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人

2023-08-18 19:08范锡林
课外生活(小学1-3年级) 2023年8期
关键词:风箱坩埚炉子

范锡林

我上小学的时候, 住在锡城的光复巷。

巷口有一块空地,只有一张乒乓球桌那么大,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也是我们孩子心目中的圣地。

每天放学回家,我只要远远瞅见那地方簇拥着一小群人,便顿时大乐,浑身来劲,夹着书包,撒腿奔去,用脑袋尖钻入,一眼不眨地看得个好不有趣,忘乎所以。

那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往往正在借这方寸之地,摆开阵势,一显身手,招揽生意呢!当然,这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对我们孩子来说,就格外有吸引力了。

记得那年月,看到过的有补伞的、补碗的、磨刀的、吹糖人的、爆炒米的、修藤椅的、箍桶的、补锅的、配钥匙的、修套鞋的……看他们那种得心应手、悠然自如、出神入化的样子,一件活计做完后那种傲然、自得、陶醉和浑身的潇洒劲儿,实在是叫我们活活羡慕死!而且看这诸种手艺行当,各有各的巧妙,各有各的韵味,就好像有的是惊险电影,有的是苏州评弹;有的是工笔花鸟,有的是泼墨山水;有的是散文,有的是故事;有的是凉拌萝卜丝,有的是陈皮橄榄。

而其中,我最喜欢看的是补锅。

因为这补锅,实在是奇妙莫测,变化多端,而又惊心动魄,趣味无穷。

补锅师傅的家什很简单:一个担子,一头是一具小小的风箱,那风箱的木头乌黑发亮,也不知使了多少辈多少年了;另一头主要是一只小小的破铁皮炉子,那炉子小得只比暖水瓶稍大了点儿。

补锅师傅在那巷口坐下,吆喝几声:“补锅啰。”小巷中那些主妇们便会拎着家中漏了的锅子纷至沓来,不一会,这里就垒起了一叠大大小小、有耳没耳的锅来。补锅的用一根空心管子将那风箱与小炉子接通,点着后,一拉风箱,那炉子立刻就有了生命,活起来了。

炉中的火焰是那种透明的蓝色,有时,也会跳出些橘黄色、血红色,宛如一个美丽的精灵。那风箱便是它的胸膛、它的心肺,在那一呼一吸之间,那火焰一张一弛,一伸一缩,很有节奏,显得十分调皮而又十分温柔听话。

在那火焰中央,有一个比鸭蛋大不了多少满是疙疙瘩瘩的坩埚。补锅的腾出一只手来,将一片破锅片细细敲成蚕豆瓣大小,放入那坩埚内。

只见那坩埚渐渐变红,这红,又渐渐染入那些碎锅片中,本来满是锈色,又七零八落十分丑陋的碎锅片, 此刻便变成了一块块晶莹发亮的红玻璃了,再一会儿,那些红玻璃彼此化合,熔成了泱泱一团,这一团通红透亮,波动荡漾,而又微微凸起,分明是一个躁动着就要跃起来的小太阳,好看煞人。

此时,那补锅的用一个模样活似挖耳勺的小勺子到坩埚里的小太阳上小心地挖一小块,放到手掌里的一块厚厚的毡垫上,顿时,如同雨后荷叶上滚动的露珠一样,那毡垫上便出现一颗滴溜溜的红珍珠、红珊瑚、红玛瑙。它盈盈而动,似乎很嫩很娇很活泼,十分诱人,看得我馋馋的,真想也能弄出一颗来,仔细摩挲把玩一番才过瘾。

然后,那补锅的屏息静气恭恭敬敬端平手掌托着它,仿佛担心吹一口气就会把它惊跑了,将它凑到那已架好的铁锅下,对准那漏缝,说时迟那时快,十分轻捷地往上一贴,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用一个小棒隔着那锅缝往下一按,便听得吱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过,那红珍珠已经不见,仿佛变戏法一般,一个圆得俊俏而又服帖严实的铁青色补丁就出现了。

如此再三,直至把一条裂缝全部用这些补丁补得再没一点缝隙为止。

这补锅的并不常来,几个月才来一次,所以,每一回只要有补锅的来,我决不放过,痴迷迷地看着,一直要看到那个补锅的掸掸围裙收拾担子要走,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纵然回到家被妈妈痛骂一顿也在所不惜。

那一天,我放学,又看到巷口围着一簇人,我挤过去一看,哈,是补锅的,不过,这一回,有一老一小两个,那小的大概是新收的徒弟,正在拉风箱。他呼哧呼哧地拉得很用劲,可是总是被师傅呵斥:“慢一些!”“用力要匀!”“真笨!”

奇怪的是,他总是不吭声,而且始终也不抬头,我感到有些诧异:他怎么啦?我仔细看去,那模样似乎有些眼熟。

也许他老是这么埋着头,毕竟有些脖子酸了吧,终于,他直了一下腰,而且飞快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但马上又低下头去了,这一眼里有着胆怯、羞涩和踌躇。

我一怔,他,不是我三年级的同班同学吗?记得那时,他坐在教室的角落处,因为他成绩很不好,所以,他在班上没有朋友,从来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便悄悄地从教室里消失了,再也没有听到老师或同学提起过他,也没人问过他到哪儿去了,以至于我现在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显然是认出我来了,瞧着他那深埋着头,侧着身子,似乎是拼命地想躲起来,可又没地方能躲的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我明白,他早就看见我站在这儿了。

此刻,他的风箱拉得更糟了,慌慌乱乱地失了章法,那炉子里的火焰便乱了套,忽高忽低地蹿着,那坩埚内也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发暗。

师傅终于忍不住了,在他脑袋上狠劲地凿了一下:“你,怎么啦?连个风箱也拉不好!”

这一下,仿佛也凿在了我的头上,我怔怔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此刻,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竟牵着嘴角笑了一下,我说不清,那笑里,到底含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他的眼角里,有着一星泪花。

我钻出人群,赶紧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看过补锅。

當然, 现在也找不到补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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