别墅加地下室的数十个房间的装修图纸,每一个房间都不一样,地下室也分几个区域,有停车库,练功房,还有台球室。朱头说:“这个事就交给你了,明天开工时,还有工人来,有木工、瓦工,还有水管工。你要好好指导他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怎么装修,要严格按照图纸走,明白啦?”
葛大华明白是明白了,可他这是第一次实际操作,心里没有底啊,这万一搞错了,就全砸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朱头又说:“我这几天有事,可能过来少了,不懂的,打电话问我,我随时过来。”
朱头看来真的有事,说完就走了,把葛大华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工地上。葛大华就准备用这段时间,认真研究图纸。葛大华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了,甚至觉得,这个工作不仅是给朱头干的,和朱雁也有那么一点关系了——让朱头轻松了,能减轻朱头的工作压力了,可不就是和朱雁也有关系了?让葛大华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的是,他刚想到了朱雁,朱雁的微信就到了:“帅哥,忙啥呢?”
葛大华立即回道:“不忙啥。”
“不忙啥……本姑娘欠你的巧克力要还你啊,能来我家一趟吗?”
朱雁的话一下就感染了葛大华,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比巧克力还甜的甜蜜,觉得隔了这么久,重提巧克力的事,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巧克力,便迫不及待地立即打通了朱雁的电话。朱雁也半秒都没有停顿就接听了。
葛大华说:“我在工地呢,不过今天不上班,是……是加班,在看工程图纸。”
“不能来我家吗?”
葛大华听明白了,重点不是巧克力,重点是去她家。但葛大华还是幽默地说:“巧克力我已经吃到了,留着你自己吃好啦。”
“啊?你吃到啦?”朱雁显然没有理解葛大华的幽默,“就算我不还你巧克力,你就不能再送我一回巧克力?你的巧克力好吃呢。”
葛大华这时候才听出来,朱雁的话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甚至带着一点点哭腔,她这是生病了吗?怪不得提巧克力嘛。葛大华心里一惊,问她:“怎么啦?”
“你来就知道了。”
葛大华说:“我这就过去。”
葛大华听到对方轻轻一声“嗯”,电话就挂断了。葛大华更加确认了朱雁的反常,就近到超市,买了一盒酒心巧克力,上了地铁六号线。
到了朱雁家。朱雁就哭了。这一哭就不可遏制,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昏天黑地。在朱雁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葛大华听明白了,今天一早,朱头临出门时,说有重要的话说。朱雁以为是父亲不同意她和葛大华的来往,其实她也并没有火急火燎地和葛大华怎样怎样,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主动了,小姑娘家家的,还是矜持一点好。便想好了话对付朱头。没想到谈话不是因为他们俩的恋爱,是朱头自己的恋爱。朱头要结婚了,他被一个女人感动了,水到渠成的,不结婚不行了。
葛大华听了,便问:“是不是那天在医院看到的红头发……”
“就是她。”朱雁抢答道:“他们都偷偷好了好几年了,我都一直不知道……我爸说,既然被我们撞见了,就没必要再瞒了——其实我挺佩服爸的——他居然敢瞒着我谈了一场地下恋爱,要不是受伤住院,真相还大白不了天下。我也真够粗心的……我说怎么经常会在咱家厨房看见地上有红头发嘛,原来……原来……她才比我大八岁……我不想她当我妈……我想妈妈……可我爸也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啊是吧?嘤嘤嘤……”
朱雁像是笑又像是哭,他悄悄地靠近葛大华,把泪眼和笑脸轻轻伏进葛大华的怀里了。
葛大华也被这个故事感动了,他搂了搂朱雁,轻声道:“……是不是要祝福你爸啊?我还真带巧克力来了。”
“祝福我们也行啊。你不知道我爱吃巧克力?你不知道是你的巧克力救了我?我要把你也吃掉,你也是巧克力……”
朱雁说不下去了,她被葛大华粗暴地吻住了。
葛大华和朱雁是在凌乱的沙发上听到手机响的。葛大华摸过手机,看是妈妈打来的。葛大华不想接,他身边就是朱雁,他怕妈妈又提初中同学小静,又要让他回家继承家业。但朱雁把头发拢了一下,歪到他肩膀上,看了看正在震铃的手机,说:“接啊……妈妈的电话你敢不接?”
葛大华就接通了:“妈。”
“今天休息吧儿子?”
“不休息,加班呢……在看图纸,是一家建筑的室内装修,图纸好多的,大工程,十几个房间的风格都不一样,老板把这个工作交给我了。”
“那不打扰了,好好工作吧……有事没事常给妈打打电话啊。”
电话挂断了,朱雁乐了:“撒谎了吧?你刚才看图纸,现在也看图纸啊?你的图纸呢?”
“你就是啊……”
葛大华胳膊一圈,又把朱雁揽到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