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阿林吹着轻灵的口哨,飞快地骑着自行车,穿过长长的小巷。他心底涌起一阵狂喜,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他的家在青石镇,一条安静的巷子深处。琴师胡月坐在院里,轻倚在藤椅上,膝上放着一把胡琴,摇晃着头,眼睛半睁半闭,咿咿呀呀地拉着琴。
进到院里,阿林急促地大声说道:“爹,有人看上这老房子,说要收了去,给咱换一套新房。”他晃晃手里的钥匙,又说:“她还说只要我们愿意,马上就可以搬家。”
父亲惊愕地身子一倾,琴声戛然而止。父亲残了一条腿,行走不便,近年又患上眼疾,眼前像蒙了雾。他侧耳听着,显然有些意外。
身后青砖黛瓦的老屋,居住已有几十年,父亲沉思片刻,而后疑惑地摇摇头,回道:“我不同意!房子老旧破败,要它有何用?我想见见那个人,当面问清楚。”
阿林抬手一拍脑袋,方才只顾高兴了,细想一下,这事确实有点怪。
在此不久前,回家的路上,阿林刚走到巷子口,遇到一位中年妇人向他问路,她问琴师胡月的家在哪里。阿林惊异地看着她,端庄的衣着,淡雅的妆容,她潭水般的眼眸中,有一抹淡淡的愁绪。
当得知他是琴师的儿子,妇人的眼睛一亮,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又问他老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何人?阿林长叹一声,讲起父亲曲折的前半生。
父亲自小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南沟村,因家中突遭变故,双亲早逝,初中毕业就被迫辍学,随身携带着一把胡琴,进城到建筑工地打工。
他白天辛苦做活,到了晚上,在清清的月光下拉琴。悠扬的胡琴声,陪他捱过最难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他在施工中不慎从高处坠落,当即昏了过去。
他被工友送到医院,苏醒过来时,发现残了一条腿。那之后为了谋生,他开始游走四方,转遍大街小巷,成了一位流浪艺人。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辗转来到青石镇。这天,他坐在凳子上,胡琴往腿上一架,乐声从琴弦上流泻出来。那琴声低沉哀婉,时而如泉水涓涓,时而如瀑布飞溅,漾起层层伤愁的水波。
洁净的琴声,淌进一位小镇女子的心田。她名叫丁兰,自幼丧母,跟着父亲生活。她的父亲是胡琴制作手艺人,丁兰从小看父亲弹琴制琴,故而被这琴声深深打动。
她走上前与他攀谈起来,知道他苦难的身世,不禁幽幽一叹。面对她深深的同情与叹惋,他还以清水般的微笑。再后来,他留在小镇,与丁兰结婚成家,跟岳父学起了制琴。
次年,他们有了儿子胡阿林。阿林渐渐长大,外公和母亲却不幸相继去世,留父子二人相依为命。阿林在镇上开了家店铺,父亲制作胡琴,他挂在店里出售。
做一把胡琴,要几十道工序。琴筒、琴杆、蒙皮等选料由阿林四处收集精心挑选;开料、制作、抛光由父亲手工打造,细细雕琢完成。父亲做的胡琴音声纯正,浑厚圆润,在当地声名渐起。
“有些事也是听俺爹讲的,可惜他近年眼睛患疾,大夫说一两年内会失明,而我又缺乏灵慧与耐心,制琴技艺恐要失传,唉……”阿林无奈地轻叹道。
妇人听闻,显得惊诧震动,提出去家中看看。阿林领着妇人到院门外,她探身望了望,怔怔站定,而后神色突变,忽地湿了眼眶,推说还有些事,便转身离去了。
几天后,妇人到店中找到阿林,递给他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阿林又惊又喜,这才急忙回家告诉父亲。
翌日傍晚,妇人跟随阿林走进小院,来到胡月面前,俯身颤声道:“我是小芬啊,你还记得吗?我是你小学同桌。”他听后连连点头道:“声音没变,小芬,还真是你啊!”
阿林顿时怔住了,惊异地望着他们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妇人转过头来,欣然一笑,跟他讲起一段往事。
时光倒转至四十余年前。尚在读小学的小芬家境贫寒,一天只能吃上两顿饭,上午听课时,她经常饿得浑身无力,软软地伏在桌上。
胡月知晓实情后,每天早晨吃过早饭,离开家时书包里塞个窝窝头,到校后悄悄递给小芬。胡月母亲问起来,胡月只说是课间觉得饿。
胡月的父亲是位乡村说书人,胡月自幼学拉胡琴。有一天放学后,在小操场上,小芬听胡月拉琴。晚风中的琴声,宛如烟雨般潇潇落下,飘入她的心扉,腾起蒙蒙水雾。
她聽得沉醉,一曲终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曲子?”他说:“曲名《江南好》。”她又追问:“江南在哪里?”他歪头想想,回道:“在很远的地方,是像天堂一样美的地方。”
两年后,家中境况有所好转,小芬跟着家人离开村庄,去外地念书。大学毕业后,小芬去了向往的水韵江南,从职员做起,后来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其间,她多次回家乡打探胡月下落,却都无果。无意间听人说起,相距几百里外的青石镇,有位民间手工制琴人名叫胡月。她心中一震,一路寻访到小镇。
还有件她未曾说出的心事,便是那日得悉胡月近况,原想给他一些帮助,又担心他不肯接受,才有了这番误会。
她这次来,又有一个新想法。她望向胡月,认真而郑重地说:“我想同您商量下,我们公司要推进非遗文化发展,恳请你们父子俩来做技术指导,将胡琴制作技艺传承下去。”
见胡月面露喜色,她又接着说:“在你失明之前,我还想为你录制琴曲,将乐谱保留下来,你看行吗?”
在灿烂的夕阳下,小院陷入一阵沉寂。片刻之后,三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