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大约在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到火车站买票去北京(那时还不兴网上订票,连云港至北京每天只有一趟普快列车)。去时买了张座位票,是13 车72 号。哐里哐当一个通宵到了北京,出站后,赶紧把返程票就手买了。窗口递了张票给我,居然也是13 车72 号,这种巧合的概率应该很低很低。那时陈武住在北京像素小区的一栋十七层楼上,我到北京自然要和他见面,就把这个巧事跟他讲了。我俩打趣道,凭这手气可以去买彩票;又说,这趟行程有艳遇的可能,可要抓住机会……没想到多年后,他把这种巧合写进了中篇小说《上青海》的开头(改成了卧铺车票7 车6号)。不得不说,陈武是个有心人,是个特别用心的人;做事用心,写小说更用心。
《上青海》发表在《中国作家》2021 年第4期,又被《海外文摘·文学》选载。初读这部中篇小说,我脑海里蹦出一个词:行走文学。这个词在二十年前曾经一度成为热门话题。李敬泽先生在《“行走文学”:媒体叙事考察》(《南方文坛》2001 年第1 期)文中写道: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年5 月组织作家走进西藏,随后推出“走进西藏”丛书后,“行走文学”突然成了出版界最大的时髦。一时之间,各家各社各路人马纷纷树起了“行走”大旗。“行走文学”这个词据我所知是胡守文先生“首创”的。胡守文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社长,他在1999 年的《光明日报》上说出了这个词。
另据李敬泽考证,当时有关报道对“行走文学”如此定义:一群作家,应出版社之邀,游历一地后,将感想和见闻写成书出版,这在近年的文坛已成一种流行,被称为“行走文学”……也有人把这种新鲜方式的写作称为“用脚写作”,“用脚写作”出来的文学被称为“行走文学”……中国作家一直在探索一种更加合理有效的“深入生活”的方式,时尚起来的“用脚写作”或许是步入正途的一种好办法。
在文章最后,李敬泽写道:所以,我完全理解参加行走黄河的林白的表白,她说:我始终觉得日常生活对人的消磨很要命,通过出去行走,超越了日常生活。路上很累,全凭革命意志在坚持。但我不是为了写作而行走,而是想获得在路上的状态和感觉。写作是第二位的。
李敬泽先生的这篇文章有助于我们对“行走文学”的回忆和理解。
我在当时的刊物上还查阅到《余秋雨,文中散步》一文。其中写道:作为当代文坛“行走文学”的身体力行者,余秋雨走一圈出一本书,以《文化苦旅》《山居笔记》记述中华文明的实地考察,以《千年一叹》记述了埃及文明、阿拉伯文明、犹太文明、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的实地考察。最近余秋雨又在走……历时6 个月,走过了26 个国家96 个城市,用《行者无疆》记录了这一不同凡响旅程的全部感受。
当时的另一篇报道《邓贤批评余秋雨伪行走文学》写道:在“行走文学”成为中国文坛时尚的时候,从神秘“金三角”行走了一趟回来,并向广大读者奉献了一部42 万字的精彩长篇小说《流浪金三角》的四川作家邓贤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真言,余秋雨走红的“千禧之旅”及即将开始的“欧洲之旅”都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文学”,因为他都是受人邀请,有着相对优越的条件,不能体会困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个人文学行为。邓贤认为,作家的使命应是“关怀整个人类”。
我把《上青海》与当时风靡一时的“行走文学”大致作了比较,觉得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和差异。
当时的“行走文学”都是非虚构作品。如余秋雨的散文,如中青社推出的《走马黄河》丛书,如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推出的“行走文学青春版”——《一个女孩的湘西之旅》《租一条船漫游江南》《我在西藏他在康巴》等,再如《余纯顺日记》、彭超《浪迹雪域》等,就连邓贤的《流浪金三角》标注的其实并非长篇小说,而是纪实文学。
而《上青海》是虚构的中篇小说,是以塑造人物、叙述人物故事为旨要的。
虽然《上青海》的内容写的是一次“青海之行”,但与二十年前定义的“行走文学”区别明显。如果需要作个界定和区分的话,“文学”的概念相对庞大,我更愿意将陈武的这篇《上青海》和他二十年前发表的中篇小说《天边外》《夏阳和多多的假日旅行》,以及近年的短篇小说《济南行》《常来常熟》《杯子丢了以后》等称之为“行走小说”。这样应该更准确些。
《天边外》发表于2003 年第2 期《青年文学》,后被《小说月报》选载。小说中的“我”是个自由撰稿人,名叫维也纳(应该是笔名或网名)。“我”和流浪歌手名名、摄影家白莲、来自吉林的画家及发起人老K 等五人相约去藏北无人区。出发前,五人签订了“生死合同”。“因为我们是去高寒的高原无人区,往返至少得二十天时间……那里空气稀薄,险象环生,到处隐藏着死亡,哪怕就是小小的感冒,也会危及生命。我们五人互不相干自由组合,不对任何人负责任,谁要是病了,就丢下谁,就是说谁死在藏北活该。”
“我”与名名出发前就在拉萨的小宾馆相识,两人形成了让人感觉“类似情侣”的微妙组合。在戈壁荒漠险象环生的旅程中,“我”对名名关爱照顾,两人渐生朦朦胧胧、心心念念的情愫。与此同时,“我”发现了摄影家白莲和画家的私情,但是,当白莲突发急症,且病情迅速恶化时,画家竟无动于衷、不管不问,“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让人顿感周身冰寒。由于租用的东风汽车陷进沼泽,且发动机出现故障,经验丰富的司机扎西将发动机拆得“七零八落”,连续几天没有修好。“死亡的影子已经离我们很近很近,很近了,我们已经听到死亡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们在希望和绝望中又过了一天。”在此期间,老K 拉着“我”步行四五个小时,一起去看弥留之际留在荒漠帐篷里的白莲,白莲竟顽强地活了下来,“那被死亡洗礼过的笑容看起来非常真实和可爱”。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灾难猝不及防——名名死了。
名名的死,让“我从内心感到深深的后悔”,“她是自杀的吗?名名没有自杀的必要啊,也没有一点自杀的前兆和痕迹啊。我还是相信我最初的判断,她是被病魔夺去生命的……而且在几天前,她亲口告诉我她病了,我当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她自己也说是在开玩笑。是我太大意了……”“我们在高坡上掩埋了名名……就在我们为名名默哀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天边外》的主线是“我”和名名等六人(包括司机扎西)行走藏北无人区的探险故事。描写了藏北的绝美风景、极端环境和这群临时结伴而行、性格迥异的人物,将朦胧之爱、隐秘私情、真诚友谊、莫名伤感、复杂人性以及未知的危险、猝不及防的死亡等众多元素融为一体,恰如电影画面让人过目不忘,达到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陈武在小说集《天边外》编后记里说:这篇小说发表后,在读者中引起了较大的反响,甚至有“驴友”按照小说中的路线去藏北探险。看来,小说也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应。
《夏阳和多多的假日旅行》比《天边外》正好早一年发表于《青年文学》,应该是陈武“行走小说”的发轫之作。“‘五一’长假的前一天,夏阳和多多登上了去苏州的列车。”夏阳是个三十多岁离了婚的大学老师,也是个诗人;多多是大三年级女生,夏阳教她外国文学课。因为参加一次诗歌朗读会,“他们很自然地走在夜晚校园的小道上。那一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后来,他们就经常在一起了。”这次苏州之行,两人策划已久,至少在夏阳的期待中,将是一次激情浪漫之旅:“旅行中,该会擦出多少明亮的火花,该会发生多少缠绵的故事。这些都是夏阳一心希望的。”到苏州后,如夏阳所愿,多多同意与他住进了双人房间。但是,第一个晚上,夏阳追求“唯美”和面对熟睡的多多“心里面被大面积地感动”,他犹豫着,并没有上多多的床。第二个晚上,夏阳因为光顾着看足球赛,一时间竟“忘记了多多的存在”。随后三位便衣警察查房,并对他们分开进行询问,自然破坏了心绪,两人兴致阑珊。接下来的周庄之行,遇上了“典型的江南小雨”,多多穿着夏阳新买的一件不合时宜的小花衫,冻得浑身直打寒战。“多多的坏心情就像喷泉一样往上涌”,“就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就故意和夏阳作对”。再接着,他们租船去往“更原始、更自然”的同里镇,而“夏阳的心情有点沉重起来”,他觉得“多多已经拒绝他了,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超越一般师生了,这次旅行将毫无意义。”
本来计划5 月7 号结束的旅行,5 月3号,他们就回校了。没想到的是,故事最后出现了反转,出现了柳暗花明。天色向晚的时候,多多突然敲开夏阳的房门,“扑进夏阳的怀里”。“有时候努力想得到的,却往往失之交臂,而当你觉得日子无望的时候,它又悄悄地出现。”这符合多多的性格。他们再次决定,明天就去苏州!“夏阳和多多已经结束的假日旅行,在当天晚上,又重新开始了。”
钱钟书说,要想结为夫妻,先去旅行一次。看来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很适用。
《济南行》发表于《广州文艺》2018 年第8期。“我去济南,不是因为旅行,也没有特别要办的事。目的只有一个,见菜菜。”当然,“我”找了个借口,因为要写一本类似于“旧时人物”的书,去看济南的老舍故居。“我”是个四十来岁的“油腻未婚中年男”,菜菜姓蔡,小“我”十岁左右,是个“长相不讨厌”的未婚女孩。“通过断断续续的几次零星的接触,(我)已经有点喜欢她了。”“我”对这次事先约好的济南之行充满了浪漫的期待。
到了济南后,“我”受到菜菜的热情接待,先是到她单位喝茶(周六无人上班),后去看老舍故居,接着到趵突泉公园观泉、品茶、拍照,菜菜还饶有兴致地选了三张照片发到朋友圈。看得出,菜菜是个特别谨慎的人,她“一两年没在朋友圈发东西了”,这次发的三幅图分别是:“一支背景是蓝天的蜡梅”,“一杯养眼的绿茶”,还有“一幅刻有老舍名言的碑刻”。然而,就在发了朋友圈不久,菜菜的手机发出震动声,来了一条信息。接下来,菜菜的“情绪略略地有了点变化”,本来约好去吃“鲁南小镇”的,她说,“突然有了急事……马上就要去办个急事了……真对不起啊。”这让“我”非常尴尬:“这就是下逐客令啊。我突然有点伤感,心里忽地全空了。”“我打了个车,直奔济南西站……上了济南西开往北京南的高铁。”菜菜为什么会情绪陡变,甚而“下逐客令”呢?原来那张发到朋友圈的石刻图片上,有“我”和菜菜的影子——“因为角度问题,她的脑袋几乎贴在我的左肩上。”菜菜公司的汤老板显然发现了这个“隐秘”。“我”不由得冷静下来,这个汤老板与菜菜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常来常熟”是江苏省常熟市一句响亮的旅游广告语。短篇小说《常来常熟》虽然涉及了常熟的诸多旅游元素,如虞山、望虞台、虞山白茶、桂花酒、大闸蟹等,但更多地侧重于人物的心理描写,并揭示他们隐秘的感情纠葛,甚至去捕捉当事人神经末梢的幽微悸动。“我”、盛大林、吴来蔓等人各怀心计,在酒宴上斗智斗勇,总归是一个“情”字作怪。
《杯子丢了以后》写的是公司工会组织的一次长沙旅游活动,实则上揭示了办公室恋情的错综复杂。当然,行走在霓虹灯下的长沙街头,到橘子洲头和湘江两岸看看夜景,到网红小吃一条街品尝酸辣米粉、臭豆腐、鸭肠串串等,着实让人食欲大开、过足了馋瘾。
再来理一下《上青海》的叙事构架。我以为这部小说开始的叙述是两条线齐头并进,到了西宁后,两条线并成了一条线,一直推进到小说结尾。
一条线:“我”,梦想家,吉他歌手袁彬,应曾在一起“北漂”的美女歌手古影子之邀,从北京坐火车去西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如果因此收获了爱情,也是意外的惊喜啊……就算没有碰撞出爱情的火花,能在青海湖的月光下唱诗、唱歌、弹吉他,也足够浪漫和抒情了。”然而,到了西宁之后,“我”看到古影子已经有了贴心的男朋友小许,小许还是一名警察;她请“我”吃饭时带了一位名叫汪红红的女警察,似乎“要在我和汪红红之间牵线搭桥做红娘”,而“我”对汪红红“并不来电”。“我”感到“失落、失意和心酸、心痛、妒忌,还有爱,相互混杂、啮噬……”觉得古影子接下来安排去青海湖、德令哈的行程和活动“了无趣味了”。
另一条线:“我”上了列车后,发现对面铺位的乘客是个长得“越看越像”古影子的女孩。从交谈中得知,这个名叫杨洋的女孩是去西宁寻找她的网恋男友“陈彼得”。“我”根据杨洋的恋爱故事和种种迹象分析,她已身陷网恋骗局,那个“借”了她四十万元后玩失踪的“陈彼得”就是个骗子。果然,到了西宁石坡街后发现,“陈彼得”的所谓“梦想家”咖啡店根本就不存在!我陪杨洋到派出所报案,但杨洋似乎还心存幻想:“总觉得彼得是在考验我,他就在某一个地方等我……对,他就在德令哈,在德令哈的别墅里,在烤羊排……”
两条线合二为一:当天深夜,“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原来是杨洋借别人手机打来的:她在去德令哈的途中丢了包和手机,困在315 国道边的刘家湾加油站……“我”连夜打车去找到她,并随她在国道上搭大货车去德令哈,谁知大货车半道上抛锚(抑或是司机有意为之),“我”和杨洋只好相互搀扶相互支撑,徒步前行。由于极度疲劳和瞌睡,我们在荒漠土路上躺倒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青藏铁路,梦见了一望无际的青海湖。等“我”梦醒之后,发现杨洋不见了。
“我”继续搭车赶到德令哈,看到杨洋已先“我”到达,“陈彼得”向她炫耀的别墅也是子虚乌有。幡然醒悟的杨洋“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后,突然扑上来,紧紧抱住我。然后,她就哭成了泪人”。
在海子诗歌陈列馆,“我”和杨洋与从西宁赶来的古影子、汪红红会合。在德令哈的夜幕下,在陈列馆外,“我”弹起吉他,演唱了古影子配曲的海子《日记》,并给汪红红伴奏了一曲《致敬德令哈》。杨洋演唱的英语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惊艳到所有人。这时候,古影子的男友小许和西宁接待报案的民警赶到,杨洋随他们回西宁处理案情。“我”和古影子、汪红红的托索湖之行,因为汪红红突然接到单位的紧急任务而提前结束。“古影子已经和我记忆里的古影子不一样了,再留下的心情也远离了我来时的初衷。”“我”跟古影子告别,坐上了返程的列车。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坐在“我”对面铺位上的竟是杨洋!她被骗的案子真相大白——那个大骗子“陈彼得”居然是个女人!列车启动了,“在突如其来的惯性作用下,我们互相没有站稳,拥到一起了。”
表面上看,“上青海”是一次偏离初衷的旅行,实则上,这正是作家的精妙构思。因为被骗女孩杨洋的出现,因为梦中女孩古影子已经另有所属,“我”所期望的浪漫之旅完全被打乱,对青海湖的美景、西宁的美食也不再有兴致。“我”由被动变主动地关心帮助深陷网恋骗局的杨洋,从西宁一路陪护到德令哈,最终挽救了濒临绝望的杨洋,也阴差阳错地赢得了杨洋的爱慕。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通过故事情节的反转、人物的心理落差,达到非同寻常的艺术效果。
作家赵大河原是《青年文学》的责任编辑,陈武的《天边外》《夏阳和多多的假日旅行》等小说都是经他之手发表。他在《天边外的烟火气息》一文中评述:陈武的小说语言好,干净、明亮;陈武擅长写“小”,小人物、小故事、小情调、小趣味、小悲欢;陈武的小说充满浓郁的烟火气,每篇小说都要写到吃吃喝喝这些事,他写这些不厌其烦,细致,耐心,津津有味,由吃吃喝喝这些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来呈现人物的性情,写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陈武的小说中多有留白,如中国画,意到为止,并不写满,给读者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间;陈武擅长写女人,他笔下的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似乎都妩媚、摇曳、柔软……
我以为赵大河对《天边外》等小说的评述极为准确,对陈武小说的语言风格、叙事特色和人物描写的特点我就不再絮言。我想说的是,陈武的“行走小说”是对“行走文学”强有力的拓展或者是一种突破。即便是二十年前“行走文学”风头正劲之时,《天边外》《夏阳和多多的假日旅行》就已经另辟蹊径,以小说的形式拓展了“行走”的文学空间。这在当时独树一帜,至今二十年来也不多见。《上青海》《济南行》等小说的问世,说明陈武延展了过去的辉煌,出手不凡,更见功力!
陈武“行走小说”的框架都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但较之于游记、散文等文本,可以虚构人物和故事情节,可以描写旅行中的邂逅、爱情、私欲和复杂的人性,更可酣畅淋漓、恣意汪洋地发挥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据悉陈武最新一部“行走”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中篇小说已经杀青,将在近期发表,这让我们有了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