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洋
劳动者是朴素的神。
他们彻夜走动。工厂的铸造间里,生产着钢铁和汽车。纺织厂的女神,正熬夜为我们裁衣。劳动者是普照世界的神。天上有执航的飞行员,地底有挖煤矿工,森林有巡逻工人,乡间有赤着上身的铁匠,城市有黎明时打扫的环卫工。
劳动者像神一样宽容。
农民种下麦子,电工检修高原的线。手术台有救命的医生,火海中有奔跑的消防员,节日有戍边的士兵。
劳动者静穆的时候,世界像海一样充实。
劳动者使劲的时候,土地攥醒一把种子。
劳动者皆有快乐,皆有秋收的时刻。
电灯变亮,炉子变暖,劳动者有火一样的心。
劳动者有二十四个节气,命中有谷雨和忙碌。劳动者像黄牛一样辛劳,他的命中有小暑和大寒。时间的土地上,处处有劳动者的身影,他们是朴素的神。
北风屠冬,地的度量甚大。
粟,谷,麦。祖先立的约在种子里,归了土。
橄榄破土而出,这是地的记号。
农民是神农氏最多的子孙,如天上的星,如地上的沙。二十四节气存留的时候,稼穑与寒暑便没个止息。犁和雪也没个止息。
风雨灌进农民衣袖里。
父亲命随了土,母亲的命也随了土。
他们向太阳、月亮和谷神星下拜,共同熬生活的芽。
春风又起,地生生不息。农民供养众生,地繁荣昌盛。谷雨,父母须眉发白,时间又开始了新的一年。
黑,黑,黑。
乌沉沉的地下,时间没有动静。
时间整块是黑色的:早晨五点黑咕隆咚下井,地层深处是黑的。唯有一盏头灯亮着。出井洗澡,天又黑了。一整个冬季,矿工不知阳光的滋味。
挖,弯下腰,举起镐头,挖出童年的雪。
挖,手是黑的,衣袜也是黑的。
挖,地下压着天干地支,等八字相合的人赎回。
挖了三十载光阴,他想从黑煤里挖出一间屋,从煤层里娶个媳妇。
光,光,光。
太阳照着白马河。黄土高原,植一株柳,造一处院,生一窝娃。开门见山,合窗是屋,锅中下米,炊烟升起。
黑色听到幸福的东西,就变成乌金,闪闪发光。
漆黑的地心底,白垩纪的森林听到了矿工的愿望。矿工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中的铲也挖得更快了。
木料里埋着年轮,龙床,棺匣。
木匠一点点开出来。
咔嚓,咔嚓。轻轻地,刨花是梦蜕下的薄层。
词语顺着墨斗分装:松木,百灵,刚柔的线条。
木头开花了,一片片蝉翼透着木质清香。木工耳朵别一支烟,斧、锛、刨开始奔忙,直至黄昏抽尽最后一缕光。
苦泉从土地升起,化成亮晶晶的汗。
花梨、乌木、紫檀,木观音笑貌浮出。
之前,梁木出自南山,卯眼和榫头出自心端。
一座木塔砌成。风荡着铃,年轮泛起时间的波涛。前世的波涛在木阁里回荡。金的波纹,木的波纹,在掌中消隐。
彻夜的冷光照射墙壁。
火焰闪闪亮着。淬火,成形。
汉字有了实相:刀,斧,劍,钺。
铁匠拿起锤,双手一寸寸锻打光阴。
沿着光阴,力量闪着血,肌肉和胸膛紧绷,打出了锹、锄、耙。
火焰像红色的玉,炼出密集陶醉的乐声。
叮当,叮当!
几粒火花溅响了黑夜。
这是下苦的行当。力落得深一行,浅一行。
叮当,叮当!
气入丹田,剑贯长虹。
春秋侠客在松林里穿行,腰间佩刀,施洗江湖蒙蔽的肉身。闲时泡壶红茶,小说里的世界便活了起来。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打破冬天沉闷的声响。