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是一分场场长。
“就老杨,莫场长。”
老杨话短,意思是:就喊“老杨”,莫喊“杨场长”。
分场场部老杨那间办公室,平时就是场部几个人的棋牌室。他来了,坐在椅子上和桌子上的人,屁股都懒得动,晓得他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人的,除非要开会。
老杨话虽短,但一说就说到人心里。新职工下乡第一年年前,他说:这是他们从城里到洲上头回回家过年,分场各个食堂办桌大酒。
各队的新职工不管哪个城市来的,男男女女个个高兴得捶桌子打板凳,恨不得跳起来上房揭瓦。
之后一连几年,新职工回家过年前喝场大酒成了惯例。
老杨矮矮敦敦、宽脸、厚嘴唇,紧裹在黑衣黑裤里,只领口露出雪白的粗短脖子,横着一道折痕,笑不笑都像个弥勒佛。但洲上最牛逼轰轰的人都怯他。
三队队长朱瘌痢动不动就拿他跟人打赌说事,吹他的蛮力洲上无敌手。每回总有人说,你也就在我们面前逞能,老杨来了,你狗屁不是。他耿耿于怀,非想当众见个高低。
上半年收了菜籽、芝麻、小麦,摊在麦场上晒干了,牛拉着石磙满场碾,中间,牛卸了轭头,放牛的牵去喝水,朱瘌痢问场上的老杨:
“听说你力气过人,今天可不可以抱一回石磙给我们看看?若抱起来了,我去国营割肉,请你喝酒。”
抱碾场的石磙,朱瘌痢是试过的:两脚分开,站稳,两手把住石磙两头,咬咬牙,脸涨得通红,额头、颈子青筋暴跳,“喔嗬”一声发力,把石磙端到膝盖以上,再“咚”地放下。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骂:
“朱瘌痢你要死啊?老杨大你十几岁,闪了腰不是呵卵形玩的!”
老杨看上去像一麻袋棉花,没有力气。他一言不发,走到石磙跟前,伸出脚尖轻輕拨开杂七杂八,一弯腰,一直腰,把石磙举过头顶。
麦场上,个个眼睛都直了。
朱瘌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活老子,我去买肉打酒!”
老杨说:
“算了。你请不起。”
老杨说的是实在话。除了给亲戚朋友做屋帮工、操办红白喜事,他在外面从不喝酒。他喝酒是无底洞,喝多少也不算够,名扬洲外。有一回他坐船去对面县城打酒过年,买了一坛烧酒,过江时在船上就开喝,离洲上还有蛮远,那坛酒已见了底,只好让船工扳转船舵,再去打酒。
若论喝酒,朱瘌痢更是没法跟老杨比。他老婆骂他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老是喝醉,一醉就不省人事,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瘫倒。有一回四脚八叉仰面倒在坝头上,细伢子趴在地上围住他,扒开他的棉袄,拿泥巴在他胸口围个圆圈,中间灌水。他“呼哧呼哧”出粗气,水一会儿竟温了。细伢子乐得哇哇乱叫。
除了朱瘌痢这种哈巴角色,总场干部也让老杨三分。
平时老杨就在分场的各个生产队上班。说是“上班”,其实一样是扒土巴。草帽,对襟褂子,卷裤脚,队上壮劳力做什么他做什么。早上、上午、下午,开工最先到,收工最末回,从不歇坡。犁地,只要牛不翻生要喝水,他扶犁的手就不脱把。除草,他的锄子一落地就不停。起先地头长长的一个横排,很快就跟雁行一样成了尖形,尖头上的那个人就是他。队上能跟上他的劳力没有几个,跟了几趟,也慢慢被他甩了几条沟。
总场下来蹲点的李部长每天都要利用歇坡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老杨因为不歇坡,也就参加不了。换了是别个,李部长肯定要不客气的,现在看看远处的老杨,回头对大家说:老杨有自己的时间安排,我们学我们的。
老杨吃亏在不识字,当个分场场长就到了头。若讲资格,场里干部没有几个能赶上他。早年洲上蛮荒,野物横行,省农垦局测绘队来洲上作业,他一个人拿把火铳,一大群饿得眼睛发绿的豺狗上一个死一个,只能躲得老远龇牙咧嘴。那时候,李部长还在穿开裆裤。
新职工不管文化高低,都喜欢不识字的老杨。
场部头天通知,明天有外国记者来参观。二天早工,吕继承在地头叫住省城来的高中生晏德成,让他去裤脚套挖沟。
裤脚套是江洲中间的洼地,去那里做事的都是在特别时候需要集中管制的人。
在棉花地锄草的老杨一厢地锄到头,撞见裤脚套里翘白儿正跟吕继承斗嘴。她不是管制对象,只是非要跟着晏德成。她和晏德成打小都没有见过父亲,母亲都给人做老妈子,天生的兄妹。这让总想占她便宜的吕继承心里很不爽。
“你这是鬼迷了心窍,知不知道?”
吕继承说。
“呸!”
翘白儿一口痰差点吐到吕继承脸上。
几个背着枪的民兵哈哈大笑。
一看见老杨,裤脚套立刻安静了。
老杨让那几个民兵把枪在地上支起:
“你们几个也拿起锹。还有你,小吕!农忙,多个人多把力!”
说完,转头锄草。
看看老杨的背影,几个人乖溜了。
分场各食堂头一回年前喝大酒,老杨最先到了新职工最多的二三队食堂。
没人让吕继承负责,但他咋咋呼呼,安排了座席。主桌:分场正副场长,两个队的正副队长,加上他自己——他自认是分场干部。其他桌子,按家庭出身、表现好赖排座位。
老杨在总场开会,来得晚了些。他进来,主桌上几个人赶紧站起,等他入座。他像是没有看见,走到屋子当中:
“这顿饭是送新职工回家过年,新职工都往上坐,各人自己搭伙。刘志国不喝酒,你们莫难为他。我敬大家一杯,还要去别队。”
胖子刘志国是队上唯一的上海人,会拉小提琴,大家觉得他洋派,有点欺生。他平时一心想着拉琴,也极少跟人来往。老杨居然知道他滴酒不沾,他惊讶得半张着嘴,双下巴像要掉下来。
那次新职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回敬老杨。
雨雪天开不了工,老杨有个跟多数人一样的爱好——打扑克,而且一样的赢得输不得。在二队,他喜欢跟聂宏亮做一对。聂宏亮大脑壳,小眼睛,鹰钩鼻子,一看就是个贼精。这间宿舍另外两个是晏德成和陈志。加上他正好四个,打四十分。陈志做梦都想写诗发财,对扑克没兴趣。跟在老杨屁股后面进门的陆国汉挺身而出:
“我来!”
陆国汉跟晏德成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牌打得很顺手。赢多输少。聂宏亮用各种鬼脸、各种手势、各种怪声给老杨暗示,晏德成、陆国汉都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有时候赖皮很明显,陆国汉还帮着打马虎眼。局面渐渐就发生了变化,老杨这边由输多赢少变为了赢多输少。老杨也就越打越来劲。
那天正在兴头上,总场来人喊陆国汉去谈话,场里要树一批先进典型,陆国汉是对象之一。他一走,三缺一。宿舍其他屋里,各玩各的,都闹翻了天,一时找不到凑手的。陆国汉对陈志说:你来替我几把,我去去就回。
陈志不好拒绝,只好把纸笔塞到枕头底下,从床上跳下来。
陈志叫名“鸡屎分子”,并不“屎”,而且眼尖、心窄、不饶人。聂宏亮一做小动作,他马上就捉住,绝不放过。聂宏亮只有看看老杨,苦笑。
牌桌上有句话:不会打牌的手气好。接下来几盘,陈志和晏德成连着抓的都是绝杀牌。老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志全然不觉。他生性浅薄,容易得意忘形,把牌甩得“噼啪”响,还连声嗷叫。不记得是第几盘,手上就剩了大鬼和小鬼,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往桌上猛一砸,一声断喝:
“缴械!”
没有想到老杨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有什么了不起!”
一桌子乱牌四散飞起。
打牌的其他三个,连听到动静跑来围观的人都傻了,从来没见过弥勒佛样的老杨发脾气。
老杨站起来,在一屋子人直眉瞪眼的注视下出了门。走过宿舍前的场子,走上从坝脚斜上坝头的小路。他走路本来像石磙碾场子,现在却有些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刚上坝头,忽然站住,缓缓转身,对着坝下的宿舍,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喊:
“陈志!”
宿舍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眼睁睁地看着倒了血霉的陈志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没有等陈志走近,老杨就转了身,抬头向前走去。陈志不追不喊,不远不近,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当天夜里陈志没有回来。宿舍里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小聪明,逞能,不尊重干部,活该吃亏……聂宏亮一惊一乍:要不要去报告队长?晏德成咬着队长殷毛俚送他的黄烟筒,闷声说:老杨是好人。
陈志是第二天被放牛的金宝送回来的。
金宝一早把牛赶到坝外,走过筑坝留下的土塘时,看见一个人仰面睡在土塘里,身子的一半被结了薄冰的浅水浸着。走近了,看清是陈志,拼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拖到塘埂上,吆喝牛趴下,再把陈志硬扯到牛背上。在城里来的这帮人中,金宝平时最亲近陈志,没事就不声不响地在一边看陈志读书写字,也只有他可以随便坐在陈志床上,翻陈志装书的棉花篓子。
事后陈志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半夜到了二队坝头,明明应该往坝里下屋场,怎么会走到坝外的土塘?又怎么会睡着?只记得老杨的家就在农场大坝那边的公社,头天下午随老杨翻过农场大坝,到了那个公社的一个屋场,老杨一进门就喊屋里人把过年剩下的腊肉蒸了,夜里要喝酒。
酒喝到很晚,老杨一句也没有提打扑克的事,就是让陈志一杯接一杯跟着他干杯。
陈志完全不懂客套,一杯接一杯地喝得精光。到农场的第二年初春,挖渠时扭伤了背脊,队里送他去南边一家专治跌打的乡村医院住了一个月,每天推拿之外,要服药酒。出院时,一大碗谷酒毫不费事就一饮而尽。背伤痊愈之日,是他成为酒鬼之时。
跟在老杨屁股后面提心吊胆的各种疑虑烟消云散,陈志几杯之后就完全放开,由着性子猛喝,半夜大呼小叫甩门而去。
老杨一直清醒着,把陈志送上坝头,交代:顺着坝一直往回走,见到你們宿舍再下坝。看看陈志气昂昂的跟没事人一样,说:要得,也是个酒坛子!
陈志不是酒坛子。跟老杨比,他最多就是酒盅子。
又要过年了,新职工眼巴巴的一场大酒又要来了。
这一年是棉花的大年,农场喊了多少年“皮棉亩产超百斤”,地里棉花还没有摘完就可以肯定成了事实。一年赚下的工分,和依照工分可得的奖金,各队早早地就决算清楚了。个个欢天喜地,摩拳擦掌:今年过年的大酒不喝倒十个八个决不罢休!
每年年前这顿大酒,都是头两天老杨领两个人去对面县城现打:
“我晓得哪家的酒好,他们也不会拿掺假的酒哄我!”
那县城有条酿酒的街,临街尽是木甑、柴灶、新谷,热气腾腾,糟香数里外可闻,滴酒入喉如火而回甘如饴。老杨每年要喝掉好几坛。
今年谁跟老杨去,大家乱哄哄地争吵。
一向紧跟领导的吕继承高声说:
“都莫争,我去!”
陆国汉不甘落后:
“算上我一个!”
食堂加餐头天放假,做各种准备。加餐次日,城里人就动身回家。
每年到这时候,广播都会预报强冷空气南下。快放假的那几天,天天是老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像是要把江洲掀翻。今年好像特别厉害,城里的班船、洲上的渡船都停了。
场渔业队驾渡船的邹水龙给风吵醒。外面,风像过阴兵似的怪叫。昨天答应今天送老杨过江打酒的事看来只能黄了。他骂了一句粗话,把又厚又硬的棉被盖住头,接着睡。
在渔业队驳船上做了几年,收入总是跟不上老婆生伢。儿女天天见大,鼎罐日日觉小。邹水龙于是要求去摆渡。他从小跟着老子在江上飘大,把风浪当亲家,驾渡船是一把好手。虽不能暴发,因为有提成,收入略高。
邹水龙那条单篷船老远就认得出来。他把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那上面装着一家人的活路。船篷的老帆布年数久了,补丁摞补丁,但结结实实。每年又自己花钱船里船外抹一遍桐油,船给抹成了紫铜色。仿佛是他和船靠得住的一种保证。不过遇到这样的天气,也只好歇着。就算他敢开船,也未必有人敢坐船。
先是床头上的窗户“咯咯”地响了一阵,蒙眬中以为是窗子没有关紧,懒得搭理。后来,听到有人在喊:
“水龙!”
是老杨。
邹水龙下床的时候,老婆一把扯住他:
“真去?”
“老杨的事!”
邹水龙说着,唾了一口。他的脸上、嘴上满是钻进屋顶瓦缝的风吹落下来的尘土。
女人不作声了。
门一开,邹水龙被风劈面推了一个倒退:
“真去?”
老杨不答。
“那——走吧。”
邹水龙一紧腰身,把篙子和浆往肩上一甩。
两个人来到二三队宿舍,头天争先恐后要跟随老杨的吕继承、陆国汉都乌龟缩了头:
“这样的天过江,不是去打酒,是去喂鱼。”
老杨笑道:
“不去好,省了我操心。”
冬天,枯水,渡口移到了江湾口上,一开船,直接就到了主航道。从洲上去南边是顺风。船篷一扯起,船跟织布梭子一样,飞起来跳上浪尖。
这是百分之百的玩命。在洲上,这不是头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不管过多少年,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多。
江水一拨接一拨塌天似的压下。手是扶不住舵了,只能死死夹在胯下。船篷只能扯起一小半,必须随时改变方向,躲开一拨拨迎头扑来的恶浪。要想让船不被风浪撕碎,只能凭感觉。老杨把舵,绷紧了全身的骨头和筋肉,牢牢地同舵结成了一体;邹水龙死命抓住篷索,让船篷一会儿立起,一会儿贴着水面。
一开船,邹水龙就认定只有半条命是自己的了。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这半条命也要交出去了。
也许是托了老杨的福,运气意外地好,单篷船出奇地靠上了南岸。挤进在大风中互相乱撞着的舶船的时候,邹水龙得意非凡:
“嘿,阎王老子不要。”
老杨也很兴奋,走到船头,帮邹水龙抛锚。
他们好像是从江水里钻出来,通身已经没有一根干纱。这时候,他们才感到了湿透的厚棉衣的沉重,寒冷彻骨。
“没有在水里浸死,只怕要在岸上冷死了。”
邹水龙牙齿“咯咯”响。
“去烘衣服,喝一盅。”
老杨在江上江下有的是熟人:
“回头还要碰一次运气。”
来的时候,是从北到南,顺风。回去是从南到北,逆风。因为必须“之”字形地多打几回戗水,路程要比来时多出几倍:
“唯愿再托你的福,下午风会小些。我们再拼一回!”。
“托新职工的福!”
老杨纠正。
下午的风,一点没有减弱的意思。
店家把酒送到码头,胆战心惊:
“莫非有天大的事?就不能等一天么!”
老杨弯腰拔锚。
“等一天就没有风了?”
邹水龙用力一撑篙子: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这是他老子传给他的护身咒。
队上的新职工天天收了工就去江湾游泳,有一次一帮人爬上渔业队正在避风的船,张道士没话找话,主动给几个船老大传了一道“天师护身咒”——有此咒护身,日后行船,风浪再大也如行平地: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今祝咒,扫尽不祥,遇咒者灭,遇咒者亡,天师真人,护我身旁,斩邪灭精,体有灵光。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张道士市高中没上完,家里交不出学费,他在附近收破烂的店里翻到幾本发黑的老书,就跑到社会上跟人说自己是西汉张良八世孙、道教创始人张天师的传人,能驱鬼请神,消灾免祸,算命打卦。他长得眉清目秀,说话轻言细语,一团和气,一点不像骗子,还真有人信。老是半夜拿一把木头剑,指东戳西,时阴时阳,又是画符,又是作法,搞得一幢老屋或一条深巷阴气森森,毛骨悚然,夜里没有人敢一个人待着。居委会头一批就把他排进了动员下乡的名单。
那回邹水龙老子在场,他见天在江上来来去去,什么角色没见过,根本不把张道士这样的城里来的学生放在眼里:
“扯卵扳蛋!老子在江上走一辈子了,护身咒就两句: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邹水龙记住了老子的这个咒。张道士那个咒太啰唆,记不住。
“千万小心啊!”
岸上的人死命大叫。
离开码头的船开始还能看到一点隐隐约约的轮廓,很快就消失在风浪深处。满江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疯了一样滚动的山头。
半下午,场部渔业队传来消息,有条不要命的单篷船在打戗水的时候直接给大浪甩到南边的山壁上,撞得稀烂。
得到消息的场部干部和一分场的人都狂奔到江湾口上。
汛期,江湾的水会漫到滩上,冬天,就落到几层楼以下。江岸随着落水崩塌,陡峭壁立。现在,崩塌的土块冻得跟石头一样。
滩上滩下,能站的地方都站满了人,对着茫茫江面,冰冷肃静,也像是冻得跟石头一样。
黑云越堆越厚。
不知不觉中,风停了。
下起了大雪,无声无息。雪片又大又密,从天上垂下了漫无边际的挽幛。
老成的晏德成、黏着晏德成的翘白儿、拉提琴的刘志国、画画的条子和被老杨认作“也是个酒坛子”的陈志,挤到了渡口的水边。
晏德成手上不见黄烟筒;翘白儿紧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刘志国半张着嘴,双下巴像要掉下来;条子一会儿抬手比画,一会又失神地放下;陈志像在做噩梦,眼睛发直,嘴唇哆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志记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这句话。但对老杨这样的人,天地应该高看一眼啊!
“船!”
忽然有人大叫。
不远的江面上,一条紫铜色的单篷船从挽幛样的大雪里谜一样钻出来。
“邹水龙的船!”
“老杨回来了!”
“发胡说!”
众人心里都信,嘴上不敢信。
像是从噩梦里惊醒,陈志失声号啕。
张道士第一眼看到甘新华就叽咕了一声:淫妇相。
坐在旁边的陈志问:
“你说什么?”
张道士突然反应过来: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当时是李部长让大家集中到一间宿舍学习,甘新华一进来就挤到他身边,一点缝隙也不留。宿舍里一共四张床,面对面各两张,桌子在宿舍尽头的窗子下面,上面有一盏煤油灯,只能照亮桌子两边人的脸。甘新华因为紧挨着李部长,面部特别清楚。张道士和陈志一进门就一歪屁股坐在离桌子老远的对面床上。
到了洲上,张道士反而有了一种神秘感,时常有人鬼鬼祟祟地来找他。他自己也时常有意无意地露一小手。熟了以后,他跟信得过的陈志几个解析过甘新华的面相:
观相最难者,莫过于观人眼。相书对“淫妇相”的解说有两条,一条是“眼如秋水,色似桃花,半笑含情”;一条是“眼光浮”和“眼光流露”。
“眼如秋水”,就是眼睛水汪汪的;“色似桃花”,就是戏子化妆后眼盖的桃红,如果不化妆也有那种桃红,加上半笑含情,就是淫相。
“眼光浮”和“眼光流露”,略微深奥。这是两种特别的眼神,字面上好像没有分别,其实各有所指:
“眼光浮”就是眼睛上有强光浮现且聚成一点,这种女人性烈、性急,欲望极强,不顾一切。
“眼光流露”,就是眼神飘忽,时明时暗。这种女人情场和人生都会大起大落,多成多败。遇到贵人,会很出色。
以上的特征,甘新华都有。问题出在她额窄。人的左右太阳穴为丘陵冢墓。丘陵冢墓低陷肉薄,就叫额窄。相书说:妇人额窄真为害,额上横纹更妨夫。这种女人为人阴暗,喜欢背后使阴招,就是遇上贵人,也不会帮她。
陈志胆小,猫、狗、老鼠,没有一样不怕,小时候偶然跟同学撞进皮草店,见到柜台上铺着的整装老虎皮,吓得大叫,夺门而逃。对神魔鬼怪就更是连想也不敢想,别人一讲这类故事,他就躲得远远的。不过,怕并不等于相信,越是怕,他就越不相信。好像只要不相信,那一切就不存在。对张道士说的这些,他自然是极力排斥。
“我不算什么,灭了太平天国的曾国藩你总该信的。”
張道士接下来说起曾国藩的相面用人:
李鸿章向曾国藩推荐三个人,在厅外等候。曾国藩从那三个人前经过后,对李鸿章说:左边那个目光低垂,小心拘谨,可做后勤;中间那个,恭恭敬敬,我一走过就左顾右盼,是机巧狡诈之辈,不可重用。右边那位,始终气宇轩昂,目光凛然,不卑不亢,是大将之才,将来成就不在你我之下。曾国藩说的那位“大将之才”,便是日后立下赫赫战功的淮军勇将刘铭传。
陈志笑起来:
“这都是些传说罢了,你还真信?”
张道士说:
“你不信可以,但你没法证伪,而我可以证实。就以甘新华为例,她从小争强好胜,胆大妄为,不知廉耻,只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是不是这样?”
陈志不以为然。甘新华家里不准她下乡,她偷了户口本去街办报名;上级领导下乡视察,问新职工有什么要求,她的要求是希望一天是四十八小时,领导大为赞赏……那些事迹报上都登过,张道士跟她虽然不是一个城市来的,多少会知道一些。
但接下来一连串发生的事,就有点蹊跷了:让流氓搞大肚子,栽赃李部长,害得他离婚、撤职,最后病故;把白毛儿半夜骗到棉花地中间,让人推进粪窖……甘新华的各种算计基本不出张道士的预料,好像那就是他策划的。最绝的是甘新华费尽心机,到了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不止一次上了省里的大报,成了新闻人物,事后却总是不了了之,正应了张道士说的“就是遇上贵人,也不会帮她”。
“可不可以教教我们啊?”
陈志不由得半信半疑。
“可以,其实蛮简单。”
“鸡屎分子”陈志终于有了兴趣,张道士来了精神:
“男主刚,女主柔,妇女以柔为本。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目光柔和,若是眼露凶光,或捉摸不定的,就很可怕。当然死气沉沉的也不好。
“除了眼光,还要看形象。比如,天庭高的女人心气高,杀气重。陈青的面相吃亏就在前额突出,日角——也就是发际偏高。额是官禄之地,在女性则主姻缘。古人把女性突额称为照夫镜。加上眼睛深陷,性格孤独,大多难享夫福。若眼似哭泣或带泪光,更有空床独守、生离死别之叹。你想想,陈青的额头和眼睛是不是就是这样?”
陈青是陈志一个学校的高中生,下乡不久跟来农场锻炼的省农垦局长的儿子好上了,局长知道后立刻把他召回。
“接下来就是看鼻子。鼻为夫妻宫。塌鼻大嘴,牙齿暴突不齐、又黄又臭的女人,最不把老公当回事。老公因此多灾多难,起码少不了波折。”
吕继承老婆就是这样。有天半夜她惨叫“救命”,大家以为是吕继承起了杀心,原来是吕继承一次不能满足她,逼他再做,结果吕继承癫痫发作,趴在她身上,眼睛上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差点送命。
“你能说说好女人的面相吗?”
紧挨着晏德成的翘白儿说。张道士说的那些面相,让她心里直冒凉气。
“你就是好女人!”
张道士很笃定:
“你眉如新月,眼神端正;鼻如悬胆,人中清晰;嘴角上翘,天生开朗。金甲相扶,必能婚姻美满,旺夫益子。二队这帮哥们儿里,最有福的就是你德成哥:不光到老多福多寿,还能能荫泽子孙。
“另外,还可以看耳朵。老多儿就是个活标本。莫看她成天没大没小,没男没女,没心没肺,吃了上顿不管下顿,活了今日不想明日,只看她的耳垂大而厚,就是女子福气深厚之象,其善良宽厚,一生多有福荫,一世安乐。”
“你说的都是女人面相,男人的呢?”
画画的条子来了兴致:这样的相面虽然跟达芬奇的解剖术不搭界,但画人物没准用得着。
“男人的面相相对简单。记住六个字:目,国,田,由,申,甲。拿这六个字看脸型,可辨善恶正邪忠奸贤愚。比方老杨,标准的田字脸,大致呈正方形,三停均圆,整个脸宽广整齐,天养与地库丰隆。一般来说,田字脸的人,骨骼强健,肌肉结实,心胸宽阔,广结善缘,人脉丰沛,活力旺盛,好胜心强,有责任感,意志坚定,敢于冒险犯难、临危不乱。田字脸五行属土,敦厚富贵,终身运佳。不过,天下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李部长也是田字脸,但他的五官搭配得不好,有破败之象,所以容易遭小人加害。”
张道士说的所有那些,虽然听着头头是道,但陈志觉得并非不可思议。张道士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完全可以用他们的日常行为来附会他预先的结论。每次说到这类话题,他的眼睛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地方,有些迷惘。好像不是他在说话,而是有个世道人心的法官在借他的嘴评判就发生在人们身边的各种真真假假、是是非非。
“除非你证实的事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能力,要不我还是无法相信。”
“你可以不相信。”
张道士淡淡地说。
食堂做饭的兵痞子老钱,烧得一手好菜,能用一块猪皮蹭锅,加一小勺酱油把豆腐和大白菜帮子烧出红烧肉的色香味。有一回省里来了个领导,说要跟新职工同甘共苦,在食堂吃顿饭。场里怕老钱下毒,让总场厨师带了料来下厨。结果一桌菜油光水滑,省领导对新职工的伙食水平很满意。沾了光的新职工则觉得,除了油水厚,味道比老钱没油星的菜好不到哪里。可惜老钱有个老毛病,一到阴雨天,浑身就痛得不得了,洲上没有管用的医药,他也懒得治,满头黄豆大的冷汗,硬熬着,实在不行就蜷在床上打滚。当年,他在江洲下游不远的马当阻挡日本人,因为援兵没有赶到,他所属的那个孤营几乎全部战死。他半夜从尸堆里爬出,捡了半条命,留下浑身枪洞和随时发作的伤痛。他到食堂做饭,是老杨安排的,要不然,一年四季下棉花地,早丢了老命。
老钱一痛倒,大家的嘴巴就遭殃。
“张道士应该有办法!”
大家把指望都集中到张道士身上。
“动手可以,你莫怕。”
张道士板着脸说。
“我怕什么?都在阴司打几个来回了。”
老钱蜡黄的脸挤出笑容。
夜深人静,张道士托一只罗盘,在老钱住的厨房偏屋犄角旮旯到处探查了一遍。随后,让老钱脱去上衣,坐在床上,他拿一只装了米、盖了抹布的杯子,在老钱的头顶和胸口转圈,口里念念有词,最后揭开抹布,只见杯里的米一粒粒竖起。
“全是鬼啊!”
张道士叹息。
老钱问:
“什么鬼?”
“冤鬼。”
“那就对了。”
老钱老泪纵横:
“弟兄们想我了。”。
张道士画了一张桃符,放在老钱床铺的烂棉絮下面。一张白纸写了老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在煤油灯上烧成灰,倒进一木瓢冷水里,指头划几圈,让老钱喝下。
老钱在铺上放平身体,哑着嗓子出了口长气:
“好多了!”
整个过程完全超出了陈志的想象能力。
陈志于是有了一种莫名的敬畏。但张道士自己倒是玩世不恭的。他的名声在洲上越来越响,根本不用他自己吹牛,别人会自动添油加醋,越说越神。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事实。在场里要表彰的徐晚园和死于难产的陈青先后莫名其妙地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他有一次当众说,头天夜里见到他们了。
“做梦?”
“不是。我是醒的。”
“在哪里?”
“仙岛。”
张道士抬手指指鞋山。
“屁个‘仙岛啊!那是鞋山。”众人哄笑。
晴天和月夜,在洲上就能看到江对面的鞋山:进湖口不远,兀立于明镜似的水中,洲上人说是杨二郎老妹思凡逃出天宫,被受命捉拿的杨二郎追得掉下的一只绣鞋。山不高,巉岩峥嵘,满是杂树荒草,顶上有渔民留下的几个破茅棚子。
除了这类胡说,一有人请他算命,张道士就一本正经地先說一通“父在母先亡”,把那些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父在母先亡”,这是陈志从小就听过的嘲笑算命先生的桥段:这个说法是万能的。无论父母都在,还是都不在,哪个在或不在,都说得通。但这个文字把戏在洲上却屡试不爽,听的人深信不疑。
洲上人几乎把张道士看作了神仙,相信得要死:灾病不断的,男丁不旺的,猪牛不安的……都去求他作法。他虽然不是回回都灵,但大家永远是记住他的灵,忽略掉他的不灵:神仙也有塌把的时候。
有一天夜里,场办的蒋干事直接跑到棉花地,叫走了张道士。
找张道士的是场妇联桂主任。
桂主任是有名的女强人。她声音粗糙,言语村草,很放得开。上面来了领导,不管是县、地、省、甚至中央的,她带头鼓掌时都高喊“夹道欢迎”,那个“道”特别清楚地喊成“到”。领导们听懂了,报以亲切的欢笑:一般来说,有幽默感的干部也是有能力的干部,特别是女干部。
正应了洲上那句话:世上一物降一物。桂主任在外面风头十足,在家里却是老公的下饭菜。开货车的老公三天两头就关上房门把她打个半死。她既不敢声张,也不敢离婚,因为那等于自我暴露。
其实,桂主任经常的脸青鼻肿早把什么都公开了,成了洲上人歇坡时的一个话题。张道士禁不住嘀咕:她颧骨太高了。颧者,权也,颧骨外张,额骨突起,“脸上无肉,做事刮毒”,这样的女人刚过于柔:“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另外,声音也坏了她的运势:“声似破铜锣,三刑六害多。”
张道士说这些的时候,大家有点为他担心:只要出了家门,桂主任就是只母老虎,不是好惹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洲上更没有。张道士老说天机不可泄露,自己却又老是泄露。场领导的面相岂是可以随便说的?特别是桂主任这样的母老虎,不把他吃了也要让他塌层皮。
从场部回来,张道士心事重重。闷头吃过夜饭,早早睡了。看来这家伙大祸临头!
陈志几个忧心忡忡。
然而,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从那以后,桂主任很少到二队来,偶尔跟张道士碰面,显得格外客气。
桂主任那回为什么把张道士找去?找去后说了什么?张道士为她做了什么?她后来为什么那么客气?成了一个老大的谜团。
陈志是个极其好奇又极其没有耐心的人,别人渐渐忘到后脑壳了,他还是一有机会就缠着张道士问究竟。
张道士被缠不过,有一回两个人游泳到江湾对面的扁担洲,他正色问陈志:
“我算不算你可以割头换颈的兄弟?”
“当然。”
“那你发个毒誓:保密。”
“可以。”
陈志正要指天画地,张道士一把捉住他的手:
“算了。”
张道士告诉陈志,桂主任那天是求他找一本她不小心掉落的笔记本。
“找到了?”
“你说呢。”
“怎么找到的?”
“掐指头啊。”
张道士诡秘一笑。
“你看了?”
“你说呢?”
“上面有些什么,让她那么不管不顾,找到你头上?”
“你最好不知道。”
张道士正色说:
“这事就到此为止。记住,你什么都没有问,我也什么都没有说!不管你信不信相术,我还是提醒一句,你面相不错,眼睛明亮纯正,鼻子饱满高挺,除了眉毛没有超过眼角,没有什么缺憾,终非池中物。送你卦书上的两句话:‘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多加小心,好自为之吧。”
陈志一会儿惊吓,一会儿惊喜,像在半天云里,忽下忽上。
然而最瘆人、最恐怖、最让人汗毛倒竖的,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陈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月光格外明亮,天上地下一片煞白。最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声响:没有江声,没有风声,没有蛙声,连虫鸣也没有。世界好像被谁掐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间,铺满了屋场的竹床、板床中间,有一个人站起,茫然地张大嘴巴,平稳地、拉长地、没有起伏地、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地“哦——”起来,跟着,整个上里路长的屋场,所有先前酣睡的人一个跟一个地站起,同样茫然地张大嘴巴,同样地“哦——”起来。随后,一个跟一个地跟在那个开始走动的僵直的人后面移动起来,秩序井然地在屋场上转着大圈。除了那个毛骨悚然的“哦——”,没有脚步声,没有磕绊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所有人都是睡着的,所有人又都很精确地避开了屋场上的床铺、沟坎、柴堆、杂树等等所有障碍,脚底下好像是被什么托着,在飘浮。
无形中好像有一个严厉的指挥无声地发出精准的指令,所有人转完了一个大圈,又各自走到自己的铺前,重又倒头睡下。
不一会儿,满屋场鼾声如雷。
在刚才转圈的队伍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停步,在其他人重新睡下之后,他翻出坝头,向江滩走去。
陈志、晏德成是被从未听过的奇异的连续不断的“哦——”惊醒的。走出寝室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那个活动着的诈尸般的大圈子和大圈子整齐划一的悄然消失。
那个没有停步的人是张道士:
“晚园兄、陈青,请留步!”
张道士急急地喊,急急地追赶。他前面,除了江滩、江湾,更远的大江和江对岸的山影,什么也没有。再往前就是江坎了,坎下就是丰水期湍急的江流。
陈志、晏德成飞奔上前,拦在了张道士前面。
“晚园兄、陈青,请留步!”
张道士的喊叫变成了嘟哝。
随后的日子,张道士就一直自言自语:
“過了洲,过了江,入了湖口,到了仙岛。山脚有路,路口有对联,上联‘岂无神仙去弈棋,下联‘怕有渔樵来问津。一线天夹缝,不见天日,小径虬曲,不知所终。庶几,豁然开朗。霞光灿然,照耀亭台楼阁;云雾缥缈,缭绕苍松翠柏。二人飘然,立于奇花异草,面对浩云渺水。老徐装束如旧,老式绅士;陈青一袭长衫,玉洁冰清……”
张道士吐字清楚,一板一眼,像在朗读。只是眼睛不看人,看着人后的远处,目光迷惘,若有所思。
场医初步诊断是精神分裂,送去市里确诊。张道士再没有回洲上,家里来人给他办了病退回城。桂主任那时已是总场一把手,当即签字同意。
再次见到张道士,是好多年以后。他已经是“张博士”,在一家三甲医院精神心理科当主任。之前陈志来找过,不遇,他在国外访学。
下了班,他们去了医院员工食堂。这里很清静,窗明几净,小院花木扶疏。
“你还是老样子。”
张道士由衷说。
“没法跟你比,‘张道士变成了‘张博士!”
张道士其实也还是老样子,除了偶见几丝白发,还是一样的清癯、白皙、温文尔雅。
“你知道我喝不了酒的,要不陪你喝点干啤?”
“莫麻烦,要喝酒我就去江洲找老杨了。”
陈志是带着一肚子问号来的:
“说真的,你在洲上一直都是装佯嗎?”
“你说呢?”
张道士微笑。
“那个桂主任的笔记本你是怎么找到的?”
“不是告诉过你掐指头吗。真想知道?”
“当然。”
桂主任那天在二队晒场做完报告,那个笔记本掉在她脚下,她没注意,反而一脚踢进了晒棉花的褶子下面,人散后被张道士捡起,以为里面都是农场大计,没想到那么下流,随手丢进了晒场角上的火粪堆。张道士被场办的蒋干事找去的那天,在她办公室作了一通法,把她吓得脸上惨白。
“我走了,她就少了一桩心病。”
张道士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迷惘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个下流啊?”
陈志想挖小说素材。
“你觉得她还值得说吗?”
“也是。”
陈志想想,的确无趣。
“那天半夜那么多人在屋场转圈是怎么回事?洲上人说是‘过阴,是真的吗?”
陈志问。张道士现在是正经权威了。
“是一种下意识活动,可以叫‘集体梦游。”
“你当时也在梦游吗?”
“你说呢?”
“对不起,我又犯傻了。”
陈志失笑。
“那老钱呢?那些米粒真是鬼?”
“老钱那是在帮我圆场。他太可怜了,鳏寡过世,那一身伤痛,神仙也救不了!”
江洲新职工走空之后,陈志去了县城,听洲上来出差的说,老钱死得很难看,五官歪扭,全身缩成一团。
张道士眼里泛起泪光:
“哪来的鬼!哪来的‘弟兄们!米粒立起是静电效应,你在初中就应该学过的。”
陈世旭,当代作家。先后出版长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多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获1979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马车》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