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升,王晨曦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当下关注,它既是清晰的过去,蕴藏着人类生存繁衍的现实根基,也是显隐的未来,预示着人类命运走向的重大节点。把握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就是要在纷繁复杂的人情史实中廓清根本、把握主流。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无论是康德的“自由意志”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是会引发疯狂的偶像崇拜、隐秘的精神狂欢的头足倒置的历史唯心主义偏见。马克思把握住了物质实践这一历史演进的根本动因,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建构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完成了对目的论历史哲学的根本超越,实现了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深刻揭示,是唯一科学的历史观。现代化是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大事件,不同的现代化方案决定了人类不同的历史命运。站在现代化抉择的十字路口,必须坚持科学理论的指导,才能在世界历史发展的惊涛骇浪中保持战略清醒、掌握历史主动。历史唯物主义蕴含着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客观规律性和主观能动性辩证统一的有机关系,在对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在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基础地位的高度重视和充分肯定中彰显出自身特有的实践推动性、真理证成性与价值引领性。中国式现代化蕴涵着高度的历史唯物主义自觉,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积极呈现和实践表达,在历史自觉、发展自觉和文明自觉中书写了21 世纪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篇章。
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无休止的向前运动极易掩盖河道转折中激荡的暗流与河床更迭中变换的水势,只留下似“静静的顿河”一般的自然流淌。然而,历史的发展从来不是由某种外在必然性支配的神秘宿命论,它始终在人类活动范围之内,人类追求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践活动将历史规律的外在必然性转化为内在发展动力,是历史实现自觉发展的关键逻辑。中国式现代化方案的提出既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自然结果,也是中国共产党在对历史进程的自觉把握中实现的现代化发展模式的时代创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贯穿其中的核心主题。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指出:“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1]10马克思将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比作“自然史的过程”并不是将自然史的发展规律无差别地套用到社会史之上,将历史演变等社会现象简单等同于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使得历史唯物主义表现为受盲目力量支配的形而上学决定论。相反,“自然史的过程”包含着双重内涵,本质上反映出社会历史发展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统一的结果。一方面,历史发展是合规律性的动态过程。“自然”代表着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意味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始终遵循着内在规律的支配。社会形态的演进、个人历史活动的展开始终由现实的经济基础决定,无法超越生产力发展的时代框架。因此,马克思强调历史中的个人都是“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不能要个人对这些关系负责”[1]10。但是,马克思同样指出,历史规律的“一般”只是对历史发展中的共同性要素提炼的结果,是超历史的。“用这些要素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2]12质言之,历史演进的一般规律是理解人类社会发展总体趋势的秘钥,但是这种理解不能建立在对历史差别的否定和无视上,而应该从人类社会的具体过程中动态地把握历史一般与历史差别的联系,从而抓住历史机遇,推进历史进步。
另一方面,历史发展是合目的性的能动过程,历史规律的实现依赖于历史主体的自觉实践。“自然”是人化的感性世界,马克思所强调的“自然”只是对历史主体作用的限定,而不是否定,社会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只有成为人的实践目标才能获得现实性与可能性。正如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所做的比喻一样,当社会力量的内在本质被揭示之后,“它就会在联合起来的生产者手中从魔鬼似的统治者变成顺从的奴仆”[3]560。社会史与自然史之所以能够成为“同一个过程”,拥有发展的统一性,正是通过人的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这一中介实现的。同样也是这种活动,将社会史与自然史区分开来,将历史演进的秘密从“上帝的旨意”拉回至“现实的人”。换言之,社会史始终内含着人的历史作用,“只要‘现实条件的总体’作为人不能占有的外在物未被历史主体所占有,人就不能从‘自然历史过程’中解放出来”[4]26。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那种导致历史主体及其生产结果相分离,导致生产关系成为外在于人的盲目性力量的生产方式终将失去其必然性而成为被时代自觉淘汰的历史沉渣,人类历史的发展便成为马克思口中“不知不觉地完成的”自然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人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践目的为这一结果的发生提供了方向指引,人类把握历史机遇的实践活动为这一结果的实现提供了现实可能。
现代化是一个历史范畴,是人类为了获得更加自由的发展空间而出现的产物,是历史一般与历史差别的统一。“人不是由于具有避免某种事物发生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具有表现自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是自由的。”[5]335现代化脱胎于18 世纪后期欧洲工业革命所开创的一场巨大的生产方式变革,在这场变革中,人类获得了更高的控制自然与社会的实践能力,实现了从“人的依赖性”向“物的依赖性”阶段的跃升,完成了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这场由英国开启的工业革命使西方世界率先进入“现代社会”,成为工业不发达国家的“未来前景”,奠定了西方式发展道路在全球范围内的优先统治地位,确定了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全球发展格局。现代化所蕴藏的改变世界的生产力决定了它的普遍性,但是现代化的具体展开却在不同的生产关系中表现出不同的命运。在私有制条件下,现代化生产方式创造出的巨大文明和社会产品被无差别地汇集到少数资本家的手中,而从事这一生产的广大工人却只能收获无休止的劳作和贫瘠。“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7]46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本质决定了它必将被现代生产力所反对,当现代生产力的生长空间不断被资本增殖的逻辑挤压,“生产过剩的瘟疫”不断在全球范围内泛滥,资本主义现代化便走上了与推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相反的方向,建立在西方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上的现代化生产方式最终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其非适配性,无产阶级的兴起与“非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出现便获得了历史必然性。中国式现代化是呼应这一历史要求的代表性成果,既符合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践目的,也顺应了人类社会形态演进的基本规律。
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自觉,体现在对历史辩证法的深刻运用、对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把握之中。从现代化发生的历史源流来看,中国式现代化是现代化一般规律与中国特殊国情相结合的产物,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相统一的现代化。现代化源于西方,但并不属于西方,而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范畴,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化道路都无法独占其完整内涵。中国的现代化发生在世界现代化的第三次浪潮①第一次现代化浪潮由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动,发生在18世纪后期到19 世纪中叶,由英国开端并向西欧扩散,主要波及英、美、法、德等西欧国家。第二次现代化浪潮发生在19 世纪下半叶至20 世纪初,现代化范围超出欧洲向异质文明地区扩散,主要波及瑞典、日本、俄国、意大利、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及地区。第三次现代化浪潮出现在20 世纪下半叶,与第二次工业革命同步,是一次真正的全球性变革,主要波及阿根廷、土耳其、巴西、伊朗、印度、中国、泰国、韩国等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国家及地区。之中,是被迫卷入现代化进程的“外诱变迁(exogenous change)”,长期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压制和裹挟,但是中国式现代化并非世界现代化浪潮的简单延续,而是基于自身发展特殊性对传统现代化方案的适应性转化。在传统现代化的解释框架下,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发展模式被赋予了绝对优先的示范意义,导致人类文明的演进历程被凝固为单一的线性逻辑,遮蔽了现代化的本真意义。马克思在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分析中提出了社会历史演进的“五形态说”,总结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但是他强烈批判了试图对这一历史规律做出形而上学理解的态度。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明确否定了将西欧资本主义发展史理解为一般发展规律的那种历史哲学,指出这种一般规律不是“万能钥匙”。[3]466-467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中,通过对俄国“农业公社”的考察,马克思发现了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而占有资本主义生产成果的可能,证明了人类历史发展道路的多样性[3]576。中国式现代化是实现这一跨越的生动说明,是中国共产党从世界历史演进一般规律出发,着眼于中国特殊国情(人口规模巨大),综合考虑人与社会的关系(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自身的关系(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以及世界的普遍交往关系(和平发展)等全方位因素而做出的历史选择,是五大文明全面发展的现代化,是在多次现代化模式的实践和转换中确立下来的适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化,是对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剥削式现代化道路的拒斥与超越,也是对现代化发展方式深层反思的结果,是以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为核心线索的现代化方案。
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自觉,体现在对历史主动的充分发挥、对历史进程的深刻推进之中。从人类发展的历史要求来看,中国式现代化是能够凝聚历史合力,推动世界历史进程的现代化。“无论历史的结局如何,人们总是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活动的愿望及其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各样作用的合力,就是历史。”[6]302中国式现代化方案的提出不是基于意识形态对抗的考虑,而是立足人类解放,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目标,是顺应世界历史发展趋势、满足世界人民共同期待的现代化方案。作为后发型现代化国家,中国式的现代化建设经历了从近代以来被动融入世界到新时代主动引领世界的阶段转换,为世界发展中国家的自主发展提供了全新选择,能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凝聚最广泛的发展共识。从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模式的选择来说,它并非西方资本主义侵略扩张的翻版,也非苏联集中封闭的对抗形式的再版,而是在充分发挥市场经济活力,与世界平等互动的基础上开辟的新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从中国式现代化的领导力量来看,中国共产党是激发全体人民投身现代化建设主体性意识的核心力量,能够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历史主动精神。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深刻领悟,中国共产党把握住了现代化发展的社会主义方向,坚持了独立自主的正确道路。改革开放时期,通过对市场经济的创造性认识,中国共产党把握住了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克服了进退两难的踌躇处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通过对中国人民发展共识的凝聚,中国共产党把握住了现代化发展的时代大势,创造了震惊世界的中国奇迹。“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5]287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进行的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是尊重客观规律性和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有机统一,是对历史演进逻辑的深刻遵循与自觉彰显,必将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与拥护。
资本是理解现代社会的总线索,也是市场经济的核心角色;是现代社会发达生产力涌现的密码,也是生产关系矛盾冲突的根源,具有建构与破坏的双重作用。一方面,资本的生产逻辑加速了现代化生产方式的更新节奏,能够极大提升生产力,推动经济快速发展,为人类带来诸多希望。另一方面,资本的增殖逻辑带来了暴力扩张、政治衰朽、生态危机、贫富差距等毁灭性危机,极大损害了世界秩序的良序运转,也能够将人类拉入无尽深渊。然而,西式现代化对资本扩张逻辑的过度放任加剧了资本消极后果的影响,“私有制+市场经济+自由主义+宪政民主”的发展模式为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了高度发达的“经济前提”,确立了现代化经济发展的一般图景,但也增强了现代化的内在张力,使得现代化的健康发展面临着被西方中心主义裹挟的危险。只要深入到社会生产与价值增殖的内在过程就可以发现,资本增殖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形式,但并非与生产力进步方向绝对一致的经济形式。中国式现代化以共同富裕为目标实现了对现代化经济发展模式的价值重构,是新时代背景下引导资本健康发展、超越资本增殖逻辑、突破“现代化悖论”的最优解。
在资本成为资本以前,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对剩余劳动的攫取主要通过暴力强制的方式直接实现,工人只是作为简单的商品需求者与货币对立。而在资本主义社会,私有制的确立使得私有财产获得绝对的合法性,资本可以通过雇佣劳动实现同劳动力的“自由交换”,从而将财富创造者与财富追求者的身份统一于工人一身,使得资本成为可以自行起作用的东西,不再通过暴力掠夺而是通过持续不断的价值增殖创造出整个资本主义,创造出一种“文明”的剥削方式。但是,资本实现价值增殖的过程并不是如李嘉图所言是自行完成的过程。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分析了资本实现增殖的两个必要前提,第一,不断创造剩余劳动,攫取剩余价值。这一前提蕴含着对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内在要求。第二,实现剩余劳动的交换,扩大流通范围。剩余劳动要转化为剩余价值必须完成交换,这一前提包含着对世界市场形成的内在要求。在这一意义上,“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8]927-928。但是,需要注意到,两个前提的实现必须以对资本增殖的健康引导和合理限制为基础,否则,资本本身就会成为其增殖实现的最大限制。
“资本是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重要的关系。只有当资本本身成了这种生产力本身发展的限制时,资本才不再是这样的关系。”[2]70资本主义制度对私有财产的绝对保护加剧了资本增殖的扩张性,使得资本的生产规模越是扩大,越是成为自身发展的限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越是深入,整个社会生产体系的停滞与危机便越是凸显。一方面,资产阶级为了扩大剩余劳动的比例,必须不断调整工作制度、改进生产技术,通过延长劳动时间与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方式实现劳动者的多个工作日在同一空间的并存,以此来攫取绝对剩余价值与相对剩余价值。但是,剩余劳动是必要劳动的相对概念,只有与必要劳动同时存在时才能获取。因此,“资本的趋势也是既要使人的劳动过剩(相对来说),又要使人的劳动无限增加”[2]84,于是资本主义社会便出现了生产效率的提升与自由时间的减少同步发展的吊诡结果。另一方面,资产阶级为了完成剩余劳动的流通,不仅将生产这一“自然的需要”转换成了“历史的需要”,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交换不再表现为剩余产品的配置和流通,而是成为一切生产的前提性要素,任何无法进入交换领域的生产要素都会被消灭。而且通过资本市场的强势扩张,将人与人的“交往关系”转换为“占有关系”,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不平等的交换网络以实现对超额生产率、超额劳动、超额消费的占有,最终造成了财富总量的扩大与贫困人数的增加同步发展的悖谬现象。在这种条件下,资本曾经为现代化发展所带来的文明面的力量最终转变为现代化发展的困境,产生了生产过剩、人口过剩的后果,阻碍了剩余价值的流通,使得资本成为自身发展的限制性因素,造成了“现代化悖论”。
现代化是无法绕开也不能绕开的历史事实,任何试图忽视、拒斥现代化生产方式的发展方案都是停留在思想中的“幻象”。社会主义虽然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但是却不能绕开其高度发达的物质生产力。因此,如何超越资本主义的发展方式同时又达到资本主义的发展水平成为现代化选择的必考之题,如何利用、引导、发挥资本主义的积极作用同时有效抑制其消极作用成为现代化建设的必答之问。习近平指出:“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资本是带动各类生产要素集聚配置的重要纽带,是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力量,要发挥资本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积极作用。”[9]219中国式现代化克服了资本主义现代化以物为本的发展理性,突破了资本增殖逻辑下将发展等同于经济增长的狭隘发展主义理念,是对现代化发展理性的根本超越。
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自觉,体现在对发展逻辑的起点重塑,对发展旨归的价值重审之中。中国式现代化的出发点是“人”而不是“物”,是“现实的人”而非“理性的经济人”。也就是说,“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人’始终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哲学本体”[10]。从物的逻辑出发,生产过程将从属于资本,资本增殖成为社会生产的决定性因素,社会生产以物质财富的最大化为目的。从人的逻辑出发,资本将从属于生产过程,从属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目标,社会生产坚持人民至上,以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为目的。前者构成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本质逻辑,后者构成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核心关照。“前者是少数掠夺者剥夺人民群众,后者是人民群众剥夺少数掠夺者。”[1]874-875将资本作为简单的物来理解而忽视其背后蕴含的劳动关系无疑会掩盖资本的剥削本质从而加重资本的无序扩张。但是,以静止的眼光看待资本主义条件下资产阶级支配雇佣工人的剥削关系,而无法在时代条件的变化中把握社会主义条件下生产关系的具体变化同样无法完整理解资本的“使用说明书”。“现实的人”是处在社会关系不断变化发展的鲜活的历史中的人,“理性的经济人”则是处在社会关系停滞抽象的凝固的历史中的人。从“理性的经济人”出发,意味着用抽象的经济原则理解历史,将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增殖的“游戏规则”泛化为一切历史的“客观规律”,历史将转变为资本发家史,生产劳动将成为人的抽象力量,发展人的片面性。从现实的人出发,意味着从现实的人的劳动关系、生产关系出发理解历史,历史将成为真正的人的历史,生产劳动则会成为人的本质力量,发展人的全面性。
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自觉,体现在对发展架构的系统整合、对发展动力的重新选择之中。从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制度结构来看,中国式现代化是能够实现对资本生产逻辑充分运用、对资本增殖逻辑根本超越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以中国基本经济制度和分配制度为依托,能够实现效率与公平、活力与秩序的兼顾。以公有制为主体能够有效抑制资本在不同社会生产部门之间的无序扩张,多种所有制的共同发展则能够最大限度地增强经济发展的活力,从而实现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的平衡,有效控制资本逻辑在各个生产部门的无序渗透。基本分配制度则超越了资本主义现代化按资分配的混乱格局,通过宏观调控最大程度保证了资源分配的公平性、普惠性,将“劳动”这一人的本质性确证力量归还于人本身,是激发全体人民奋斗精神、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根本动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一方面实现了市场要素的自由流通,拓宽了现代化发展的空间格局;另一方面又保障了对资本要素的有效规制,规避了市场经济的自发性、盲目性,实现了顶层设计与实践探索、战略与策略、守正与创新、自立自强与对外开放的有机统一。可以说,“三位一体”的经济制度是中国式现代化超越资本增殖逻辑的根本保证,它所体现出的人民至上、共同富裕的发展理性是对资本主义现代化所内涵的利益至上、赢者通吃的扩张理性的根本克服。
世界历史的书写不是一种占位,而是无法主观臆断的现实流淌。西方中心主义对历史的描述总是试图通过占据现代化的主角位置而赋予自身合理的优先性,但主体的历史不等同于历史的主体,每一种文明的形成都是人类文明形态的重要构成,各民族文明的合力构成了人类文明形态的整体面貌。可以说,“一部透彻的世界史可望培养出个人与整个人类休戚与共的感情,缩小各团体冲突的毁灭性,而不是如狭隘史学那样不可避免地加剧这些冲突”[11]序言。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式现代化超越意义的根本不在于与资本主义文明的不同(即便不同于西式现代化这一维度包含在超越意义之中),而在于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人类文明形态演进趋势的顺应与引领。
“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5]519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了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等人从观念出发建立自身关系的“影子哲学”,确立了从物质生产出发理解观念形态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从这一立场出发,“文明形态”是对“社会形态”的整体反映,人类文明形态的变更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变化为根据。当人与动物相揖别,能够独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时,便开始了人类文明创造之路,但人类社会开始之初的文明形态演进是松散的、自然的、平缓的。现代化生产方式的出现以及三次大分工的完成“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6]193,形成了以财富创造为核心的高效运转机制,从而实现了人类文明形态的全面变革,这时的文明形态演进是集中的、激烈的、迅猛的。在这一基础上,现代化的演进构成了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历史叙事的核心脉络,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斗争构成了现代社会的主体框架。相对于封建社会、原始社会的文明形态,资本主义文明显然是一种超越,在前者的文明中,社会分工形成的是主人与奴隶、剥削者与被剥削者(野蛮手段的剥削)的分裂;在后者的文明中,社会分工形成的是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别。但是,从“不亲自劳动”这一意义上来说二者并无本质区别,野蛮人认为暴力掠夺比直接劳动更为光荣,而“文明人”则通过等价交换间接占有他人的劳动,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将资本主义社会称为“罪恶的文明”。
在资本主义文明内,财富(个人的财富)及有用性(能够交换)成为一切实践活动的价值标准,对自然的敬畏、对道德的尊崇都服从于资本的逐利目的,一切阻碍生产力发展、产品流通、商品交换实现的自然力量与精神力量都面临着被摧毁的命运。在这一逻辑下,人类文明的进步以广大被压迫阶级生活状况的退步为前提,人类文明的发展以阶级矛盾运动的失衡为基础。于是这一压迫绝大多数人,背离天下大道的文明力量决定了现代文明绝不会止步于亨廷顿所言的终结假说,决定了“现代化绝非人类进程的最高阶段,而是一个大飞跃的阶段,但是这个阶段终将被超越”[12]128。非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出现,反殖民主义力量的崛起,人类共同发展意识的觉醒都鲜明预示着现代化的前途方向,预示着一种更高级的文明形态的出现。“中国式现代化,深深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体现科学社会主义的先进本质,借鉴吸收一切人类优秀文明成果,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发展方向,展现了不同于西方现代化模式的新图景,是一种全新的人类文明形态。”[13]
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自觉,发轫于中华民族在遭遇现代性浪潮冲击后对文明进步自觉追求的历史境遇之中。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近代以降的国家蒙难史正是民族蒙羞、文明蒙尘的历史,中华传统文化的合理部分被无情地淹没在西方现代科技带来的理性狂欢之中,直至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理性主导下战争、灾难的爆发,西方中心主义的美梦才被打破,一场“东西之辨”在中国大地上轰然掀起:面对救亡图存、富国强民的现代化发展诉求,西方文化置于何地?东方文化自身又该何如?梁漱溟断言:“正是要下解决的时候,非有此种解决,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14]6-7在困厄中,中国共产党找到了马克思主义这一条“活路”,从此,“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15]1516。马克思主义确立了“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类文明发展目标,确立了推翻资产主义,实现社会主义,进而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文明演进脉络,确立了历史辩证法、唯物辩证法等科学的文明认识方法。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引下,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的丰富哲学意蕴、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合理成分得以被重新激活,在世界舞台中重焕生机,为中华文明的发展培育丰厚沃土,为人类文明的进步注入鲜活的强大动力。
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自觉,发展于中华民族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对传统文化积极转化的历史实践之中。中国式现代化是21 世纪科学社会主义的最新重大成果,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守正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科学社会主义的高度契合不是偶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蕴含的天下为公、大同理想、天人合一等思想资源与科学社会主义具有相似的理论起点、相投的价值旨趣、相通的文化气质、相融的思想品格,决定了其相互成就的历史必然。诚如马克思在《国际述评(一)》中所言:“中国社会主义之于欧洲社会主义,也许就像中国哲学之于黑格尔哲学一样。”[16]144但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科学社会主义生长的历史土壤决定了二者的契合并非完全适配,因此必须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现实实践中,在时代发展的具体要求中不断赋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新的生命力,赋予马克思主义理论新的引领力。在这一实践要求下,中国共产党在“两个结合”中完成了“天下”“民本”“小康”“大同”“和合”“仁爱”等一系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化,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文明基因转化为能够凝聚共识、付诸实践的现实力量,赋予了中国式现代化独特的文明标识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在人类发展方案的选择中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自觉,发扬于中华民族在全球化发展新阶段对人类文明新形态主动构建的历史引领之中。从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布局来看,中国式现代化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注重物质与精神、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总体布局”,是五大文明协调发展的现代化,突破了资本主义单头突进的失调式发展,深刻还原了现代化的系统性与良序性,超越了西式现代化片面的文明发展观。从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格局来看,中国式现代化坚持平等交流、开放包容的文明交往立场,超越了西式现代化封闭的文明中心论。西方中心主义的文明观以“传统—现代二分”的逻辑为其他文明定性,从根本上将不同文明对立起来,形成了难以打破的交流屏障。但实际上,东西文明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体用之争,而是“桌子”与“凳子”之辨(冯友兰语),中国式现代化突破了意识形态的对抗幻象,强调通过平等对话、互鉴包容的文明交往打破各民族的隔阂与冲突,承认世界文明的差异性,尊重世界文明的多样性,积极促进人类文明的大繁荣。从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旨归来看,中国式现代化立足于“人类社会”,超越了西式现代化狭隘的利己主义文明观。在人类现代化的十字路口,中国共产党坚持天下胸怀,将中国人民的发展与世界人民的命运连为一体,坚持立己达人,致力于以中国发展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世界和平稳定、全球发展繁荣。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是一项具备世界历史深邃眼光、拥有全人类价值关怀的开创性事业。
现代化是人类通往自由之路的必然选择,但自由的迷思同样给人类带来了深刻的苦难。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带来了现代化的繁荣,也为广大欠发达地区留下了惨痛的现代化回忆,引发了现代性发展的内在悖反,甚至造成了对现代化的质疑与抗拒。因此,世界历史语境中的生存自由,必须以对人类社会发展趋势的积极自觉作为基本前提。现代化的发展方向决定人类社会的前途命运,必须从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自觉出发才能做出事关世界未来健康发展的审慎选择。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开创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体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自觉运用与守正创新,对人类自由解放之路的主动顺应与实践遵循,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实现马克思关于未来理想社会设想的唯一正确选择。全面总结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经验,深入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思想精髓,系统构建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体系,需要在理论与实践、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基础上不断增强历史唯物主义自觉,于复杂多变的现代化路口把握历史发展的主线,以突显21 世纪马克思主义关乎世界历史发展进程的战略高度、实践旨趣和价值引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