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的小心眼儿

高春阳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地表上收来的石头，在农村叫土球子，大块的土球子会被切成板材，小块的土球子被破碎成毛石。板材用于工程铺装，毛石则用来盖房子、垒墙或者护坡。两者的边角余料打成碎石也能卖，但我精力跟不上，光顾着卖“面包”了，没工夫捡那些“面包渣”。

时间一长我犯了愁。“面包渣”积少成多，占场地不说，还得花钱丢掉，最后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人给我介绍了城山子村的老谭。老谭有铲车和翻斗车，农闲时，专门打碎石卖给附近的村民。

有天早上，我找来老谭，说，厂里的边角余料都包给你吧。

老谭盯着碎石山，眼里放出光来。

我说，包给你三年，价钱好商量。

老谭说，好！立刻冲我竖起大拇指。

他一张口说话，我便闻到了一股酒气，问，大清早的，怎么就喝上了？介绍人告诉我，这老家伙唯一的毛病就是好喝两口烧酒。

老谭嘿嘿笑道，待会儿找俺儿子，跟老板定下来。说完，转身走了。

我见他走路不摇不晃，看不出喝醉的样子。可他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个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喝一口，又揣回裤兜。

介绍人见了，说，他喝的是酒。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要灌满一瓶酒，带上出门，够他喝一天的。

我问，一天喝多少呢？

介绍人说，吃饭时喝，走路时也喝，一天能喝两斤。

我惊讶得直摇头。像老谭这样喝酒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关键是人家喝酒不耽误干活。老谭开翻斗车，他儿子开铲车，雇了两个人打碎石。就这样，一个家族小生意，在我的厂里诞生了。

城山子村跟我的厂子隔了一座山，这座山叫东牟山，相传这里是渤海国的发源地。公元698年，靺鞨族首领大祚荣在东牟山建立东北少数民族政权。后来，大祚荣接受唐朝册封，这里就有了“海东盛国”的美誉。

这天，老谭喷着酒气，神秘地对我说，高老板，你看那北坡的林子围着一大片灌木丛，像个大脚印不？那是薛礼征东时留下的。所以啊，咱东牟山的树，绝对不能动，谁动了，必遭报应。说着，掏出瓶子喝了一口酒。

我瞪着老谭，说，咱说点正经事吧，你在这儿干一年了，承包费是不是该给我了？当初允许你欠着，可是看在东牟山的分上。

老谭听了，又喝了一口酒，说，放心吧高老板，不会欠你钱，俺知道，你也难。俺还知道，高老板心眼好，俺听说了，你在资助俺们村的铁蛋读高中呢。

我说，铁蛋这孩子是块料，不读书白瞎了，我只是尽绵薄之力。

老谭说，铁蛋的妈没了，他爸整天喝大酒，没人疼他。他家里穷，交学费都难。可铁蛋学习拔尖儿呢，远近闻名。

我听了，哭笑不得，心想，你整天喝酒，还有资格说别人？我说，铁蛋读初中三年，都有人捐助，却不知道捐款的人是谁。比起那位不留名的善人，我差远了。

老谭听了，擦了擦眼屎，说，铁蛋上高中以后，都是由你帮着，铁蛋算是有福气啦。

我叹口气说，铁蛋还有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上了大学可咋整啊？我心里想着资助他，可石材厂在走下坡路，我借的钱和贷的款都要到期了。就连你，都还欠着我的碎石钱，我是真吃不消了。

老谭听了，笑着说，欠不黄的，别怕。

话是这样说，转过年，老谭还没给我钱。

第三年，老谭依然没给我钱。眼瞅着三年的承包期到了，我想，我得找老谭好好谈谈了。

说实话，这三年厂子经营状况还可以，就是还贷压力大，挣的钱够还贷款就不错了。问题是，铁蛋今年参加高考，成绩很好，上个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我还想继续资助铁蛋，但感觉有心无力。

我给老谭打电话，没人接。我便让厂长去他家里找，结果听说，老谭前两天开车给人送货，路遇一条狗，为了避让那条狗，撞树上了，现在人在医院呢。

我和厂长赶到医院，见到老谭的时候，这家伙浑身是伤，左腿多处骨折，裹着厚厚的纱布，粽子一般。

看到此情此景，我也不好意思催账了，于是掏出两百块钱放在他床头，说，老谭，我急着过来，没给你买啥，这点钱，一点心意。

老谭勉强笑了笑，示意老婆孩子出去，也把厂长请了出去，说想单独跟我唠唠。

我对老谭说，今天没闻到酒味呢。

老谭腼腆起来，说，大夫不让喝，一口也不行。说着，他拿起矿泉水瓶。

见我惊讶，老谭解释说，这是水。然后感慨，水装水瓶，酒装酒盅，差了就不行。再喝酒，该去见薛礼了。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你还知道这个理儿呀？

老谭突然问，高老板，你知道俺为啥撞树上了吗？我狐疑。老谭轻叹道，去年春节，俺孙子跟同学去东牟山上砍了一棵赤柏松……唉，这小子不好好學习，没正事，比铁蛋差远啦。老谭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存折，低声道，铁蛋初中那三年，是俺偷偷在邮局给他汇钱的。这事儿，千万别跟人讲啊！老谭把存折递给我，说，这是三年的承包费，还有俺卖碎石的钱，都给你，供铁蛋上大学吧。一直拖着没给你，是怕你把钱花到别处去了。别怨俺，俺小心眼儿。

听了老谭的话，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长吁一口气，冲老谭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