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小区对面的空地,不知何时安上了健身器材,花花绿绿的,惹得孩童扎堆,大人们也赶来凑热闹。原来修鞋摊的位置又缩小了一圈,被挤在狭窄的空挡里,从远处一眼望过去,我甚至捕捉不到修鞋阿姨的身影。
济南的春天,风大,一派奋不顾身的样子,七八级见怪不怪。修鞋阿姨躲在自制的帐篷里,像野外露营搭的简陋睡袋,只把脑袋露在外面,有活儿时才钻出来。好几次我路过,碰见她在吃饭,马扎上搁着老式长方形铝制饭盒,她手里握着馒头,就着炒的辣椒疙瘩丝,吃得心满意足。喜欢这位阿姨,就是喜欢她的安静,做活儿安静,说话声也安静,给人往下沉的踏实感,把修补的鞋子交给她,就像随手扔给妈妈那样放心。她的衣着半旧,泛着岁月的年代感,或许是为了做活方便,修修补补的穿不了什么新衣裳。一年到头戴着套袖、围裙,一看就是自己用缝纫机砸的,碎花、浅色,有些地方是几块布头摞起来的,舒适如纯棉般养人,看着也舒坦。
从我小时候记事起,阿姨就在这条街上修鞋,最初是她的父亲,她负责打下手。老先生个头不高,鹦鹉鼻,驼背,戴一副老花镜,断的一根腿缠着胶布。他和谁说话都和和气气,时间久了,大家都爱找他修鞋,书包、箱包、校服等拉链坏了,也习惯了找他。很多时候,人们不修鞋,每天过来坐一会儿,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拉拉呱,心里也欢喜。他做活儿慢,却极认真,飞针走线,有板有眼,搓皮粘胶,娴熟灵巧,宛如一对蝴蝶翻飞,把手上的功夫干出了大学问。街坊们都说,“凡是经过他的手修的鞋,都入了保险柜。”言外之意是说他做工讲诚信。
这条街上,有一所大学、一所职专、一所小学,还有家幼儿园,每天放学时分,人声鼎沸,堵得水泄不通。除了很多大学生找他修鞋,老外也信他。那个初冬的午后,一位美籍外教拎着一双高筒靴子来了,他连说带比划,老先生听得云山雾罩,好在旁边闲玩的人领会了来意。老先生连连摆手,表示修不了,在场的人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是个大单,放着钱怎么不挣呢?”人群里一阵聒噪。老先生站起来,连说带比划,脑门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没接触过这种材质的鞋子,怕修不好,给您搞砸了。”片刻,外教向前迈出一步,张开双臂,大声说道,“Dont worry!﹙不要担心﹚”又说,“Youre okay!﹙你没问题﹚”旁边的人跟着翻译。说罢,他上前拥抱了下老人,表示一周后来取。此时,阳光从树梢上筛下来,风影婆娑,又寂静如鸟羽,很快被落叶逐寸覆盖,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廊。老人的脸涨得通红,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着急。
几天后,还是那个时间,外教如约而至,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助教。接过簇新、铮亮的鞋子,老外嘴巴张得老大,又是比划,又是赞叹,可爱得像个孩子。见鞋子修补完美,针脚工整,丝毫看不出痕迹,又发现鞋子重新擦拭过,焕然一新,他对老先生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称赞道,“了不起!”接着,他起身和助教小声耳语几句,示意多付一些费用。老先生婉拒了,看到他的满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那以后,外教每天路过修鞋摊,隔着老远就和他热情地打招呼,慢慢地,老先生也学会了说“Hello”和“Goodbye”。
小修小补,零打碎敲,赚不了多少钱,却方便了日常生活,溢出了烟火气。老先生的良好口碑,为女儿接棒修鞋打下基础,也是无形的精神财富。修鞋阿姨,继承了父亲的衣钵,真诚、认真、笨拙,她每天临近中午才出摊,要照顧老父亲的起居,还是那副老设备,一台老式的补鞋机,日头晒得剥皮掉漆,一只长了包浆的木头盒子里放着胶皮、线轴、鞋跟、刀剪、胶水等工具,她一手扶着鞋跟,一手摇动转轮,几声响动,很快鞋子就在她手上“活”了过来,变得完美无缺。再打量她的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岁月的留痕,见证着一个个物之涅槃的故事。
《红楼梦》里曾写到晴雯抱病补裘的动人场景,“……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晴雯补的是衣服,修复的是人心和人性。同样的,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修补,亦是修补美好生活,让内心世界变得更加丰盈。由此,我对修鞋匠人敬畏的心更加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