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一
起初,他的座位空着,并没引起我注意。
他的座位在教室北边最后一排,靠后门,独座。三四天后,我随口问班主任他是否病了,班主任皱了下眉,“政教处开条,让家长签字领回家反省一周。”“反省什么?”“看课外书。”班主任瞥了一眼他的空座,叹了口气,“都高三了,还不务正业。”
他的名签号是124310935。12代表2012年入学,43是我们学校的代号,1代表理科班,9代表班级,35是他在班级的学号。在学校,老师上课提问啊、扣分板公布违纪情况啊,一般都是直接用学号代替名字。
作为35号的语文老师,我跟他的交集屈指可数。通常,接手一个新班级,班主任会通告任课教师需要小心接触的学生名单,以免批评失措惹来麻烦。他即其中之一。
十几年前,任课班里有个男生暑假回来不交作业,我唤他到办公室询问情由,未料他出言不逊,反质问我,“你管得着吗?”我当然管得着。罚他在办公室面壁思过,他竟夺门而出。翌日,他带着父亲踢开办公室门,他父亲先破口大骂,痛陈封闭式高中管理的非人性,学业负担的沉重,以及,老师的不宽容。后扑上来作势要教训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的同事几乎拦不住暴怒的家长,直到几名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闻声赶来,家长才冷静下来,说他的孩子厌学,此前三四天执意要辍学,家长不允,孩子已临崩溃边缘,赌气说,再逼就去死。偏这节骨眼上,挨了我的批评。闹完之后,家长终究还是希望孩子能继续学业,便要跟我握手道歉,让我对他孩子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彼时,我既惊且怒,耻辱感像墨水一般蔓延,言和与承诺自不可能,还暗自发狠,除非喝毒药了,再不会管那孩子。芥川龙之介说,嫌恶机智的念头产生于人类的疲劳。罗素认为,“一切的恐惧产生疲劳。因为不敢正视,每种恐惧越变得严重。”对我而言,恐惧加深了职业倦怠感,智慧被扭曲化,责任被变态化,良善被粗鄙化。我果断放弃了他,不批他作业,提问他周围所有学生,唯独绕过他。一个老师对学生最大的暴力就是完全视他为空气,而这也是毁掉一个学生的捷径。正处在成长期心智还不够成熟的学生,不可能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来应对老师的“撕票”。对,这种报复行为无异于“撕票”。他在我的课堂上不抬头、不听课,没多久就退了学。
我常想,若我不滥用教师权利,不睚眦必报,他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可惜经验和反思的教育意義只能在未来发挥指导作用。
35号是个沉默的学生,他上课从不发言。班主任说他从高一起开始服用抗抑郁药阿米替林和助眠药悠乐丁。他酷爱读与升学无关的书,读学校不允许读的与课业无关的书。政教干事们不定期在间操时间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抽查学生课桌,搜查闲书。他其实是有特权的,班级后门玻璃贴着一张提示干事的纸条,“北排最后一座35号因病可睡觉”。模糊化的纸条是他的护身符,扣分板自动“屏蔽”了他。
学校图书室只为应付上级检查,对学生而言形同虚设。学生的阅读量可怜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在讲《林黛玉进贾府》一课时,学生连宝黛的结局都讲不清楚。高考指挥棒下,哪怕一周安排一两节阅读课亦是奢望。我也曾是个爱偷看闲书的学生。念初中时,学校是平房,每到冬天,值日的学生要早到生炉子。我的座位离炉子很近,这是老师对所谓好学生的优待。看闲书不能鬼鬼祟祟把书放腿上偷瞄,那样极容易暴露。把闲书包上书皮,最好再写上“数学”“语文”或其他什么学科的字样,放桌上大大方方看,倒可屡试不爽。我一个同学迷恋金庸小说,愣是把字典抠了个四四方方的洞,小说安然地躺在洞里,很久没被发现,他甚是得意。我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某天上数学课,我忍不住掏出了小说,看至入迷处,连老师何时奔到身边都没发觉。班主任一把扯了书去,一言不发走到炉边。我的书刹那间变成了一簇火,烧疼了青春期少女敏感的自尊心,那少许灰烬变成了我学生时代巨大的阴影。整个下午,我被孤零零丢在操场罚站,铺天盖地的孤独像一场瓢泼大雨淋湿了我。下课时各种各样的目光检阅,使我像个在公判大会上被迫接受指指点点的被判了死刑的杀人犯。我想过离家出走,也想过从桥上跳到河里,只是想想罢了,并没真寻死的勇气。现在回忆起来,还真是一种与幸福很相似的孤独。当时觉得比天还大的事故,不过换来日后一阵轻笑。这听起来的确像一个启示。
有天下课,我在讲台边关电子白板,35号凑到讲桌边,递给我一本书,是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集《蓝狗的眼睛》。他的眼神像遥远群山的晨雾,语气羞怯犹疑,“老师,这本书里的小说我一篇也没看懂,你能看看吗?”我扫了一眼封面,深蓝的底色中间是一只眼白夸张的眼睛,旁边是一个黑褐色溺水的人形。腰封上白色大字触目——马尔克斯的14种孤独。死亡与孤独是马尔克斯小说中一以贯之的永恒主题,而写这部作品时的马尔克斯正是弱冠到而立的青春时代,除了魔幻,他还迷恋着死亡。我大学时粗粗读过《百年孤独》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彼时,那种弥漫在小说字里行间的疾病、死亡、孤独、腐烂的气息并不为我喜欢。勉强读完了《蓝狗的眼睛》,还书给35号时,我跟他说,我也没有完全读懂这些小说。以马尔克斯不适合高中生阅读,建议读读村上春树、托尔斯泰之类的含混话敷衍了他。他不久迷恋上里尔克的诗歌,听说我也写诗歌,曾試图跟我探讨里尔克,而我避讳与他人谈论诗歌。诗歌在我心里,就像午夜时的月亮,只适合一个人啜饮它落雪般的孤独。有谁会不爱里尔克那隽永忧伤的诗句——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里尔克《秋日》)高空翱翔的鹰,注定孤独无伴,而腾跃蓬蒿之间成群结队的不过是麻雀。我不知道年轻的35号读到里尔克这些诗句时到底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想。
后来听说他不仅自己读闲书,还把一堆闲书借给了同班很多同学,政教处认为他带坏了班级高考前的学习氛围,索性让他回家自己复习。我无从揣测他的心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到底是什么让他选择决绝一跳?是失眠带来的绝望?高考带来的压力?抑或是别的什么?怎样的无力感使得他明知自己死后会失去一切,却毫不留恋、毫不动情?我也没有机会对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生活本身矛盾密布。大自然系统下,脆弱性无处不在,生活的核心错觉即认为变化和意外是有风险的,是破坏秩序刺激心理的一桩坏事,消除变化性,消除意外性,就是消除异常消除风险。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细微裂纹,都有可能引发内心的地震。殊不知,风可以吹灭蜡烛,也可以使其烧得更旺。父母、老师、社会眼中所谓好学生的标准到底是否标准?玻璃石头是死的东西,只有活的东西才有波动性和不确定性,也才有可塑性和可能性,我们放弃了大自然赋予人类本身的灵动性,将自己龟缩于人为营造的所谓稳定、所谓安全之中,规避侵袭了我们大脑的脆弱价值观带来的伤害。
新的一周,传来了35号的死讯。说是从16楼跳了下去。
究竟是何时跳的楼,众说纷纭。有说是上午跳的,有说是下午。不知道他是吃过午饭走的,还是空着肚子走的。那么坚硬的水泥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一瞬间该有多疼!
很长一段时间,上课预铃响过之后,我会在教室门口稍作停顿,没办法果决地一步跨到讲台。并且,我对高楼有了莫名的敌意和恐惧,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刺入天空的楼顶,担心上面徘徊着某个满怀心事的少年。那些用来吸引阳光的窗口,在阳光下却如同楼体上长出的一个个黑色霉点,冷漠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我喜欢电影《我与塞尚》中为了艺术理想与世界为敌地活着时不得志的画家塞尚。浮生如画,灰烬之后,无法熄灭的只有他心中那团火。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会把里尔克所说的这段话告诉我的35号学生:“塞尚晚年,他苍茫,穿着破损的衣服。当他去画室时,孩子成群在他背后追跑,丢石头,好像在赶一只丧家之犬,可是在他心灵深处,却藏着一个可爱的人,或者在某些被激怒的时间里,仍向罕有的访客掷出他深湛的意念。”
35号的桌椅很快就被撤走了,像从来不曾有过一样。只是,当我站在讲台上注视着我的学生们时,我心里确实有什么东西碎了,那个空洞无法填补。
二
我们都叫她文文。下课铃响过没两分钟,她准会如一只鬼鬼祟祟的猫低着头溜进语文组。她的双肩总是向内侧耸起,令人想到雨天收敛翅膀的鸟。她的容貌也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偏胖,眼白多,眼神习惯性斜向左边,嘴唇紧紧抿着,像数学老师随手画出的弧线。
我对桌娜娜只要余光瞥见她身影,便会立即翻开学生作业本或打开学案,装出很忙碌的样子。她扭扭捏捏站在她语文老师身边,有时拿着一张卷子随意指着某一道题,眼神却偷偷逡巡办公室各个角落;有时索性连卷子也不拿,磨磨蹭蹭扯东扯西。如果两天没看见她进办公室,准会有老师问娜娜一句,“这两天怎么没见‘你家文文呀?”
文文绝对是高二年级的“教科书级”人物。上至校长下至舍务老师、门卫,无人不认识她。高一时,政教老师流动检查时发现她在教室睡觉,扣了她0.5分。这下政教老师像被苍耳粘了身,下课她若不去厕所就直奔政教处,在政教老师桌上扔下一瓶饮料或几袋小食品转身就走。若碰巧逮着政教老师在办公室,她必定双手扯住他衣襟,身体左右摇晃,哼哼唧唧请求政教老师把电子扣分板的0.5分删掉,撒娇被她技术化过滤得失去了羞涩度和美感度,就像一件礼服穿在村姑身上。她像甩不掉的尾巴,政教老师去哪儿她跟到哪儿。政教老师不胜其烦,状告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自然要“请”家长,未料她离婚的父母一个也没有“请”到。她三岁左右父母离婚,双方都担心她成为他们再婚的累赘,幼小的她像一件喜欢够了的玩具被丢给了奶奶。
再婚的父亲表示她归她母亲管,她母亲表示有病在床无暇他顾。最终是拉扯她长大的奶奶被“请”到学校,拿了张医院证明来做她的护身符。我们不知道那张医院证明上究竟写了什么,据她班主任透露她的确是长期吃一种精神类药物。
0.5分事件的后遗症是晚自习时她趁政教老师上厕所,把政教老师锁在厕所里,关了厕所的灯,扬言要吓死政教老师。政教老师当然是吓不死的,不过那以后,政教老师即视她为空气,任课教师也不敢搭理她。她不以为意,到处宣扬政教老师是她干哥哥,无论她如何违纪,都不会扣她分。
每次迎上文文倾斜中带点挑衅、似笑非笑,又夹杂孤独、自卑、自傲等不确定因素的颠簸目光,仿佛电影闪回,我眼前会突然浮现我小时候的邻居大壮那与他年龄极不吻合的眼神。我们的院子类似发了福的四合院,从南面入口进去,右手边就是我家,大壮家在西北角。天井阔大,靠近大壯家有一口深井,是院子里十几户人家的饮用水源。母亲病故,五六岁的大壮和两三岁的弟弟与他们的酒鬼父亲相依为命,兄弟俩像两条流浪狗,在别人家的草垛里、豆角秧里、黄瓜架里四处流窜。有时,兄弟俩也会在井沿边安静地看别人的妈妈洗菜、别人的爸爸挑水。我家有一棵白樱桃树,七月份满树星星般的樱桃引得院里的小孩子们流连不去,我妈会用一张张宽大的橡树叶子圈成圆锥状,装上樱桃,送给大院里的小孩子们。唯大壮对“嗟来之食”充满敌意,实际上,他对任何邻居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怜悯和善意都回以愤怒。你若拉住他胳膊,想送他点什么吃的,他小小的身体会立刻绷紧,像上紧的发条一样又冷又硬,边挣脱边会甩过来仇恨的目光。他就像被坚硬的表皮紧紧包裹着的柔嫩小种子,任何一点光线的刺激都会使他痛苦战栗。
他被大院里所有人包括他的酒鬼父亲厌弃。父亲喝得醉醺醺时喜歡捏住他脖颈解闷,像捏一只蟑螂似的。他从不哀号不告饶,等他父亲失去戏弄他的耐心,他便像一只苍蝇似的被父亲赶出门。在别人家的草垛里睡觉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心中燃着一团野火,靠近他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灼伤。被抛弃的忧虑、被忽视的孤独,跬步不离。他“强迫性重复”了他父亲对他的虐待,毫无缘由就会对弟弟拳打脚踢,他眼中流露的凶光倔强又真实,你很难相信一个孩子会有那样让人一见发冷的鹰隼般的眼神。我们搬家以后,听说大壮被甩断的电线打掉了双臂,拿到几万块赔偿款许诺给孩子安假肢的父亲并未守信,大壮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失去疼爱的小孩子的心就像被一块墨涂黑,再难渗进别的颜色。
任何释放自己无措和恐惧的情感形式——畏缩、讨好、祈求、冷漠、愤怒、暴力……都无法成为缺爱心灵的软猬甲。体验和生存环境的变异,安全氛围的退隐,都会造成思维的畸变。
小时候,我爸在外市工作,我和弟弟的学前时光几乎都在姥姥家度过。姥姥家成分太高被下放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偏僻农村。大姨跟随在铁路工作的姨夫去了黑龙江,我的两个表兄弟也只好寄养在姥姥家。彼时我的两个太姥爷还健在,我的四个舅舅都还没有结婚。大太姥爷是一家之主,只有他可以常常坐在堂屋的后门喝小酒,一个小木头桌上放着下酒菜,大多是一碟花生米,有时是几个小辣椒,间或还能看到一小碟猪头肉(那是我妈来看我们时用省下的肉票给他买的)。大太姥爷不大喜欢小孩子,独对表哥有点偏爱,他的目光只在看表哥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绵羊般的柔软,偶尔还会夹一粒花生米或是一块猪头肉给表哥,对一边的表弟则视若无睹。表弟也有他的抗议方式,瞅着没人时故意捏着鼻子在堂屋大便,虽每次都会招致姥爷一顿狠揍,他仍旧毫无悔意。大太姥爷越发讨厌他了,逮着他就往死里拧他的屁股。我想表弟必定是宁愿挨揍也不愿意别人对他不闻不问吧!
在表弟、大壮、文文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同样的对于孤独从不曾消逝的恐惧。
极度缺爱的孩子大抵如此不招人喜欢。从心理学上说,幼年缺少父母“通心”之爱,极易形成认知障碍和人格障碍,轻则性格乖戾,排斥爱、付出爱或索取爱都极易用力过猛;重则会患抑郁症、焦虑症、躁狂症等精神类疾病。心理专家说,被听见、被看见,就是疗愈的开始。可惜,心理疾病大多被当成性格缺陷听之任之,在学校也不例外。
有次文文班外语老师要上公开课,她兴奋异常(她外语成绩还是不错的),主动要求老师给她安排个发言机会,老师正好要上一堂文学经典语段阅读课,文本是狄更斯《雾都孤儿》片段,老师就让她课前了解一下狄更斯。公开课时,老师先用英文简单介绍写作背景,轮到作家简介,老师就点文文发言,文文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材料朗读起来,老师打断她,让她用英文表述,文文嚅嗫道,老师你安排时没说用英文介绍啊?上公开课的老师最怕被质疑事先准备过度,即使让个别学生课前有针对性预习,也都力争不留痕迹。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小组讨论时,她猝不及防溜到教室后面,缩着脖子抿着嘴,斜着眼睛把听课老师挨个儿审视一遍,时不时偷偷给听课老师发个飞吻,又凑过头去检查其他同学试卷。下课后,她歪着身子挪到讲台前,问她的外语老师,“老师,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她外语老师头也没抬,边收拾教具边斥她,“别啰唆没用的,把精神头用在学习上比什么都好。”她也不生气,扭着身子帮她老师收拾讲桌。
尽管文文不受任课教师和政教处干事待见,却深得高二班主任们的喜欢,她简直是天生的卧底,能量覆盖面极广。她有的是办法跟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然后把探听到的消息汇报给那些班主任们。哪班谁谁违纪扣分了,谁谁背后说自己班老师坏话了,谁谁与谁谁非正常交往了……她准第一个报告给人家班主任,她甚至还用手机拍了铁证。有几个班主任因此颇依赖她,与她相处融洽,这不啻变相鼓励了文文的告密行径,她抿着嘴,似笑非笑在各办公室穿梭,颇为得意。学校临放假前开全体教师会,三令五申不准老师动员学生假期补课,还签了承诺书。即便教育局发布了最严禁令,有偿补课降级处分,无偿补课也要事先备案,仍不乏逆风而上的老师。她数学老师刚放出补课口风,她就大包大揽,说生源就交给她。她果然给她老师拉去了十几个补课学生,跟其他老师炫耀说,数学老师能开补课班,都是她的功劳。谁知课没补几天,就被举报查实,她数学老师被全市通报,工資从高级5等直降为初级12等。
迷恋告密的文文最终没能读到高三。深受其害的同班同学彻底孤立了她,连同桌也不跟她说话。高二下学期临近期末,文文把红墨水偷偷倒进同桌的饮料瓶里,又毫无征兆用文具盒猛烈抽打另一名女同学的头。这次,她的护身符失了效,学校当机立断劝退了她,她被父亲送进了精神病院。
当天晚上,我读到卡夫卡36岁时写给他父亲的一封没有寄出的长信,流露出对父亲极端恐惧的心理。信里回忆,“一天夜里,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绝对不是因为口渴,大概既是为了怄气,也是想解闷儿。你严厉警告了我好几次都没能奏效,于是,你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让我就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一个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要水喝这个举动虽然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却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是被拎出去,我无比惊骇,按自己的天性始终想不出这两者的关联。那之后好几年,这种想象老折磨着我,我总觉得,这个巨人,我的父亲,终极法庭,会无缘无故地走來,半夜三更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在他面前我就是这么渺小。”
三
是下午第六节课前,很热。没有空调的办公室藏不住烦躁。起初我没有发现她,也许她已在门口踟蹰了一阵,等我无意中撞上她的目光,她慌乱的表情让我意识到她有事不便进办公室说。
我把她带到谈话室,她讷讷半天才憋出一句,“老师,我可能怀孕了。”
溽湿的暑热仿佛立即凝成了雪粒。
“上次月经是几号?”
“8号。”
那天是23号,显然不妙。我沉默。她突然开始哭泣。是先通知家长还是先带她去检查,我需要权衡。她显然意识到了我的犹豫,“老师,千万不要找我父母。我爸会打死我的。”
不找父母,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没事还好说,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老师和学校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学五六年级时,有天班主任召集全班女同学,让已“成人”的女生举手,留下开会。我那时不知何谓“成人”,懵懂以为自己坐班级倒数第二排,个子不矮,应属“成人”行列,便高高举起手。
班主任说了些什么,我早忘记了。现在想来,不外乎简单的生理常识教育。自从老师给“成人”的女孩子们开过会后,每逢体育课,在做剧烈运动,比如跑步、跳木马之前,总会有女生理直气壮地大声报告,“老师,我来月经了。”小孩子并不懂得隐晦,也没有泄露隐私的羞耻感,甚至还有点可依此获得格外照顾的小得意。
记得初中生物课本里有一章关于男女生殖系统,生物老师用一节自习课跳过了他的尴尬。除了生殖器官的图片,其他的在我脑子里全部清仓了。几十年过去了,虽全社会都在呼吁性教育的重要性,学校性教育仍是空白。教材没有实质性推进,学校没有性知识讲座、性安全教育,只有对“非正常交往”——现在的规范叫法(以前叫早恋)的严厉处罚。孩子倒是更早熟了,而全社会都对孩子的早熟视而不见。他们的性知识更多来自网络和电视,而充斥银幕的广告是无痛人流。
我们办公室有个初为人师的小宋姑娘,有天上课发现一名男生聚精会神低着头看手机。宋姑娘没收了手机,回到办公室没忍住好奇心,打开了手机。待我们听到“啊”的一声,回看小宋姑娘,她已扔掉了手机,涨红着脸立在办公桌旁。大家围上去,她指着手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男生上课看的是一部三级片。缓过神来的小宋瞪着大眼睛自言自语,“天啊,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什么孩子啊!”老教师见怪不怪,对她说,男生宿舍里只要有一名学生看黄片,片源就会传遍全宿舍。换言之,班里只要有一个男生看黄片,就极有可能全班男生都看过。高二曾有一名看过黄片的男生去了娱乐场所亲身实践,染了性病后被迫请假住院,家长羞愧万分,祈求班主任以肝病为由统一口径。可这种事如何瞒得住呢?最终那孩子自动退学。
我曾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小孩的小孩》,影片只有日语原音,没有字幕,情节全靠想象。有天我无意中获知电影改编自日本著名漫画家佐草晃的同名漫画。我找到漫画,很多疑点才一一解开。电影开头即是三个五年级女生春菜、小珠、真由放学后在一起交流月经之事——身体沉重及弄脏被子被大人责骂。当春菜与浩之误食禁果时,两个孩子只觉得好玩,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直到老师给他们上了性教育课,春菜才感觉自己可能怀孕了。
学生出事,家长首先责怪的是老师和学校,毕竟孩子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是跟老师在一起的。他们不会去深究问题的根源,在孩子面前拥有绝对权威的东方式家长很少自我反思。似乎指责孩子,归罪老师,他们就可轻松推卸掉自己的责任。在这部电影里,我们看到,当春菜感觉自己可能怀孕时,她去找八木老师谈心,但八木老师因给学生上了性教育课而被家长责难,心情低落,不仅根本不相信春菜怀孕,还批评她胡乱说话。在原著漫画中,春菜也和妈妈、姐姐说过,可她们认为春菜童言无忌,并没当真。春菜后来决定守口如瓶,也是与春菜姐姐的好朋友、高中生朋子未婚先孕一事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朋子一家承受了巨大压力有关。
我决定先带她去做检查,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必须找嘴严靠得住的大夫。我决定找我的闺蜜,她刚从乡镇医院调上来,人善心厚。做B超的闺蜜让她把校服裤子褪到胯下,一边往她肚子上涂耦合剂,一边转头对我说,学生不懂事,你们当老师的不知道教育女生保护好自己吗?我当然教育了。课堂内外,有意无意,屡次提醒女孩子们“保护”自己。“非正常交往”“早恋”这类生硬的概念,我从不觉得对学生来说有什么实际的约束,教育只靠一副假道学面孔或法西斯手段,不过是狐假虎威。歌德早就借少年维特之口吶喊过,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我自己也清楚“保护”自己、“爱惜”自己是多么抽象虚伪的关怀啊,对学生来说,不过是以纸为被罢了。
闺蜜拿了几张卫生纸摁在她肚子上。
“她现在属于妊娠期49天以内,可口服药物流产,但妊娠组织流不干净还要做清宫处理。不如选择手术吧。”
她脸色苍白,默默起身把耦合剂擦干净。
出了医院,她停住脚步。“老师,我不想回学校。你带我去手术吧,求你了,不要通知我父母。”
去年高二有个男生在体活课被同学绊倒,小腿骨折。老师和同学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待到住上院安顿下来,才想起给家长打电话。家长赶到医院,不分青红皂白,以老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家长为由,一顿大闹。最后是学校领导带着老师赔礼道歉,预付药费才安抚下来。
前车之鑒不能不吸取。可她的确是我很喜欢的学生,懂事且学习好。我无法预料她的家长对她怀孕一事是否会有过激反应,实在不敢贸然相告。隐瞒家长,确可最大限度保护她,但我又委实不敢冒未知的风险。
最终,我还是通知了她父母。她父母来接她的那天,她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两周以后,她回到学校。她看我的眼神再也没有羞涩和温柔,代之以淡淡的嘲讽和漠然,成绩也一落千丈。
也许,在她心里,我就是一个背叛了朋友的告密者。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