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璐瑶 卢枫
摘 要: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以四川省乐山市夹江县石堰村为代表的西南传统民居进行个案研究。夹江地区不仅创造了璀璨的竹纸工艺,同时还产生了独具地方特色的产居型民居建筑。从视觉语言与造物哲学的形制、精神视角展开对民居的研究,不仅能正本溯源,留住建筑的本质内涵以恢复技传人、文传家的家风,也能够为地方性的造物传统营造原生环境,促进非遗的可持续发展。
关键词:视觉语言;造物哲学;传统民居;石堰村
在中国传统小农经济的发展演变中,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组织模式随着中国民间造物活动而产生。夹江手工造纸技艺便是这类家庭生产模式的典型代表,造纸户以家庭为单位,全家共同参与,以民居建筑为造纸场所,家庭既是生活空间也是生产空间,这种产居合一的建筑形制因生产需要而独具美感,同时作为文化的载体,造纸带来的对书画的偏爱与文化的传承,也使得建筑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观念,由此带来的历史思考让文化价值愈加凸显。
一、中国造物思想中的建筑语境
中国传统造物思维讲究天人合一的概念,从“备物致用”到“物我交感”,“器”在其中充当着天人交流的媒介。《易经·系辞》中提到“有圣人之道四焉”,其中之一即为“以制器者尚其象”。在器物中寄托感悟或者融入意象成为造物者们至高的追求。在建筑领域,对“语境”概念的体现则更为明显。一方面,古人崇拜自然,无论是庭院大宅还是乡野小居,力求引入“自然情致”,“情与意合,山水同居”,自然语境的塑造一直延续至今;另一方面,历史地域演化痕迹在建筑语境中也有所体现,建筑是群体生活的记忆载体,在勾勒中形成了独特的意象空间,是场所精神的体现,也是人文语境的固态表达。
二、夹江县石堰村产居型民居建筑的历史传统与
文化语境
石堰村辖属于乐山市夹江县马村镇,气候温润,降雨充沛,竹木生长茂盛。一方水土塑造一地工艺,夹江县青衣江一代早在唐代就出现了古法手工造纸技艺,与《天工开物》所记载的造纸工艺相吻合。该工艺总结为十五个环节、七十二道小工序,被当地人称作“七十二道脚手”。夹江的造纸工艺经历数载传承一直延续至今,直至2006年,夹江手工竹纸制作技艺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夹江的现代文化价值正在逐渐凸显。
夹江造纸技艺的历史传统以及多工序的模式决定了这一活动的协作要求,虽然还未产生明确的行业分工,但有组织的家庭生产模式基本适配了生产的需要。随着家庭生产模式的成熟,由生产活动带来的对建筑与人的改变也在逐渐深入。
在建筑方面,就石堰村产居型民居的特性而言,建筑不仅需要为人服务,同时还需要为物服务,储材、捣浆、晾纸等需要改变着建筑的形制:在结构上,屋檐出挑加长,一层通透出风,墙体为竹编草泥混合,两边晾纸等,根据产量、产品需求均有变化;在布局上,前设庭院,造纸区围绕建筑多设在两旁,家中設大厅供奉行业神祇。建筑形制因生产而变,也就形成了独特的视觉语言。
传统形神的辩证哲学观印证着建筑中的语境内涵。其中:地出其形,形依托自然山川地貌而生,白墙、竹楼、石板路,地域打磨着建筑形制,是建筑语境的显性存在;天出其精,精与神通,天人感应凝聚建筑精神,是建筑语境的隐性存在。形与神是建筑语境的一体两面,前者是语境的承载与基础,后者是语境的内在与升华,如屋脊的礼和威、高墙的稳和藏、庭院的露和聚等,每一个形制中都体现着人文精神,这是千百年来人们认知审美与生存需求的协调,是地域文脉的集中表达,更是不断延绵的故乡认同。
三、地出其形:产居型民居的建筑形制分析
(一)肌理修补
形的触感源于感知器官对于物体相对表层的信息的反馈。这一触感既有自然造化,也有人工雕琢,或粗糙或平滑,或坚硬或柔软,纵横交错。通过纹理变化,形成多样化的触觉感受以传递质地美感,同时依托材质特性及工艺手法的不同,逐渐呈现出韵律、交错、渐变、起伏、连续、重叠、疏密等多种肌理形式。
石堰村民居建筑形制的塑造取材于竹木。竹木生于斯,长于斯,用于斯,前人备材、后人筑居,使建筑犹如从大地中生长起来,这种取材形式赋予了建筑生命力。因而,在民居中既能看到经年累月人踩地浸的青砖的光滑、泛着光泽的石块的圆润,也有随时间脱落的白泥竹墙的粗糙、青瓦错落堆叠的秩序等,这些构成了民居中的建筑肌理。
民居肌理与其形成的环境也有着直接的关联。“地出其形”观点与我国传统风水理念相互映衬。传统风水理论主要分为形派与理派,其中形派更加重视对山川地势的堪舆,具有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特点,包含了以人为本和自然为尊的双重内涵,因而对建筑旁的地质、水文、植被等有着苛刻的协同规则,这些自然要素构成了环境肌理。
(二)视觉民居
形的视感源于实体空间传递的无数个二维平面片段,可以认为视觉获得的所有要素由色彩及点线面组成。点线面赋予了平面片段形式感,形成了形体层面的信息传递;色彩赋予了平面片段生命力,构成了情感片段的信息传递。
石堰村民居的形体多源自对自然的参仿,从自然的点线面中学习如何筑居。就民居的房顶而言,其如同对群山的仿效,学习树叶衔接雨水的瓦片的点元素、模仿山脉走势的屋脊线的线元素、仿照群山坡面的坡顶的面元素。传统民居的色彩也是脱胎于自然,并兼蓄着三个层次的转变:一是传统建筑用色受等级限制,民居基本色调普遍为黑白,建材色彩也少人为上色;二是建筑色彩多来自周边环境,原木门窗、青色砖石、黑瓦白墙,建筑融于环境,空灵自然;三是建筑整体多为浅色,容易受周边物体色彩映衬,依据民居主人喜好增添空间色彩,会产生森罗万象之感。
(三)空间再塑
与现代建筑多作为居住空间不同,民居还蕴含着寓教于居的功能,其中从室内布局及装饰的视角出发可称为内空间可感。内空间可感注重对家风的培育,即个人社会责任感的培养,以被动约束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点在室内家居或者装饰上尤为明显,一方面以装饰题材的选择传达符号语言的暗示,隐蓄传达优良的个人品质,如“岁寒三友”至今仍被视为坚韧不拔品质的代表;另一方面,一些家具也通过严格规范人的行、卧、坐等形式传达着类似的功能,如太师椅修正着人的坐姿,表现为正襟危坐。在石堰村中,造纸业不仅带来了手工的传承、诗书画意的文风,还有对先辈以及行业神的尊重,这些都在建筑装饰中得以体现。
外空间可感则着重表现在个人的自我约束方面,其中中国人意识深处“不添麻烦”的观念完美诠释了这一点。一方面不给人添麻烦,民居依山就势,不破坏农业用地,同时对建筑高度也有控制,既尊重隐私也有为邻居留出光线的考虑。另一方面不给自然添麻烦,与现代建筑以建筑为主、环境为辅的观念不同,传统民居大都结合地势、环境、水流等自然要素建构,与地形、地貌相和洽。
四、天出其精:产居型民居的建筑精神探寻
(一)气志交胜
在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中,天与气是不可相互脱离的两个概念,《列子·天瑞篇》以“杞人憂天”的寓言故事传达了古人对天的朴素认知,即“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讲天作为气体无处不在,其概念也在不断发展中被推向至上的范畴。但作为一种范式概念,其展开必须依赖人的需求。张载认为:“气与志,天与人,有交胜之理。”(《正蒙·太和篇》)气作为天的实质,必须与人心的志向相互遵循交融,以此感同万物。
气志交胜探讨的是天人相互交融的本质问题。天作为一种无限大的空间范畴,被类比到建筑内的场所范畴后,阴阳的特性被承续下来,在民居设计中得以广泛体现。可以看到,天人交融本质上还是人们不断将天的模糊概念具象到人们可及、可操作的具体活动中,即在不断地将空间向天的概念同化的过程中实现精神上的满足,也在遵循天(气)过程中实现竹纸生产的丰盈。
(二)屋随势长
早在远古时期,人类就学会了借助大地的力量躲避灾害的侵袭。从穴居、干阑式到穿斗式、抬梁式,泥土与茅草逐渐相互结合,土木建筑从出现雏形发展到标准形制的转换,人类也实现了建筑从基于自身基本安全需求的一种“筑巢”行为到具有功能性、文化性、社会性的跃迁。建材种类逐渐稳定,但其形制及处理方法愈加多样化,这种土木结构体系深刻折射出了我国的建筑伦理及社会精神。石堰村的产居型民居,从生产劳动中而来,适应着千年的造物活动,蕴藏着丰富建筑哲学内涵。如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五行观以土居中,土位确认则代表秩序井然、四平八稳,民居建筑中的屋脊和反宇屋面也是两头外放、中间里收,张力汇聚在地心之中。另外,古有“储上木以待良工”的习惯,夹江地区家中前辈也会早早备起竹料,应用竹材时也会结合其生长特性,如:竹杆可做栋梁,弯曲的部位可以做月梁;墙壁以竹片编造的竹板为支撑,外涂泥土加固,与土融合。一间屋子仿佛恰好从土中长成。
如果说从土木里生长出了建筑的形体,那么山水则孕育了建筑的灵魂。从可观、可赏、可居到与山水心交神合,山水比德的本质即审美主体将自然山水的某些特征人格化,并寻求二者间的精神契合。先秦时期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就是这一观点的早期论述。作为中国人人生观念、审美情趣、生活方式的集中体现,建筑是人与山水物我交融、心灵相通的重要媒介。石堰村民居就体现着独特的山水观念:一方面是受到内心深处的妥协,布局上舍不得破坏自然山水的原有美感,建筑就像落向大海的水滴,随方就圆,顺着山势、水势摇曳徜徉;另一方面则是像君子相交温润以泽、仁之方也,建筑透过山水,人们依水而居、傍山造物、采茶伐竹、抄纸劳作、搭建竹楼、临水开窗,从山水中获取但节制与尊重。而山水平静宽容,不起风波,撑起一方水土。
(三)建筑明礼
在传统民居里谈礼制似乎有些舍本逐末,相比于皇家园林、官衙庙宇的秩序彰显,民居可以说是在传统等级秩序下最无序的建筑,特别是近代以来随着西方建筑思潮的影响与自我意识的勃发,传统礼乐仪式与等级分化逐渐没落,但也可以看到去等级化的礼乐制度依旧以公序良俗与文质彬彬的形式在民居建筑中发挥着强大的作用。民居建筑对公序良俗的尊崇以一种自觉与自省的形式表现出来,如建筑的高度有着自觉的限制,邻里间高墙相隔尊重隐私等,六尺巷的故事至今耳熟能详。相比于公序良俗的自发遵循,文质彬彬则倾向于建筑的教化作用,孔子认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君子的道德修养源自后天的雕琢培养。石堰村产业的繁荣使得“仓廪实而知礼节”,民居建筑里承载教化功能的有门对、门额、雕刻、庭植等,以不同故事性或寓意性的形式传达美好的品格祝愿,居住者在常年累积的氛围渲染下获得鲜明的信息和观念,接受并贯彻到个人日常行为中。在石堰村每户民居的正屋门头都悬置有匾,正屋作为民居主体正中的一间房屋,其功能与视觉吸引力都优于院落内其他房屋,在此处悬挂用以表达户主情感和义理的额匾,或者特地备上书房以诗书育文风,彰显该户人家的气度与美好寄托。
五、结语
各个民族独特的发展过程决定了文化体系的差异性,语言如此,建筑也是如此。识别民族建筑的内在词汇与语法依赖于从地域特征和文化传统切入,即从地域特征看建筑形制与功能、从文化传统看建筑精神与意境。石堰村的产业传统使得民居建筑更显以人为本和贴近自然,其建筑语义也更加丰富与浩繁。文章基于可视、可触、可感三个维度解析建筑形制,并提出了肌理修补、视觉民居、空间再塑三个感知层面的形制改造准则,也从天地人传统的哲学观再构了传统民居的精神内涵,并基于气志交胜、屋随势长、建筑明礼三方面探析了隐藏在建筑形制下的传统文化与民族精神,结合二者以塑造正统语境下的西南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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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璐瑶(通讯作者),四川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设计学。
卢枫,四川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设计历史与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